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石卿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郭茂兰在病房的外间来回踱着步子,见他进来,轻轻摇了摇头。里面病床上的顾婉凝仍然没有醒,虞浩霆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神情木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霍仲祺坐在远一点的沙发里,手肘抵在膝盖上,合掌撑着下颌,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少。”汪石卿停在门口,叫了一声。
虞浩霆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吩咐:“北边的事情你拿不了主意的,就问朗逸。昨晚的事……”他语意一顿,汪石卿便道:“我已经让何主任严令淳溪守口如瓶。”
虞浩霆忽然伸手去抚顾婉凝散在枕上的长发,眼中冷光一闪,“不。你让他们把昨晚的事说出去,就说我因为婉凝的事在淳溪动了枪,让参谋部和陆军部的处长们都知道。”
汪石卿一怔,“四少,这……”
虞浩霆冷笑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谁再敢动她,谁就死!”他声音低沉,却仍带着极重的怒意,“还有,叫江夙生去眉安思过。”
汪石卿答了声“是”,又问,“那特勤处?”
虞浩霆不假思索地道:“让罗立群安排一下旧京的事,到江宁来。”
汪石卿听了这一句,眉峰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又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道:“龚次长那里?”
却见虞浩霆仍是冷着一张脸,目光只在顾婉凝身上,薄唇一抿,缓缓说道:“你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参谋部的事情你和卓清料理。”
正在这时,郭茂兰忽然神情肃然地走了进来,“四少,淞港急电。”说着便把手中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虞浩霆翻开扫了一眼,神情略略一滞,一言不发,只抬眼望着顾婉凝,低低道:“你们都出去吧。”
他此言一出,汪石卿和郭茂兰,连霍仲祺也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了,虞浩霆将手从被子的边沿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握住顾婉凝的手,他恨不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和她。
他们,怎么这么难呢?
汪石卿和郭茂兰在外面等了半个多钟头,虞浩霆才从里面出来,神情木然地说道:“我要去一趟淞港。”
汪石卿还未答话,霍仲祺已急道:“四哥,你好歹等婉凝醒了再走。”
虞浩霆心头一抽,忍不住回头去看,随即又硬生生地将自己的目光扯了回来,慢慢地对霍仲祺道:“小霍,我把她交给你了。”
霍仲祺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只好点了点头,“你放心。”
虞浩霆走到病房门口,对卫朔道:“你留下。”
顾婉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的知觉是从痛楚开始的,从模糊到清晰,空冷锋利地割着她。她努力想动一动身体,她觉得她似乎是抬了抬手,却瞬间就被压了回来。她用力去睁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婉凝,婉凝……”她听见有人轻声在唤她的名字,有人在吩咐什么……是他吗?虞浩霆……是你吗?她叫不出声音。
她从昏沉中挣扎出来,借着暗淡的光线,终于看见了唤她的人。
“婉凝,你怎么样?”霍仲祺俯在她身边,声气极轻,如释重负一般。
她没有力气去答他的问题,她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彻骨的痛楚已经让她猜到了,可她到底还存了一点希冀,她将力气全都聚在胸口,发出来的声音是连自己也诧异的虚弱,“孩子,是不是……”
她弱不可闻的几个字一记重似一记地擂在霍仲祺胸口,他喉头动了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医生说你没事,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什么都别想……”
以后还会有的。
以后?
一颗眼泪从她羽翅般的睫毛中渗出来,顺着脸庞飞快地滑落在枕头上。
霍仲祺心里像有钝重的刀锋缓缓割过,他一向最会哄女孩子,可此时此刻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恰好这个时候,锦络端了参汤进来。霍仲祺连忙略略扶起顾婉凝,拿过枕头垫在她身后,柔声道:“吃点东西吧。”
顾婉凝看着房中暗淡的光线,迟疑着问:“是早上了吗?”
霍仲祺从锦络手里接过参汤,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已经下午了,天气阴,恐怕是要下雪呢。”
顾婉凝呷了一口,微一皱眉,摇了摇头,霍仲祺还是又舀了一勺递过来,“你现在身子正虚着,先喝了这个,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叫人去弄。”
顾婉凝却仍是摇头,垂着眼眸,默然不语。
霍仲祺心中一叹,劝道:“你这个样子,等四哥回来,让我怎么跟他交代呢?”
顾婉凝肩头微微一震,喃喃地说:“他知道了吗?”
霍仲祺道:“四哥一听说你出了事,夜里就从沈州飞回来了,发了很大的脾气。”他看了看顾婉凝,踌躇了一下,道,“他原本一直在这儿守着你的,早上淞港那边有急电,他才赶过去。”他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恐怕是出了大事。”
却听顾婉凝低低地“哦”了一声,便再无一言,只是闭了眼睛倚在枕上,苍白的面孔沉静如水,什么端倪也看不出。
霍仲祺有些不安,想跟她说昨天在淳溪的事,却又担心若是告诉她撞车的事是龚煦初存心安排,反而惊吓了她,正思量着,忽然听见顾婉凝幽幽道:“昨天的事,谢谢你。你不要告诉我家里。”
自这一天之后,顾婉凝再也没有提过虞浩霆。即便霍仲祺每天跟她转告虞浩霆打电话来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上一声。
大多数时间,她都静静地靠在床上,长久地看着窗外。虽然病房的窗子对着花园,但冬景萧瑟,能看到的不过是清寒的树影。霍仲祺怕她虚弱伤神,不肯拿书来给她看,她想看什么,他便念给她听,另外又放了唱机在这里,尽挑些温柔愉快的唱片放给她听。
一连几天,霍仲祺都待在医院,有时候和卫朔睡在隔壁的病房,有时候就睡在顾婉凝外间的沙发上。谢致轩看着过意不去,要跟他换班,他一口就回绝了:“四哥既然把她交给我,我就不能大意。”
谢致轩苦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
霍仲祺道:“我知道不是你,不过,我总要叫四哥放心。”
