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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归雁入云天

元宏侧身半躺下,含笑看着冯妙:“要是有人能读给朕听,就算不传午膳,也没什么要紧。”

送奏表来的内官已经退下,冯妙裹着锦被赤脚走到纱幔边,掀起一角向外看去,见外殿没有旁人,才踮着脚尖走过去,拿了最上面几本回来。这些奏表都是经过初读的,放在上面的最紧急也最重要。

冯妙拥着锦被,只露出两只白如素瓷的胳膊,捧着奏表读给元宏听。第一封便是领军将军于烈上的请罪表,元宏命他去清除慕容余孽,他按着高清欢提供的地点带兵过去,却两次都让那里的人跑掉了。

元宏听完冷笑一声:“高清欢这么一个狡诈的人,这些族人是他日后唯一能倚靠的力量,怎么肯让他们被朕剿灭?”

冯妙已经熟悉元宏处理政事的方式,拿过床榻边小案上的笔说:“于烈将军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可以斥责他办事不力,却不降他的官职,仍旧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没听到反对声音,她正要落笔,又抬起眼问:“于烈将军虽然有些脾气暴躁,可做事一向都是最稳妥的,怎么会接连让这些人逃脱两次?高清欢说的话,会不会有假?”

“高清欢所说的位置是真的,每次让于烈带人过去之前,朕都会先派人去看看,确定那里的确有人在。”元宏卷着她的发梢回答,“朕不想大肆抓捕闹得人心惶惶,只让于烈借口清查逃犯,那些慕容氏的后人,原本就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很难找到,于烈去时,他们就像得到消息一样,全都散开在市井巷陌间,没办法再搜捕下去了。”

冯妙咬着笔管沉思:“也许宫中真的有人给他们传递消息,让他们提前知道皇上会派人过去。”她忍不住问道:“皇上,如果抓住了这些慕容后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会不会……全都杀了?”

“妙儿,”元宏握住她的提笔的手,“你心软,对任何人都狠不起来,这是你的好处,但也是你致命的弱点。身为天子、皇后,心软是最要不得的。朕手里握着的,是整个大魏的万千子民,如果牺牲一个人,能换来大魏的康泰,那么朕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历朝历代的帝王,对反叛、变乱、假传圣旨,都毫不留情,因为姑息这些事情,会在日后造成更大的祸患。”元宏抚摸着冯妙的发,声音里有一丝丝的不忍:“对这些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选择跟朕站在一起,就要学着接受这些。”

冯妙低垂下头,她知道元宏说的都是对的,只是一时半刻心里还有些抵触。元宏从她手中接过笔,在奏表上写了几行小字,罚于烈半年俸禄,限他三个月内办好这件事,如果到时候仍然做不到,就免去他的将军职衔。

这份责罚更重,给于烈的压力也更大,元宏吃准了他的性格,知道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在限期内完成,甚至做得更好。

皇帝的斥责,果然令于烈羞愤难当,他把领军将军的腰牌交还给皇帝,允诺一个月内一定办好这件事,如果不行,就索性告老还乡,再也不任任何官职。元宏知道他为人一诺千金,把腰牌仍旧给他,不再过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一个月快要过去时,于烈果然抓到了人,虽然仍旧有一大半的人逃脱,他却抓到了几个活口。慕容后人向来都会随身带着毒药,一旦觉得情形不好,便服毒自尽,因此活口十分难得。这一下,于烈算是彻底挽回了颜面。元宏把这些人送进慎刑所,让李得禄仔细审问。他知道撬开慕容氏的嘴并不容易,因此在时间上也很宽限,并不急着要一个结果。

转到月初,便是元恪的生日。宫中的皇子向来很少庆祝生辰,对于元恂来说,他的生日便是贞皇后林氏的忌日,自然没人敢大张旗鼓地庆祝。元恪从小便循规蹈矩,长兄还没有庆祝生辰,他自然也不会僭越。元怀虽然是皇帝心中最喜爱的儿子,可他的身世一直有很多传闻,寻常的宫女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

可这一年,情形却有些不同了,冯妙亲自叮嘱内六局,要好好操办二皇子的生辰宴,又亲自叮嘱元恪,喜欢什么菜色、想请那些人来赴宴,都可以自己拿主意。这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洛阳城,皇宫内外的人都清楚,懿旨虽然来自皇后,却必定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准许。生辰宴事小,替二皇子树立威信事大,看来二皇子这个称谓很快就用不上了,从此怕是要称呼他一声“太子殿下”。

