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菲才猛然惊醒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半晌才苦笑说:“秋宫主——哦,不,秋兄,你到底派了多少眼线盯在府衙门口?芳菲仿佛只要一踏出萧大人的势力范围,迟早就会落入秋宫主的手里似的。”
秋开雨听她称呼的不是“秋宫主”而是故意套近乎,涎着脸叫“秋兄”,心里自然另有一番滋味,熟悉的美好的感觉,不由得心怀大畅。其实他没有接到任何手下的消息,大部分的手下都去城外查探消息去了。只是突然无端地想要上街随处走一走,还没有拐过弯就看见谢芳菲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冥冥之中似乎早就注定今天的不期而遇。至于他为什么随处走走,也会走到雍州府衙的附近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秋开雨依旧是以前那个样子,看起来气质潇洒,风流高雅;依旧是深藏不露,心狠手辣。他微笑着说:“秋某今日不是来请芳菲跟秋某走一趟的。芳菲既然能够三番五次地从秋某手里逃脱,秋某再做同样的事已经毫无意义了。反正芳菲曾经答应过秋某,一定会将太月令送到秋某的手中,所以秋某也不急在一时,徒惹笑话。想必芳菲还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吧?”
谢芳菲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交了什么样的好运,仿佛一辈子的运气都要在今天用尽似的。秋开雨居然答应放自己走,没有听错吧,那以后就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防备他了?暂且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管他究竟有何用心,连忙点头,迫不及待地说:“芳菲说过的话一向算数,从不食言。只是希望秋兄也不会食言才是!”心里说谁敢对秋开雨食言啊,简直是不要命了嘛。变脸的速度比变天还快,瞬间置人于死地。
秋开雨笑了,有点漫不经心,又带一点懒洋洋的口气说:“秋某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欺骗一个当众破口大骂的女流之辈的事情,亦不屑为之。”谢芳菲没有丝毫羞愧的感觉,她不认为骂那个罪该万死的金掌柜有什么不对。她心头的火到现在还没有消,实在只能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自己就这么被奸商给骗了,有冤无处诉。
谢芳菲小心翼翼地说:“秋兄还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没事的话,那就请恕芳菲先走一步了。”心里很怕秋开雨临时变卦,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比较明智。
秋开雨却笑说:“芳菲何必着急回去呢。如果芳菲不嫌弃的话,不如秋某请芳菲喝一杯茶如何?也好畅叙多日以来的幽情。”
谢芳菲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秋开雨显然是有备而来。况且自己的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还容许自己摇头吗?跟着秋开雨来到外城远郊一处幽静雅致的小筑,抬眼望去四周都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青竹。冬日温暖的阳光随着细碎枝干的缝隙洒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连带着让人的心也跟着缓慢沉淀起来,一寸一寸地远离世俗尘嚣。
秋开雨颇有技巧地领着谢芳菲穿过四周森密的竹林,才看见一道人工挖成的小岛的中央矗立着一座木制的小屋,四周是环绕的湖水,倒影深深。走过可以手动操作的吊桥,发觉这个地方处处充满玄机。秋开雨这个人,就连住的地方也大不简单。
谢芳菲走近木制小屋看时,才发现竟然全部材料都是用竹子搭成的。心里怀疑能经得住风吹雨打吗?进到里面,发现摆设着简单的桌椅几榻全部都是竹制品。外厅和卧室之间挂着一重细细的竹帘,看不真切里面的陈设。谢芳菲心想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无不意趣高雅;而一动一静、竹环水绕之间,无不步步惊心。正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变幻难测,飘忽不定。
谢芳菲像是突然从尘世间走到桃花源一样,心理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秋开雨悠然自得地烹茶煮水,气韵潇洒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感叹:抛开他是魔道中人,秋开雨实在是一个风流清朗的学子士人,情趣高雅,气度潇洒。
秋开雨用小小的竹杯斟了一小杯茶递给芳菲,说:“芳菲先试试这茶怎么样。”谢芳菲心里打鼓想我哪里会品茶。细细地喝了一口然后说:“很好。”没想到秋开雨继续问:“怎么个好法?”谢芳菲差点将喝下去的茶给吐出来,看着秋开雨似乎颇为期待自己的回答,只好胡诌:“水很特别。”
没想到秋开雨却笑着说:“芳菲果然厉害。这水是我去年亲自收集竹叶上的雪埋在地下整整一年,今天才拿出来喝的。没有想到芳菲一尝就尝了出来。”
谢芳菲想不到他居然也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心里想的却是只有这个时代的雪水才敢喝下肚啊,无一丝杂质。看了秋开雨半晌,然后耸肩摊手,平静地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水有什么特别的,更不用说能尝出是雪水了。就连这茶到底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闻着很香,喝着很舒服而已。”
秋开雨开始愣了一下,居然笑得十分欢畅,慢悠悠地说:“芳菲原来是这么可爱。我当日在秦淮河畔‘雨后阁’听见芳菲夸赞明月心的琴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又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她琴声的悠扬婉转,还以为芳菲必然精通六艺,才气横溢。所以才会邀请芳菲前来寒舍品茗,没有想到芳菲心胸光明磊落,性子坦荡直爽。”
谢芳菲其实是怕秋开雨再要自己陪着他品茗赏花之类的,所以就干脆表示自己没有兴趣。见他没有再让自己附庸风雅,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规规矩矩,腰杆笔直地跪坐在竹席上,双腿早就麻木了。反正现在
已经露底了,干脆直接坐在席子上说:“芳菲最懒散了,什么都不懂。当然没有吟花弄月,对酒赏花这样高雅的兴致了。我巴不得天下太太平平,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小命。然后自己可以不愁衣食住行,每天能好好地睡觉就万事大吉了。”
秋开雨眼睛一闪,幽幽说道:“就算天下不太平,芳菲要做到这些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萧衍的身边,卷入人世间的斗争仇杀中来呢?芳菲的本性原本就不适合这些。”
谢芳菲心想果然不只是单纯的喝茶闲聊,醉翁之意不在酒,叹气地反问:“这个问题就如同秋兄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天下纷争中来是一样的。”
秋开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我们今天暂且不再谈论这些扫兴的事,以免影响心情。不知道芳菲是不是觉得有些饿了,我还备有一些清粥小菜,可有兴趣尝一尝?”