虞浩霆为了顾婉凝撞车的事情,在淳溪跟龚揆则动枪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虞军高层中一干人等都将信将疑,但龚揆则称病在家,闭门谢客却是眼前的实事,掌管特勤处的江夙生又被远远地打发到了眉安。钟庆林等人连夜赶到淞港面见虞浩霆,力辩利害,为龚揆则陈情,却不料又惹得虞浩霆一番震怒,连钟庆林和晁光等人也发作了个灰头土脸,最后撂下一句:“我的私事还轮不到别人插手!我竟不知道他们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样负气的话传出来,虞军诸将不免叹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为了一个女朋友,这样不管不顾。虞夫人只好在江宁着意安抚,少不得说些年轻浮躁、一时任性的话来。待又从淳溪隐隐秘秘地传出顾婉凝在医院,是因为这次撞车失了孩子的缘故,众人又都是心照不宣地恍然,怪不得虞浩霆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只好等他消了气再说。但这毕竟是虞军内部少数人知道的事情,很快就淡化在了人们对淞港的关注中。
自晚清以降,不仅外国商船可以在中国内河航行,兵舰亦可在港口自由巡视。此事虽被视为国耻,但旧约未废,国内局势纷乱,诸方割据亦须仰仗外国势力,因此,无论是北地的绥江还是南国的沁水,都有外国军舰停驻,陵江亦不例外。
虞浩霆匆匆赶到淞港,就是因为陵江的外国军舰出了状况。
淞港华亭是虞军在陵江上唯一的海军基地。说是“基地”多少有些勉强,此时国内海军难成气候,有限的军舰不乏逊清遗物,淞港亦是如此。不过,毕竟是军事基地,且虞氏野心勃勃,考量日后海内一统,海军必是御外重器,因此淞港眼下虽不做战略考虑,但在人员配置时亦吐故纳新,去年在“友邦”定制的新舰亦在建造之中。
就在虞浩霆从沈州赶回江宁的当晚,一艘外国兵舰不知何故驶至淞港基地附近,淞港驻军打了几番示警信号之后,对方仍不理睬。基地指挥急向华亭的领馆核问,却也久无回复。淞港只好一面电告江宁,一面派军舰出港将其截停,不料对方竟然开炮。淞港的驻军亦是憋火已久,日日看着外国兵舰在陵江游弋,倒比自己还自在几分,当下便开炮还击。双方军舰虽未被击沉,但却都有人员伤亡,且江上炮声一起,华亭满城皆惊。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故,既牵扯外交又易激起民愤,一个不好,便是内外皆损,于是,虞浩霆一去便耽搁了下来,行政院和外交部也派了要员前去斡旋。
霍仲祺一得知事情的原委,便告诉了顾婉凝,想让她知道虞浩霆眼下确是脱不开身,不料他刚说了几句,顾婉凝即淡淡道:“你不用说了,我没有怪他。”
霍仲祺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却不禁皱了眉,出了这样的事,她一定是要难过的,可虞浩霆偏又不在。她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想着自己要怎么哄她劝她安慰她,然而她只是第一日落了一滴眼泪,这几天来除了不言不笑,竟是连一点幽怨的意思都没有。究竟是她没有伤心,还是她的伤心不肯和自己说呢?
他怔怔地想着,却又听顾婉凝道:“你也不用总闷在医院里。”
霍仲祺温和一笑,“四哥走的时候把你交给我了,我得让他放心。”
顾婉凝整理着床头矮柜上插瓶的一束白茶,轻声道:“你们早就安排妥了,不会有事的。”
霍仲祺一怔,“你说什么?”
顾婉凝的唇角向上弯了一弯,似乎有一丝微薄的笑意,“他把卫朔都留下来了,别人还敢怎么样呢?”
霍仲祺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顾婉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里除了卫朔,一个栖霞的人都没有,反而是你日日在这里,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霍仲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不问问是谁吗?”
顾婉凝抽出一枝花来用剪刀去剪那花枝,头也不抬地说道:“是虞夫人吗?”
霍仲祺望着她,眼中的神色格外复杂,“是龚次长。”
顾婉凝手中不停,重又把剪短了的花枝插回瓶里,轻轻“哦”了一声。
霍仲祺见状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转脸看着他,微薄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出半身明明暗暗带着凉意的光斑,“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霍不敢提霍庭萱的事,踌躇了几次,才开口:“大概是……龚次长觉得四哥太在意你了。”他说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你要是难过,就骂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他语气里有气恼又有恳求,顾婉凝却垂下眼睛,低低说:“孩子,不会回来了……他们应该早一点动手的,不应该等我有了孩子。”
霍仲祺听了她这一句,脸色一变,“你怎么这么想?”
顾婉凝斜斜倚靠在枕头上,轻声道:“我不想回栖霞了。”
霍仲祺目光一颤,“好。”
虞浩霆到淞港的第二天,前晚的事才有了确切的来龙去脉,却是两艘外国兵舰的舰长在酒会上喝多了酒,打起赌来,赌即便是闯了淞港基地,中国驻军也绝不敢为难他们的舰只,结果惹出了这一场大事。虞浩霆绷着脸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低低咒骂了一句:“浑蛋!”就因为这么两个酒后犯浑的玩意儿,把他耽搁在这里。然而追根究底,却仍是国家积弱,山河破碎,难御外侮,实是军人之耻,为政者之耻。
郭茂兰知道他现在心情坏到极点,只能想办法绕着圈子来淡一淡他的怒气,“四少,后天在德懋饭店的晚宴,您要不要去应酬一下?”
虞浩霆闻言横了他一眼,“不去!”
“四少,后天的事是华亭方面特意为您还有庞副院长接风的……”
虞浩霆目光冰寒,冷冷一笑,“他们叫我不痛快,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邵朗逸料理完北地的军务回到江宁,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
顾婉凝从慈济医院出来,被霍仲祺安排到了霍家在江宁近郊的悦庐别墅。邵朗逸一来,便有丫头上去通报,他却没有急着上去,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寒意散尽了,才慢慢上楼。
他进来的时候,顾婉凝正站在唱机边上,一张一张翻着唱片,房间里暖意很足,但她的脸色仍然是一片寒白,消瘦的面庞上一双翦水明眸愈发深澈,黑发如瀑,弱不胜衣。邵朗逸进来她也并未抬头,仍是翻着手里的唱片。
“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说。”霍仲祺一见邵朗逸便微微一笑。
邵朗逸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刚到。”
霍仲祺笑道:“你是怕一回家,新娘子就不让你出门了吗?”
邵朗逸也不答话,将手里一个扎着金蓝缎带的银白色盒子搁在顾婉凝手边,自己转身坐到了霍仲祺身旁的沙发上。
顾婉凝看了一眼那盒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虽然也不过短短一瞬,已叫霍仲祺有些惊讶,这些天他总是陪在顾婉凝身边,她整日一味沉静,少言寡语,怎么今日还不知道邵朗逸拿来的是什么东西,神色就先是一亮?他刚要问邵朗逸,却见顾婉凝已经动手拆了那礼盒的包装,原来是盒极精巧的巧克力。
顾婉凝打开来吃了一颗,便拿过盒子递到霍仲祺和邵朗逸面前,“小时候父亲不许我多吃这个,只有我生病了,父亲才带我去Debauve gallais的商店,任我选一盒。有一阵子,我就总盼着生病。”说着,对邵朗逸道,“谢谢你。”
邵朗逸也从盒子里捡了一颗出来,笑容和煦,“不客气。”
霍仲祺听了粲然一笑,“那你小时候一定没少装病。”
顾婉凝抿了抿唇,“我可没有那么无赖。”
“你现在想要什么,都不用盼着生病了,只要你开口。”邵朗逸笑道,“你好好想想,写个单子给我?”
