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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你的容容

B城下起了雨。

这座南方的江边古城在冬雨的笼罩下,透着一股悠远而宁静的沧桑气息,连医院也显得分外安详。

雪容下了出租车就一路狂奔,在快要冲进一楼的大厅时看见了江海潮。

他刚从电梯里出来,面沉如水,在看见她时,脸上的表情先是凝固了一瞬,接着眼底便漫起了难以启齿的沉重和悲伤。

他一言未发,只是远远地对她摇了摇头。

她停下脚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用充满了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江海潮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先是语气凝重地叫了一声容容,接着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又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带我去看看。”她极其镇定地说。

江海潮犹豫片刻,便转身再度往电梯走去。

雪容跟在他身后,死死地把手指握成一个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海潮看着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终于低声说了一句:“昨晚,突发心肌梗塞。”

雪容不信。她咬紧了牙关紧紧盯着电梯门上自己的影子,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我不信。”

从电梯里出去,江海潮先是跟什么人低声交谈了两句,才带她进了一间病房。

三张病床上只有最里面那张有人,雪容跟在他身后走过去,站在床脚看了一眼。

那不是她爸爸。那个干瘦枯萎毫无生气的老人,不是她亲爱的老爸。

江海潮只让她看了一小会儿,就连拖带拽地把她从病房里拉了出去。

雪容靠在走廊的墙上,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你先到那边坐一会儿。”江海潮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排椅子。

她听话地走过去坐下,远远地看着他跟别人商量着什么。她其实明明能听见他在说什么的,脑子却好像裂成了碎片,没法把他的话转换成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过了很久,江海潮往她这边走来,站在她面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容容”。

她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他。

他接着跟她说了一大串话,什么手续什么宾馆什么遗物之类的,她统统没有听进去。

他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都办好的。”

她点点头。

“我帮你打电话给陈洛钧?”他又问。

这回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让他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

江海潮只得作罢。

接下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像个沉默的木偶,神智虚浮,只是呆呆地听从他的指挥,不想思考,也不敢思考。

江海潮带她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个套间,一步都不敢走开地在厅里守着。

雪容则抱膝坐在床上,认真地看着电视。

“容容,你伤心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啊?”江海潮坐在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拿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换过来。

这样的状态足足持续了两天。她几乎两夜都没有睡过,只是盯着电视,看到娱乐新闻时会下意识地停一下。

陈洛钧不时地在电视上出现。

有记者问他:“这么多打戏拍下来是不是很辛苦?”

“辛苦是辛苦。不过值得。”

“是不是看到前两天创纪录的票房就觉得值了?”

他含蓄地笑笑,没有作答。

又有人问:“听说你最近的工作重心转到了话剧上,已经半年多都泡在剧场,推了很多电影的片约?”

“对。”他点点头。

“为什么?”

“我还是比较喜欢舞台。”他神色认真地说,“舞台是瞬息万变的,容不得一点点差错和重来。在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在以最快的速度燃烧自己的能力和生命,那获得的成就感也是其他事情都比不上的。”

一说到这个,他似乎就起劲了,还想再说下去时,另一个记者插进来问:“上次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女朋友吗?”

“那次可能是有点误会。”

“那你现在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是什么状态?”

“我现在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工作上,没时间考虑这些。”

他微微一笑,笑得潇洒流畅,犹如光风霁月,明朗乾坤。

雪容默默地换了个台。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整个电影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对着惨白的大银幕,不知道别人在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此陌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看不见灯塔的一叶孤舟,飘不到岸。

“容容。”江海潮又走到她床边坐下,“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明天早上还要早起。”

她乖巧地关了电视钻进被窝,摸到手机按了“阿洛晚安”四个字发出去。

第二天早上她在殡仪馆又一次见到了爸爸。他躺在那儿,平静安详,好像下一秒钟就会醒过来,跟她说:“容容,走,爸爸带你去吃竹鹤楼的灌汤小笼包。”

她想把他拽起来,却知道自己不能,于是手便一直抖。

告别厅里很安静,除了她和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江海潮,便没有第三个人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走了进来,像是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的一抹微光。

他径直走到雪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她只来得及呼吸了一口他的气息,便脚一软,趴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世界仿佛一瞬间变得清晰而尖锐起来。一波波的悲伤涌入她的胸口,还来不及化成眼泪就崩裂开来,侵入她体内的每一寸,疼得她几乎站不直身体。

陈洛钧紧紧地抱着她,承担了她身体大半的重量,低头不断轻吻着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地,像抱着一个脆弱柔软的婴儿。

她憋了两天的眼泪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如江河入海般,一发而不可收拾,哭得几近虚脱。

终于平静下来时,她的眼睛和脸庞都肿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小心地用手指抹着她的泪痕。

“容容,我来晚了。”他略微叹息了一声说。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眼泪几乎又要飚出来。

江海潮见陈洛钧来了,便安顿好了事情,提前飞回A城了,留下他们俩,回到酒店的房间里默默相对。

雪容依旧抱紧膝盖坐在床头一角,陈洛钧则坐在她身边,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他撩开她遮住脸颊的长发,极小心地问。

“我去洗个脸。”她下床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自己红肿的双眼。

陈洛钧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等在门口,见她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以后忽然转头跟他说:“阿洛,你应该回趟家。”

“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没有听清。

“回家。看看你爸妈。”这回她说的很坚定,“你难得回来一次。”

他顿时明白了,犹豫片刻后便决定道:“好。我们先吃饭,然后就去。”

雪容依偎在他身边出了门,刚走到室外就被冬天的朔风吹得一个寒战,不禁往他那边贴了贴,这时才发现他只穿了一套西装。

“你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她抓抓他的衣角问。

“等下回去就可以拿到衣服了。”他说着,又把她搂紧了一些。

雪容的胳膊攀上他的腰际,指尖在他的体侧渐渐收紧。

陈洛钧家在郊外,独门独院的别墅,占地面积大得惊人。

雪容在院门外就打了退堂鼓不想进去,被他硬是紧紧抓住了不愿放开。

他带她绕到后院的一个玻璃花房里,推开门跟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说几句话,很快就来。”

她点点头,声音微弱地叮嘱了一句“别吵架”,满是不安和悲伤的眼里带着一丝鼓励。

他重重地抱了她一下,才转身离开。

花房里暖意十足,所有的寒风都被隔绝在外,冬日午后的阳光穿过透明的顶棚,满目琳琅缤纷的花朵仿佛都闪着金光。

雪容在角落里的一张躺椅上坐下,对着周围环绕着她的梅菊兰草,怔怔地看了许久。

连续两天没怎么合过眼,暖风熏得她脑袋越来越重,终于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睡着了。

醒来时陈洛钧正坐在她身边,面对着她的方向,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样?”她一睁眼就问。

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有些孩子气地像是要确定一下她的存在似的,然后才轻声地问:“怎么不告诉我他们找过你?”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默默地坐起身。

他坐到她的躺椅上,温柔地抱住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叹息。

说什么都晚了,她趴在他肩上,已经无泪可流,只剩心灰意冷。

暖香弥漫的玻璃花房外,夕阳开始渐渐往地平线沉下去,她像是觉得冷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闭起眼睛,整个人依偎在他的体温里。

飞机刚降落在A城的机场,雪容就接到了林晓琪的电话。

“你是不是跟陈洛钧在一起?”她着急地问。

“怎么了?”雪容在机场通道边停下来。

“你这两天没看新闻吗?陈洛钧前天晚上在《逐鹿》的一个观众见面会上忽然消失了,媒体当时都闹翻天了。昨天导演出来证实,说他没有交代过原因就自己走了。不知道谁说他今天的航班回来,现在好多记者在机场等着堵他呢!”

