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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我会很勇敢的去爱你

“你别走!”银幕上的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她试图抓住的,是正在一点点消失的陈洛钧的脚。

雪容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央,看着她的阿洛从头顶开始渐渐变得透明,直到最后一丝血肉也化成了青烟,变成了银幕上方的一团雾气。

坐在她旁边的同事早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却一直死死盯着前方,像是等着陈洛钧从幕后面走出来似的。

陈洛钧变的那团雾气消失了以后,画面上拉了一个远景,镜头里被绿荫遮盖的洋房,正是她去年在陈洛钧生日那天偷偷去看他时见到的那栋。

电影开始放字幕和片尾曲,雪容的同事一边抹泪一边说,““好老套的剧情。不过还蛮好看的。”

“还行吧。”雪容说。

同事看看雪容,对她的无动于衷表示不解:“你怎么都不哭的?”

“偶像剧看多了。”雪容耸耸肩。

他们从电影院出来,分头打车回家。

雪容上了车才颓然地倒在座椅上。

她其实没太注意电影的情节,陈洛钧只要一出来,她就立刻出戏了。镜头里的他跟别人谈情说爱,缠绵悱恻得死去活来,镜头外的她却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他了。

不能胡思乱想。她闭起眼睛,严厉地对自己说。那是他的工作,工作。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这么小心眼,岂不是既丢自己的脸,又影响他的状态?

她一路劝说自己到了家。

推开家门时,她发现洗手间的灯亮着。难道是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关灯?

她鼓足勇气往洗手间走了两步,看见陈洛钧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仰头在换浴霸的灯泡。

他听见雪容回来的声音,头也没低地问了一声“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加班了?”

直到把手上在换的灯泡拧好,他才意识到雪容一直没出声,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刚要从椅子上下来,她却几步奔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

他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半蹲下来,姿势尴尬地说:“你先让我下来好不好?”

“不好。”她果断拒绝道,把脸都贴到了他的腿侧。

“我……”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在椅子上蹲下来,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雪容努力收紧了手臂,似乎完全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

“你再不放开我脚都蹲麻了。”他又小心地晃了晃她。

雪容又坚持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陈洛钧扶着她的肩膀从椅子上下来,洗了手转回身来低头一看,发现她眼眶红了。

“好了好了。”他抱住她,“我不是回来了嘛。”

她把脸埋在他肩上,一边使劲摇头,一边不小心让眼泪涌了出来。

明明他就在身边,可刚才在电影院里看着他消失的无助感忽然反噬起来,让她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他的突然出现也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

只有用尽全身力量抱紧他,她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容容……”他叹叹气,柔声安慰道,“是不是我走得太久,你生气了?”

“嗯。”她点头哼道,“都四个月二十五天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吻了吻她的头顶。

“让我看看你瘦了没?”雪容放开手臂,仰起脸来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还好,没有瘦很多,不过黑了。那边太阳很大?”

“嗯。”他点头,“你怎么瘦了?”

“我有报瑜伽班,每天健身啊。你成天跟漂亮女演员在一起,我不努力一下怎么行?”她比划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我哪有跟漂亮女演员在一起。”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没有。我今天在电影院还看到啊,你跟人家又是亲又是抱的。”她半开玩笑地歪着脑袋说。

他脸色沉了沉,斟酌一下才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拍戏了。”

“切,怎么可能嘛……”她切到一半,才发现他神色认真地不像话,立刻输了气势,“我就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虽然是有点嫉妒,不过也不至于嫉妒得不让你拍戏嘛。”

她一边说,一边又讨好地抱住了他。

“对了。”他把她拉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给她,“还给你的。”

雪容接过来,发现时自己前年冬天给他的那张年终奖的银行卡。

“跟我算这么清楚干嘛……”她捏着卡片嘟囔道。

“以后我的钱由你管。”

“哎?不太合适吧?我自己的钱都管不清楚……”

“你的抽油烟机是不是该洗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好像没听见她的话。

“哎哎哎你别瞎折腾。我周末找人来弄好了。”雪容抢在他前面挡住厨房门,“你回来就好好休息嘛。”

说着,她把他连推带拽地拉到沙发上,又跑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递给他一杯,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都忽然有点羞涩起来。

“阿洛……”雪容叫了一声,坐近了一点儿拉住他的手。

“嗯?”他反握住她的手。

她不知为什么,愈发地害羞起来,想了想说:“那个……我饿了,我们出去吃宵夜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说:“找个人少点的地方,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你的。”

他笑笑,站起来说:“我又没说不去。走吧,我也饿了。”

初夏的夜晚凉爽而宁静,马路上的人很少,只有明亮的路灯映着淡淡的月色。雪容一开始还有些踌躇,弱弱地跟在陈洛钧身后两步的地方。

他回过头来,毫不犹豫地牵住了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走在他旁边,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想到十几年前就曾经这样被他牵着,曾经这样看过他的侧脸,她便笑开了,仿佛当年那因为他手指的温度而窃喜不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他们走了很远,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茶餐厅坐下了。

这个点的饭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陈洛钧点了两份粥,一份清炒芥兰,一份虾饺,又给雪容叫了一份双皮奶,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时,就看见她坐在他对面,笑得眼睛都成了半月形。

“你怎么都不问我要吃什么啊?”她问。

“你要吃什么?”

