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寒颓然地看着谢芳菲,神情茫然,不知所措。数年来支持自己的仇恨突然间就不存在了,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被人掏去,空荡荡的可怕。压在头顶的泰山突然被人给移开了,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跌在地上爬不起来。饥渴交迫在烈日的沙漠中独自行走的人,所有执拗的希望到头来蓦然发现原来只是一座海市蜃楼。垂垂系着千钧的头发还是断了,清楚地听见了悬崖下的回响,仍然不敢相信就这样断了,元宏就这样死了。
谢芳菲有些担忧地看着任之寒,轻轻推了他一下,轻声问:“之寒,你还好吗?”任之寒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神情忽然有些呆滞起来,心不在焉地走了出去。谢芳菲欲言又止,只得叹气,还是让他一个人先想一想吧。
洛阳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真人道士听闻陶弘景要离开,每天来送行的人络绎不绝,别馆前面当真车如流水马如龙,门庭若市。陶弘景一概不见,只让几个得意的徒弟代劳。可是当南安王拓跋桢前来送行的时候,陶弘景不得不亲自敷衍。谢芳菲一听见拓跋桢的名字,头就犯疼,索性起身躲到后面的园子里,乐得一个人耳根清净。
水上的亭子里任之寒一个人又在喝酒,岂不闻举杯消愁愁更愁!喝得虽然不快,可是却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亭子的旮旯里还放着一个拆过封的大酒坛。满园子都是随风飘荡的酒香。谢芳菲脚下一顿,叹一口气,还是穿过长长的链桥,咯吱咯吱地走了过去。
谢芳菲在他前面的石凳子上坐下来,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任之寒举起手中的瓷杯,自嘲似的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芳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连曹操这么一个乱世里的枭雄也要感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言语间不胜欷歔!
谢芳菲斟酌说:“可是他也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寒,你不能永远沉浸在漫无边际的仇恨里。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要死?一百年以后,都化成了尘和土。什么仇恨啊,权势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早就灰飞烟灭了。眼下总有你真正该做的事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寒,人生其实短得很,一眨眼就没有了。立即去做的事情都不一定来得及,更何况你还要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面。人生数十载,行乐须及春!”
任之寒摇头苦笑:“我忘不了山一样高的仇,海一样深的恨。闻在鼻子里的不是酒的香气,而是血腥味,持久不散的血腥味。我怎么能够这样就忘了呢!为什么我的血海深仇还没有来得及报,元宏他这样就死了呢!为什么他不是死在我的剑下,而是这样就死了呢!”恨元宏,或许更恨自己。
谢芳菲叹气说:“之寒,元宏已经死了。北魏马上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这跟你报仇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只要目的达成了,具体怎么样就没有追究的必要了。你还苦苦地留在洛阳干什么,你就算不出手,北魏也不会有太平的时候了。这个仇就当已经报了,你还是回塞外去吧。那里有人一直在等着你回去呢,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在洛阳。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洛阳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任之寒似乎想起了依稀的往事,眼睛里缠绵起来,那样执拗痛苦的缠绵连谢芳菲都为之感动。继续说:“之寒,你说你如果不报仇,宁愿去死。如果现在你的仇恨还在,可是人已经死了,你还怎么报呢!秋开雨能够成功刺杀元宏,不可谓不是天意啊。你就当是他替你杀了元宏,放下心里的仇恨,回去吧。回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去吧。强过流落在异乡,漂泊无定,肠断天涯。家乡还有人一直在等你呢,你赶紧回去,迟了或许就来不及了。事情总有一道线,你硬是要跨过那道线,一切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任之寒似乎被她说中心里的伤痛,眼睛湿润,是想起什么了呢?心里梦里念念不忘的情人,还是辽阔平坦,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抑或是自由快乐地纵横驰骋?或者是洛阳的寂寥萧瑟,孤独无依?拿杯的手逐渐颤抖起来。
谢芳菲想起的却是秋开雨,心里一阵凄然痛楚,轻声哽咽地说:“之寒,你不要辜负了她,她一定朝思暮想盼望着你回去见她呢。你已经不需要再背负着这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千斤重担了。你们绝对不要像我和秋开雨一样。我们俩将来是要天遭打雷劈的。你反过来想一想,元宏就这样死了,岂不是连老天都在成全你们么?元宏若是不死,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回去了,永远被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生一世都看不到头,死也死在仇恨的毒药里。这是天意啊,为了成全你们,连老天都在暗中帮着你们呢。天下的有情人本来就应该成眷属的啊。这个世上的悲剧已经太多了,我不想再看见了。”
任之寒的头低下来,低下来,似乎要低到看不见,摸不着的黑影里去。一团团、一簇簇的黑影,缠绕着他的心紧缩起来。心也随着那一团团重重叠叠的黑影散开来,飘起来,摇晃起来。
谢芳菲继续劝道:“之寒,乱世里多少人妻离子散,天
各一方,如今就连乱世都成全你们了,你千万不要在蹉跎下去了。你若再犹豫不决的话,或许真的就来不及了。你若错过了,终生都会后悔。洛阳已经没有什么了,该完的自然会完,该乱的还是照样得乱,该来的一样都不会少。可是和你,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从此返回塞外,带着心上人,纵马驰骋,何等快意!何等自在!”
