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飞快。每隔上一两天,乔运则就会到吴宅教导吴义功课。转眼又到了八月十四,才过午,天色就阴如墨染,乌云滚涌。
乔运则手搭凉棚向上空眺了一眺,加快了步伐。吴家的仆人径直就把他请向内书房,“先生今天到得好早,少爷还在后园子练功场里,小的去叫他。”
“不必,”乔运则将他唤住,“我去叫,顺便看看你们家少爷练功。”
“那敢情好,您打这儿出去一路往西走到头就是了。”
“我晓得。”
乔运则出了书房就沿着穿廊向西而去,忽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凄厉、尖锐,而且极短促,仿佛刚从嗓子眼冒出来就被人一把掐断。他惊悚地停下了脚步,倾耳再听,却只听到风声与虫叫,安静得使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又继续向前走,走出一截子,那凄怖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次听得更清楚,不是人声,是某种动物。
猫。
乔运则转过了一畦虞美人,就看到了满地的猫。数不清有几只,因为它们都被砍成了好几段,有的还在一抽一抽地扭动,有一只猫的眼珠子从眼眶里迸出,直拖在地下。吴义还是作练功打扮,穿着千层底,裤子束着裹腿,练功的石锁枪棍也在一旁放着,他手里只提着一把刀,脚边有一只麻袋。他弯腰从麻袋里又拎出一只活生生的黄白相间的大花猫往上一丢,手里的刀光跟着一闪。落地时,花猫已身首异处,但仍未断气,大瞪着两只眼,舌头伸出老长,露出尖尖的前牙发出嘶嘶的叫声,断掉的躯体左右滚动着,似乎想抓住自己摆动个不停的尾巴,到处是血、乱飞的毫毛和内脏。
乔运则想起了青田的在御,他忍不住吐了。
吴义听到声音回过头,“老师?你怎么来了?”
乔运则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他的脸容已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来得早了些。义少爷,可以去书房了。”
吴义歪着嘴角,把刀上的血一抹,“老师吓到了?”
乔运则摇摇头,“少爷讨厌猫?”
吴义也跟着摇了摇头,“不,我就想看看被砍成两段是什么样子。”
乔运则皱起眉。就在这一刻,酝酿了一天的豪雨终于降下。
此时,紫禁城的午门方向,一乘瓜伞仪仗锦簇的大轿冒着匝地雨水长驱直入,停在了乾清宫正门阶下。一柄六十四根伞骨的杏黄巨伞撑开在轿前,水帘与轿帘后,齐奢器宇轩昂,肃然而出。
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应习亲自出迎,“王爷今儿个来得早,皇上正说下雨了路上不好走,怕要晚一些呢。王爷直接进去就是,皇上交代说不必通传。”
齐奢将一袭金衮龙暗八宝云袍一撩,步上玉阶。自办完香寿的丧事后,他的日子又是一如继往,依然是三六九早朝,其余日子上午在崇定院理政,下午入内禁为少帝齐宏讲解时政。
他进到殿内的东梢暖阁时,齐宏正抱头苦思着什么事,举目望见他,忙正了正头上的金冠,迈下地平,“皇叔来了,朕刚好有件事同你商量。应习,你在外头看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雨声潺潺,宫殿的重檐庑殿顶、白玉石台基、三交六菱花门窗皆氤氤然的,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齐宏揉捏着身上遍走行龙的锦袍,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明年大婚,除了皇后,朕还想,嗯,再册一位妃子。”
这下实非意料所及,齐奢的讶异就形之于色,“呃,皇上是看中谁了?”
齐宏点了个头,一向智识早开的干练面孔忽蜕回成一个普通的、毛躁的十五岁男孩。
齐奢低低地笑起来,“是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
齐宏忸怩了一下,“金砂。”
“圣母皇太后的宫女?”
“嗯。”
“嘶,这可有点儿麻烦。宫人受封倒不是不可,只是圣母皇太后向来在这上头对皇上管束极严,平日里连跟宫女单独相处都不许的。皇上倘若贸然提出这件事,太后疑心一起,保不准迁怒于金砂姑娘,怕到时不好收场。”
“朕就是担心这个,况且金砂又比朕年长好几岁,再不两年也就该放出宫去了,就算朕想拖拖再说,也拖不得多久,为此才特向皇叔讨主意。”
“看来皇上对她中意得很哪!”但瞧侄子因自己善意的调笑而泛起的羞缩笑窝,齐奢更是笑。他理解,一个每一天都被枯燥的礼仪、经史、文折所塞满的孩子,忽有一天碰上个胆敢和他对目浅笑的少女,头一次发现她将唇角轻轻上翘的力量,竟那么不可思议地帮他抬走了肩上无与伦比的沉重——?尽管只一小会儿。这样的迷恋,齐奢经历过,他甚至还能听到多年前当自己的手第一次牵住哈斯琪琪格的手时那一阵横扫过原野的天风,随着时间,迷恋的对象会被取替,但这一份美好却永不可取替。他愿意成全这美好,尤其是对一个和他一样,从一出生起血管里就流淌着权力的孤独的年轻人。
默思过一刻,他出言探询道:“敢问皇上,金砂姑娘伺候过皇上没有?”
“当然,每次朕去母后那里,都是她伺候着朕吃点心。”
“臣的意思是——?”