“就你刚才点那些啊。”

他没忍住笑,“那不就行了。”

“好没劲啊。在你面前一点秘密都没有。”她用两只手撑起下巴。

他含笑四下看了看。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一块出来吃饭了?”她又问。

他想了想,上一次两个人出来,大概还是在她去英国读书之前了。他给她做饭做了太久,都不太记得跟她一起出门时什么感觉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这么不着痕迹?他忽然有些恍惚。

“哎,谁让阿洛手艺这么好,搞得我都不爱吃外面的菜了呢?”她还是笑,“要不是你这几个月不在,我做再多瑜伽也减不了肥。”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对了,你都不吃肉,那拍戏的时候体力怎么跟的上啊?”她忽然皱了下眉头问。

“没问题的。”

她还想再追问下去,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另外一对情侣推门进了餐厅,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桌上。

他们坐下没多久,雪容就发现那个女孩不时往他们这里瞄。

“糟了。”雪容低下头,拿餐牌挡住脸,“那边那个女孩子好像认出你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陈洛钧好像没听懂似的。

“万一被人偷拍什么的放到网上多不好?”她压低声音说。

“你要是怕的话我们就走。”他毫不在意地说。

“要是被我同事看到我可怎么解释啊……”她抬头瞥了一眼他无所谓的眼神,坐直了身体心一横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哼。”

雪容一边说着不怕,一边其实还是有点心虚,一直在偷看人家,也不太说话,菜上来以后匆匆扒拉了两口就表示吃饱了。

陈洛钧被她的猥琐状搞得无可奈何,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只得买单了。

“叫饿是你,要出来也是你,吃了两口又喊饱还是你。”出门的时候他摇摇头叹气道。

“哎呀晚上不要吃这么多,容易长胖,还对胃不好。”她勾住他的胳膊飞快地往前走。

他被她拖出去好远,才终于拽住了她飞奔的脚步,重新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往家走。

“阿洛,你真的不怕被人偷拍吗?现在的狗仔队可厉害了。”她弱弱地问。

“我不能因为怕别人就影响自己。”他淡定地说着,又搂紧了她一些。

他眉眼间的那簇傲意悄悄地迸发出来,她心一热,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

走到半路时,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十二点的报时声,“铛铛”的钟声响了很久。

他们沉默地听着钟声,紧紧地把十指交握在一起。

送她到家门口时陈洛钧问:“明天想吃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

走廊的路灯很快灭了,他低下头,在黑暗中无比熟练地找到她的唇。

她搂住他的脖子,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身体上。

那种久别重逢的甜蜜显得如此不真实,令她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需要他的触碰才能平静下来。

他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似的,把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几乎从头到脚都跟自己贴得紧紧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松开她以后,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回来了真好。”

“嗯。你回来了真好。”她如释重负地叹气重复道。

送走陈洛钧回到家里,雪容对着茶几上那两杯没有来得及喝的牛奶发了半天呆。

要是像那对杯子一样永远不用分开该多好。

每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要担心他会忽然说明天就要走,而白天上班只要看到他的短信,就会心慌一下,担心他要说晚上不能见她了。

只是让她大感意外的是,陈洛钧这一次居然在A城待了很久。

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他开始有些忙碌,不再每天去给她做晚饭,但至少会隔天见她一次。

雪容只知道他在忙一部话剧,也没有多问,见到他时自然开心,见不到他时就因为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开心。

有天晚上她已经上床了,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阿洛?”她跳起来跑进客厅里。

陈洛钧走进来,神色疲惫对她笑笑,“我今晚能睡这儿吗?”

雪容一愣。他每次来她家都是吃完饭过一会儿就回自己家,还从来没有在她这儿过过夜。

她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的短袖睡衣说:“哦。好啊。”

她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走进洗手间,才捂着自己通红的脸颊回了房间上床。

她把自己藏在薄薄的被子下面,蒙着脸,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断打鼓。

陈洛钧洗完澡出来,站在她房间门口问:“还有被子吗?”

“呃……有啊。在衣橱最左边一个门里。”她探出半个脑袋。

他进来拿了被子,走到她床头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就又出去了。

他把被子铺在沙发上,关了客厅的灯,摸黑睡下了。

雪容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偷瞄了好多次,发现他好像真的是睡了,也只好关上了台灯。

可是她哪里睡得着。

纠结了好多次,她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蹲下,小声叫了声“阿洛”。

他显然也没睡着,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嗯”了一声。

“沙发是不是很小很挤?”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柔弱而胆怯,“你要不要去床上睡?”

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他大脑咔嚓咔嚓转动的声音。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绕过她走进房间里,在她的床上躺下了。

这回轮到她纠结了,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睡在沙发上还是应该回房间里。

片刻的挣扎以后,她放轻脚步回了房间。

第一次跟他在两个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躺在一张床上,雪容紧张得连脚趾都绷紧了。

他面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抱着自己的手臂,生怕自己身体的哪个地方碰到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往她这边动了动,小心地探出手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容容。”

“嗯?”