雪容看了眼就站在她身边的陈洛钧。

她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跟林晓琪说,只是低声说了句“我现在有点事,回头打给你”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陈洛钧见她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弹便问。

“阿洛……”她伸出一只手,不安地抓住他的袖口,“你怎么……”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满不在乎地揉了下她的头顶,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她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

“我们分开来走吧。”她说,“外面全是等着你的记者。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因为我……”

他怔忡片刻,眯起眼睛认真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见她一脸认真,便终于松开了她的手。“那好。我先出去。你过一会儿再走。”

他退后一步,深深地看她一眼,低声叮嘱道:“路上当心。到家给我打电话。”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往远处走去。

他走得很快,背影坚定而无畏,仿佛早就料到在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雪容站在他身后远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被人群淹没。

江海潮在出口等她,见她出来便说:“他已经走远了。没事了。”

她无力地点点头,上了他的车。

江海潮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把她接回了自己家。

吃晚饭时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情绪,连糖糖都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坐在宝宝椅里的乐乐还不时冲她笑。

她很想给粉嘟嘟胖乎乎的小侄子一个微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晚上十点档的娱乐新闻播了下午在机场拍到陈洛钧的消息。

“随着古装大戏《逐鹿》在全国的上映,该片主演陈洛钧的人气也一路走高,但在前晚于江洲举行的观众见面会上,他的忽然失踪,引起了在场媒体的普遍不满,也成为最近两天的热门话题。”

导演在采访镜头里说:“走红毯的时候他还在的,后来进化妆间休息时就忽然走了。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

新闻继续播道:“消失两天之后,今天下午陈洛钧出现在A城的机场,在众多媒体的追问下,他仍然没有对前晚的出走做出任何解释。是确实有私人的原因,还是另有隐情呢?我们不得而知……”

电视屏幕上放的是陈洛钧下午走出机场时的镜头,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是裹紧了大衣,把半个面孔挡在衣领后面,回避着所有人的眼神。

网上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不负责任,有人说他一定是事出有因,媒体太死缠烂打,还有人说这根本是《逐鹿》自己的炒作。一时间,电影本身到反而成了完全不重要的载体,他的表演如何也压根没人关心了。甚至有人说陈洛钧这个男一号的角色,根本是家里花钱买来的,谣言里把他的家庭背景吹得比真实情况还要夸张几分,引起无数人唏嘘。

她关了电视,打电话给他时只剩无语凝噎。

“在你哥哥家?”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

“嗯。”

“上床了吗?”

“嗯。”

“明天打算去上班吗?”

“嗯。请了好几天假了。”

“这两天要降温,多穿点。”

“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阿洛,你打算怎么办?”

听筒里传来他的轻笑:“不怎么办。”

“可是他们都说你……”

“他们想说什么就随他们。”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下周就要开始演出,没时间管那些。”

他说得再轻松不过,好像刚才出现在新闻里的根本不是他本人一样。

“那我们最近……是不是暂时不要见面?等这件事情过去再说?”

“好。”他答应着,“暂时不见也好,现在我的形象可不怎么样,别把你也拖下水。”

“阿洛……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挣扎一下,还是有些黯然地说:“是因为我……”

“别胡说。”他还是笑。

雪容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上,只得挂了电话自己暗自苦恼。

她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拿着手机翻看以前拍的照片。

那些照片的主角大多是陈洛钧做的菜,偶尔有那么一两张是她偷拍到的他的身影,有他站在煤气灶前一边看书一边等水开的,有他蹲在角落里一脸微笑看着小雪吃饭的,有他拿着抹布擦冰箱的。

照片里的他都没有看镜头,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样子在她心中有多美好。

糖糖敲了敲门,探进半个脑袋,小声问她:“小姑姑,你睡不着吗?”

雪容对她笑笑,招手让她上床。

糖糖抱着个小熊钻进她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胳膊:“小姑姑,你不要伤心了。”

雪容躺下来,搂住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嗯。我不伤心了。”

“我把爸爸借给你。”糖糖安慰她说。

雪容眼睛有点红,却笑着说:“爸爸是你的,怎么能借给别人呢?他听到的话可要伤心了。”

糖糖为难地咬咬嘴唇。

雪容摸摸她的脸颊,“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糖糖乖巧地闭上眼睛,一只手抓着小熊的胳膊,一只手则牵住了她的衣角。

雪容用力地合上眼睛想要入睡,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苏雅说过的一句话。她说雪容是个“扫帚星”,问陈洛钧为什么还要跟她在一起。

她大概真是命格不好吧,爸爸,阿洛,沾上她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事。

她睁开眼睛看了眼糖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下去,却发现心上那个开关似乎失灵了,不管她怎么用力按,所有的情绪还是一样顽固,压都压不下去。

第二天进办公室时,雪容发现好几个比她早到的同事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

她起初只以为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天,直到林晓琪在msn上发了一个链接给她。

那是昨天半夜爆出来的新闻,有人在B城的机场拍到了她和陈洛钧。

照片里的她眼睛红肿,跟在陈洛钧的身后换登机牌,紧紧抓着他的手,像个怕走丢的小宠物。那时她的心实在太乱,竟然都忘了他们在公开场合不应该这么亲近,只是死死地贴着他。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网上的已经流言四起,都说陈洛钧是因为她才会从首映礼上消失。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八个字被大多数媒体乐此不疲地用来描述这件事,倒是完美地契合了《逐鹿》里陈洛钧演的角色。

再点进几个相关的链接里,雪容看到了陈洛钧那个论坛上有人发的贴。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洛钧的女朋友。前年洛钧生日的时候我们去探班时她就在,明明是个粉丝!这件事肯定是误会!误会!!”

说这段话的是当年那个叫“朝朝暮暮”的网友,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贴了当时她们在片场外等陈洛钧时拍的照片。照片里雪容没有看着镜头,但长相五官却清晰可辨。

而早上最新的帖子里,已经有人八卦到雪容的爸爸曾经是B城的检察长,几年前因为违纪被判了刑,这两天刚去世。

很多人跟帖说:“我们洛钧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一定是她一厢情愿。”“一看就是炒作!”

信息量太大,雪容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肉,被人左一刀右一刀地切来剁去,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林晓琪在msn上问她:“陈洛钧怎么说?”

雪容呆了呆。

“他是不是不打算承认你?”林晓琪又问道,“如果你想要自己说清楚的话,我可以帮你。”

“暂时不用。”雪容赶紧回给她。

“你确定?就这样被别人说你是他的粉丝?说你跟他没关系?被人骂?”

雪容又呆了呆,那一串问题已经让她彻底懵了。

她抬起头来,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同事本来正看着她,忽然就扭过了头,跟别人说话去了。

整个办公室仿佛都布满了无形的机关,她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万箭穿心。

“你让我想一想。”雪容刚跟林晓琪说完,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记者打来的。

她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人家在这个时候找她是为了什么,硬生生地无视了这个电话。

接下来她的手机、座机、msn都在不停地响,她一个电话都不敢接,只是对着msn跳出的对话窗口发呆,那里面跟她比较熟的记者直接问:“陈洛钧的女朋友是你吗?”,而平时不太沟通的则会先问:“在吗?”

