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伴随这一场虚惊的,是京师万众的一场虚惊。由于隔离迅速且处理得当,短短半月后,蔓延全城的瘟疫就得到了控制,而如火如荼的查处王正浩附逆一案亦暂告一段落。七月中旬中元节后连着落了两天雨,便将数月以来的燠燥一扫而尽,清风吹长空。
夏日的昼仍来得早,东方已白。摄政王府中一重重丹楼映日、香阁排云,中有幽邃无尘的小园一座,园中茅亭一间,一只绿瓷大缸里碧泉盈盈,养着对玉色红眼的小龟,正在那儿悠逸呷波。门上的一道横额题着“风月双清阁”,正是王府中继妃詹氏的住所。不到辰时,外房里两溜十把红木椅上已坐满了环肥燕瘦的丽人。
依照规制,除正妃外,一等亲王享有封号的侍妾共计十四人,分别是侧妃二、世妃四、王嫔八,下等姬人则无定数。齐奢本有侧妃二人,但其中之一的冯氏在早年世妃香寿借孕夺宠时遭其奶妈姚氏的毒杀,只剩下顺妃一位,世妃香寿也为此受罚,多年来形同被打入冷宫,世妃位上也就只余下容妃与婉妃二人,八王嫔之位则被世家出身的侍妾占去其七,林林总总算下来亦有十人之多。这十人每日清早皆要来伺候詹氏用早饭,称为“尚食”。
故此,以顺妃、容妃、婉妃三妃为首,加上七位王嫔与各自的使女,众人一大早就在风月双清阁的寝殿内静候着,满室充溢着脂粉香。
一时,后堂中两名小鬟曼步而出,合施一礼,“各位娘娘、王嫔小主,继妃娘娘起了。”
在座的诸女纷纷立起身,鱼贯而入。内室中,詹氏南向正坐,身罩珠缨披肩,一袭满绣仙鹤的长褙,头上除一对银镂珠穿的鹤簪,只戴一条梅花珠链抹额,极尽清简。
“各位妹妹今日来得好早,都免礼吧。顺妃,你的喉疾可好了?”
顺妃立在顶前面,一整副点翠嵌宝的翠玉鎏金钿花头面衬着亮闪闪的一对眼,端的是明艳丽质,“托娘娘的福,全好了,多劳娘娘关怀。”
詹氏丰柔一笑,“那就好,今儿雨才停,还有些凉气未散,你路上小心再受了风。好,那就传饭吧,不便累各位妹妹久站着,有什么话一会子吃完慢慢说。”
饭菜由风月双清阁的小厨房送出,由丫鬟先交予队列最末的一位王嫔,接着由这位王嫔转交给另一位册封较她略早的王嫔,如此一人传一人,直至传入内房,再由世妃中的婉妃传到身份更高的容妃手上,容妃又传给侧妃顺妃,最后由顺妃捧着放来食案上。一式的加盖细瓷碗或大尺盘,内中放置有试毒的银牌。
群姬屏立于下,詹氏一人独据正面,举箸进食,直到饭毕漱过口,才又轻展一笑,“好了,我饱了,各位妹妹也不必立规矩了,都去外头坐着吧,姐妹们一块聊聊天。”
下头的顺妃出声笑起来,喉音如唱,“到底是娘娘心疼我们,一顿饭总吃得飞快。”
容妃立在另一边,一套海青色的衫裙,笑靥青春,“你能站了多久,就这样娇气起来?”
婉
妃在其身后,她个子比着容妃矮了许多,极有小家碧玉的韵味,笑着向顺妃的脚底下一指,“你没瞧顺姐姐穿着那年王爷赏她的玉鞋?那青玉鞋底子可硌着脚呢。”
后头的王嫔们都掩口而笑,詹氏也笑着向三妃一点,“你们这几张嘴,凑在一起就没个安静。”
一行人说笑不绝地重回外厅,分别落座。詹氏坐在正中的大榻上,叫丫鬟“把才酿的冰镇樱桃露端来给大家尝尝”,一边自己却接过了一盏清茶,浅啜了两口后含笑发问:“王爷这一程委实忙得厉害,我倒有日子没见着了,也不知最近是哪几位妹妹伺候着?”
大家相顾无声,少顷,顺妃撩了撩耳边的金丝圈米珠坠道:“娘娘既问起,妾妃也有好一段不曾见过王爷了。”她声音一沉,失落之情跃然面上,“只听说上个月还常常去蕙仪王嫔同两位姬人那儿,这半个来月却都是独寝,整夜待在书房里,至于是不是有萃意那丫头伺候着,便就不得而知了。”
随“萃意”二字,容妃描得薄薄的远山眉与婉妃修得弯弯的柳叶眉均微微地一蹙。
“提起那萃意,不过就是个巡警铺把总的女儿,一天到晚倒像个公主似的,张狂得不得了。”
“就王爷屋里晓镜她们几个大丫鬟,听说也常常一句话不对,就挨萃意的斥骂。”
詹氏付之一笑,“是,那丫头风风火火的,一副钢牙铁嘴,王爷倒喜欢。”
忽听得“哧”一声,是一位王嫔,尖眉翘眼,手中一柄七彩雉尾扇上下扇动着,“萃意倒也罢了,好歹也是府里的人,妾妃倒听说还有一夜王爷是在外头过的。”
“外头?”詹氏的眼神烁动一下,笑意却不改,“哪个外头?”