他的手从她的脖子上滑下来,慢慢绕到了她肩膀那块曾经被烧伤的疤痕上。

她吸了口气,却没有躲,只是倔强而执着地看着他。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在她肩上收紧。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从头到脚都是。”孟良程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眼前,连带着他说这句话时那略带得意的神情。

他手上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加大,直到捏得她低哼了一声,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松开手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慌乱地转过了身。

“阿洛?”她小心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只是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这一侧的枕头。

“阿洛。”她的手攀上他的肩头,硬是把他扳了过来。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露出招牌式的眉眼弯弯的笑容:“已经不疼了。”

他看着她的笑,心却愈发痛起来。

“你爸爸把你交给我,我却没有照顾好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她还是笑,“爸爸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你也不能总是在我身边啊。何况这个根本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任性。”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不过要不是有过经验教训,我现在也不会这么乖,对不对呀?”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晶亮的眼睛,和被灯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肌肤。

“我不要你乖。”他用脸颊微微蹭了一下她的手心,幽幽地说,“我要你是原来的容容。”

她分不清是感动还是心酸让她的心如此温暖地抽痛着,只是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我是你的容容啊。一直都是。”

他闭起眼睛,似乎要用心揣摩和牢记这句话。

雪容抬手关了灯,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腰侧,把指尖轻轻地搭了上去。

他的呼吸略微乱了两拍,却没有动作。

她探了探脑袋,想去吻他,他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也没有再乱动,只是渐渐听着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她便在这呼吸声中慢慢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雪容发觉天还没亮,陈洛钧却已经坐起身,正靠在她的枕边,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她动了动身子,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你在想什么啊?”她问。

他像是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剧本。一睁开眼睛就满脑子都是台词,晚上也睡不着。”

早晨似乎是他戒备松懈的时候,不加掩饰地十分坦白。

“那要不要我给你唱个歌哄你睡觉?”她笑着拉他躺下,“还早呢。”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没有唱歌,只是把手覆在他的脸颊上,用拇指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毛,从眉头到眉梢,动作缓慢而轻柔。

他微皱的眉头随着她反复的动作渐渐松开,没多久竟然真的睡着了。

从此以后这便成了惯例,陈洛钧经常在半夜出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躺在她的身边,渐渐入睡而已。

雪容不知道他是真的压力太大经常失眠,还是只是想要她在身边——不过她很喜欢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小小依赖的感觉。

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时,是她最安心最踏实的时候。这时的他不会被其他事情牵绊心神,不会跟别人搂搂抱抱,更加不会有无数目光聚集起来的光环。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疲惫的男人,需要一点简单的安慰而已。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陈洛钧就又忙得很少见到踪影了,偶尔来看她一眼,也是匆匆地坐一会儿就走了,不要说在雪容家里过夜,连饭都很少有机会跟她一起吃。

陈洛钧的论坛上已经在短短一年里多出了无数帖子,他拍过的所有戏,出名的不出名的,演主角或是演配角的,都被人翻了出来,而他参加的每一次宣传活动都有各种角度的抓拍照片,如今短短一个月的帖子数量,就远远超过了原先所有的总和。

而那个从最初开始就一直坚持拍他,看他的戏的那个“蔷薇草”则不知去向,好久都没有看到她的ID了。

林晓琪有一次跟雪容不经意地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跟陈洛钧居然从来没有被曝光过,实在是奇迹。

“他哪有那么红。才上了两部电影而已。”雪容笑道。

“别急。早晚的事。”林晓琪说,“不过最近听说他拒了好多电影,为什么啊?”

雪容谨慎地兜圈子,“他工作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那他最近在忙什么?没跟你说过?”

“没有啊。我们也不是经常见面。”虽然骗人不是她的本意,但雪容还是留了个心眼。

“噢。那总之你们小心点啦,人言可畏。”

“嗯。我知道了。谢谢。”她被林晓琪的好意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在电脑这边暗自低下了头。

关了电脑,雪容拿起桌上的一封信,又一次打开读了一遍。

爸爸在信里还是那几句话,说他自己很好,让她好好工作,注意身体。

她叹叹气,把信纸小心地折好塞回信封里,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她一个人闷闷地发了会儿呆,拨通了陈洛钧的号码。

他很快接起来,叫了一声容容。

“阿洛。”她笑笑说,“你在干嘛?”

“在家里呢。准备睡

觉了。”

“哦。”

“怎么了?”

“没怎么。天热了,想吃冰淇淋。”

他失笑,“这么晚了,明天再吃吧。”

“那……好吧。你这两天忙不忙?”

他想了一下才答道:“有一点。前期的准备工作差不多结束了,要正式开始排练了。”

“哦。”她拉长了声音,“难怪好多天都没看到你了。”

他像是不知该怎么接话似地沉默了。

“没什么啦,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个周末我们单位要组织出去玩,要星期天下午才回来呢。”

“玩得开心点。”他说。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其实是可以带家属的。我们好多同事都是一家子一块去呢。”

他又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怪无聊的,明知道他不可能跟她一起去,还非要拿这种问题为难他。

“好啦,我睡觉去了哦。”她笑笑,自己把话题结束了。

“嗯。空调温度不要开得太低,当心着凉。”他叮嘱道。

“知道了。阿洛晚安。”

“晚安。”

雪容挂了电话,走到客厅里,看了一眼自己新买的沙发。她知道陈洛钧因为旧伤的关系不能整夜吹空调,天一热就肯定不能睡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原来那个沙发又太小太窄,所以特地买了个长宽都跟单人床差不多的换上,这样他如果要在她这里过夜的话,至少会睡得舒服一点。

只是从新沙发买来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她连显摆自己体贴的机会都没有。

周末去郊外团队活动时,雪容被无数的同事领导盘问怎么没有把男朋友带来。

“他刚好单位出差了。”雪容对所有人都这么解释。

“哦。他做什么的呀,周末都要出差?”有人追问。

“就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老板剥削得厉害。”她信口胡诌。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全家出动,所以房间安排到最后,雪容成了光杆司令,一个人独占一间大套房。

度假村的气温比城里要低好几度,夜半的凉风拂过小桥流水,气氛幽静而惬意。

要是她也能带家属就好了。雪容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风景闷闷地想。

“江雪容!”楼下的花园里忽然有人叫她,吓得她心跳一下子飞快。

她探头出去张望,以为是哪个同事捉弄她,没想到却看到了孟良程,远远地冲她笑。

见她看到了自己,孟良程招了招手,示意她下去。

雪容摇了摇头。

他走近了一步,加大了招手的幅度,像是非要让她下去不可。

雪容想了想,怕他再待下去被同事看到,只好匆匆下了楼。

“你怎么在这儿?”她一看见孟良程就问。

“我们单位供应商大会啊。你没看见牌子?”