连绵不断的轰炸让她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脑袋被震得嗡嗡的。

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做,雪容就被Peter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她的顶头上司Maggie也在,见她进来就晃了晃手机,一笑说:“一早上我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都是找你的。”

雪容头一大,瘫坐在椅子上。

“你不用担心。员工的私生活公司是不会过问的。”Maggie冲她认真地一点头,“不管谁来问我,我都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雪容感激地看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Peter补充道:“那些网上的谣言我们没有兴趣研究,叫你来是想问你,下周的新闻发布会,你还想去吗?你知道,那种全是媒体的场合……”

雪容低下头,飞快地认真思考起来。

这场新闻发布会她已经筹划了很久了,这时候放弃,确实有点可惜,但是万一去了,那会场的焦点还是不是他们公司的公开课项目就很难说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Peter说:“如果公司没有问题的话,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Maggie和Peter对视一眼。

“好的。你的工作也基本完成了,剩下的我来。只是错过这次发布会有点可惜。”Maggie说,“你尽快跟我交代一下。”

“嗯。”雪容点头。

她想了想又问:“我工作交接完了的话,这两天能不能先请假?”

两个领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出门时,Peter忽然叫住雪容说:“别担心。媒体的工作方式你很清楚。过两天这件事就过去了。不论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雪容眼睛一红,却莞尔一笑说:“谢谢。”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心慌了。

跟Maggie交代完新闻发布会的工作以后,她忽然叫住雪容问:“那个,我就私下打听打听,陈洛钧真是你男朋友?”

雪容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回答。

“行了,回去休息吧。”Maggie对雪容笑了笑,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雪容看见林晓琪又给她留了两条言说:“不过他这个时候说什么做什么应该都身不由己吧。”“你别太放在心上,过两天就没事了。”

“我知道。”她回给林晓琪说。

其实从跟他在一起开始,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在别人眼中,甚至在她自己眼中,她都是那么的不起眼,那么的配不上他。也许他担心得没错,她怎么可能嫁给他呢?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吧。

雪容提前下了班,回到江海潮家时,只有张亦越和刚睡醒的小乐乐在家。

“嫂子。”雪容放下包蔫蔫地叫了一声。

“这么早就回来了?”张亦越迎上来,见她脸色不太正常,便温柔一笑说:“刚出炉的芝士蛋糕,要不要来一块?”

“好啊。”雪容一边点点头,一边接过她怀里的乐乐抱着。

乐乐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伸出小胳膊一下子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房间里充盈着咖啡和蛋糕的浓烈香气,还有怀里小婴儿的奶香味,雪容的心一瞬间被填得满满的,原本的惆怅和迷茫完全被温暖所代替了。

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香味的家而已,只是她从没想过,这个过程会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百倍。

那晚江海潮刚好加班没回来吃晚饭,糖糖就不开心了,一直嘟囔着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等爸爸陪我玩呢。”

张亦越偷偷看了两眼雪容,便把糖糖拽到了一边,小声教训了两句。

其实听糖糖不停奶声奶气地叫“爸爸”,她已经没什么心酸的感觉了。

她早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个世界如此残酷冰冷,老天怎么可能顾得上渺小的她呢。

因为手机一直不停地响,她只好关了机,快半夜了才忐忑不安地开机看了一眼。

几乎在她开机的一瞬间,铃声就响了起来。

“阿洛。”她尽量掩饰着声音里的低落。

“容容……”陈洛钧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沉默了。

“你今天排练得怎么样?”她故作轻松地问。

“挺好的。”

“快开演了紧不紧张?”

“……有一点。”

她笑了笑说:“你还会紧张啊?”

他没有跟着她笑,只是声音有些低沉地说:“容容,对不起……还是把你卷进来了。”

“什么叫把我卷进来了,明明是因为我才出的事情嘛。你没怪我就算不错的了。”她“呵呵”干笑了两声。

他还是没有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去片场找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回轮到她说不出话了,“那个……”她支吾了一下,“看到你那么忙,人又那么多,就……就没好意思……”

“哎……”他微微叹了一声,语气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你们同事有说你什么吗?”他很认真地问。

“没什么啊。”雪容满不在乎地说。

“没说你爸爸……”

“他们没那么八卦啦。”雪容打断他,“就算说也是背地里偷偷说。我怎么会知道。”

“哎……”他居然又叹了声气。

“别叹啦。”她笑笑,“昨晚也没见你叹气啊。”

“那不一样。他们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你……”他没有说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假如我当时真的回了B城,大概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你爸爸也……”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她怔了怔,无言以对。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听他说过“假如”,他自己选择的路,似乎从来不曾后悔过。

片刻的多愁善感之后,陈洛钧恢复了理智:“容容,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这件事情解决的,只是我现在有些……身

不由己。”

“嗯,知道啦。你自己也要当心哦。”她尽量欢快地说。

挂了电话以后,雪容又上了会儿网。某个网站发了苏雅在一个商业活动的访问,记者问她怎么看陈洛钧首映礼忽然消失和“神秘女友”的事情,她大方得体地一笑,语气认真地说:“以我对洛钧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人,我想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有十分合理的原因。希望大家给他留一些私人的空间。”

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笑容和坚定的神色,雪容忽然有些不明白,陈洛钧为什么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一个跟他如此相配的女孩。

跟她相比,雪容自己除了给他添麻烦,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江海潮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拔掉电源抱在自己怀里,“电脑我没收了。把你的手机也交出来。”

说着,他冲雪容伸出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收我电脑干嘛啦。我不看就是了。”雪容抵抗。

“这些媒体能说什么好话?你还老忍不住要看。手机拿出来。”他微一皱眉的样子,带着几分威严,眉眼间倒跟雪容的爸爸有点像。

雪容心一软,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手机。

“哎那我……”

“陈洛钧知道家里的座机,有事会打给你的。”他不由分说地拿着雪容的电脑和手机走开了。

雪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所以只是叹了叹气,便没有再试图问他要自己的东西了。

一连几天,她都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日子。

不看那些电视里和网上的报道也好,她至少不用再听见别人如何翻出她爸爸当年的案子,眉飞色舞地拿她的家事,拿她和陈洛钧的关系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了。

那些旁观者看似无意客观的评价,其实都是面目狰狞的语言暴力。

而陈洛钧也一直没有联系过她,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不太愿意去想他到底为什么杳无音讯,只是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给他点时间”。

直到好几天以后,江海潮家才终于来了一个找雪容的电话。她正洗澡洗到一半,听见有人叫她,胡乱用毛巾裹了裹头发,套上衣服就跑了出来。

电话那头居然是齐诺。

“哈喽。”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欢脱。

“是你啊……”雪容不禁有些低落,“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家电话的?”

“我当然有办法啦。”他哈哈大笑道,“哎对了,最近香港的打折季开始了哦,你要不要来购物?顺便去逛迪斯尼?”