任之寒的眼湿润起来,心却热起来。死灰般的心重新滚烫起来,似瞬间爆发的火山岩浆,遍地开出绚丽的花来。谢芳菲的眼也红起来,是感动,是羡慕,还有祝福。她是全心全意、真心诚意地祝福他们。这样苟且偷安的乱世,总算还有一对即将幸福自由的情人。她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绝望了,这个世上总是存在着许多其他好的东西,让你觉得一切都还值得。有一句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肯走,总会有路的。
谢芳菲骑马送任之寒离开的路上,看着表面上依然宁静祥和的洛阳,实际上暗潮汹涌,山雨欲来。不由得叹气说:“又有谁能想得到,一切都好好的洛阳,说不定明天就风声鹤唳,刀光剑影。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中去。好好的一个北魏,就因为秋开雨,重新四分五裂,战乱迭起。”
任之寒见她并不忌讳谈论秋开雨,于是说:“秋开雨的这一手不但狠毒,而且正中要害。对他来说还是一件一举多得的事情。如果北魏和南齐内部稳固,国富兵强,他根本就没有一点机会。所以说,两国的形势越乱对他越有利,正好浑水摸鱼,从中取利。说不定将来南齐的政权也这么被他给颠覆了呢。而北魏如今这样混乱不堪的局面正是他一手营造出来的。看来,秋开雨要开始行动了,北魏就是他第一个目标。”
谢芳菲摇头说:“不是,他真正想要对付的其实不是北魏。他使的这一招只是移花接木之计。他如果不能成功刺杀元宏,北魏内部至少也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影响似盘根错节般一层层推开,总有人要代人受罪。又是一场政治风波。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可以成功地刺杀元宏。等到元宏的死讯传到洛阳的时候,必然是举国恐慌。而那些早就蠢蠢欲动、不怀好心的人正好趁这个动荡的时候起兵造反。不论是太子党,还是拓跋桢和刘彦奇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情了。这样一来,秋开雨不但能浑水摸鱼,而且还拖住了刘彦奇,使他不能分身。他首先要对付的是水云宫,不会是北魏。他早就回到南齐去了。那里的形势恐怕也和北魏差不多。汉北之地尽失,而萧鸾只怕同样命不久矣。”
任之寒叹气苦笑:“秋开雨不愧是秋开雨,这一手,打乱了多少人的计划。好不容易统一了的北方又要再次动荡不安,混乱不堪了。而南齐,命运亦危矣。这个天下已经乱了几百年了,现在还要继续乱下去。唉,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种混乱呢?你看看附近的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卖儿为奴,卖女为婢。就是塞外,同样民不聊生,受尽了压迫和剥削。”
谢芳菲无奈地说:“要结束这种混乱的局面,一定要重新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国家才是。就像春秋时期的战国七雄,同样是诸侯争霸,烽烟频起的时代,等到秦始皇一统天下,才将这种局面彻底给改善过来。可是秦朝也不过是历二代而亡。然后又是楚汉争霸的乱世。更何况是现在,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局势,哪里有一点大一统时代的预兆。等到重新统一,只怕是一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一百年以后?芳菲,你倒是肯定!这种乱世说不定就这样彻底地乱下去了。反正乱也要活,不乱还是要活,苦的还是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老百姓罢了。就拿秋开雨来说,他倒巴不得越乱越好。北魏今天会这样混乱,还是他苦心经营出来的。唉……”说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谢芳菲心头百般不是滋味,秋开雨,秋开雨,反正是彻底地断了。为什么就连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心惊胆战呢!总会有那么一天,就连对着他也可以若无其事吧!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以前就说过,什么事情等过了十年八年以后都没有那么难以承受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出了洛阳的城门。谢芳菲看着任之寒,依依不舍的情感蓦然涌现出来。这个时代,什么通信工具都没有,说不定此地一别,永无相见之日了。她拍马上前,惆怅地说:“之寒,你这一走,虽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我们,我们说不定就再也不能见面了。隔着千山万水,哪里还有见面的机会。想起当初,我们好歹也是一路同甘苦,共患难过来的啊。你就这样走了,唉!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啊!”