顾婉凝双手抱着巧克力盒子倚在沙发里,“我怎么好麻烦邵公子?”
“我给浩霆就是了,这样的麻烦他求之不得。”邵朗逸望着顾婉凝,眼里微微含了笑意,“你不知道他为了你的事,发作了多少人。龚煦初和江夙生不说,连钟庆林、晁光那些求情的也都吃了他的瓜落儿。他这样不管不顾,倒真是头一遭。”
顾婉凝静静听着,正剥巧克力的手却停了,“要真是这样,你送来的东西我也不敢吃了。恐怕邵公子头一个就容不得我。”邵朗逸一愣,却见顾婉凝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屑地看着他,“这些事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吗?”
她此言一出,邵朗逸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发苦,“浩霆告诉你了?”
霍仲祺听得一头雾水,诧异道:“什么事?”
顾婉凝摇摇头,“他不用告诉我。他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
邵朗逸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他这么处置确实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
她声音虽轻,面上却终于浮出了一层凄然的神色,“我只是佩服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让虞四少派上用场。”
霍仲祺隐隐有些明白过来,连忙道:“婉凝,你不知道四哥有多在意你。那天他一听说……”
然而,他刚一开口便被顾婉凝截断了:“我累了。”她说着,也不再和邵朗逸打招呼,便起身进了卧室,“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邵朗逸默然许久,有些无奈地对霍仲祺说:“是我自作聪明了。她倒真是浩霆的知己。”
霍仲祺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的,四哥的心意,你们都不知道。”邵朗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霍仲祺已换了笑容,“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邵朗逸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着女孩子看见礼物总是开心的,她小时候在法国住过,大约会喜欢。”他说罢,朝着卧室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总这样闹脾气吗?”
霍仲祺苦笑道:“我倒是想叫她发发脾气,从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
邵朗逸思忖了一下,道:“婉凝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女朋友?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事未必愿意跟你说。”
晚上虞浩霆打电话过来,听霍仲祺一五一十说了白天的事,默然许久,才道:“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听我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霍仲祺回来,踌躇着说:“四哥,婉凝她睡着了……我没有叫她。”
虞浩霆一听便知道是顾婉凝不肯听他的电话,“好,让她睡吧。”
她是恨他吗?
她是该恨他,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应该守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却在这里。
她是该恨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叫他派上用场。
她问过他:“你是为了哪个缘故多一点?”他当时不知道怎么答,如今还是不知道怎么答,这样的事他做起来几乎只是本能,可若是这件事会伤到她一分一毫,他都不会去做,她那样的心如琉璃,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肩上的齿痕已经淡了,他心里竟掠过一丝惋惜,真应该叫她多用点力气的。
第二天下午,欧阳怡就被请到了悦庐,她一走进来,先瞧见了紧绷着身子坐在客厅里的卫朔。卫朔见她进来,便利落地站了起来,欧阳怡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温柔婉约的神情,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落落大方地对卫朔浅浅一笑,“你好。”
卫朔并不答话,只是冲她点了下头,欧阳怡想了一想,问道:“四少也在吗?”卫朔不防欧阳怡竟然又跟他说话,连忙摇了摇头。
欧阳怡看了看他,低着头咬唇一笑,快步上楼去了。
欧阳怡一见顾婉凝便吓了一跳,之前霍仲祺在电话里只是说她病了,却没想到竟憔悴到这个地步,“婉凝,你怎么了?”
顾婉凝盖着一条薄毯倚在床上,看见她进来,绽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你来了。”
霍仲祺起身让了让欧阳怡,“你们聊,我去叫他们准备些茶点。欧阳小姐要喝点什么?”欧阳怡哪里还顾得上茶点,抢过去握住顾婉凝的手,“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霍仲祺心里一叹,带上门走了出去。
顾婉凝的下巴轻轻抵在欧阳怡肩上,喃喃道:“欧阳,我的孩子没有了。”
“你?”
欧阳怡的身子一震,抱住了她的肩膀,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顾婉凝继续喃喃说着:“他们真是没用,为什么要等我有了孩子才动手呢?”
欧阳怡又是难过又是惊骇,一张温润的面孔变得雪白,“婉凝你说什么?他们是谁?”
“虞浩霆的人。”
欧阳怡惊道:“为什么?”
顾婉凝漠然一笑,“他们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打算造个车祸,却没有撞到我。”
欧阳怡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你是说,他们想……想杀了你?”
“这样最一了百了。”顾婉凝静静地说,“其实我
本来也不想和他有孩子,我发觉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就总在想,是不是应该不要他?”
欧阳怡轻轻抚着她的背,默然听着她的话。“可是等他真的没有了,我才觉得其实我是想要他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想要他,所以也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欧阳,他在我身体里面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他,总想着是不是应该想什么法子不要他……结果,他就真的没有了。
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我明明知道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不是他们杀了我的孩子,是我自己杀了这个孩子……”
欧阳怡肩头的衣裳已经湿了,她听着婉凝的话,只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忽然虚幻起来。
她想起四月的时候,她们一起在安琪家跳舞,虞浩霆一走进来,连她也忍不住要赞:“这人真是好看。”她想起她第一次到栖霞,殿堂一样宏阔雍容的房子,一盏一盏枝叶状的水晶吊灯盛大地排开,满眼的熠熠生辉;她想起给宝笙准备婚礼的时候,因为苏家不要婉凝做女傧相,虞浩霆几乎要砸了人家婚礼的场子,安琪说:“他待你这样好。”她想起她们去云岭骑马,虞浩霆拥着婉凝坐在马背上,只顾低着头和她说话,玉树幽兰,连他们身后的晚霞都失了颜色……
她一直不明白顾婉凝为什么总是百般犹疑,即便是她和安琪也时常感叹,大约一个女子所能梦想的情爱也不过如此了。然而,这世界和她们从前想的、看的都太不一样,那金粉繁华的暗影下竟全是狰狞恶兽。
她忽然又想起宝笙,那天在安琪家里,宝笙刚落了几滴眼泪下来,便忙不迭地拼命忍住了,“红着眼睛回去,母亲要不高兴的。”
怎么会这样呢?
去年这个时候,江宁正落第一场雪,她们四个人从大华看了电影出来,叽叽喳喳地说着戏里哪个演员漂亮哪个段落糟糕,连安琪滑跌了一跤,脏了新做的大衣也还是兴冲冲,满满的全是开心,她说什么来着?嗯,她说:“哎呀,正好又有借口再做一件了。”
怎么一下子,就全都变了呢?
欧阳怡隔天再来看婉凝,却是和陈安琪两个人。霍仲祺见她带了陈安琪来,便避开了,她们两人此刻心思都在顾婉凝身上,倒也没有察觉他刻意冷淡。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房门轻轻一荡,三人看时,不见有人,却有一只黑白相间毛毛茸茸的小狗摇晃着走了进来。欧阳怡和陈安琪正自诧异,顾婉凝已从沙发上撑了起来,走到门口,蹲身将那小狗抱在怀里,向门外道:“谢少爷是要人请才进来吗?”