“不去了啦。”雪容哪有那份闲心。

“来散散心嘛。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呃……”齐诺支吾了一下,“我在网上看到你的照片,就让同事帮我翻译了一下那些新闻,然后你电话一直关机,我就打给陈洛钧了……”

“想不到那点八卦都惊动国际友人了。”雪容笑笑。

“嘿嘿。来玩嘛,陈洛钧不会介意的,还是他说让我邀请你来香港玩的。”齐诺不好意思地笑笑。

雪容没有笑。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听到陈洛钧的名字,居然是他要把她往另外一个人身边推。

“虽然我留在这里一点也帮不上他,但是……我不能现在走开。”她的声音不大,也有些忐忑。

“他其实也只是担心影响你啦。毕竟媒体揪住几年前的事情不放……”齐诺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停。

“什么几年前的事情?”雪容不禁问。

“啊不是,是几天前的事情。我说错了。”齐诺打哈哈。

雪容从他略显慌张的语气里似乎听出点什么,闲聊一会儿挂了电话,自己琢磨了片刻,便去书房找江海潮要电脑。

不出所料地,他不肯把笔记本还给她。

她隐约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知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我要上公司邮箱。下周得去上班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就在这里上。”江海潮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准备把自己的位子和电脑让给她。

“公司邮箱只能用我自己电脑里的软件登陆。”她坚持。

江海潮想了想,退让了一步,“那你就在书房里上。”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雪容的电脑,指了指书房里的沙发。

她没有再倔下去,只是在沙发上坐下,开机。江海潮一直盯着她,似乎像在看管一个危险的犯人。

她都不用去搜索陈洛钧的名字,随便开了个娱乐网站,头条新闻就是他。

挂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段前两天的娱乐新闻的视频。

开头的内容都还是雪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那些,什么“当红小生无故缺席首映礼”“与神秘女子举止亲密”之类的,几张自己在机场的照片一闪而过以后,主持人忽然面色一沉说:“在对该事件的采访过程中,有知情人士透露,陈洛钧在当年的成名舞剧《当年明月》的演出过程中就曾经因为私自离开剧组而受到舞蹈团团长的严厉批评。”

雪容下意识地看了江海潮一眼。他正用一种参杂着担忧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虽然这件事当时并没有对演出造成影响,但在这部舞剧巡演结束的当晚,陈洛钧却在庆功宴派对上与团长和其他演员发生纠纷,激烈争执和斗殴后,陈洛钧被警方带走,并在其身上搜缴出少量的摇头丸。”新闻还再继续,主持人的神色也愈发严肃:“经过我们的调查核实,当时陈洛钧由于携带毒品、寻衅滋事被判处拘留六个月。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他在一炮而红之后却忽然销声匿迹,直到几年后才重新以演员的身份返回舞台。当年的事实真相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我们希望的是这次的事件能够早一天真相大白……”

这段新闻放完以后,雪容整个人都呆了。

她盯着屏幕放空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江海潮从身后拽住她。

“出去走走。”她轻声说。

江海潮没有再问,只是跟在她后面。

走出门外,被入夜的寒风一吹,雪容不禁一个激灵。

在夜幕中站了许久,她忽然问:“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她低声给自己辩解道,“你们别老拿我当小孩子好不好?”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走,跟我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说着,江海潮拉着她去车库取车。

他们先去了海棠花园。陈洛钧家那个单元门口聚集着三五个记者,拿着照相机,长� �短炮地蹲守在那儿。

雪容坐在车里抬头看了看,他家的窗口暗着灯,好像没有人。

“看见没?你要是知道了,贸贸然地来找他,只会更落人话柄。”江海潮低声说。

雪容看看那些记者和他们的装备,顺从地点头表示同意。

“再去一个地方吧。”她近乎喃喃自语地哀求道。

江海潮不忍拒绝她,只好听她的话,把车开去了剧场。

这里的情形比刚才陈洛钧家楼下更加有戏剧效果,剧场的前后门都被媒体包围了,隔着紧闭的车窗,她似乎都能听见那些记者互相聊天打趣的声音,看见他们期待得眉飞色舞的样子。

没几分钟,剧场的后门开了。

雪容没看见出来的是不是陈洛钧,只见周围的记者一拥而上,把刚出来的几个人团团围住。

那一大团黑压压的人群在夜幕的掩盖下缓缓地往路边挪动,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走了足足好几分钟。

直到人群走到离雪容他们不远的一辆车附近时,她才终于看到了陈洛钧一闪而过的侧脸。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围着他的那群人都不存在似的,拉开车门很快钻进了车里。

记者们见他走了,便垂头丧气地散了,似乎什么料都没有挖到的样子。

他的车很快便绝尘而去,雪容也跟着江海潮回了家。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

直到回了家洗完澡上床,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纵然努力说服自己那些狗屁娱乐新闻根本不值得相信,但“毒品”“斗殴”和“拘留”这种似乎永远都不可能跟陈洛钧联系在一起的字眼却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闪现。

从这条新闻——也许叫丑闻更确切——播出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在任何情况下说过任何一句辩解的话。网上已经骂声四起,什么样的难听话都有,他却一直要没有澄清自己的意思。

她一边怎么也不相信陈洛钧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一边又隐约觉得这些报道不像是虚构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终于再也受不了纠结的折磨,悄悄起床溜出去,打车到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难得地不在吧台后面,另一个调酒师告诉雪容他在楼上。

雪容沿着昏暗逼仄的楼梯上去,在陈洛钧原来住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安迪。

他正背对着房门,飞快地敲击着电脑键盘,连身后有人都没意识到。

雪容走近了,正好看见他以“蔷薇草”的名字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帖子。

“原来蔷薇草是你!”雪容没忍住惊讶地叫出声。

安迪被她吓得猛一回头,“嗨,是你啊,我以为谁呢。”

雪容无力地冲他笑笑。

她早就应该猜到,那么神通广大,在陈洛钧什么戏都接不到的那段时间里还能偷拍到他的,也只有他身边的人了。

“你是不是在帮洛钧说,新闻里那些事情都是假的?”雪容靠在墙边问。

安迪耸耸肩,略带惆怅地说:“很不幸,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我只不过是喊几句口号而已,希望大家相信这些事情其实另有隐情,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信。”

她一屁股滑坐在地板上。

安迪挠了挠头,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她,纠结了一下说:“当年洛钧知道你要去英国,就自己偷偷去申请了一家伦敦的表演学校,还一边巡演一边考过了雅思。新闻里说的私自离开剧组,就是他去面试学校那天。他当时那么红,忽然撂挑子不干了要去留学,结果惹毛我们领导了,威胁他要是敢去就封杀他,洛钧那脾气你也知道,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是要干,当然不会买账了,结果巡演结束那天晚上我们领导拦着他不让他走,吵来吵去的,就闹出事了呗。”

雪容抱住自己的膝盖,有些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那……那什么摇头丸……”

“苏雅放他口袋里的。不然你以为她后来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她为什么要……”

“谁知道。”安迪又耸耸肩,“警察来了,心慌的吧,要不就是想把他留下来呗。”

“那洛钧为什么不说清楚?”

“那时候场面那么混乱,谁说的清楚?完全就是一团烂帐。”安迪叹气道,“洛钧他爸知道这事都气疯了,后来也不知道通了多少关系,才算是没把事情闹大,也没曝光。”

“后来……”

“后来的事你差不多就知道了。他出来以后,原来那个圈子是混不成了,就在国内念了个表演系的研究生,然后……你就回来了。”

她低头捋清了思路,声音有些发颤地自言自语道:“……所以……所以全是因为我?”

