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日,是闰八月的第二个中秋节。因王妃逝世而禁绝节庆的摄政王府依旧是悄然无息,但紫禁城中却是热闹非凡,与上个月的这一天一样,亲贵们入宫共度中秋,漫长的戏曲宴会从日出持续到日暮。
散席时,由京城四面赶来的王公、贵戚、公主、驸马……经东华门和西华门各自散去,从车轿内向守在宫门外的大批乞丐抛洒下丰厚的施舍。两宫太后、前朝太妃等后宫女眷与皇帝本人则会在内廷中接着举行家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项极为重要的仪式:拜月。
仪式的地点在御花园,一张扎着大红桌围的长供桌上叠着牲牢毕具、酒肉水果、香烛纸马,后头是一座由彩灯和鲜花搭结的高牌楼。西方的天空上彩霞余晖未消,东方则已是郁郁的深蓝,一大盘白晃晃的圆月初升,照耀着牌楼上用一团雪、月下白等名品白菊攒出的“桂华皎洁”几个字。牌楼下,一只大香炉燃烧着整块的松疙瘩,乐队奏响了颂歌。香烟绦绕,乐声四合,司仪开始宣读表文。读毕,卷轴被收入盒中,置于供桌上。上百个手持大红灯笼的太监在后唱和,中心的东太后王氏、西太后喜荷与皇帝齐宏面向月亮躬身伏拜,敬献香花。其后,老太妃和女官们依样而行。众太监的吟咏声结束后,桌上的供品每样被抽出了一些,连同之前的表文一起被投入香炉之中,并浇上两坛供酒,付之一炬。
火苗熊熊地扑出,蹿出了鼎口几丈高。离鼎炉最近的依然是王氏、喜荷和齐宏,两个女人皆盛妆,头上透雕的金凤凰坠满了宝石与明珠,齐宏所着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样尽是以孔雀羽线缂制而成,这些本已秾丽的衣饰在火焰下更是迸射出刺目的乱光,衬得周围一张张死板的人脸只如虚白鬼影。
其间,东太后王氏清高刻薄的标致脸孔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向右飘移了一分,嘴唇几乎动也未动,声音却由当中清楚地发出:“先皇驾崩那年就是个闰年,那一年是闰二月,我记得宫中连过了两个龙抬头,钦天监说是流年不利,果不其然。”
旁边的西宫太后喜荷把耳朵朝这里偏一寸,两只戴满了戒指的手在身前端然地交握,捏着条明黄绣双龙的手帕。
王氏把头又歪一歪,分心所垂下的数绺珠串沉悠悠地在她眉前动荡着,“今年闰八月,说是也不吉利,尤其跟属小龙的犯冲。”
听到这里,喜荷已知对方要将话题引向何处,却只不露声色,一颗血红的心全遮掩在面上厚厚的白粉下。“不过,好像宫中并没谁属小龙。”
右边的鼻翅微微一抽,是王氏惯有的不带痕迹的讥刺表情,“妹妹忘了,三爷就是属小龙的。你瞧瞧他今年可不是事事多舛?人也消沉了不少,就连这两回宫里头的中秋大宴也没出席。”
“热丧之中,不入内廷。何况中秋乃团圆之节,王爷新失王妃,只恐触景生情,不来亦在常理之中。”
“触景生情倒是,不过却不是为了王妃。妹妹没听见说?三爷五月底出京并非北上避暑,而是南下跑去扬州瞧那‘段娘娘’,都削发为尼了,还这么撂不开。唉,想当初,高祖皇帝为一个出身卑贱的德嫔差点儿废掉孝慈皇后,太祖、太宗两兄弟反目,也是为一个什么鞑靼的公主,父皇更是为了专宠端母妃而废黜了三爷的太子之位,再想想先皇,最后就死在淑妃那狐媚子身上。要说齐家,可真个个都是多情种子!”