谢芳菲果然来了精神,心里哀叹秋开雨倒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早将自己看得通透。秋开雨端出来一小碟子腌制的竹笋和一碟子的酱黄瓜,朴素清淡,再盛上清粥,如此而已。谢芳菲顺势就着碗喝了一口,然后说:“这粥倒是不寻常,喝着像是有桂花的香味。”
秋开雨看她一眼,笑说:“芳菲的味觉很是灵敏。”仔细解释说,“这原本就是雍州的名厨精心熬制的桂花粥,用小火温热之后比原味更有另外一番滋味。”两样咸菜清脆爽口,味道独特,令人脾胃大开。
谢芳菲一连喝了两碗热粥,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通体舒畅。眼皮渐渐沉重,人一吃饱,困意袭身,东倒西歪,几乎坐不住。折腾了这么一上午,体力已经有些吃不消了。谢芳菲也不怕秋开雨会怎么样,放心地说:“秋兄,我有些困了,就靠在这里小睡一会儿如何?”临睡前听到秋开雨在耳边低声喃喃地问自己:“芳菲,芳菲,你身体现在还好吧?”疑是做梦。
谢芳菲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些什么。等她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睡在铺了厚厚棉被的床上,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夕阳斜斜地射进来,通红通红却没有温热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上,怪不得一觉睡得这么舒服。看见室内的摆设和外面差不多,只是暖和了许多。
谢芳菲掀开帘子,发觉秋开雨在外厅一个人静坐,从他背后望去是一片摇荡的水光。波光粼粼,不可逼视。待他睁开双眼时,谢芳菲突然觉得有一丝的寒风拂过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现在的秋开雨和刚才的他似乎有些不一样,刚才谈笑风生的模样消失不见,眸光冰冷。
秋开雨仍旧对她淡笑,只是笑意未曾到眼睛里,说:“芳菲睡得可好?要不要来一杯茶润一润嗓子?”谢芳菲有些迟疑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茶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试探地问:“刚才——秋兄一直待在外面吗?”
秋开雨没有回答,转过身去,不怎么在意地说:“秋某刚才接到一个消息,芳菲有没有兴趣听?”
芳菲知道一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还是问:“哦?是什么消息这么令秋兄感兴趣?”心里却紧张起来。
秋开雨依旧笑着说:“萧遥光在进入雍州城门的时候突然遭到刺客的行刺。”如同在谈论天气一样漫不经心,丝毫不放在心上。
谢芳菲猛地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秋开雨,脑中飞快掠过的却是到底是谁要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刺杀萧遥光,到底有何居心?是要故意嫁祸给萧大人吗,还是另有其他的阴谋?
谢芳菲脱口而出的话却是:“秋开雨,这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他的嫌疑最大!虽说他一直和自己待在一块儿,可是还是有可能刚好在自己熟睡的时候前去刺杀萧遥光。
秋开雨施施然地说:“芳菲为什么会这么想?”
谢芳菲现在才冷静下来,直接问到事情的关键:“萧遥光什么时候遇刺?死了没有?”
秋开雨回答:“据说是受了严重的伤,不过一时三刻恐怕是死不了。”
谢芳菲长舒了一口气,只要没死,万事都还有商量的余地。看着秋开雨,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秋兄,你是不是和萧遥光合作有所图谋?”
秋开雨没有回答,只是说:“萧遥光这只老狐狸,果然狡猾。”回头再对着谢芳菲时,冷冷地说:“芳菲是不是要立即赶回去帮萧衍出谋划策,好应付眼前接踵而来的麻烦呢?”