安迪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自责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安迪蹲到她面前说:“丫头,其实这些事都不算什么,当时一夜之间十几年的心血都没了,洛钧不都挺过来了?现在他也一样能挺过去。说到底,他最接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你走了。”

安迪站起身来,“对了,你走的那天他还让我赶到机场去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给你。可惜我去的晚了,你已经飞走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小小的便签纸。

纸上是一行匆匆写下的话,他平时挺拔飘逸的字显得龙飞凤舞:“容容,还记得你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相信我吗?记住,信我,等我。”

雪容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吧打车回去的,只记得那刻骨铭心的四个字,信我,等我。

她居然愚蠢得一条都没做到。

她从小那么听他的话,把他当神一样仰望,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弃了他。

就连今晚的纠结和怀疑,都让她羞愧地无地自容。

第二天是陈洛钧主演的话剧首演,雪容白天试着打过两次他的电话,都关机了。

她极其小心地戴了帽子和眼镜出门,一路低着头去了剧场的售票处想买一张晚上首演的票子,结果发现票房销售居然好得一塌糊涂,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张倒数第二排的票子。

雪容找到自己的座位以后就埋头看着手机,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来,等快开场偷偷四下一张望,才发现周围坐满了人,连最差的角落里的位子都没空着。

她刚窃喜了一会儿,就发现形势不太妙。

本来应该在大幕拉开时就安静下来的观众席里一直有人喧闹个不停。有打电话的,聊天的,甚至还有拿手机的亮光晃台上的演员的,剧场的工作人员都来不及制止。

她记得伍德曾经跟她说过,台下观众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稍微大点的动作,都有可能影响台上的演员。轻则忘词走错位,重则影响心神发生舞台事故。

周围吵得她连陈洛钧的台词都没完全听清,只知道他演的是个落魄的秀才,其他配角的戏就更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就算她看的话剧不多,也知道这种现象实在不正常,不经意间满手心都是焦急的汗水。

第一幕结束时,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鼓掌。

台上的灯光暗了很久,第二幕才开始。

雪容能看出来台上的演员都很卖力,但不管他们多么认真,底下总有人就是不买账,乱得像个大茶馆,连那些真正来看戏的人都渐渐地被影响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后来已经不忍看下去,只得把头低下去,暗自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就这么如坐针毡地熬了将近两个小时。

演出结束以后,她等散场的人群基本走光了才离开座位。

这个剧场就是当年她看着陈洛钧排《漂泊的圣彼得》的那座剧场,她借着熟悉地形,从一扇侧门混进了后台休息区。

后台的氛围也奇怪极了,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休息室走廊上穿梭,收拾服装的,准备离开的,低头发短信的,场面忙碌,却近乎鸦雀无声。

她怕被人看见,在卫生间躲了一会儿才出来。

后台的工作人员已经差不多都走了,她沿着已经关了一部分灯的走廊一直走到后台,都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

她放轻脚步在后台张望了一番,本来打算走的,却忽然下意识地转身又往舞台的方向走了两步。

陈洛钧就站在舞台的正中间。

她起初只是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剪影,慢慢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以后才分辨出了他身体的轮廓。

他站得很直,如同一棵雪中的青松,目光也笔直地看着前方,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满场翻起的深红色座椅,被浓墨一般的黑暗笼罩的舞台,强忍失意静静立在台上的身影。

无限凄凉。

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回到了犯罪现场的杀人犯,残忍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她又一次毁了他,毁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理想,毁了他将近二十年的苦苦追求。

她没敢上前走到他身边,只是颤抖着转了个身,默默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雪容和衣倒在床上。

没有开灯,天花板却如同一块清晰明亮的幕布,循环播放着她从认识陈洛钧开始的情节。

他教她做数学题,他陪她买琴弦,他在火车站接她,他给她做大餐。

而她为他做过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却很少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

陈洛钧的电话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她愣了愣,坐起身收拾了一下心情才接起来。

他的声音与平时并无不同,仍然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容容”。

“这么晚还没睡呀?”雪容故作轻松地一笑。

“嗯。刚到家。”

“哦。”她没敢问他晚上的演出如何。

“今晚……挺顺利的。反响不错。”他却破天荒地主动说。

她眼眶顿时红了,先是捂住了口鼻,屏息了好久才说:“太好了。那恭喜你啊。”

他笑了笑。

如果不是亲身去过今晚的剧场,她几乎就要被他骗到了。

“最近天天都要演出,要注意身体哦,听说明天就要降温了呢。”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假装没有看到他摔倒谷底的狼狈模样,已经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天亮以后,雪容一个人去了寒月寺。

那些跟陈洛钧偷偷在山上见面的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他们沉默地在树下对坐,十指紧扣,仿佛生怕一松手就错失了彼此。

她用自己的左手牢牢握住右手,仿佛在练习当时握住他手的感觉。

右手的手心里,是他当年匆匆写下的“信我,等我”的字条。

她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是什么意思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缺乏安全感那个,却不知道他才一直是那个孤独害怕的人。

她跪在菩萨像前,生平第一次虔诚无比地祈祷。

“爸爸,如果你能听见的话,就再帮容容一次,最后一次。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但是容容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不懂事,再也不会任性了。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只要阿洛好好的,只要他开心。”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地说,“就算他不是我的……”

“阿洛一直都是你的。”

她转过身,看见他就站在她身后,眉眼温柔地淡淡一笑。

那个笑仿佛一抹阳光,穿透了层层云海,阵阵薄雾,点亮了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分子,每一粒尘埃,把整个世界染成了温暖而灿烂的淡金色。

她晃了晃,泪眼朦胧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阿洛”,低头牵住他的手。

“你怎么来了?”雪容问。

“有点想见你,去了你家,你哥哥说你出来了。我就猜到你会来这里。”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雪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陈洛钧抓住她的手指,把她冰冷的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

“对不起。”她低头跟他说。

“怎么老是说傻话。”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极其认真地摇摇头,“不是的,阿洛,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跟你说过这句话。你当年受着伤坐了一夜火车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没说,拿钥匙砸你差点把你砸破相了的时候,我也没说,后来……后来我一个人跑去英国……”

她停了停,竭力忍住泪,抬起头来看着他,“还有这一次……阿洛,一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从来不说,从来都不怪我……”

陈洛钧低下头,手指缓缓划过她的额头眉角,依旧笑着轻声说:“因为你是容容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纠结到了一起,想哭却哭不出来,满胸的情绪翻江倒海,只得死死地抱住他,孤注一掷地用尽全力。

她柔软湿润的鼻息拍在他的颈边,仿佛热得发烫,令他情不自禁地把声音放得更软,就像当年第一次安慰她时那样,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门外狂风呼啸,卷起三两片刚落的雪花扑面而来,她稍微清醒一些,放开手臂,拉着他到避风的角落里坐下,缓缓地把脑袋搭上他的肩头,环住他的腰轻声问:“阿洛,你那六个月,是不是很可怕,受了很多罪?”

他用指尖绕著她的头发,“还好。”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她满意,“不要骗我。”

他考虑了一下说:“真的还好。就是跟我住一起的是个卖肉的,每天绘声绘色地讲怎么杀猪怎么放血,搞得我再也不想吃肉了。”

她先是笑了出来。多么荒诞的经历。

可她抱着他的手臂却颤抖了。她其实早该知道,他身上发生的那么多变化都是有原因的,只是他表现得太过坚强,她就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

雪容吸了吸鼻子,“阿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都有我信你,等你,还有……爱你,陪着你。”

他心头一痛,接着却觉得全身热血奔涌,侧过脸,难以自持地用力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句简简单单的誓言,他等了足足十五年。

就在刚才上山时,他还在担心,怕她不在,怕她又一次像以前那样,承受不了压力逃了。

他的容容,终于,终于长大了。

“可是你也要记得。”她摩挲着他的背补充道,“你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你不舒服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你,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逗你笑,你……”

她忽然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明明昨天半夜时都想好了,明明把所有的犹豫和忐忑都抛诸脑后了,抱着他却词穷起来,她心里一急,眼泪差点就要滚出来。

“容容,晚上去看我的演出吧。”他低声地接过话头,声音平静而笃定,“不过我要提醒你,可能不太好看。”