她话音才落,一个穿着戎装的年轻人就含笑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藤篮,里头铺着淡蓝色的棉垫,想是用来装那狗的。顾婉凝抱着那小狗站起身子,对他点了点头,随即回头对欧阳怡和陈安琪介绍:“这是虞四少的随从参谋谢致轩。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欧阳怡、陈安琪。”
谢致轩和她二人客气地打了招呼,便将手里的藤篮放下,对顾婉凝笑道:“这是只边境牧羊犬,最聪明不过。不光机敏,性子也好。要是没有羊来给它牧,就是让它……看家,也能胜任的。”
他对牧羊犬的习性一向如数家珍,此时说顺了口,原本想说这狗要没有羊牧,就是让它照看小孩子也能胜任,好在生生刹住改了口:“牧羊犬体力和耐力都好,回头长大一些,你时常带它到云岭跑一跑就更好了。”
顾婉凝点点头,又问了这小狗如何照顾,谢致轩事无巨细地答了。欧阳怡和陈安琪也不时摩弄着那小狗,一直等到谢致轩出去,欧阳怡才问顾婉凝:“这个谢参谋怎么看着跟其他的侍从官不大一样?”
顾婉凝淡淡一笑,“他是虞夫人的侄子,谢家的五少爷,这个侍从官是当着玩儿的。”
陈安琪听了,笑着说:“怪不得,他这个做派分明就是个豪门公子。”
“还是声色犬马的那一种!”
说话的却是欧阳怡,陈安琪见她神色冷然,奇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欧阳怡道:“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你也不要想那个霍仲祺了,你看看谭文锡!”
陈安琪不防她这样直白,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顾婉凝见状连忙岔开话题:“我有好久都没见着宝笙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门,她大约也不方便过来。谭文锡还是老样子吗?”
欧阳怡皱了皱眉没有开口,倒是陈安琪气鼓鼓地说:“宝笙每回见着我们都吞吞吐吐的,谭夫人不大喜欢她,她父亲又总想借着宝笙走谭家的门路,宝笙夹在中间为难得要命。还有那个谭文锡……”她忽然一顿,脸上又红了一红,不由自主地低了声音,“听说他之前在玫兰公寓养了……养了两个女孩子,最近又总跟一个很妖艳的女人住在华茂饭店。”
她这样一说,欧阳怡和顾婉凝也尴尬起来,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陈安琪忽然噘着嘴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就听虞四少的,叫他们结不成婚!”
淞港的事情越闹越大,华亭的报纸得了消息,将外国兵舰打赌挑衅的内幕曝光了出来。一时间,华亭的爱国青年群情激愤,日日到涉事国的领馆外头游行示威。政府原本想着青年学生不过闹几天就散了,却不料这次的活动竟格外坚持,不仅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更加扩大,连舆论矛头也直指政府无能,不能废除丧权辱国之条约,任由外国势力横行无忌。
许是喊口号、撒传单终是有些单调,游行的学生们忽然开始呼吁国人抵制洋货,这一来,人们的怨气总算有了实际的落点,连许多商家也都将原本极受欢迎的舶来品下了架,外国商铺门可罗雀倒也罢了,有的竟被砸了橱窗,连租界中一些外商侨领的私宅也颇受滋扰。几国领事纷纷要求华亭市府派出警力保护,然而人虽派来了,却总是推说不熟悉租界人事,难以动作,只在各个领馆和侨领宅邸添了些人浮于事的守卫罢了。
不独华亭,从沈州、旧京,到江宁、衢昌,连最南边的桐安、沣南等都会重镇和港口城市亦纷纷加入其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直把正在华亭斡旋的行政院副院长庞德清忙得陀螺一般,诸般安抚,而虞浩霆却似乎是铁了心把黑脸一唱到底,才有外国领事跟他建议江宁政府派兵弹压,他便顶了回去:“我的兵一向莽撞,一个不小心就像淞港一样,反而唐突了贵国的侨民。”
此时,海外经济大势正每况愈下,这样一折腾,在中国的外国商人也怨声四起,原本和淞港摩擦无关的几国平白被卷入其中,也开始不忿,想要早早平息事件,遂缓和了原先作壁上观的态度,居间调停起来。
顾婉凝给谢致轩送来的那只小狗起了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叫syne,整日逗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笑意,霍仲祺看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回家在父亲面前应了个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回到悦庐来。
他一进客厅,便听见隐隐有琴声传来,霍家在官邸和别墅中都有琴房,但自从姐姐出国之后就很少有人再动了,只是定期请人来校音保养。而且,这曲子听起来也陌生,并不是社交场里女孩子们常常爱弹上一段的《致爱丽丝》。他循着乐声走到琴房,见门半开着,便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只见卫朔笔直抖擞地站在房中,坐在琴边的背影却是顾婉凝。
霍仲祺听着那曲子如水流般倾泻出来,安然静美,便停在了门口。他声音虽轻,琴凳边的syne还是立刻站了起来,滴溜溜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慢慢走过来,半绕着他微微呜咽着嗅了一遍,才又踱了回去。一曲终了,顾婉凝回头对他浅浅一笑,“我一时兴起,不知道琴的主人介不介意。”
霍仲祺敛了敛心神,含笑走了过来,“原来你会弹琴,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我家里的琴很久都没人弹了,你要是喜欢尽管玩儿。”
顾婉凝翻着琴上的乐谱道:“我也很久没弹过,都生疏了。以前在英国的时候,我也有一架琴,回来之后,就只在学校里还练过一阵子。”
霍仲祺听她语气中带了一点惋惜,奇道:“栖霞也有琴房的,原先……”他本想说原先霍庭萱住在栖霞的时候就在那里练琴,觉得不妥,遂改口道,“原先虞伯母也常常弹琴的。”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栖霞太大了。”
霍仲祺笑着说:“你既然喜欢弹琴,怎么不告诉四哥?别说栖霞有现成的,就是没有,辟一间琴房出来,也不费什么事情。”
顾婉凝随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个小节,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是消遣罢了,也没有特别喜欢。”
她说得轻淡,却叫霍仲祺生出一股怅惘来,他百般想着要讨她开心,却连这样的事都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连虞浩霆也不知道,而她竟是从没想过让他们知道的样子。霍仲祺心里一苦,口中却笑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是德彪西的《明月之光》。”
她这一句,霍仲祺听了却和没听也差不多。他在西洋音乐上头所知极少,此时面上便有些赧然,顾婉凝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笑着说:“这是个法国作曲家,他到意大利的贝加莫旅行,很留恋那里的风光,回去之后又读到一首写贝加莫的诗,叫《明月之光》,就写了这首同名的曲子。贝多芬的《月光》虽然有名,其实跟月光没什么关系,倒是这一首却是专为了写月光的。”
霍仲祺心思并不怎么在她的话上。
此刻,一窗夜色,灯暖人静,她含了笑意娓娓和他说着,他心里不知怎的忽然跳出那句总被人念得暧昧挑逗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可他却全没有想到那些绮艳旖旎,只是一腔温柔盈满地涌在心里。
秋千院落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阴。
原本苏学士的“春宵”便是这样的静好,他那些倚红偎翠的过往哪里算是“春宵”呢?唯有眼前,她给他的,此时此地此心,才真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脸上微微一热,“我回来得晚了,只听了个尾巴,你再弹一首给我听听,好不好?”