华音殿内,元恪恭恭敬敬地跪在青砖地面上,垂头听着冯妙说话。名义上,他已经归冯妙抚养,可冯妙却对元宏说,二皇子已经大了,可以单独开辟一处宫室居住,并不让他搬进华音殿来,只在有话要说的时候,才宣他过来。

元怀坐在冯妙膝上,吮着手指发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叫着:“二哥哥……二哥哥……”

元恪得体地微笑着,抚了一抚元怀的小脸,却在没人注意时,嫌恶地掸了掸拂过他侧脸的衣袖。十几岁的早慧孩子,懂得如何拉拢身边人,却不懂得怎么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只觉得胸口像有一头猛虎在咆哮,压都压不住。为什么冯母后愿意天天让这个最小的弟弟坐在膝上,却让自己远远地搬到其他的宫室去住?

他并不多话,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个最小的弟弟,并不是高母妃所生,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怀弟跟他不一样,是冯母后的亲生儿子。想到这一点,元恪心里的那头猛虎,咆哮得更凶,无论他多么聪明懂事,在冯母后心里,也永远比不上这个嘴角还挂着口水的奶娃,因为那个才是冯母后自己的孩子,而他什么也不是。

冯妙用帕子擦擦元怀的侧脸,圈着他小小的身子不住

地摇晃,元怀挥舞着小手,没心没肺地笑个不停。元恪越发觉得刺眼,高母妃从来不会这样温柔和蔼地对他,她只会催促自己背书,用竹条抽打着纠正自己一走一坐的姿势。这念头才刚一冒出来,就被元恪自己拼命摇着头否定,他怎么能不喜欢自己亲生的母妃,却愿意去亲近一个外人?

元恪一遍遍告诉自己,父皇一定是受了冯母后的挑唆,才会毒死高母妃的,一定是!一定是!他几乎快要怒吼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相信,他没有忘记过自己亲生的母妃,从来没有,不是他想接近冯母后却不能,而是他根本不愿意靠近这个“恶毒”的女人。

冯妙抬起头,注意到元恪的神情有些古怪,便问道:“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对生辰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本宫看你整天读书,十分辛苦,安排这些事,原本是想要叫你放松几天的,你想到什么都来告诉本宫,一定叫你如愿就是。”

元恪紧紧盯着冯妙,想要从她柔美的脸上,找出一点狠毒的迹象来,可她仍旧笑得那么完美无瑕,就像从前每一次见面一样。元恪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是她害死了高母妃,不然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这一切都是出于愧疚的补偿,一定是……一定是……

“母后,”元恪摆出一副谦恭的笑意,“儿臣不想办生辰宴了,父皇数次南征,国库消耗巨大,儿臣不能替父皇分忧,心里已经觉得很惶恐了,怎么还能在这个时候铺张浪费呢?”

冯妙赞许地点头,恪儿这孩子,到底还是没有叫人失望,眼光能放得如此之远,并不在乎眼前一时的荣辱。只是他眼中明显的疏离,还是让冯妙有些不放心。经历的事情越多,她就越能明白阿娘的睿智,总是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人,是没有办法敞开心胸迎接未来的。

“母妃,儿臣想过了,与其准备宴席,不如由儿臣写些诗笺,再配上些时鲜蔬果,给平常交好的几位朋友送去,就算是个心意了。”元恪说完这些话,对着冯妙躬身,“不知道这想法是否可以,请母后教导儿臣。”

冯妙轻轻点头:“恪儿想得很周到,就按恪儿的意思办吧。”等元恪告辞离去后,她才叫来一名小太监,叮嘱他暗中留意二皇子准备礼物的名单。元恪一直在宫中的学堂读书,有些王侯公子朋友并不奇怪,但若是他刻意拉拢原先支持太子的朝臣,她就不得不多小心些了,她不希望太子叛乱的事情重演。

宫中传旨免了二皇子的生辰宴,朝臣们却不敢真的放松,都匆忙地准备贺礼,赶在二皇子的礼物送出之前,把贺礼送进宫中。尤其是那些从前支持过元恂的人们,眼看他已经没有可能东山再起,便把目光投向了这位未来的准太子,备下的礼物也一个比一个贵重精致,甚至比皇上的用度还要好。