她使劲点头,唇角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两行眼泪却终于倏地沿着脸颊滑落。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扯起了一道白色的大幕,仿佛把他们跟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当晚的情形并没有比前一天好多少,台下仍旧是一片嘈杂。

雪容不知道陈洛钧还能这样撑几场,她甚至开始有些懊恼他是那样一个坚定的人,如果他干脆半途而废……

第一幕结束时,几乎没有人鼓掌。

第二幕开始了,大幕却迟迟没有拉开,只有幕前一盏顶灯执着的亮着。

陈洛钧忽然昂首从后台走到幕前,撩起长衫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观众。”他放下衣摆,抬头环顾了一下观众席,目光坚毅而沉着,“刚才制作人告诉我,你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来的。回头演出结束了我会回来,就站在这儿,如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可以到时候一起冲着我来,哪怕是想骂我,想拿东西砸我,都悉听尊便。”他微微一笑,转而神情严肃地说:“但是这部戏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有很多你们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工作人员,为它付出了宝贵的热情和精力。所以我拜托你们,在演出的过程中,给这个舞台,给我们所有的演员,也给你们自己,一点基本的尊重。谢谢。”

说着,他又深深地弯下腰去,久久没有起身。

本来热闹的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照明灯发出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

陈洛钧站直了,干脆利落地一个转身,径直回了后台,只有身上的青衫在台口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残影。

他说刚才那番话的气势,把雪容都震住了。

她没想过他气场全开的时候,会有如此震慑人心的气度,平时的温文尔雅,一丁点都看不见踪影,全身都笼罩着让人无法逼视的犀利和强大。

大幕再拉开时,布景没有换,第一幕又被重新演了一遍——这回没有人再说话。

演出结束时,台下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角落里传来一声掌声,如同水波一般渐渐蔓延开来,掀起滔天巨浪,久久不曾平息。

演出结束后,雪容第一个赶在人群散开前离场,穿到了后台。

演员休息室有好几间,她小心地探头张望了一番,在走廊尽头的一间里看到了陈洛钧。

他一个人坐在躺椅上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身上还穿着刚才演出时的衣服,好像从下了台就一直坐到现在,一动都没动过。

雪容敲了敲门,他才蓦然抬起头,有些恍惚地看了看门口,见到是她,便抬起手示意她过去。

雪容转身带上门,轻轻走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

他眉眼间全是疲惫,连抬头看她的眼神都略显吃力。

“外面人都走了。”雪容柔声说,“放心吧。”

他松懈下来,仰面倒在了躺椅上。

“还不换衣服?”雪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他长袍的扣子。他就一直这么躺着,任由她摆布。

脱下外衣,雪容才发现他里面的一层布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白的都有些透明。

他自己坐起来,换了干净的衣服,又重新躺下了。

她心疼地俯下身去,极尽温柔地吻上他的嘴唇。

他起初有点木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始有微弱的回应。

刚才那个控制了整个舞台的他褪去了所有光环,又变回了她温柔的阿洛。

“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她松开他的唇问,“明天,后天,还有几十场演出呢。”

他思考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站起来穿外套时,他忽然不经意地问:“容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这还用问吗?”她一边把厚厚的围巾绕在他脖子上一边问,“不跟你一起我跟谁一起?”

“外面说不定会有人等着我。”

“那又怎样?你不想让人家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她勒紧他的围巾。

“不是不是。”他赶快投降,“我怕你……”

话没说完,他又改了主意,扬眉一笑说,“没什么好怕的。让他们随便说去。”

说着,他低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推开剧场门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停脚步,又同时紧了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刚一出门,一堆闪光灯就围了过来。

“陈洛钧!你对刚才演出过程中忽然停下来说的那番话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昨天新闻上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有没有坐过牢?是不是应该给粉丝一个确切的交代?”

“这位小姐是不是你女朋友?她是照片上那位吗?”

保安及时拦住了不断往他们身边涌来的记者,陈洛钧一手牵着雪容,一手举在她眼前,挡住了噼噼啪啪的闪光灯,脚步极快,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了出去。

直到上了车,他都没有松开她的手一丝一毫。

“阿洛,你什么都不说,真的不要紧吗?”雪容偷偷瞄着窗外的人群,小声问。

“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都觉得你是不负责任,脾气又暴躁的人啊。”

“那又如何。”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哦。”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心潮难平地看着窗外,“其实也是,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好,也用不着证明给别人看。”

他紧了紧握住她的手。

她选择了这样一条难走的路,虽然有些害怕,但贴着他手的温度,不知怎地就勇敢了起来。

陈洛钧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她奇怪地问,“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明亮,还渐渐笑出了声。

“喂喂。”雪容推他,“是不是傻了啊?”

他摇摇头,一把搂住她,语气激动地略有些不稳,“容容,我活了三十多年了,今天是最没有顾忌的一天,做我最喜欢的事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她从没过他像现在这样,跟个小孩子似的,任性得这么欢天喜地。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啊陈先森。”她笑着抱住他,“好吧,反正至少我不会嫌弃你。”

“嗯。”他居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她费了半天劲才推开他,从自己包里摸出一个盒子,“给你看我今天一个下午的成果。”

陈洛钧不明就里地接过她手中的纸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只杯子。是她当年送给他的那只形状古怪的手制陶杯,所有的碎片都被她小心地找回了应有的位置,用胶水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他捧在手里,仔细地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抬头对她一笑说:“都拼好了。”

“嗯。”雪容点点头,“我们的一辈子,都拼好了。”

“齐诺先生,听说您这次这本《时间的灰烬》的中文版有两个结局?是为什么呢?”

齐诺看看提问的记者,又看看坐在他身边一起接受采访的雪容,笑笑说:“这要问江雪容小姐了。我写的结局是男主角生病去世了,那个大团圆结局是她写的。”

一群记者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雪容。

她有点窘地悄悄转过头对齐诺说:“不是说好这个问题你回答吗?”

说着,她瞪了他一眼。

“咳咳。”齐诺清了清嗓子又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江小姐觉得这个初恋的故事,还有书中男主角的气质,都跟她的亲身经历很像,所以非常不喜欢我写的结局。”

雪容气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没好气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会帮我编个理由,不会说实话的吗?”

齐诺对她摊摊手,做无赖状。

“那江小姐,你既然也有自己写书的意愿,有没有考虑过写写你跟陈洛钧的故事呢?”有记者顺着齐诺的话问。

雪容只得礼貌地笑笑:“我没有自己写书的打算,我写的东西也实在见不得人。”

“前两个城市的签售会陈洛钧都有到场,他今天为什么没来?”

“他有自己的工作,走不开。”雪容继续笑道。

“他是去参加今天晚上的颁奖典礼了吗?”

雪容只好点点头。

“江小姐,你觉得他今晚有希望拿到提名的最佳男主角吗?”不知道为什么,记者提问的方向已经完全偏了。

“我想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吧。”雪容尽量把答案控制得很短,生怕多说多错。

“他这两年接了那么多部戏,几乎每部都获得了一致好评,他这么拼命工作,是不是为了摆脱两年前负面新闻的影响?”

齐诺及时开口替雪容解围:“我听说那些事情的真相都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今天就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还是回到我的书上面来吧,好歹今天我才是主角嘛。”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引得台下的媒体也发出一片笑声。

媒体见面会结束以后,雪容还是被记者们团团围住了。

“请问陈洛钧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会接什么类型的片子?”

“听说陈洛钧打算自己导演话剧,是不是真的?”

“上次有人看到你们一起逛家居城,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雪容四面笑笑说:“抱歉啊,他的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们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陈洛钧从来不接受访问的啊。”一个本来就跟她在工作中认识的记者叫起来,“不然我们干嘛问你啊?”