任之寒震动了一下,重复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芳菲,说得果然贴切。芳菲,将来你若是厌倦了这里的打打杀杀、明争暗斗,就来塞外的大草原吧。那里虽然艰苦,可是自由自在。那里,有极蓝的天、望不到边的碧绿的草原、遍地的牛羊马匹,还有淳朴的人,你对他们好,他们会加倍地对你好。芳菲,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去吧。你就当我妹子,将来帮你找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比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强多了啊。”
谢芳菲听得悠然神往,羡慕地说:“
啊,之寒,被你这样一说,我真的很动心啊。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首民歌,说的就是塞外的生活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以前听到的时候,就很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满心地渴望。现在听到你这样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你可要用好酒好菜招待我啊。我还要见一见你那个口里心里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呢,看一看是不是很漂亮啊。我这个人向来喜欢美女的。”
任之寒满口答应,然后说:“芳菲,若不是你的那些话,我一定还留在洛阳。你说我现在回去的话,还来得及,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一切都完了。犹如当头棒喝,突然间使我清醒过来。洛阳,我来洛阳的这几年,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一个梦魇,埋在重重的轻烟湿雾里,一切都不甚清楚明晰。现在我终于决定回去了,就像守得云开见月明,拨开重重的烟雾,重见天日。我的心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自在过。塞外,那才是真正的任之寒。骑马驰骋,弯弓射雕,还有茫茫的草原,现在想起来,就让我的血重新沸腾起来。芳菲,你还等什么呢,你既然喜欢塞外,就和我一起回去吧。这里的人和事已经伤透了你的心了。等到你重新想回来的时候,将来再回来。”
谢芳菲低头微笑,半晌,然后说:“之寒,每个人似乎都有现在必须去做的事情。像你,你现在必须去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回到你朝思暮想的故乡,不然就迟了,来不及了。而我,我谢芳菲也有现在必须去做的事情,不论要做什么,却还不是和你一起去塞外。但是,之寒,说不定将来我真的会去塞外投靠你呢,真的说不定。世事变化得太快了,难以预料。”
任之寒笑一笑,点头说:“好,我等将来你来找我们,你一定要来啊。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小心城门关了,进不了城。”
谢芳菲哽咽着点点头,微笑说:“嗯,不会忘记的。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任之寒听了她这话,也惆怅起来,拍马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谢芳菲故意笑说:“你快去吧。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终于回去见心上人了,应该归心似箭才是啊。将来有心,说不定再次重逢呢。快去吧,小心迟了就来不及了哦。”任之寒不再说话,脚下一夹马腹,箭一般射了出去。
谢芳菲一直看着任之寒渐渐消失在远处,只剩下穿过的风。立在道口上,呆呆地望了许久。直到后面跟着的侍卫出声提醒,才跟着众人回城了。
陶弘景正在大厅等谢芳菲回来。谢芳菲走进来,喝了一杯茶,然后才问:“大师,我们明天就要回建康了,是走水路回去还是旱路回去?”
陶弘景说:“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担心我们人还没有走出北魏的领地,元宏被杀的消息已经透露出来,路上恐怕不太平。本来就盗贼蜂起,如今更是乱上添乱了。所以我让拓跋桢派了一队精兵一路护送,直到雍州附近再沿汉水,然后取道长江回建康。”
谢芳菲点头表示知道,忍不住又问:“大师看拓跋桢真是要造反了吗?那北魏还有其他的什么人暗中不轨?”
陶弘景沉吟说:“我冷眼看他近日兵马调动得十分勤,王府的守卫分外森严,纵然没有二心,亦不怀好意。芳菲,你跟北魏有什么关系,你都要离开了,还掺和进来干什么?这种事情,不关心也罢。反正是乱,我们走了,眼不见为净。”
谢芳菲赔笑着说:“我哪里有本事掺和呀。我只是想知道,这元宏一死,北魏究竟有多少人马不安好心罢了。比如说拓跋桢,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曾经将我劫走的那个人,叫什么的,我一时忘记了,野心似乎也不小。所以才问一下。不知道这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又是谁。”
陶弘景叹气说:“最有势力的自然还是太子元恪。我曾经见过此人,他还亲自向我求过丹药。安逸享乐,荒淫无度,和萧宝卷倒是有的一比。他是北魏名正言顺的太子,自然是由他来继承大统。其他人,亦不是省油的灯,看来北魏即将大乱,我们早走为妙。”
谢芳菲心忖,那么秋开雨当初轻易放过拓跋桢,还故意做给刘彦奇看,一定有他的目的才是。想了半天,仍然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算了,他的事,她不想再知道!他和她,早就一刀两断,从此萧郎是路人!
第二天陶弘景一行人离开洛阳的时候,其送行的排场可比王侯。前有开路军,后有护卫队,就连普通的老百姓也站在路边上夹道相送,可谓深得人心。谢芳菲坐在马车里,偷偷往外面看,心里忍不住感叹。
陶弘景此人,就是一个奇才。炼丹制药也罢了,还聚众收徒,创立“茅山宗”,成为一代宗师;本人工书善画,精通儒学,天文地理、历史医学无所不通,似乎南朝的精华全部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来了。这样一个“谪仙人”,整天做的事就是炼丹,炼长生久视的丹药,是不是也是因为乱世的关系呢,只好寄情于其他事物。炼久了,受了影响,说不定将来真的成了世人眼里的神仙了,没准有人立祠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