顾婉凝略想了想,没翻乐谱便弹了起来。这曲子比方才那首简单了许多,她一边弹一边轻声哼唱了几句,弹了两个段落才停下来,对霍仲祺道:“这是首苏格兰歌谣,流传很广,歌词也很美,叫《auld lang syne》。”
霍仲祺还未答话,趴在地上的syne突然站了起来,凑到顾婉凝身边,顾婉凝见了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声音亦有些懒懒的:
“你不是顶聪明的吗?这回猜错了,我没有叫你。”
“公子,顾小姐,陈小姐来了。”
锦络通报得有些慌张,她话音还没落,一身寒意的陈安琪已步履虚浮地走了进来,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婉凝……”顾婉凝和霍仲祺见她这副样子都是一惊,卫朔也是眉头一皱。
“安琪,你怎么了?”顾婉凝说着连忙放下了syne,想要过去扶住她,霍仲祺却轻轻一拉她的手臂,“锦络,快扶陈小姐坐下。”又低声对顾婉凝嘱咐了一句,“你 小心过了寒气。”
陈安琪扶着锦络坐了下来,锦络端了茶给她,她呆呆捧在手里,一句话也不说。
霍仲祺站在她们俩身边,觉得有些尴尬,便道:“你们女孩子有悄悄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顾婉凝闻言点了点头,却不料陈安琪突然拉住了他,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你别走!我害怕。”她这句话一出口,顾婉凝更是惊骇,霍仲祺也只好陪着她们坐下。
顾婉凝见她苍白的面孔有了些暖意,才小心翼翼地问:“安琪,出什么事了?”
陈安琪听见她这一问,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来,“宝笙……”
顾婉凝心中一沉,“宝笙?宝笙怎么了?”
陈安琪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顾婉凝的肩膀,“宝笙……婉凝,宝笙死了。”
“你说什么?安琪?”
顾婉凝大惊失色,霍仲祺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陈安琪的手臂,“安琪,你慢慢说,别吓婉凝,到底怎么了?”
安琪仍是不住地抽泣,几乎不能呼吸,“宝笙死了……婉凝……宝笙死了!”
顾婉凝此时已信了八九成,声音抖颤着问:“怎么会?安琪,怎么回事?”此前一直趴在地上的syne也蹲到她身边,警惕地盯着他们。陈安琪从婉凝手中拿过手帕,捂在嘴上,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开口:“华茂饭店,宝笙……在华茂饭店……”
“宝笙现在在华茂饭店?”顾婉凝疑道。
陈安琪猛烈地摇头,“宝笙在华茂饭店……跳楼……好多血……婉凝,好多血。”
顾婉凝闻言霍然站了起来,身形一晃,霍仲祺赶忙握住她的手臂,“你先回房,我来问。”说着就想拉走她。顾婉凝却摇头挣开了,直直盯着陈安琪,强自镇定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刚才,就是刚才。”陈安琪有些恍惚地说,霍仲祺闻言看了卫朔一眼,卫朔便走了出去。
“我和诗兰在华茂九楼吃饭,谭文锡在那儿跟人跳舞。后来宝笙也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吵了起来……好多人都看着,我们去劝也没用,谭文锡和那个女人要走,宝笙拦着,结果谭文锡……谭文锡打了宝笙……”
苏宝笙是被谭夫人从家里逼出来的。
谭文锡这些日子一直和一个叫妮娜的女人住在华茂饭店。这个妮娜原是华亭的欢场女子,因为傍上了励昌洋行在江宁的经理王千成,才到了江宁。不想没到半年,王千成就因为挪用公款事发,在办公室吞枪自尽,扔下一家孤儿寡妇。各家小报一番打探,却原来是王千成为了讨妮娜的欢心债台高筑的缘故。王千成一死,妮娜穿了三天黑纱,第四天便花枝招展地去了梦巴黎,没两天忽然又搭上谭文锡,两个人在梦巴黎一夜豪赌就输了谭家的一处别墅。这一回,谭夫人也按捺不住了。
这天谭家晚饭刚开,谭夫人一看小儿子又没回来,一腔怒气便发泄在了宝笙身上,“你去把文锡叫回来。丈夫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他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宝笙饭也没吃,就匆匆裹了大衣出门。她到华茂饭店的时候,谭文锡正和妮娜在九楼跳舞。宝笙一向拙于应酬,此刻见了这种场面,只会嗫嚅:“母亲让我来叫你回去。”
谭文锡却是老大的不耐烦,敷衍了两句就让她回去,不想,苏宝笙这回却十分倔强,两人声音一高,便引了旁人侧目,吃饭跳舞的人里头倒有一半都认得谭文锡,陈安琪和女伴也走过来劝说,妮娜娇娇嗲嗲地旁敲侧击了两句,谭文锡便心头火起,对宝笙道:“好,你愿意丢人你就在这里,我走!”
宝笙拖住他的手臂只是摇头,谭文锡顿时觉得跌了面子,抽出手就打在了苏宝笙脸上。宝笙脑中一蒙,脸颊火辣辣地疼,一丝腥热沁出了唇角。安琪过来扶她,狠瞪着谭文锡道:“你怎么打人?!”
谭文锡见状,脸上更挂不住了,挽了妮娜就走。
宝笙突然挣脱了陈安琪,追到走廊里,叫了一声:“谭文锡,你回不回去?”
谭文锡回头看了宝笙一眼,心中也是一凛,他倒从未见过宝笙这样决然冷冽的神情,然而也只是匆匆一想,随即轻笑了一声,就转身要走,不想宝笙却猛然拉开了身旁的一扇窗子,夜风瞬间便将垂在一边的流苏窗帘卷了起来。
谭文锡一怔,“你干什么?”