她还是尽力维持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他都不接受访问,那我当然更不能替他回答啦。”

一群记者悻悻地绕了半天才走,雪容筋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

“大明星的女朋友不好当吧。”齐诺幸灾乐祸地说,“每次都要被人问这些问题。”

雪容哼一声,“都说了不陪你玩什么签售了。平时哪会碰到这么多记者。”

“那不行。我还指望你给我提高销量呢。”

雪容无奈地挥挥手。

工作人员走过来,跟他们俩说今天大雪,去A城的航班取消了,只能改坐动车。

“那怎么行。”雪容一下子跳起来,“我今晚要赶回去的啊。”

“就算你及时飞回去,颁奖礼也结束了,你想陪陈洛钧走红毯也来不及了啊。”齐诺安慰她。

“谁要去走红毯了。”雪容摇摇头,“我只是……只是想陪着他。”

“怕他拿不到奖不开心?”

雪容又满脸愁容摇了摇头。

“那你担心什么?”

她看了眼窗外飘扬的大雪。

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时间快得令她恍惚。

这两年来陈洛钧的工作量大得令人咋舌,最忙的时候,曾经连着几个月没有在家待过一天,至于连熬几个通宵,早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还发生过晕倒在片场这种事情。

她知道他必须努力地证明自己,才能靠实力让人们忘记以前那些负面的事情,只是她越来越担心他,这种凄厉坚硬的拼法,简直是拿命在博,像是把自己当成一支蜡烛,宁愿两头一起被烈火焚烧,也不愿不温不火地暗淡如豆。即使她万分不愿意看他这么辛苦,却也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拿到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就很不容易啦,得不得奖的不重要嘛。”齐诺安慰她说,“他应该明白的。”

“我知道。”雪容无奈地点点头,“我才不在乎什么奖。只是他最近神经绷得太紧,我怕……”

她没有说下去。

“我们坐今晚的动车,明天一早就能到A城啦。就迟了一个晚上,没关系的。”齐诺继续努力安抚她。

“嗯。”她笑笑,“他没有那么脆弱。是我瞎担心而已。”

“就是。”

她低下头,翻了翻这两天的短信记录。

陈洛钧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从现在到过完年都不会再有工作了,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等你回来我们出去玩。”他说。

“那要等我有空喽。至少要到签售结束啊。等我回去你可不要抱怨我没空陪你。”

“不会。我也好久没有天天做好饭等你回来了。”

“哇,那怎么好意思,回头你的粉丝把菜场包围了怎么办?况且恐怕你现在做饭的水平已经惨不忍睹了……哎……”

“明天让你检查一下。”

明天要检查的太多了。雪容暗自想道,半个月没见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又经常失眠,是不是又瘦了。

匆匆吃完晚饭,雪容就催齐诺说:“回酒店拿行李准备走吧。”

“这么早?晚上十点多才开车哎。现在才八点不到。”

“阿洛说火车站附近有家现做花生糖很好吃。我想去买一点。”雪容笑起来。

“满脑子就知道吃。”齐诺一边抱怨,一边老老实实地跟她回去拿了行李,又去排队买花生糖。

鹅毛大雪已经停了,满世界都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积雪把夜晚映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他们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买到传说中现做现切的花生糖。

雪容刚要把自己那份装进包里,就听见手机响了。是陈洛钧的经纪人田云打过来的。

“帮我拿一下。”她心里一凛,把手里的糖递给齐诺,从人群里走出去,站到路边接起了电话。

“洛钧拿到奖了。”田云压低了的声音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覆盖了。

“真的?”雪容激动地尖叫了一声。

田云没有再说话,听筒那头的掌声渐渐平息下来,接着响起的,是现场音响里传来的陈洛钧的声音,因为被放大了而显得有些空旷和不真实。

她一手抚在胸口,屏息凝神地听他说:“拿到这个奖,我想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意外。”

他的声音停了停。

“首先我当然要感谢这部影片的导演和制作人,是他们顶住了重重压力把这个角色交给了我。也要感谢所有的工作人员,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片子……”

这段感谢辞他说得流畅而诚恳,就算看不到,雪容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礼貌温和的笑容。短短的程式化的感谢辞说完以后,陈洛钧忽然停了两秒,接下来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和忐忑,句子甚至有些支离破碎:“我要感谢的,还有一个人。是她在我最低谷的时候让我开心,用无比的耐心陪着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曾经说过,我们在一起,说不定总会有一天走不下去,可是……”

雪容情不自禁地捂起嘴唇,有些哽咽地深呼吸了几次。

齐诺远远地冲她挥了下手,她则对他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好。

“容容,我……”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好像说不下去了,雪容不禁有些担心地对着话筒问:“田云姐,洛钧他?”

“没事,应该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田云看见台上的陈洛钧忽然往她这边看过来,赶紧举起手机对他晃了晃。

他则清了清嗓子,声音稳定了下来,先是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得奖人能不能在台上唱歌,不过……”

耀眼的灯光下,他的神情如此柔和,仿佛一束淡淡的光芒正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点亮了他的脸庞和身体,还有那略带羞涩的明亮笑容,和水汽弥漫的深邃双眸。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

是前世的姻缘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只要你能重回我怀抱……”

第二天一早回到A城时雪已经停了。雪容把行李扔在客厅里,悄没声息地脱了衣服洗了个澡,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里。

陈洛钧迷迷糊糊� ��转了个身,把她搂进怀里。

“恭喜你啊。影帝先森。”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满是笑意地说。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醒,只是闭着眼睛低低念了一句“容容”。

她把额头抵在他的颈边,“平时让你唱歌你死都不肯……还好昨晚没有跑调,不然可丢死人了。”

他唇角抿了抿,勾出一抹微弱的笑容。

“维生素是不是好多天没吃?怎么还是一瓶子满满的?”她把手伸到他睡衣下面捏了捏,“不要装睡啊,快给我老实坦白。”

他完全没有反应。

“给你带了花生糖哦。上次你说很好吃的那种。”她逗他。

他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睫毛几乎难以察觉地颤了颤。

“装吧装吧。影帝真不是浪得虚名的。哼,醒过来再找你算账。”

她一边说,一边亲了下他的脸颊,陷进他的双臂里,一瞬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陈洛钧已经出去跑完步回来了,正站在煤气灶前看着一锅粥,手里还捧着《时间的灰烬》在看。

“喂你干嘛看这本书!”她跳过去想抢他的书。

他把书高高举过头顶问:“为什么不能看?你翻的书为什么我不能看?”

“不是啦。”雪容蔫了蔫,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脚下,“其实……有一本是特别要送给你的。不过……还没准备好。”

他半信半疑地皱皱眉,“特别送给我的?”

“嗯。”

“那好吧。”他思考了一下放下书,“什么时候能给我?”

“呃……”她咬咬嘴唇,“看你最近表现。好好休息,乖乖吃饭,修炼满两个月就给你。”

“好。我记住了。”

“乖。”她踮起脚尖摸摸他的脑袋。

陈洛钧休息满两个月那天,他们正在英国玩。他们两人第一次出去长途旅行,陈洛钧居然挑了这个不是很……吉利的地方,搞得雪容有点莫名其妙,又没好意思多问。

他们一早起床去找齐诺玩,雪容在地铁上睡眼朦胧地靠在陈洛钧的肩上,喃喃地问:“阿洛,你再申请一次原来申请过的学校,来这边读书好不好?”

他想了想地说:“那你呢?”