雪容想了想,刚才是看到一楼大堂里的迎宾牌,当时还觉得那个公司名字挺熟的,都忘了是孟良程就在那儿工作了。

“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了,你正好从大巴上下来。”

“是么?”雪容尴尬地笑笑。

“睡觉时间还早吧,不去走走吗?”他笑着问。

“不了。我挺累的。”雪容拒绝。

“来都来了,这里风景这么好,不逛逛多浪费。”孟良程似乎喝了点酒,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就走。

门口的保安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想过来解围,雪容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好默默地抽出手,跟在他后面。

“你们公司来搞活动的?”他停下来等了她两步。

“嗯。”

“哎,比我幸福多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干,就在陪供应商喝酒。”

“工作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雪容表示理解。

“你最近忙吗?”

“挺忙的。公司又在搞几个新项目。”

两个人边走边闲聊,走了没多久,孟良程在一座石桥上停了下来。

雪容也在离他两步的地方站住了。

“这儿有鱼!”他指指桥下的流水说,“快过来看。”

雪容没有动。

孟良程抬起头来,见她一副防备的样子,没忍住笑起来,“你怕我吃了你啊?”

她没说话。

他转过身来,靠在桥栏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啊,我知道了,你是怕陈洛钧知道你跟我说过话会生气?”

她还是没说话。

半夜跟喝了酒的前男友在度假村里邂逅,这样的场面处处透着别扭和危险。

“也是。我要是他,肯定恨不得揍我自己一顿。那次他居然忍住了,想想都不可思议。”他还是笑,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说醉话。

“哪一次?”雪容皱眉问。

“你不知道?”孟良程的笑容僵了僵,“就是你当时去C城的前一晚。”

雪容从来没有听陈洛钧提过他见过孟良程的事,“你去找他了?说什么了?”

他的眼光漂移了一下,“当时我有点喝高了,应该说了挺多不好听的,添油加醋地说我们俩过得多好,说我们在英国早就同居了,让他趁早死心,离你远一点。”

“他说什么了?”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孟良程回忆道。

雪容的脸色渐渐变了。

陈洛钧居然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他一向心思重,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把孟良程说的这些话发酵成了什么样。

“雪容。”孟良程往她这儿走了一步,“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当时我真的是钻牛角尖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所以不择手段……”

“别说了。”雪容打断他,“‘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我跟陈洛钧挺好的,你跟晓琪也挺好的,不就行了吗?”

孟良程看看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转头往回走,“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你生气了?”孟良程追在她身后。

她当然生气了。她本来还以为孟良程至少是个谦谦君子,跟林晓琪在一起这种事情也是因为被她逼急了气疯了才做出来的,却打死也没有想到他会去找陈洛钧泄愤。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算了。”她加快了脚步。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她没有接话,直到走回酒店的大堂里才转身说:“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孟良程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跟她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雪容回到房间里,跌坐在大床上,呆呆地看着梳妆台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难怪陈洛钧说她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难怪他对过去的事情表现得轻描淡写,却在生病的时候如江河决堤,崩溃得一塌糊涂。

她倒在床上,心疼自责得久久无法入睡,恨不得立刻飞回他的身边。

她抱着手臂蜷成一团,无意间碰到了自己肩膀上那个疤,忽然一个激灵地想起陈洛钧有好几次都在碰到她这块伤疤时忽然泄了气,像被冷水浇头似的,一下子对她失去了热情。

他心里到底憋着多少对她的误会?她僵在床上,脱力般地动弹不得。

第二天他们公司安排了爬山的活动,雪容推说不舒服没有去,生怕再在什么地方碰见孟良程,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到了下午回城的时候。

她实在不想再见到他,哪怕连打个招呼都不愿意。

回A城的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故,雪容公司的大巴一直堵到晚上才终于开回了市区。

她晚饭都没有吃,拖着行李直接奔去了陈洛钧家。

她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先试探着敲了敲门。

“来了。”门很快就开了,陈洛钧看见是她,大吃了一惊。

他家里似乎有很多人,整个厅里烟雾缭绕,高谈阔论的说话声夹着大笑声扑面而来。

他迅速走出来一步,在身后虚掩上了门,“你怎么来了?”

雪容心虚看了看他,“我……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他下意识地转了下身,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我……我先回去了。”她低下头,“改天等你有空再找我。”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了想,一句话也没说,推开门便拖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人见他牵了个女孩子回去,一下子都安静了。

雪容怯怯地隔着满屋子的烟环顾了一下盯着她看的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哎呀洛钧你早点说今天佳人有约嘛,我们也不至于来打搅你。”坐在沙发中间的男人笑着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来,左右看看说:“别愣着了,咱们撤吧。”

“今天不好意思,改天咱们再聊。”陈洛钧挡在雪容面前,坦荡荡地对满屋子的人笑笑说。

大家纷纷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往门口走,还有人跟雪容友好地笑着说“小妹妹拜拜”,她只好贴在陈洛钧的身边,弱弱地笑着。

平时在娱乐新闻上见过的人当面跟她说话,还是让她不太适应。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陈洛钧转回身来面对着她。

她避开他的眼神,小声说:“对……对不……”

“晚饭吃了吗?”他打断她,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们刚叫了外卖,还没送到。”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柔和清澈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疼了一下。

他松开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匆匆走到窗前,打开了所有的窗户透气,又从厨房拿出垃圾桶,收拾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和茶杯。

他站在厨房的水槽边洗杯子时,她走到他身后问:“你们刚才在谈事情?”