他话音还没落,只见苏宝笙的身子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飘了出去。陈安琪和谭文锡都赶过去想伸手拉她,却连宝笙的衣角也没有碰到。楼下仿佛有一声闷响,已有人惊声尖叫,乱作一团。谭文锡脸色灰败,呆在窗口一动不动,妮娜大着胆子往下头看了一眼,也是一声尖叫。
宝笙却都听不见了。
她有两个家,却一个都回不去,她有那么多家人,每一个人都在逼她,她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
那一天,也是在这里,她说出了自己这一生最勇敢最笃定的那句话,她以为上天终于也安排了一个良人给她,却原来是没有这回事的。
顾婉凝缓缓站起身,对霍仲祺道:“你陪陪安琪。”
霍仲祺连忙也站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去看看宝笙。”顾婉凝轻声道,她转脸望着刚刚进来的卫朔,“宝笙是在医院吗?”卫朔蹙着眉点了点头,“那我去看看她。”婉凝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走。
霍仲祺赶忙伸手拉住了她,“不成,婉凝,你不能去。你现在身子不好,见不得这个。”
顾婉凝用力一挣,刹那间已泪如雨下,“我要去看宝笙,你不知道,她胆子最小……”
霍仲祺见她落泪,更是焦灼,“婉凝,你别哭,我过去看看,你现在不能这样伤心。”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要走,“我早就知道谭文锡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
霍仲祺情急之下只好将她半揽在怀里,“根本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你要是气那个谭文锡,我去收拾他!你不要哭。”
顾婉凝用力推他的手臂,呼吸紧促,面上泪痕纵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宝笙不会回来了……”
霍仲祺听了她这一句,心口便是一疼,那天她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孩子不会回来了。”他臂弯一紧,便抱住了她,牢牢按在怀里,“婉凝,你真的不能再伤心了,我求求你。等你好了,你想怎么样都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一直皱眉站在边上的卫朔忽然看了他一眼,又默然低了头。
霍仲祺劝着顾婉凝,只觉得她蓦地往自己身上一压,低头看时,顾婉凝却是双眼紧闭,竟是晕了过去。“婉凝,婉凝!”霍仲祺惊骇地将她抱了起来,大声对锦络道,“去叫大夫!”
陈安琪方才断断续续说了今晚的事,心神才略为定下,此时见了这个情形,又慌张起来,追在霍仲祺身后就出了琴房。
因为顾婉凝身子不好,霍仲祺一直叫了霍家的医生守在这里,一时大夫上来看过,说小产之后虚弱晕厥也是有的,不算大碍,只是病人须得好好休养,不能再受刺激。霍仲祺想着好不容易这几日顾婉凝精神见好,却又横生了这样的事情,既恨谭文锡混账荒唐,又懊恼陈安琪没有分寸。
他听完了医生的嘱咐,一转回来,陈安琪便一脸憔悴地问道:“大夫怎么说?婉凝她没事吧?”霍仲祺本来就心中烦躁无处发泄,当即便甩出一句:“你怎么这样没有轻重?你明知道她现在身子不好,还来跟她说这种事情?”
陈安琪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样责备过,她今日亦是受了惊吓,伤心失措,一片茫然,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婉凝和霍仲祺,才惊慌忙乱地来了这里。此时被霍仲祺这样一排揎,已委屈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紧紧抿着唇,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霍仲祺见状也失悔自己话说得重了,她今日在华茂饭店看着苏宝笙出事,委实比顾婉凝受的惊吓要重得多,只是自己十分心思都在顾婉凝身上,再顾及不到旁人。此时见她这样一番伤心泫然的样子,连忙缓了神色,“对不起,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是我不好,你别难过。”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她,安琪低着头接在手里,仍是不说话。
霍仲祺略一思忖,柔声道
:“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他进去吩咐锦络和几个丫头好生看着婉凝,一转头看见syne直直地蹲在床脚,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syne低低呜咽了一声,还是一动不动。
霍仲祺陪着安琪出来,替她拉了车门,陈安琪却站着不动,只是默默低着头,霍仲祺见状对开车的司机道:“你下来吧,我去送陈小姐。”说着,自己坐进了驾驶位,推开了副驾的车门。
棉絮一样的雪,漫天遍地地扯了下来,在车灯的光束中翻卷,夜深路滑,霍仲祺开得很专心,车速却不快。刚过了两个街口,身边的人忽然轻轻靠在了他肩上,霍仲祺心中一叹,轻声说:“安琪,我要开车。”
陈安琪却仍是一声不响,霍仲祺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只听陈安琪幽幽道:“我要是害怕,你能抱抱我吗?”
霍仲祺默然片刻,柔声道:“安琪,要是之前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这个人轻浮惯了,总喜欢跟漂亮女孩子献殷勤,是我不好,对不起。”
枕在他肩上的陈安琪,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霍仲祺暗自吁了口气,却听她低低说了一句:“你喜欢她,是不是?”
霍仲祺怔了一下,随即道:“你说谭昕薇?没有的事。”
“我是说婉凝。”
霍仲祺身形一震,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
陈安琪兀自低着头,手里还攥着之前他给她的那方手帕,“我说,你喜欢的是婉凝。”
霍仲祺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过是替四少照顾她而已,你千万别多想。”
陈安琪看夜色中迷蒙飘散的雪花,静静道:“你知道宝笙为什么会嫁给谭文锡吗?因为宝笙从来没被人喜欢过,只有谭文锡对她略好一点,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她就放在心里了……”
霍仲祺虽然不解她为什么突然说到苏宝笙,但听她这样说着,心里也一阵唏嘘。
他见过苏宝笙几次,可是现在要想她的样子,却也想不真切。不要说顾婉凝,就是比起欧阳怡的温婉娴雅、陈安琪的靓丽,苏宝笙也是极平常的一个女孩子。他知道谭文锡打的什么主意,尽管也看不起他荒唐胡闹,却只是一笑置之,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是婉凝不一样。虞四少待她那样好,别人,就算再怎么对她……她也不会觉得了。”陈安琪继续说着,“可她看不出来,不等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霍仲祺的声音有些艰涩,“安琪,你误会了。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最拿手的事不过就是在女孩子面前献殷勤……你真的误会了。”
陈安琪摇了摇头,“你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的。其实我早就觉得了,她不在的时候,你是潇洒倜傥的霍公子,可是只要她在,你眼里就再看不到别人了……你喜欢她很久了,对不对?”
霍仲祺交握的双手猛然一放,正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尖锐地长鸣了一声。安琪惊了一下,随即定了心神,“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告诉别人。可是,她已经和虞四少在一起了,就算你喜欢她又有什么用呢?”