她闭着眼睛嘿嘿一笑:“我跟你一起来啊。给你做饭,帮你洗衣服做家务,当你的小保姆。”

“你的工作呢?”

“工作哪有阿洛重要。”她使劲摇头。

他不说话了,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她的提议。

雪容偷偷瞄了眼他严肃的神色,没忍住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我坦白,我其实只是想天天缠着你而已。你才放两个月的假,人家根本没有过瘾。”

“让我考虑考虑。”他笑了笑说。

“真的?不要考虑了嘛,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回去我就监督你复习英文……”她兴高采烈地晃着他,正自言自语地高兴时,车厢那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面色绯红地说:“那个……你是不是陈洛钧?能不能跟、跟我拍张照?”

雪容赶紧坐起来拽拽头发,摆出一脸成熟淡定的样子。

陈洛钧很快跟那个女孩拍了张照,她走开半天以后,雪容才敢小声嘀咕了一句:“跑到国外都有粉丝……阿洛你可真不得了啊。”

陈洛钧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到站了。”

他们下了车,按照齐诺发过来的地图走了很久,却发现他给的地址上竟然只有一个教堂。

雪容冻得鼻涕都快下来了,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齐诺准备骂他,可是他居然关机了。

天是阴冷的铅灰色,眼看就要下雪,教堂门也死死地关着,他们连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这家伙死定了。”雪容又打了一次齐诺的电话,发现他还是关着机,咬牙切齿地骂了他好几遍。

一转头,却发现陈洛钧不见了。

“阿洛?”她探头往旁边看了看。

清晨的郊外小道上根本没有人,附近连一家开门的咖啡店都没有,他能去哪儿呢?

雪容有点慌,沿着教堂的围墙试探着往前走了走,还是没有看到陈洛钧的身影,她只好退回来,又往另外一边看了看。

江海潮从小路的尽头走过来,远远地对她笑了笑。

她一头雾水地揉了揉眼睛,直到他走到她面前了,还是摸不着头脑。

“海……海潮哥哥?你……你怎么……”她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海潮抓起她的手,塞到自己臂弯里,满面笑容的带她往教堂里走。

“哎哎哎你干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跨进了教堂的正厅。

“小姑姑!”糖糖穿着一身白色蕾丝小裙子扑到她脚边。

教堂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除了她自己,江海潮一家,还有站在走廊尽头对她挤眉弄眼的齐诺,和一脸严肃站在圣坛上的一个白胡子牧师。

看着齐诺破天荒地穿着西装,两侧的长凳边又绑了白色的玫瑰,雪容忽然明白了。

她赖住不肯走,使劲想要把手臂从江海潮的胳膊里抽出来。

“那个什么,我……我有点不舒服……”

“不要动。”江海潮夹紧她。

“我还穿着牛仔裤羽绒服啊……”她哀求道。

“那把羽绒服脱了。”

“里面是连帽运动衫……”她绝望地快要跪倒了,“鞋子也全湿了……”

正在负隅顽抗的过程中,陈洛钧出现了。

他倒是不知在哪儿换上了一套西装,站在圣坛前远远对她一笑。

他的眉眼间全是温柔,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地发着光,她看得呆了呆,不自觉地就挽住江海潮的胳膊,站直了身体。

齐诺鼓捣了两下,一段庄严而甜蜜的音乐就开始在高高的穹顶下回荡起来。

短短几十步的路,她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很久。

雪容到了陈洛钧面前,第一句话就抱怨道:“你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人家穿成这样,丢死人了。”

他低眉轻声说:“回去以后有你穿婚纱的时候。不过我怕到时候人太多场面太乱,那样的婚礼恐怕你不喜欢。”

“谁说要跟你办婚礼了?美不死你。”她哼哼两声。

“那你现在走吧。”

她撇过头不看他。

“结了婚的话,我出国读书你才方便跟来啊。”他又说。

雪容又哼哼两声,低头使劲抓了抓运动衫的衣摆,妄图把皱巴巴的衣服拉平一点。

牧师咳了几下表示不满,见他们俩终于不吵了,才轻轻嗓子,字正腔圆地说:“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共同见证陈洛钧和江雪容神圣的结合。”

雪容脸一红,情不自禁地偷瞄了陈洛钧一眼。

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她一路奔波灰头土脸的样子在他眼里出奇得美。

牧师继续念道:“陈洛钧,你是否愿意娶江雪容作为你的妻子?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

牧师把脸转向雪容:“江雪容,你是否愿意嫁陈洛钧作为你的……”

“我愿意,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雪容打断他。

牧师愣了愣,周围的人也全都跟着愣了愣。

她对着陈洛钧粲然一笑,“才不要听他啰嗦。你可以吻新娘了。”

他捧起她的脸,小心轻柔地吻了下去。

他们后来又办过一次隆重正式的婚礼。可是雪容却只记得这一次。

那一刻他的双唇炙热,那一刻他的心跳坚定,那一刻,他把全世界的温暖和感动都交到她的手上。

那历经波折后仍然执着而柔软的心,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不需要,也没办法证明给任何人看。

从教堂里出来时,外面飘起了小雪。

“阿洛。”雪容问,“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要生气哦。”

“嗯。”

“为什么当时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找过我?”

他放缓了脚步,思考了一下站定了说:“我来过。”

“来过?”她有些错愕地站到他面前抬头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拂去她发顶的雪花,轻描淡写地说:“我看见你跟那个谁在一起,笑得很开心,觉得你过得很好,就回去了。”

她仰面看着他很久,忽然低头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本书来。

那是一本《时间的灰烬》,传说中专门给他特制的一个版本。

他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翻开了扉页。

跟市面上买的不同,这本的扉页上印着一封长长的情书。虽然是印刷出来的,字却是雪容的字,文字下压着一张淡淡的他们两个人的合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小小的,十几岁的样子,正对着镜头笑,而他只是刚好从她身后路过,不小心看到了相机,露出了一个浅笑。

“给深爱的阿洛: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吧。不要紧,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我去你姑姑家上课,弹的是阳春白雪。明明已经学了好几个礼拜的曲子,我还是弹不好。陈老师第一次骂我,说我不好好练琴,弹得难听死了,根本不是阳春白雪,是被人踩得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雪。

后来她气得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偷偷掉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被老师骂哭,觉得好丢脸,好委屈。

哭到一半的时候,你忽然进来了。

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天使——高,帅,穿着一身白衣服。

你蹲在我面前问:‘挨骂了?’

你好笨。没挨骂谁会哭?

还是我比较聪明,一边哭,一边还是记得你抽了张纸巾给我擦眼泪,又拿了杯饮料给我——热牛奶。

我不知道是牛奶比较管用还是你比较管用,不过我很快就没有再哭了。

你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容容。’

‘容容……’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一连叫了十几年。

那也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你跟我说话时温柔的声音,喜欢你长长的手指,喜欢你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点点皱纹的样子。

好吧,我坦白,当时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你那么久。当时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人,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能在我哭的时候替我擦眼泪的人吧。

我是那么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只有喜欢你这件事情,坚持的最久。

阿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对我有多重要。是你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方向,是你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温暖,是你一直耐心地等着我,不管受多少伤,吃多少苦,都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有多爱你。我只知道,爱你是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永远不会累,不会腻,就像种子发芽是为了开花结果,候鸟南飞是为了度过寒冬,江河奔腾是为了汇入大海,是没法改变的大自然的规律。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化为灰烬,那小到看不见的每一粒尘埃都会记得,我是如此深深地爱着你。

你的,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