“没有。就是瞎聊。”

“哦。”

“放心吧,他们不会把看见你的事情四处说的。”

“哦……”

“你今天怎么来了?”他不经意地问。

“我……”她答不上来,“我想你了。”

他肩膀松了松,像是笑了起来。

“我去洗个澡,一身的烟味。”他洗完杯子走到她面前说,“外卖要是来了你开下门。钱包在鞋柜上。”

“哦。”她乖乖地点点头。

他往洗手间走,她便下意识地跟着,站在门外听着水声响起来。

陈洛钧洗完澡出来时,发现她还站在门口,低头拧着自己的衣角,不禁有些奇怪。

“容容?”他低头拍拍她的脸颊,“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他正一手拿着毛巾在擦头发,脸上残留的水汽显得眉目格外清朗,而穿着格子睡衣的样子又特别温暖。她看着看着,就心头一热,重重地扑进了他怀里。

“好了好了,怪我最近太忙了,没怎么去找你……”他笑着说到一半,忽然全身一僵。

她的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睡裤里,正从背后沿着腰际往前绕,眼看就要滑到他最敏感的部位上。

他心神一荡,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险些脚软地由她去了,却终于还是及时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雪容抬起头来,不解而迷惑地看着他。

“容容,你……”他喉头发紧,说不下去,只是硬把她的手从自己的睡裤里抽了出来。

“阿洛,你不想要吗?”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的耳朵嗡嗡的,只觉得血涌上头。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碰我?哪怕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她又贴近了一步。

他已经被她逼得呼吸困难,不要说回答她如此直白的问题,连思考也已经不能够了。

“你担心什么?还是怕我……”她终于停下来斟酌了一下用词,“怕我让你失望,怕我已经跟孟良程……”

“你瞎说什么?”他断然喝住了她。

她挣脱了一直被他紧紧捏住的手,搂住他的脖子,眼中满是水汽地看着他,极其缓慢而温柔地说:“阿洛,你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对不对?”

说着,她闭起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等一个吻。

她的唇就在眼前,柔软,红润,潮湿,他知道自己一旦碰上去就绝对无法控制自己,调动了全部心神才忍住了没有一口把它吃下去。

雪容等了半天,终于失落地低下了头。

“容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你说的我都知道。”

“那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对上她的眼神,清黑的双眸隐约泛起一股忧伤,却微微一笑说:“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

“什么?”雪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洛钧缓缓松开手,没有打算重复刚才说过一遍的话。

她的手臂从他的脖子上滑下来,怔忡地退后一步。

她知道自己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他们俩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他的事业,他的圈子,他们的差距,还有他的家人。她如此渺小,全身上下似乎都没有任� ��一个闪光点足以让自己配得上他。

只是她一直以为这是她脆弱的,没有安全感的胡思乱想,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如此坚定,如此执着,从来不肯说放弃的阿洛,都对他们的命运充满了绝望,要她还怎么相信未来?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陈洛钧看了她一眼,转身开门去了。

他拎着外卖回来,发现她仍旧站在原地。

“饿不饿?来吃点东西。”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然温和。

她忽然想抓住他使劲摇晃,问他到底在不在乎自己,怎么能在说完那样的话以后还如此淡定。

“我不饿。”她声音飘忽地答。

他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站在客厅里远远地看着她。

家里的烟味已经散尽,室外闷热的空气倒灌进来,房间里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

他走到沙发上坐下,开始整理摊满了茶几的剧本书籍和各种资料,借此来分散自己的心神。

雪容沿着墙边走到了自己的行李那儿,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还是先回去了。”

他放下手上正在收拾的两本书,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你早点休息。”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拎起自己的东西。

他挡在她前方,不让他走。

“我留在这儿你又只能睡沙发,腿都伸不直。”她对他虚弱一笑,“我心疼。”

他愣了愣。

她从他身旁绕过去,径直自己去开了门。

“那我送你。”他一手拿过她手里提着的小行李袋,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默默地乘电梯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打车。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她只觉得心力交瘁,到了自己家门口,连开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抱了抱她。

“晚安。”他说。

“嗯。”她在他怀里点点头,“晚安。”

她关上门以后,他在黑暗里站了许久,才精疲力竭地在身边的台阶上瘫坐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那是他最黑暗最害怕的梦魇——他怕她终于有一天会发现,他带给她的不光是温暖和爱,还会有各种复杂和混乱,怕她终于有一天会不再需要他,不再依赖他。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令他觉得无比懦弱而荒唐。

雪容第二天早上接到陈洛钧的电话时正在开会,本来想先挂掉的,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工作时间给她打过电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悄悄从会议室里溜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空洞,上来就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她一头雾水。

他语速很慢,“昨晚,有人拍到我们了。”

“什么?怎么会?”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墙壁,“那怎么办?”