王氏的音量很小很细,整段话全是拿气息喷出来的,喜荷却觉得像是有千柄大捶敲打在心肺上。这两次宏大的团圆宴,尽管她早已得知齐奢的缺席,却仍然管不住眼睛不偷偷地去望戏台边他那座空空的包厢,还特地派人去他的府中传话慰藉:“请三爷节哀顺变。”——?呸!她追忆起齐奢从开始到现在拿
来搪塞自己的种种借口,什么忙碌、什么名节、什么哀痛,可分明忙碌不能、名节不能、哀痛不能,任何的借口也不能在另一个女人那儿阻止他。她早就对他不抱期望,彻底地死了心,可仍有别的什么活着,一定有什么,才会令她每一回听到他的名,腹腔都燃起灼灼的烈焰,就像面前这一口巨炉,饕餮贪婪,把一切都化成灰。
喜荷不自觉地攥紧了两手,若不是还有几根镶嵌着绿松石的金甲套,她怕已活活崴断了指甲。“姐姐这样放肆议论列位祖宗和先皇,委实是大不敬。”
王氏放下了眼皮斜瞟而来,喜心翻倒。凭身份和实力,她早已不能使喜荷在自己面前一跪就是一刻钟,可凭借放出每一则关于摄政王和他那婊子的消息,她都能使喜荷重新感受到深刻的屈辱和卑微。这不单是她出于个人好恶的施刑,为了家族的生存,她必须尽快拉拢这位举棋不定的同盟,而“拉拢”,无非就是大棒与金元。只听王氏重新改换了一种金币相击似的轻而脆的音调,将平时吝于出口的美言源源泼出:“嗐,我是想说,只有我们宏儿在妹妹的严格督教下操守端正、致道正学,将来必是一位不近女色、勤勉政事的好皇帝。”
王氏的策略很奏效,这句话立使喜荷的心情得到了舒缓。可不是,她还有自个的亲生儿子!喜荷侧过头朝齐宏张望,却并未见到心目中他君临天下的体面之态,反见其似在同自己身后的某位宫女轻佻地挤眉弄眼。不过齐宏同时察觉到了母后的瞩目,只一刹就已扳正头颈,面无二色。喜荷手中的那条双龙帕几乎要被捏成一团,但她隐忍不发,只将眼珠横移,同身畔的王氏一起,在满身金蛇狂舞的宝光中,木然盯向前方那一尊焚化祭品的巨大香炉。
火舌渐渐地平息下来,从盘旋着精美花纹的黄铜炉盖里开始有白烟冉冉地冒出。王氏和喜荷率先移步,齐宏紧随,上百艳装的宫人们在近千盏红灯的护送下向着晚宴大厅的游艺斋而去,仿佛是一条发光的长龙,蜿蜒在中天的皓月下。
月圆过了几轮再缺几轮,就由深秋来到了冬至。
慈宁宫的偏殿,菱花窗筛落了晴光,光芒在西太后喜荷耳下的一对琥珀重珠耳坠上流转,瑰丽而深邃。她面带慈爱的笑容,望向炕案另一边的儿子。
齐宏又长高了几寸,一身柿蒂龙袍蕴藉丰仪,正高谈阔论着:“天子父天母地,所以一年有两次大祀。冬至南郊祭天坛,夏至北郊祭地坛,便是‘冬祭圜丘’和‘夏祭方泽’。以往由于朕年幼,都是由皇叔代为祭祀,昨儿个皇叔说,朕大婚亲政在即,为了‘以严对越、而昭敬诚’,今年要朕亲祀。”
有什么闯入了喜荷的心间,却又转瞬远遁。她拿过案上的一盏红糖姜茶抿一口,口舌里微微的甜和辣。“这是你皇叔为你建树天子的威仪,很该这样的。只是依照仪节,祭祀需九城断屠,阖宫斋戒;致祭者更要素食禁酒,不张宴乐,独宿斋宫整三日。这三日的清心寡欲、无所事事,你可受得住?”