“还有哪个外头?”那王嫔歪着嘴一笑,“槐花胡同呗!”她停下手中的扇,托了托髻边的玉钗梳,“娘娘的脾气也太好了些,就这么纵着王爷的性儿,找机会还该规劝规劝,放着满堂的牡丹芍药,却非去折那墙头的野槐花,说出去到底不雅,也有损王爷的威德不是?”
詹氏以目视将其余诸人一一招呼过去,“还有哪位妹妹对此有话要说?”
顺、容、婉三妃三缄其口,尤其顺妃已是脸色大变,王嫔们也无人接一言,目光惴惴。
詹氏环顾一圈,突然间把手里海涛寿山的茶盏往几上重重地一扣,那“当啷”一声在静谧和悦的晨光中听起来分外惊心。“去年八月十六家宴上我所说的话,在座的诸位妹妹都没有忘,独独你忘了,既然你记性这样不好,就该有件事儿让你牢牢地记住。你不是嫌我脾气太好吗?来人,带下去,把她的全副牙齿一起敲掉!”
那王嫔一下就滑落在椅下,冷汗淋漓,“娘娘,娘娘,妾妃错了,妾妃不该提槐花胡同!娘娘,饶过妾妃这一回吧!继妃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哪……”
她被架在两名太监的手中一摊泥一般被拖走,空留地下的一把羽扇,纹彩辉煌。她随身的两名丫鬟也吓得瘫跪在地,木瞪瞪地流着泪。
詹氏将两手并放于膝面,冷冷的目光由姬妾们的脸上逡巡而过,“王爷焚膏继晷勤政求治,日以继日、年以复年,大家全看在眼内。身为妾侍,不能为王爷解忧开怀已是失于本分,若有旁人可使王爷的心意略舒,你们该庆幸才是,如何反而饶舌作耗、议论生怨?嫉妒之心乃女子之大恶,一切孽行皆发于此,所谓‘矫枉必得过正’,五年前出了一个寿妃已经够了,我不想在诸位妹妹的身上再看见一点儿影子。”
众姬诺诺离座,一同下拜,“谨遵继妃教导。”
正当一室凛然时,小跑进一个身着五蟒缠胸贴里的太监,将手中的塵尾一挥,“启禀继妃娘娘,慈宁宫圣母皇太后派人特赐彩缎四端、金玉如意一柄、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与——”他嘴里打了个磕绊,续道,“寿妃娘娘。”
詹氏的眉额笼上了一层黑,“宫里来的是谁?”
“是个脸生的小太监,叫全福,说是赵胜公公的徒弟,以前没来过的。娘娘可要传他进来问话?”
“不必了。既是赐给寿妃的,就送到寿妃的院子里去吧,叫她自个叩谢恩典。”
“是。”
那太监又退几步奔出,詹氏做了个手势,堂下的众女才一一平身。婉妃一站起,就小嘴一噘,掸了掸手中的一条柳叶合心手绢,“怎么宫里又赏她东西?从五月到现在可有三四遭了吧,前两日还召她觐见,竟要逾越了娘娘你去呢。”
詹氏的面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却单是口气平平地一叹:“龙袍一案也多亏她机警,及时潜入宫中向圣母皇太后通风报信,方能替王爷解危脱困。这些赏赐和加恩是她该得的,以后大家见了她也客气着些,我瞧这位寿妃怕是……”她没接着说下去,只举起手摆了摆,“你们都各自回吧,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随一阵音色各异的“是”,偌大的厅堂里转瞬只余下三四个小鬟拾掇杯盘,另有一个大丫头在榻下静静地打扇。詹氏一手扶额,抹额晶莹的宝珠下,额角有极其细淡的纹,是一位中年女子的富贵与闲愁。
而那使得詹氏烦愁不已之人,却也一脸愁情地困在自己的绣房中。房间里是一色朱红细工的红木家具,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但已陈旧而黯淡。只有纱窗下的一张雕漆桌上摆满了辉煌丽泽的金银锦缎。香寿在桌前纤身而立,雪白绝尘,她身畔的姚奶妈则黑衣黑裙,嘴里说着一口土话,叽叽嘎嘎个不停。
说了好一阵,香寿以叹作答,“奶妈,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姚奶妈也将扬州话改作了半生不熟的京腔,“一定有用。且不说太后赏的珍宝,就上一回得召进宫的荣宠,也够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受的!要不是这样子,周公公还不肯收咱们的东西呢,我一会子就再托人把这些银两送与他。”
“可都一个多月了。”
“娘娘,你信我的,迟早能行。”
香寿哀哀地望了姚奶妈一眼,终究只一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