“没有拍到你的脸。应该不会影响你。”他镇定地解释道,“我不要紧。”

她沉默了。

“容容。你跟我在一起,早晚会面对这些的。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温和而冷静地说,“我不介意让所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只要你愿意。”

她依旧沉默着,一句话也接不下去。

“你要不要想一想?”他问。

“我在开会。待会让我先看一下新闻再说。”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好。”他答应了。

雪容挂了电话回到会议室里,发现满屋子人都在等她。

见她回来了,Peter说:“我们刚才说到这次公开课项目的媒体宣传。这次算是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项目,涉及到十几所英国高校和几十位教授,是进一步拓展我们影响力的绝佳机会。Sherry你会后把手头的媒体资源整理一下,我们一起看一看怎么开始做宣传计划好吗?一次新闻发布会是肯定不够的。”

“好。”雪容点点头。

Peter对她笑了笑。从香港回来以后,这个大老板就对她格外优待,似乎非常看好她。

会议结束以后,雪容来不及吃饭,就开始按Peter的要求整理媒体清单。

等着Excel打开时,她上网看了一眼娱乐新闻。

那张陈洛钧和她的照片是昨晚在小区门口打车时拍的,他搂着她的肩膀,拎着她的行李,她则半靠在他身上,刚好用他的身体挡住了自己的脸。新闻里把她叫做“神秘女子”,说她在陈洛钧家“春宵一度后离开”,两人“恋恋不舍”。

她关掉网页,闭起眼睛深呼吸。

MSN上有林晓琪的留言,问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被出了名的八卦杂志拍到。

她没心思回她,只是一边工作,一边飞快地在想该怎么办。

下班前她整理好了资料交给Peter,从他办公室出来时,Peter忽然叫住她说:“Sherry,Maggie推荐你做这次的宣传经理,你觉得怎么样?”

她愣了愣。

“你不用担心,我和她都会帮你一起做的。

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问我们。”他笑眯眯地说。

“谢谢。”雪容点头笑了笑,“我很荣幸。”

“那加油吧!”Peter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周围的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才拿出手机,对着“阿洛”的名字发了一会儿呆,才拨了出去。

他的铃声响了很久,接起来时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喂?”

雪容一下子懵了,半天都没说话。

“你找谁?”那个女人问,“你是哪位?”

雪容仓皇地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陈洛钧把电话打了回来。

“刚才是我的经纪人。她是来……”他似乎笑了笑,“是来教训我的。”

雪容没笑出来,只是有些陌生地叫了一声:“阿洛。”

“嗯?”

“我最近可能会比较忙,公司有一个大项目。”她深呼吸一次,攒了点力气,“我实在是不能分心,而且我整天要跟那些媒体打交道,万一他们都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了,肯定会问这问那,耽误正事儿的.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他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适合把自己搞上娱乐版面,但听见他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来,她还是无法自持地心软了。“阿洛。”

“嗯?”

“我不是不愿意,也不是害怕,只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对。”她安慰道。

“我知道。”他又是一笑,“以前那么多次都没拍到,偏偏昨天……”

“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嗯。”

“我先下班了……”她犹豫了一下,“你……自己当心点。”

“好。”

她准备挂电话时,他忽然叫住她,“容容。”

“嗯?”

他沉默片刻,郑重地说:“对不起。”

她心酸地笑了笑,“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挂了电话以后,陈洛钧重重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洛钧,不是我说你。”田云见他挂了电话,便立刻走近两步:“哪有你这样的?刚被人拍了一张照片,就送到枪口上要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你这么一来,大家刚被吊起来的兴趣可一下子就全没了。”

他苦笑一下,抬头对田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下你满意了?”

“太好了。”田云松了口气在茶几上坐下,面对着他,“《逐鹿》还有几个月就要上映了,到时候话题越多越好啊,回头这事儿肯定有人要关心……”

他微皱了眉站起来,“拜托你们不要拿我做话题好不好?”

“那不可能。”田云正色说,“你在这个圈子里还想洁身自好啊?你要是想把你那个小女朋友藏好点,不想她被当成话题,就得处处小心,别没事两个人就黏糊在一块。”

他没有答,只是走到窗边,对着夜色发了会儿呆。

“我走了。”田云叫他,“你可别再给我犯傻,老是想着要自己坦白啊,这个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家门关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沉沉地看着窗外。

他忽然想起好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的夜晚,他刚结束一个城市的巡演回到家,也是这样站在这个窗口,听见雪容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阿洛,上次跟你说的,我们学校去英国交流生的名额,我……被选上了。”

当时他听出她的语气有点沮丧,却只以为她是因为要离开自己远行而忐忑,根本没有想到她是因为看到了他跟苏雅的绯闻,正憋着一肚子的委屈。

“那很好啊。什么时候去?”他转身问。

她嘴唇抖了抖,“十月初。”

他走过去,低头揉了揉她的脑袋,“那还有好几个月呢。干嘛这么早就开始不开心?”

她死死地抱住他,“你放心让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他当然不放心。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那么远,想到她要一个人住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饭,他头都大了。上一次听她说有可能要去英国,他就已经想好了要跟她一块儿去的办法。

“不放心也没办法啊。”他笑着弯下腰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小容容长大了,本事了嘛。”

她恨恨地咬他的肩膀,气得半天都没搭理他。

他当时只想等一切都定下来以后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有料到,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无法掌控的。

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命运居然毫不留情地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

他唯一珍视,唯一爱惜的宝贝,他的容容。

他更加没有料到,那样的打击让他现在终于明白该怎样面对这种事情了,她却会跟他说“时机不对”。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小容容果然长大了。

他不知该欣慰还是心酸,只得无力地走回沙发上躺下。

“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

连日来,雪容只要静下来就会想起这句话。

她已经不再因为这句话而烦躁或是生气,深深的无力感已经淹没了这一切。她只觉得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管前方是光明还是灭亡,都要先撞过去再说。

她跟陈洛钧还是如同以前一样靠电话和短信联系,只是暂时没有见面,也绝口不提任何敏感的话题。好在他们都事务繁杂,一时间顾不上儿女私情,卿卿我我。

她为了做新项目的宣传方案,几乎每天都在公司加班,就算回到了家思绪也停不下来,即使累得懒得动弹,脑子却始终在高速飞转,常常失眠。

她有天在床上折腾到两点多还是睡不着,终于崩溃地拨了陈洛钧的号码。

她以为他已经睡了,没想到他很快就接了起来。

“阿洛……”她软软地叫了一声,“你还没睡?”