朝长辈无法启齿的神情怔望了一刻,齐宏就领悟,继而大窘道:“没,没有。”
“那就好办多了。”齐奢颜面一松,将意见和盘托出,“皇上少安毋躁,一切等到明年迎娶皇后之后。届时大礼已成,皇上再召幸宫女已无伤风化体例,就算皇太后不高兴,也不会大加怪罪。若上天眷顾,过得个一年半载,金砂姑娘怀有龙裔,皇上自管按照心意册封。就算暂无喜信,皇上也可借亲政加恩为由,封为婕妤、美人,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进为妃位之时。事情不算什么,只是千万请皇上耐心些,不单话不可再提,也切忌在圣母皇太后跟前露出一丝半点儿的行迹来。”
“朕懂得了。”齐宏郑重地颔首,眼一闪却又把脸挣红,“朕这心里话只敢同皇叔一个人说,皇叔还笑朕。”
“臣不敢,臣是高兴。”齐奢仍旧泯然而乐,直望进齐宏纯亮的黑眼睛里,“皇上长大了。”
叔父英挺的轮廓与侄儿秀气的外貌并无多少相似,但怪的是,随便哪个外人,都能一眼就瞧出这成熟男子与这青涩的少年是一家人。
大雨直下到入夜时分,齐奢离宫后,回王府和道堂处理过一些杂务,吃了几块面点,接着就坐轿返回红墙黄瓦、脊兽斗拱的寝殿。宝香腾腾、暖意渲渲中,靠坐在床头翻弄邸报。正有些困意,却听周敦的声音在外头轻问:“紫薇,王爷睡了没有?”
齐奢长伸个懒腰,扔开邸报,“进来吧。”
帘一掀,周敦就笑不唧唧地捧
进个小锦盒,“爷,扬州送来的。”
一脸的意兴阑珊一扫而空,齐奢接过了盒子打开,里头装着一个极厚重的信封和一只轻轻巧巧的衿缨荷包。他顺手把荷包丢到了一边,先取出信封,封缄严固,其上有一行熟悉的劲秀字迹:三哥密拆,贱妾身家性命攸关,要紧千万。一堆不祥的猜测一股脑涌起,齐奢忙把嗓子一扫,“下去。”
周敦见状,提了心吊起胆,却不敢过问,唯唯退出。
齐奢只担心青田在异乡遇到了什么烦难,心急火燎撕开信,自其内抽出了手掌大的金丝纸册一本。册子一拉展,他遍体的凝重就变成纸张般轻薄,头一别,哈哈大笑。
但见手中二十四页绢本设色,整齐铺就着二十四帧工笔暗春宫。青田的画技本就出众,后又经宫廷首席画师的悉心指教,更是非寻常裙屐所及。画中的男女布置雅详,有执手相看痴无一词的,有耳鬓相贴喁喁密语的,有男子伏案而女子为其烹茶的,有女子对镜而男子替其簪花的,最大胆的一张空无一人,只画有寝室内的一张雕床,床下足踏上摆着两对鞋,一对又长又大的男鞋,一对娇娇媚媚的小绣鞋,其中一只还翻落在地下,帐幕的缝隙里挂下一片大红水泄百褶裙的裙袂,一尾白猫大张着一只天蓝独眼,在下仰着向内瞧……一幕幕均是他和青田之间的燕居香艳,而画上一双爱侣的面貌也正就是他和青田本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望着画页上被缩小为能一口入腹的青田,她一枚枣儿宽的楚腰、一粒细米长的手,芝麻大小的檀口……她万种不复偕的娇颦妍笑,不觉间已有什么在齐奢的身上急剧胀大。他眼盯着画册,手指两下解开了裤腰,掏进去。
若干时间后,一些喘息的余意间,齐奢把让撒金纸所勾出的一摊东西用几张细草纸揩了个干净。这才发现册子的最后一折里还塞着张夹片,抽出一瞧,上头绘着个背对佛像、盘坐蒲团的小尼姑,头上支楞着乌青的发梢,两手紧掩在脸前,是羞愧万状的模样,禁不住叫齐奢直笑至绝倒。他抚着这精心至意的春宫,这是青田对他那张白描的唱和,每一条墨线每一点颜色都是她的体贴。或许只有一个曾经的妓女,才懂得这样好地体贴她的男人。
的确,让一个男人——?尤其他这样一个男人——?靠手来过日子,简直不舒服透了,但为她而守,却会让他的心感到舒服。身与心的冲突,对齐奢来说,赢家永远毫无悬念。
他的目光落上适才被撂在床里的小荷包,团锦堆绣,绣的是并蒂莲,金穗下缀着密密的料珠。他将它捡起放置在鼻前吸上一吸,霎时间神驰魂荡。这是青田的气味,抑或说,像极了她的气味。是她常日所用的头油、水粉、花露、熏香混合在一起的那种酥酥的甜味,只缺少了她自己肌肤间那股神秘的香气,其间的区别就像是一幅活灵活现的肖像和活人本身。但这些,对一个望梅止渴的相思者,已经足够了。
齐奢自己熄灭了床前的几支蜡,孤身躺下。临睡,笑容仍挂在他嘴角。宽大的床铺内,思念已比他空空的手臂伸得更长更远地,将万水千山外的爱人揽入了怀抱,爱抚着她仍扎手的碎发,一同入眠。
至于外间侍夜的周敦早就打起了鼾,他不知道段娘娘是用什么法子能让王爷一个人关在屋里头笑得鬼神趋避,但知道有个人能让主子如此地开心,这奴才永无止息的关心也就能暂且地小憩在一场安睡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