霍仲祺突然发动了汽车,安琪也没有再说下去,雪片在夜空中翻卷飞舞,一落在地上,片刻之间便融得毫无踪影。
送完陈安琪回来,霍仲祺就一直坐在楼下的客厅里抽烟,卫朔下来的时候,一看他就微一皱眉,自从顾婉凝出了事,霍仲祺就一直陪着她,这些天从来都是烟酒不沾,然而此刻,茶几上的水晶烟缸已经丢进去两三支烟蒂了。
“刚才四少来过电话,说后天回江宁。”
听了卫朔的话,霍仲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四哥早就应该回来的。”他说完,又深吸了一口烟,见卫朔还站在他身边,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霍公子,顾小姐——是四少的人。”
霍仲祺手里的烟一抖,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卫朔仍是惯常的沉冷坚毅,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卫朔已经转身走开了。
苏宝笙在华茂饭店坠楼的事情隔天便成了江宁大小报章最抢眼的社会新闻,大报还好,小报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写得极为不堪。苏家愁云惨雾,谭家灰头土脸,然而真正为宝笙伤心的也不过只有宝笙的母亲罢了。婉凝自那晚晕倒之后,一直昏昏沉沉,醒转的时候一言不发,睡着的时候却偶尔有眼泪滑落。霍仲祺和谢致轩都一筹莫展,好在虞浩霆总算要回来了。
顾婉凝看着锦络手里的汤,蹙着眉摇了摇头,锦络刚要劝她,身后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低缓的男声:“我来吧。”锦络回头一看,却是虞浩霆,他也不在意脚边逡巡着嗅他的syne,只管往里走,锦络连忙起身,“四少。”
虞浩霆已经将手套搁在床边的矮柜上,把汤盅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是什么?”
“是用党参、桂圆熬水,化了阿胶,给小姐补身子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他刚才一到门口,顾婉凝就看见他了,只是她目光微微一滞,便垂了眼睛。
他依旧是颀身玉立、戎装抖擞的样子,一如初见。她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刊出他在华亭的照片,衣冠满堂,觥筹交错,亦掩不住他的英挺傲然。大概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在人前永远都是这样无懈可击吧。
“把它喝了,等一下冷了,还要他们重新弄。”
他什么都不问,在她身边一坐下,就把她揽进怀里,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他知道她一向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她低头喝了,他一边喂她,一边说:
“我是借着你的事情动了些人,但也是为了让你平安。
“淞港的事我不得不走,我知道你明白,可你一定还是难过,你怎么跟我撒气都好,只不许憋在心里。
“苏家把宝笙的葬礼定在下星期三,要是你身子没事,我陪你一起过去。”
顾婉凝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竟绽出一个笑容来,虞浩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笑也可以笑得这样凄凉。他心中抽痛,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温和,揽过她的身子拥在怀里。顾婉凝纤长皙白的手指无力地攀在他肩上,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她还能怎么样呢?
她忽然觉得一阵恐惧,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这些日子所有的伤;当初,他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地三言两语就让她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他那样骗了她,还能叫她差一点就忘却了他和她之间绝无可能;哪怕他给了她那样的羞辱和痛楚,他也能叫她没办法去恨他;他甚至能叫她几乎想为他生一个孩子……
怎么会?
不断涌起的阴影一层一层覆上来,浸没了她的心。
她偎在他怀里,看着他戎装上分明的衣线,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安琪家的舞会,她隔了玻璃看着他和梁曼琳在众人瞩目中翩翩起舞——无论有没有她,他的世界都是这般光华璀璨,笃定完满。她在和不在,都丝毫影响不了他的人生。
然而,她的喜忧荣辱,甚至是生死,都只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
虞浩霆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牢牢地抱着她,只觉得这些天自己心头一直缺的那一处终于补了起来,虽然还在疼,可是终于在这里了。
“婉凝,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去皬山。酌雪小筑后面种了一片红梅,落雪的时候最好。你要是喜欢白梅,淡月轩那里有金钱绿萼,你见了就知道,当真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呵,他以为她没有见过吗?她认得一个那样爱梅花的女子。
只是她那样爱梅花,怎么会忘记了“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母亲是没有得到,可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宝笙,得到了,又怎么样,值得吗?
把这一生都交托在别人手里,值得吗?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不能了。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偎紧了他。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虞浩霆察觉到怀里的人靠紧了自己,心中一宽,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看见syne小小一团蹲在床边,一双眼睛直盯着他,不由淡淡一笑,“这小东西倒警醒。”
“它叫syne,才四个月大。”顾婉凝说着,伸手在床边轻轻一拍,syne便跳了上来,温驯地凑到她身前。
“syne?”
顾婉凝轻声拼了,虞浩霆想了想,问道:“auld lang syne?”
“你也听过吗?”
“这首歌德国人也填过词,叫‘ abschied,brüder’。”
顾婉凝靠在他胸口,抚着syne的背脊,轻声说:“你唱给我听听,好不好?”
虞浩霆蹙了蹙眉,“我不会。”
顾婉凝抬起眼睛凝视着他,“你骗我。你一定会。”
虞浩霆唇角一牵,有些无可奈何,“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一想。”
这首《 abschied,brüder》在德国亦是一首颇为常用的送别之曲。虞浩霆之前读军校的时候,确实也和同学一道唱过,只是,他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要听他唱歌,他更是从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为谁唱过。
然而,此时此刻,顾婉凝这样凝眸望着他,他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于是,略想了想,虽然有些尴尬,终究还是低低开了口:“ abschied,brüder,u unsere wiederkehr……”
卧室的门只是虚掩,霍仲祺和郭茂兰都在外头的小客厅里,忽然听见里面隐约有男子的歌声传出来,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愣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竟是虞浩霆在唱歌!
两人对视了一眼,既好笑又感慨。霍仲祺听出那曲调正是之前顾婉凝弹过的,不禁有些怅惘。郭茂兰听着这歌声,却十分诧异。虞浩霆这些日子在淞港,人前仍是沉着翩然,但每晚和霍仲祺打完电话,脸色都极差,常常在办公室里待到凌晨才勉强睡上三四个钟头,顾婉凝竟是一次都不肯听他的电话。
此前他和顾婉凝闹了别扭,砸东西也好,发作也罢,总归是有个出口,可这一次,虞浩霆只是默然,郭茂兰琢磨着他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气,却也毫无办法。这趟回来他原本极为担心,不管顾婉凝是不理不睬还是不依不饶,恐怕都是一场麻烦,不想他们见了面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两人各怀心事,等了好一阵子,虞浩霆才从房里出来,对霍仲祺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叫茂兰在这儿,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要是再不回去,霍伯母恐怕要到陆军部来跟我要人了。”
霍仲祺心中怅然若失,一转念却笑道:“四少,您歌儿唱得真好,几时也教教属下?”他此言一出,郭茂兰也是一笑,连忙咳嗽一声遮掩过去了。
虞浩霆见状笑骂道:“你们什么不好学,学人听墙根儿!”
霍仲祺一脸委屈地冲郭茂兰说:“我现在是相信你这差事不好干了。整天伺候着这么霸道的长官,许他唱,倒不许人听。”
郭茂兰不敢答话,低了头又是一声咳嗽。
刚才顾婉凝要他唱歌的时候,虞浩霆就有几分尴尬,此时被霍仲祺一闹,脸上亦隐隐一热,沉声道:“小霍,你走不走?”
霍仲祺立刻敛了笑意肃然看着他,正色道:“四少,你脸红了。”
虞浩霆刚要发作,却听霍仲祺突然冒出了一句:“婉凝会弹琴。”
虞浩霆一怔,“什么?”