“你呢?”他反问道。

她无奈地笑笑,“睡不着。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满脑子都是台词’是什么感觉了。”

“工作很忙?”他问。

“嗯。”她想了想又改口,“忙到还好,关键是要想的事情太多。”

“睡觉前想点别的,放松一会儿。”

“哦……像你一样看佛经?管用吗?”

他笑,“对你应该不管用。”

“为什么?”

“你心浮气躁,怎么静的下来。”

“我……”她无力争辩,只好认了,“你最近是不是也很忙?开始排练了?”

“嗯。”他说,“不过还好,还算顺利。”

“难得你就在A城,我们却没机会见面。”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有点无奈地抱怨道。

他笑笑,“我随时可以去找你。”

“算了算了。”她无力,“被同事什么的知道了多麻烦。”

他沉默片刻,还是又轻轻笑了笑说:“那随你。”

“你可以半夜偷偷来嘛。”

“那你不是更不要睡了?”

“……那好吧。”她叹口气,“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下次我做好饭等你来。你当心点不要被人看见就是了。”

他想了想问:“你星期天有空吗?”

“我?有空啊。可是你……万一又被人拍到怎么办?”

“新月山上有一座寺,叫寒月寺,你知道吗?”

“呃……不知道。”

他笑笑,“那里没什么人去。回头我给你发地图。”

“哦,我知道了……”她会心地笑起来,“阿洛你好猥琐啊。”

“那星期天早上见?”

“嗯。”

“这两天睡好一点,不要带着两个黑眼圈来。”

“嗯,我尽量。”

新月山一向是周边游的热门景区,初秋的天气又最适合爬山,刚早上八点,上山的栈道上就挤满了人。

雪容在人堆里蹭了一个多小时,才好不容易到了山顶。

陈洛钧说的那座寒月寺在山顶后面的一条小路尽头,大概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虽然就藏在景区深处,却年久失修,香火惨淡,所有游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山前新建的一座大寺上。

她沿着灌木丛生的小道走到尽头,推开了虚掩着的寺门。

院中一个正在扫地的小沙弥对她合了个十,就面如古井般地走开了。

佛寺的大殿里还有几个虔诚的香客正在祈福,而后院的偏殿里就只有一个身影,静静地跪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

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影子,颀长安静,一尘不染。

雪容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跪在陈洛钧身边的蒲团上。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只是微动了嘴唇,轻声说了一句:“你来了。”

“施主你认错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没有跟着她笑,只是神色庄重地冥想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雪容跟着站起来,又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殿后有一片小花园,他显然熟门熟路地样子,绕到花园的最深处,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

雪容在他身边坐下,抬头看看他问:“阿洛,你是不是真的很信这个?”

斑驳的树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显得他的眼神格外深邃而陌生。

他认真沉思了一下才说:“算不上信。”

“那你又吃素,又没事就看经书……”她狐疑地看看他。

他不经意地一笑,“这样就算信了?”

“不算吗?”

“我看经书只是为了心静而已。”

“那就好。”她弱弱地靠在他肩上,“你可不要想不开出家当和尚啊。”

他终于忍不住笑开了,“我怎么舍得。”

她如释重负地抓住他的手,眯起眼睛迎着耀眼的阳光看着他的侧脸。

他不知什么时候留起了胡子,面容一下子显得沧桑很多。

在她记忆中,他十八岁时的样子还无比清晰,青春飞扬,踌躇满志。

如今的他已经成熟内敛,稳重含蓄,可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他一直都有着让她心跳加速,奋不顾身的力量。

他转过头来,看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是不是不习惯?”他摸了摸自己脸颊上青黑一片的胡茬,“没办法,工作需要。”

她摇摇头,抬起手来温柔而小心地沿着他的鬓角划到下巴,再把指尖按在了他的嘴唇上。

“在想什么呢?”他抚上她的手,压低声音问。

她的目光渐渐飘忽起来,“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样。”

“我留了个胡子而已,你就想我变成老头?”他淡然一笑,“再过几十年自然能看到。”

她勾起一抹他不太熟悉的笑容,摇头说:“我怕我看不到你老了的样子,所以先想一想。”

她成熟而温柔的微笑让他忽然心头一颤,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合上眼睛再睁开时,她就会消失不见,就像以前无数次从他梦里消失一样。

这天以后,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小寺庙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他们几乎每周都在这里见面,沿着后山没有人的小路上上下下,有时会在小树林里坐一会儿聊聊天,有时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走路,从上午走到下午,再各自分头下山。

每次小别后的重逢都像是老天格外开恩的奖赏,那短暂而浓烈的幸福仿佛能掩盖一切寂寞和恐慌。

雪容一忙就忙到了深秋,她因为要去各个城市做公开课项目的媒体沟通而不停出差,几乎很少有留在A城的时候。

连陈洛钧的生日,她都是在外地过的。

“没关系,我晚上在剧场里吃过蛋糕了。”他在电话里安慰她,“大雾天飞机飞不了,又不能怪你。”

她在宾馆的房间里呆看着电视,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比郁闷,郁闷地直想哭。

“可是我……”她总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好像错过了他这个生日,就天塌地陷一般。

“好啦。别钻牛角尖了。”他笑着说,“等你回来了,我们在你过生日的时候再庆祝,去上次去的海边怎么样?”