距离二皇子的生辰还有几天,送进宫中的贺礼就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原本就跟他交好的几位亲王世子,此时为了避嫌,准备的礼物都很简单,不过是些笔墨纸砚,或是些新奇的糕点。而有些原本支持太子的人,送来的礼物就极其贵重难得,有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观音像,与真人一般大小,也有用深海出产的珍珠串成的衣带,不像普通的珍珠那样润白,反倒泛着一层幽幽的蓝光。

元恪拿过礼单,一样样看下去,提笔勾出几个熟悉名字,对身边侍奉的人说:“把这几个人的礼物收起来,把我前几天写好的诗笺当作回礼给他们送去,其余的礼物,一概都退回去,要是有人问起,也不必说明原因,要是他们不肯收,就放在他们的府邸门口。”

他的伴读是领军将军于烈的小儿子,此时不免有些着急地上前阻拦:“二殿下,这些贵重的礼物,都是原本支持皇长子的人送来的,现在皇长子被囚禁在河阳无鼻城,眼看再没有翻身的可能,这些人既然有意向二殿下示好,何不顺水推舟笼络了他们?”

元恪并不向他解释什么,只催促办事的小太监快去。这些人向他示好,并不是因为他是元恪,而是因为他即将成为新的太子。他越是不接受,这些人就只能继续绞尽脑汁地向他表示效忠,但如果他太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些人,日后反倒不容易压服他们了。元宏并没有刻意教过他,他却耳濡目染,把朝堂上那一套学了个十足。

这位一心向着二皇子的伴读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元恪抬手拦住:“放心吧,这份礼物我不接受,他们就得想办法换更贵重的礼物来。”

这些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冯妙耳中,她拿过小太监送来的名单,仔仔细细看下来,元恪送了回礼的几个人,都是平日在宫中学堂读书的贵胄子弟,年纪不大,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影响力。

冯妙把名单扔进香炉里烧掉,暗想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恪儿这孩子或许本来就秉性纯良。

元恪的生辰过得波澜不惊,他那几份别致有趣的回礼,却在洛阳城内成了炙手可热的稀罕物,他的诗和字都风雅飘逸,几番传看之间,已经赢得的无数赞许。不少人家开始暗暗盘算,看来这位二皇子的确如传说中一般聪慧非常。大魏已经在很多方便都改用汉俗,唯独婚嫁一事仍旧淳朴奔放,只要男女双方彼此情投意合,便可以去跟父母说,想要结为夫妇。如果谁家的女儿能够捷足先登,牢牢抓住二皇子的心,这一家人便都有依靠了。

他的生辰过后,冯妙便把元恪的举动,都一一告诉元宏:“只要这孩子能心胸开阔一些,凭他的聪明,一定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元宏抚着冯妙的侧脸说:“真是难为你了,朕跟恪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要不是有你多留意,恐怕这孩

子的性情就真的太过偏激了。”他略一犹豫,又说道:“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劝导恪儿,就来告诉朕,让朕去跟他说,毕竟朕是他的父皇,即使言语激烈一些,他也不该有什么怨言。”

冯妙明白元宏的意思,他是在担心身后事,如果冯妙对元恪好一些,那么等到元恪登基为帝时,他也会善待冯妙和怀儿。他刻意说得轻松,冯妙却听得出,他满心都是不舍,怀儿还太小了,如果真有那一天,后宫里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恐怕境遇还比不上流离失所的乞丐。

她低头答应:“我知道,恪儿很懂事,你放心就是。”

元恪的生辰过去三个月后,一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也同时颁布。准备诏书时,元宏特意写了两份,一份是正式的立太子诏书,用印之后交给内秘书令拿去传旨。另一份则被封装在金筒里,放到冯妙手中。

“妙儿,”元宏恳切地看着她说,“这道诏书,该何时用、该怎么用,朕想留给你决定,你一定要把它收好。”

冯妙已经看过诏书的内容,知道事关重大,把它用纯金打造的盒子收好。盒子外面的锁,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制作的,如果没有钥匙,就算用斧头凿开盒盖,也拿不到诏书,夹层里预先放好的水银和染色剂会流出来,彻底污损诏书上的字迹。

元宏忽然想起件事,转头问冯妙:“怎么这几个月都没有看到过元恂送来的书信?”

