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绣帘内亦是烟雾迷细,略带着苦涩的草药香萦绕着鼻端,似一段避不开、挥不去的忧悒。
齐奢却始终是笑着的,已将一个苹果削得整齐干净,又片做一片片的盛在一只银碗内。这碗是他从前赠给青田的,卷云纹,碗底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言。
青田笑指住床前的一张莲花小几,“放在这儿就成。”
齐奢将碗放去几上,抽身正坐,抓了桌上的小洋巾抹一抹手,“吃吧,苹果苹果,平安结果。”
青田将碗掂在手间,垂视着碗中一捧晶莹的果肉,捏一片放进了嘴里,“这苹果好甜!”她笑着低垂了双目,温婉如许,“才三爷来之前,我坐在这里一面读经一面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无知幼年被生身母亲出卖,青春年华被终身所托出卖,连我自个也一样在这枇杷门下出卖着自个,今儿卖与这个,明儿卖与那个,卖身的钱够盖一座皇宫,可我却永远是最卑贱的贱民。唯一无忧无虑、清清白白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在家乡的日子,可那些日子我已全记不起了。这样的一辈子就此得以终了,该是求之不得,但我心中竟是舍不得——舍不得一个人,想着若能在此时再见上这个人一面,破落一生亦算圆满,只可笑到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怎知一抬眼,就看见了三爷。平安固然是福,身处险地却有知己不避恶难而以身相伴,是更大的福报,众生亿万,也少有一二得享此报,我从没想过我这样一个人,此生会有这样的福气。这全都拜三爷所赐,假如——”她稍一踟蹰,没说下去,只清悦地一笑,“那么我只有来世再报恩德。”
轻烟与烛光下,青田凝眸相望而来,素净的容颜之上有血潮的红晕在洇涌弥漫,是金风中的最后一朵荼蘼花,贞静、艳烈。这一刹,这花,在齐奢的胸口永远扎下了根,刺得他一腔子腥甜。他满腔都是要对她讲的话,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讲,只要一个字,他就会滚滚泪下。而他太清楚如何应对这样的时刻,笑,几乎是耍浑地笑,“我以前大抵没同你说过,我觉得这世上有两句话最不要脸,一句是‘改日请你吃饭’,还一句就是‘来世再报恩德’,你们这是明摆着赖账。爷的恩德,你必须这辈子给爷报喽。”
青田笑着又把一块苹果送入口中,将他曲折的心意细细品味。而后她抬起头,两腮轻轻地一咬,“请三爷出去帮我瞧瞧,试真汤可煎好了?”
齐奢去了短短半刻,回来时手中就多了一只莹白流霞的小药盅。他空站一站,就还把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几上,在原位坐下来。
两人间,眼下横亘着一碗稠黑的汤药,人间鬼途的一局豪赌。
有那么一瞬间,齐奢正似赌红了两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两眼黑绒绒的,默默取过了药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来,把牙关和眉头一起锁紧,“苦,苦透了!加蜜。”
齐奢笑了笑,“哪有往药里加蜜的?”
青田已将药盅放回了几上,嬉皮笑脸地,“我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叔父摄政王也不怕,独独就怕苦,从来吃药都得给兑两勺蜜。喏,在那儿。”
她
这样子近乎撒娇了,齐奢的心间涌起千般滋味,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从小几的底屉上觅到一只酱黄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药里,缓缓地搅动几下。随后他扔开了手里的长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尝。
“三爷!”一只手飞来扣住了整只药盏,只看青田自床里长长地扑出半个身子,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三爷你忘了,要喝下这药才知道我是热还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让你待在这里,偏你死活不听劝,这会子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因喘得厉害,她忙扯出了襟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后缩躲着匀了匀气息道:“这药我才沾过了,你可千万别碰,会过人的,不要命啦?!”