齐宏微有些支吾:“正是为了这个要跟母后说呢,儿臣想在斋期前去南苑行猎几天,恳请母后答允。”
喜荷笑起来,眼角又添了新痕,“我就晓得你在打这个主意,从小就被你皇叔给教的,日日在宫里头骑马操弓还不够,就想着出去撒野,一年不到南苑几回你就心痒痒。”
齐宏见母亲语气缓和,也就嘻嘻笑着,“母后是最心疼儿臣的,儿臣一年到头苦读诗书,学习政事,如今年底了,且准儿臣玩上两天吧。”
喜荷拈起炕边的一柄金嵌珊瑚如意,在手间轻抚一抚,“去就去吧,只是打猎动刀动箭的,母后总不大放心。一会子你去乾清宫见到你皇叔,嘱咐他一起跟着。”
“那自然,”齐宏笑容
可掬,下炕来折腰一礼,“儿臣多谢母后成全。”
“瞧把你乐的,都是快要大婚亲政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喜荷爱怜一声,却又紧接着蹙眉一叹。
齐宏也跟着收起了笑容,“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喜荷掷开了手里的如意,扶了扶髻顶的王母驾鸾金挑心,“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你另一位母后和她的好娘家从前可没少难为过咱们母子,如今纲纪重归于正,早已无须仰人鼻息,我却还要时时以慈庆宫的那位为尊。近来一想到你大婚次日,皇后竟要先去她宫里头参谒,再来见我这个正经婆婆,而你亲政时,群臣的贺表也会把她先排在前头,我就直堵得肝疼。想母后我一辈子要强,偏偏在公开的名分上这样无端端矮人一截,被人在背后‘西边’‘西边’的叫着,还要和东边那位天天见面,毕生相处,又不是当年形势所迫,总是不甘心。”
齐宏怅然重叹:“儿臣又何尝甘心?只是东边到底是父皇的中宫皇后,别说现在王家余势犹存,就算有朝一日合族倾覆,也把那一位奈何不得分毫。唉,母后只好自己多宽宽心,别又闹起病来。对了,玉茗说太医院所制的‘宁远香’平伏肝气药效甚好,母后还一直用着吗?”
“一直都用着,这不,炉里焚着的就是。皇帝也是‘久居兰室’,竟闻不出来了。”喜荷略带黯然地笑起来,将手臂向立在炕沿的玉茗一抬,“得了,我就是没事儿叨叨几句,皇帝别往心里去。十几年都屈居人下,母后也早惯了。说了这一早上话,倒有些犯困,我进去眯一会子,叫他们伺候你吃些点心吧。金砂,把昨儿专差进奉的小吃端上来。”
那边玉茗便扶起了喜荷,双双往后殿去了。剩下几位宫女就献上了十来只捧盒,盒中是豆沙卷、翠玉糕、水红姜、杂丝梅饼等零食。
“皇上请用。”
齐宏斜身在炕上,两眼单单瞅着正中间的一名宫女,把手朝某只盒内一指,“金砂,那个、还有那个是什么?”
那叫做金砂的宫女与同伴一样,都穿着上等女官的官服,其上钉有冬至的“阳生”补子,图案是童子骑羊——?童子骑在一只绵羊上,肩扛梅枝,枝头挑着一只鸟笼。而金砂其人也正是一张微微有肉的娃娃脸,羊一样温柔的大眼睛,梅花似挺拔俊俏的身段,一张口,声音悦人如金丝鸟:
“回皇上,这是糖霜玉蜂儿,那是珑缠果子,皇上可是要这两样?”
“嗯,你拿上来吧。”
金砂便用两根长箸从盒里分别搛起了几块点心放入一只白瓷碟中,送到齐宏手前。
齐宏伸手过来,不知是存心或无意,手指一滑就将碟子折翻了,点心全扣在桌上。他“哎呀”一声,就自己动手去捡。
“皇上快放着。”宫女们忙一起伸过好几双手来,似一尾尾窈窕的金鱼。齐宏趁势就在金砂的手上摸了一把,自己先心跳耳热,绕起眼来回看,生怕别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金砂更是脸腮上直涌起两片珊瑚色的晕潮来,低着头两手忙乱。她这副模样惹得齐宏回思不尽,只是眼前有人,屋内、廊下全是人,他只得收了手,唤另一名宫女道:“不吃这两样了,珠环,你把荔枝蓼花给朕端过来吧。”
珠环的眼神隐秘而锐利,早就将齐宏和金砂的作态尽收眼底,却只恍然无事地甜声一应:“是,皇上。”
齐宏吃了两块蜜饯,洗了手,就往乾清宫去了。慈宁宫的宫女们收拾桌案碟盘,只有珠环一人悄然潜入了太后的寝殿,“玉茗姐姐?”
玉茗听了珠环低低的几句话,就点点头走去里间。喜荷睡在一张横榻上,两眼半闭。她听了玉茗低低的几句话,就把眼完完全全地闭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