她还没有回答,他就自己“啊”了一声,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糟糕。现在排的这部戏12月开始演。等圣诞好了……或者新年。”

他一下就把计划支到明年去了,她在电话这头更郁闷了,“我不要我不要。”

“乖,听话。”他的声音正经起来。

“……那,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她收起了小性子,“不要到时候又说忙。”

“不会。”

“哦……”她悻悻地答应着。

电话挂断了没多久,他又打过来,“对了,忘了跟你说,齐诺打电话给我。”

“哎?什么?”她惊诧地问。

“问我你为什么不翻译他的新书了。”

“我跟他说过啊,最近太忙了,没时间。出版社又急着要出中文版。”

“他好像不相信。”陈洛钧轻描淡写地说:“觉得是我不让你接了。”

“什么?”齐诺这人是什么逻辑?

“嗯。跟我说了很多,你跟他只是工作上的关系,绝对没有其他事情,让我理解。”

雪容差点吐血。

“阿洛……他这人奇奇怪怪的,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嗯。”他笑笑,“你还是跟他说清楚吧,不然我罪过可大了。”

“我知道了。”她想想又觉得不对,“他怎么会直接找你的?”

“我不知道。”他很坦荡地说。

挂了电话,雪容赶紧打给齐诺。

“齐诺先生啊,我拜托你,你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行不行?牵扯到我男朋友算怎么回事?”

“那我总要各种办法都试一试啊。”齐诺满不在乎地说,“我觉得你很听他的话,就找他试试喽。”

“谁说我很听他的话了?”

“感觉。上次他来香港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那你感觉错了。”雪容嘴硬,“我不接你的书是没办法的事,你找他也没用。”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齐诺得意洋洋地说,“我跟出版社说了,这本书不让你翻的话,我下一本书的翻译版权就不签给他们了。况且你都已经看过了,说不定翻起来比找其他人还快。”

雪容被他搞得头大,“那等出版社来找我再说吧。”

“他们会找你的,等着吧。”

“对了,你跟我男朋友说的是英文?”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齐诺的伦敦音特别重,不习惯的人听起来很费劲,何况陈洛钧应该中学毕业就把英文丢了吧。

“你上次问过了啊。我又不会说中文。他英文挺好的,跟我说话完全没有问题啊。”

“上次面对面地说还好,这次电话里也是?”她还是不太信。

“要不要我告诉他你这么瞧不起他?”齐诺坏笑道。

“你……”她气得半死,“我不跟你说了。”

“好啊。等着出版社来找你吧。”齐诺又强调了一遍,“好好翻哦。不然我从香港杀去找你。”

雪容哭笑不得地挂了电话。

她觉得应该有人教教齐诺“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意思。这么赤裸裸地跟陈洛钧说他们俩没别的什么关系,不是给他添堵嘛。

她头大如斗地提醒自己,回去见了面要好好解释一下,否则他说不定又要憋在心里郁闷很久。

只是她好不容易回了A城,却一直没见到陈洛钧。

他先是忙着排话剧抽不开身,接着又开始做《逐鹿》的宣传,当空中飞人的频率比她还要高。

直到月底,他们才终于见到一次面,还是在机场碰见的。

雪容跟两个同事一起出差,正在行李传送带边等箱子,远远地就看到陈洛钧他们剧组的一行人走了过来。

“看那边看那边。”雪容的同事捅捅她,眉飞色舞地火:“陈洛钧!还有韩远!”

雪容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小心正好撞上了陈洛钧的眼神,顿时不好意思地别开脑袋。

她心如擂鼓地站在人群里,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头都不敢抬。

“好帅啊……”她的同事还在旁边做花痴状,“你说我去找他要签名会不会被拒绝?”

“我不知道。”她低着头,想到他的吻,他的拥抱,他结实而柔软的身体,脸顿时红的能滴出血来。

雪容他们先领到了行李,转身走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刚好往她的方向看过来,给了她一个小小的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的心仿佛被这个笑填得满满的,好像一脚踏进云里,整个人一下子轻飘飘的。

走到出口她才发现已经有很多影迷来接机了,把到达大厅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

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人群的尽头,还没来得及喘气,身后就听见有人尖叫:“他们出来了!”

人潮从她身边汹涌而过地奔向身后,她被撞得几乎都站不住身体。

第二天她跟同事结束了工作,一起去吃火锅时,看见店里的超大电视屏幕上正在播前一天的娱乐新闻,陈洛钧在首映礼的现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对着一排记者的闪光灯从左到右地笑过来,有人提问时他则会极其绅士地微微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听人家的问题,再认真地作答,语调平稳,言辞流畅,不紧不慢,脸上始终带着礼貌而迷人的微笑。

那个笑,跟平时揉她脑袋时的笑绝对不一样。

他在台上光芒四射,一点她熟悉的影子也找不到。

结束了三天的工作,在去机场准备回A城的路上,雪容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竟然全是江海潮打过来的。

她心头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拨回去时脸色都变了。

“容容,你在哪里?”江海潮的声音听起来倒还正常。

“在去机场的路上。下午两点的飞机回A城。”

“你到了机场直接买回B城的票吧。”他说,“你爸爸……”

他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