齐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属的,点头一笑,把碗送还给青田,自个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边,拿盆里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溅到的药汁。回到床畔时,青田已饮光了药汤,空空地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抵在唇边,兑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绝对的静止,使齐奢可以毫厘不差、闲庭信步地看清面前这女子的一切:她眉间的皱痕,发青的眼袋,凹陷的两腮,干涩至蜕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么地艳光四射。一如在那么艳光四射时,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个被懵懂地牵入花街柳巷、面带菜色的小女孩。绵长的岁月与短暂的青春给予这小女孩的,只有人间的万种丑恶,却压榨、盘剥、掠夺着从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却依旧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双眼巧笑而善睐、柔艳而刚强,刚强到就这么嗲声嗲气地讨两勺蜜,仿佛自己一向是个饱受娇惯的、连一碗苦药都吃不下的命运的宠儿,当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对面。
齐奢难以想象这巨大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既然从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梦中的荒原被等不来的母亲一遍遍抛弃,惊恐地流着泪,看天黑去。一直是一个人。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很了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灭间,十数年的忍辱谋策、雄心壮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个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的尘世里,只要想,总可以穿过烈火与冰窟,在夜枭独眼的注视下,找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等待,告诉她:从今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万物重新开始了流动,齐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药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来接她手中的药盏,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自己砸将下来,人狂乱地呜咽着,却无法挣脱还沾染着药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坚定,仿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就在齐奢翻天覆地倾山倒海的吻里头,她终于臣服地阖起了双眼。
试真汤的小瓷碗从他们的手间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骄傲地摔碎一只由命运坐庄的赌盅。
久久、久久后,自静寂的焚烧中,齐奢一分分抽离。这是同恋慕已久的爱人甜蜜的初吻,却苦得他鼻根一皱。旋即,又淳淳地笑了,眼光澄明而安详,“苦,我陪你;死,我陪你。别怕。”可他手
里的、胸前的她,却只昏天暗地地哭着,哭得气堵声噎、瑟瑟不已,活像是受了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齐奢愈发地笑起来,用手指把青田一脸的泪刮两刮,“我说,爷都这么够义气了,你是不是再给多亲两下?”
青田破涕为笑,但只笑了一声就又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她曾是沙漠中焦渴至死的徙徒,但而今她已跌入了绿洲,从最深的地底涌出甘泉,她自己就是泉,让人整个地掬在手心里,喝她、吮她、啜饮她……青田这一次不再躲避,任由齐奢缠绞着她的双唇,他们闭上眼,携手站在同一片波澜壮阔杳无人迹的黑暗中,在眼睑——这生命的幕布后。
时间流逝在烛光间、铜漏里,人却只一成不变地亲吻、交谈,仿佛生命并不是为了走向死亡,而只是为了在路上的亲吻与交谈。和衣相卧,拥抱厮磨,身体一分分地沉陷再沉陷。青田伏在齐奢的身边,以指尖拂过他的睫,“困啦?瞧你眼里全是血丝。”
他迷糊着“嗯”一声,“最近事情太多,昨儿又一宿没合眼。”
“那就睡吧。”
“不睡,已有一个时辰了吧,再等两个时辰你就该出疹子了。”
床畔的蜡烛久不曾剪,烛芯被烧出了长长一截,似一颗外露的、焦灼的心。“万一——”青田的笑容悄然瑟缩,“万一我不出疹子,你后悔吗?”
由半闭的双目中,齐奢笑笑地仰着她,“说老实话,可能会有那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不过陪着你,还是开心得紧。”接着他就两手一箍把她揽进了胸口,鼻尖自她的发端上扫过,“我说臭小囡,多少天不洗澡了?桂花油也味味儿的。”
青田又一次笑起来,这是她人生中最冷的一个夏夜,然而她的身与心都环着最暖的一双臂。就在这臂弯中,她蓦然间确定自己一定会活着,活得又长又好。
烛光益发地半明半寐,青田不知道第一粒红疹是何时起来的,她只觉颈子痒得很,抓了两把,才发现手背上已布满了针尖大的红点。那时齐奢已在她身边睡着了,嘴角微微地上翘,打着鼾,似有个小人儿在他鼻喉里咕噜噜地吐气泡。青田觉得这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声音,所以尽管欢喜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她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不忍打断这声音一刻。她只是无声地笑着,笑眼里有一位英俊的王子,正等待着被她的长吻唤醒。
齐奢是醒在青田的眼泪中的,滚热的一颗又一颗落在他额上、脸上。迷迷怔怔里,他骤然直觉到那是泪,人便被一种庞大的恐惧所攫,差不多是心惊胆战地张开眼,眼睛一张开就看到了青田的笑靥——喜上眉梢,梢头梅红点点。
像是所有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齐奢虚弱到口不成言。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个极灿烂的什么在胸腔里怦然炸开。青田还在哭,一边笑一边哭。他支起了上身把她抱过来,抱牢一个温软的平安喜乐,“好了,好了。”过了好一段,他在她耳边吻了吻,笑着又添一句,“好了。”
地下的五色洋毯上还散落着药盅的碎片,余留着试真汤的干残药迹。黑寂的黎明中,窗外开始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长长短短的,是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