冯妙低头想了一想,自从元恪的生辰宴过后,好像就再没收到过无鼻城送来的书信了。元宏脸上涌起几分怒气,他原本看着元恂肯诚心认错,心里颇有几分欣慰,可元恂才坚持了不过几个月就放弃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没有长性了。

元宏叫来一名羽林侍卫,吩咐他骑快马去无鼻城,当面代表皇帝斥责元恂,再让他好好写一封信来,说说最近都读了什么书。元宏特意叮嘱那名羽林侍卫,如果元恂一时半会儿写不出信来,也不必催促,可以给他几天时间慢慢地写。元宏心里想的是,只要元恂能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并且做出一个悔过的姿态,念在林琅的情分上,还是能原谅他。

羽林侍卫一去一返,用了十来天时间,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元宏勃然大怒。据无鼻城的看守说,其实元恂最近几个月一直也都写了信,可是言语之间流露出对皇帝的怨恨之意,守卫们不敢把这样的书信送去洛阳,生怕皇上看了一生气,连累这个无鼻城的人都跟着丢了性命,便悄悄把信件销毁了。

跟着传信的羽林侍卫一起回来面圣的守卫还说,元恂经常半夜哭泣,感叹父亲在洛阳城中受罪,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能帮助一丝一毫。守卫哆哆嗦嗦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皇长子还说……还说……做了十几年太子,实在是太长了,长得他都等不及了。”

元宏抬手在书案上一拂,把一摞奏表都扫落在地上,冷冷地说:“他究竟是遗憾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太长,还是遗憾朕活得太长了?!”这句话,实在是触到了元宏心底的隐痛,再加上其他的零碎细节,他的怒火已经不可遏制。

就在这时,慎刑所的李得禄刚好也送审问的口供来,那些人供述,曾经北海王曾经给过他们钱财,从前的太子殿下,也曾经在酒后私下允诺过,如果他日后登基为帝,一定会下诏准许慕容氏的后人恢复本来的姓氏,允许他们跟其他部族的一样入朝为官,甚至大言不惭地先许诺了好几个爵位、官职出去。

元宏看了只是冷笑:“还没当上皇帝,已经先过起皇帝的瘾来了,这个逆子倒是有兴致。”那份口供中,已经隐约有些暗示,北海王和元恂关系亲密,如果再审问下去,恐怕会问出些更难听的话来。

他以叛乱的罪名把北海王圈禁起来,却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北海王从前做过的恶事,更不会让人知道,贞皇后林氏其实曾经真的“失贞”。

“皇上,皇长子不过是发发牢骚,无鼻城看守严密,他没有可能再有任何不轨之心了。”冯妙低声劝道,毕竟这是林姐姐的孩子,能留住性命最好。

元宏沉默半晌,整个澄阳宫内都充斥着快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召来内官,缓缓开口:“传旨,皇长子元恂,在无鼻城内仍然没有丝毫悔过之心,罪大恶极。从今天起,断绝无鼻城内的一切用度,不准供应衣裳、饮食。”

他顿一顿,终于下定决心接着说道:“将贞皇后林氏,夺去封号,废为庶人。”这件事必须尽快做个了结,不然,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朝臣们,说不定会翻出陈年旧事的蛛丝马迹来,质疑贞皇后林氏的贞洁,质疑皇长子真正的血统。

内官领了旨意便匆匆退下,元宏声音闷闷地对着冯妙说:“妙儿,你忘了吗?朕曾经跟你说过,帝王的心意,跟寻常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褒奖反倒是为了羞辱,有时候贬斥反倒是为了保护。林琅是个最爱安静的人,朕只想让她安宁,不想再有任何人打扰她……等朕见着她时,再跟她说……谢谢,对不起……”

冯妙把他的头揽在胸口,点头答应:“皇上,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林姐姐也一定会知道的……她不会怪你……不会……”林琅那么爱他,爱到连她这个当时只是旁观者的人,都看得心疼,怎么会舍得怪他呢?

不得不说,李得禄的确很有办法,没让那几个慕容氏的活口死去,还撬开了他们的嘴,审出了不少东西。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不肯开口时,便咬得死死的,可一旦有一个人忍耐不住,说出了第一个秘密,其余更多的秘密,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被问出来。

每隔几天,他就亲手抄誊一份口供,派人送到澄阳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