霍仲祺笑道:“婉凝会弹琴,只是栖霞太大了,人家要练琴都不知道琴房在哪儿,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她会弹琴吗?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
虞浩霆正想着,霍仲祺突然又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四哥,你想不想知道婉凝喜欢什么牌子的巧克力?”
虞浩霆又好气又好笑地瞧着他,“你说。”
霍仲祺促狭一笑,“你唱支歌儿给我听,我就告诉你!”他话音未落,也不等虞浩霆答话,便极快地关上门闪了出去。
因为谭、苏两家都不愿张扬,宝笙的葬礼极为简单,除了自家亲眷之外,就只有几个要好的朋友,连谭文锡也没敢露面。唯独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过来,而且到得很早,婉凝捧了大束的百合花放在宝笙的遗像前,谭家的两位公子和苏兆良却都丢开了宝笙的事情,来和虞浩霆攀谈寒暄。谭夫人一直拿帕子拭着眼角,絮絮跟人说着宝笙平日一向乖巧柔顺,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烈性,又感慨谭文锡年轻不晓事,被外头人撺掇得失了分寸。
欧阳怡在一边听了,心中冷笑,咬牙对顾婉凝道:“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别人的错,她倒忘了她自己是怎么摆布宝笙的。”
顾婉凝漠然说道:“昨天苏兆良委了实业部一个司长的位子。”
欧阳怡听她对宝笙的父亲直呼其名,不由一怔,却见顾婉凝下颌一抬,示意欧阳怡往虞浩霆那边看,“你看看那些人,有没有一个在意宝笙的?”
欧阳怡想到她刚才的话,心中一恸,“怪不得苏家这样便宜谭文锡。”
陈安琪来得有些迟,一见顾婉凝和欧阳怡眼圈便又红了,平日里数她最为活泼热闹,然而今日却十分静默,一双杏眼始终泪雾蒙蒙,不胜凄楚。
宝笙的葬礼一结束,虞浩霆就带着婉凝离了谭家。顾婉凝病体初愈,本就憔悴,今日又穿了素黑的长裙和大衣,越发显得纤弱苍白,楚楚可怜。她自上了车,便低着头一言不发,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自己肩上,柔声道:“宝笙的事你别再想了,她和你那么要好,一定也不想你太伤心。”
顾婉凝听他说到宝笙,喃喃道:“为了那么一个人,值得吗?宝笙怎么这样傻?”她这一问,虞浩霆亦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微微一叹,便想转过话题:“婉凝,你要是不愿意回栖霞,不如我们去余扬住些日子,吴门的梅花大约已经开了。”
他见顾婉凝不肯答话,想了想,又说,“要不然,索性走远一点?我们去眉安,那里地气暖,你好好养养身子……”
他正说着,顾婉凝忽然轻轻插了一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虞浩霆一听,忙道:“好,你说。”
顾婉凝慢慢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转脸朝着窗外,低低说道:“你让我走吧。”
虞浩霆怔了一下,强笑道:“你想去哪儿,你告诉我,我陪你去。”说着,便伸手去拉她。
顾婉凝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声音却是一片沉静:“四少刚才已经答应了,就不要再出尔反尔了。”
虞浩霆拉住她的手微微一僵,“为什么?”
婉凝仍是静静的,“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虞浩霆放开了她的手,绷着面孔一言不发,车子一路开回悦庐别墅,郭茂兰从前车下来,见卫朔和开车的侍从都下了车,虞浩霆和顾婉凝却没有出来,刚要动问,卫朔已经冷着脸跟他递了个眼色,郭茂兰一见心底就是一沉。
“你想要我怎么样?”虞浩霆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
“我想请四少放我走。”顾婉凝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单薄。
虞浩霆的呼吸有些重,一阵痛意在他胸中挣扎了片刻,才迟疑着问:“婉凝,你是不是……伤心孩子的事?”
孩子——
他沉涩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虞浩霆把她抱过来,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低低吻着。从出事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件事。那个孩子,来得这样突然,又离开得这样意外,他和她都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这个孩子没有出事,他和她现在会是怎样?
她会不会就肯原谅他了?
他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也怕她想要这个孩子,他在淞港的时候,一夜一夜,任这些念头反反复复撕扯着他的心;可见了她,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他一提起,就叫她难过,什么样的苦楚他都愿意受,只要能让她不难过。
然而,她面上只有带着倦意的漠然,“虞浩霆,你放过我吧。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信。”他倔强地抿着唇,抱着她的手臂却缓缓放开了,“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来气我。”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会和你在一起了。”顾婉凝依旧是神情漠然,“你想去抓我家里人你就去,我陪着他们就是了。”
虞浩霆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你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是不是?”
顾婉凝侧着脸,只是默然。
良久,虞浩霆起身推开车门,背对着她说:“好。你走。”
顾婉凝回到栖霞官邸只待了不过十多分钟,走的时候仍旧拎着当日来时那只小手提箱。
虞浩霆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她的衣裳还在,她未看完的书还在,她写了一半的《长干行》还在,连她那个存“私房钱”的盒子也还在,里面不光有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单摞着的银元,还有这几个月他在陆军部的支薪……虞浩霆坐在床边,苦笑着将那盒子搁了回去,但凡和他有关的东西她都不要吗?
“四少!”郭茂兰敲了敲卧室的门。
“进来。”
郭茂兰见他神情索然,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虞浩霆已问道:“她回家去了?”
“没有。顾小姐在竹云路租了一处房子。”
虞浩霆抬头看了他一眼,疑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事情仓促,顾小姐一时不想告诉家里。”
虞浩霆皱眉道:“她怎么找的房子?”
“房子是上个礼拜欧阳小姐租下来的。”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虞浩霆的声音有些黯涩:“她一个人?”
郭茂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syne。”
虞浩霆面上掠过一丝微薄的笑意,又极快地消失了:
“叫致轩那边好好看着,别惊动她。”
虞浩霆回江宁的当天晚上,顾婉凝就叫人送了封信给欧阳怡,请她帮自己找一处房子,欧阳怡便选了竹云路。这里挨着陵江大学,清幽安静,小小一间院子,俭朴整洁,房东是陵江大学史学系的一个教授,这位教授的太太和欧阳怡的姐姐欧阳忱是红十字会的同事,十分熟络,听说是欧阳怡的同学来住,便极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婉凝,你这里缺什么就告诉我。”欧阳怡临走时有些迟疑地嘱咐道,“你真的不用我在这儿陪你?”
顾婉凝柔柔一笑,“不用了,你快回去吧,已经很麻烦你了。”
送走欧阳怡,顾婉凝一转身,syne正凑到她身前轻轻蹭在她腿上。婉凝蹲下身子,把它抱进怀里,抚弄着说:“咱们在这儿住些日子再回家。不过,以后我没机会带你到云岭去玩儿了,那里风景很好呢。”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叹,心里终于静了下来,她要好好想一想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