谢芳菲心里正在筹划着怎么让萧衍有惊无险地渡过这次难关,听了秋开雨的话,不好回答,唯有沉默以对。
秋开雨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良久微微地叹息了一下,转头有些愤恨无奈地看着谢芳菲,一动不动,咬牙切齿,带着恨意——可是眼底深处明明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情意,剪不断,理还乱。皱眉叹气,许久都没有说话。谢芳菲吃了一惊,从来都没有想过秋开雨还会流露出这样人性化的神情。看着他,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分明是又恨又恼,为情所困,解脱不得。
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看着秋开雨,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然后赶紧将眼睛瞥向别处,不敢再看他,心里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刚才一定是睡眠过多后产生的幻觉。秋开雨怎么可能为情所困!
秋开雨苦笑了一下,才徐徐地说:“这里从来没有人进来过,除了芳菲。以后,这里就叫‘心扉居’好不好?
”原来四月的芳菲早已刻在心扉深处,与骨肉融为一体!
这番情意就是傻瓜也能感觉得出来。谢芳菲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慢慢地觉得像是有一丝丝的什么东西静悄悄,无声无息地流入心底的最深处,然后就此扎下了根。她低声问:“秋兄……不,开雨是从什么时候发觉的呢?”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人退缩,躲避,苦恼,夜夜辗转难眠。
秋开雨叹了口气,说:“等我发觉的时候,已经不能自拔。曾经也下定决心要快刀斩乱麻,置芳菲于死地。可是,可是,始终没有狠下心肠。”眼睛里满是化解不开的矛盾和痛苦。此刻的秋开雨不再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邪君”,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不知所措、无可奈何的普通人。深情和自责,野心和爱情让他苦苦挣扎沉沦,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定。
芳菲刹那间醒过来,寒心地想,他心里这样喜欢自己,待自己也不过如此。自己的健康,还有最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被他一手拿走了。她无言地看着秋开雨,最后有些忧伤地说:“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还是以前的谢芳菲,不敢胡思乱想,依旧不解风情。可是,今天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说出来,明知道谢芳菲逃不开你布下的网,还是硬要将她收进来,慢慢地看着她挣不开,逃不脱,又没有结果。你分明是要鱼死网破是不是?”
秋开雨虽然早已经料到谢芳菲的心思,从他捡到谢芳菲故意留下的白色的汗巾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可是他仍然想不到当听到谢芳菲坦承心意时自己竟有那种欣喜快乐的感觉,似乎一生已经毫无遗憾,永恒就在刹那间收藏了下来。
谢芳菲渐渐地有了哭腔:“秋开雨!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因为今天你的这些话,谢芳菲的心再也不能如常地盛放,只好随着你一步一步地萎谢下去。可是你,你将我困在这里,你呢,你终究还是要将我丢在这里是不是?你今天说出这些话,接下来又想怎么样?囚禁我还是干脆杀了我?你为什么要狠心地让我服冷凝丸,为什么又要故意说那些话?”
是不是秋开雨真心相对的那一刹那就是她的死期?他既然有第一次,自然也有第二次,而且有可能不再心软,重蹈覆辙不像是秋开雨会做的事。咬唇平静地说:“你要杀我吗?”秋开雨本有此心,可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她,闭上眼绝望的神情,提起的右掌怎么也推不出去。谢芳菲欲哭无泪,心境蓦地苍凉,缓缓说:“你今天特意带我来这里,故意的是不是?”存心要她死?
秋开雨知道自己始终下不了手,十分激动,大声吼:“不错,我就是故意的。我狠不下心杀了你,又不敢要你,不论是谢朓,还是容情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人,我都不能忍受!所以故意让你走不远,永远都走不开,就算人不在了,可是心还在这里。还有,你要好好重新考虑清楚,是不是一定还要留在萧衍的身边!”是这样的自私无情!
谢芳菲带着泪看着他,心里一阵无力。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原来就是要逼迫自己离开萧衍的身边!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胡乱地擦干眼角的泪,冷声说:“秋宫主要我离开后到哪里去?到你水云宫去吗?你不要一统魔道,争霸天下了吗?天下哪里还有谢芳菲的容身之处?萧府在哪里,谢芳菲的心就在哪里。你还要逼迫我到什么时候?”
秋开雨见谢芳菲态度强硬,不肯离开萧府,退后一步说:“好,芳菲,你可以不用离开萧府。但是为了你自己,你不能再为萧衍出谋划策。不然——”
谢芳菲冷冷地看着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呢?不然怎样——你要杀我吗?又不是第一次!”心中悲凉地想,为了你自己的利益,就连感情也可以拿来利用。他利用的不就是自己对他的爱吗?
秋开雨眼中闪过一阵无奈,阴冷地说:“就算我下不了手,其他人也不肯放过你。你难道不清楚自己锋芒太露,已经引起注意了?你还要不顾安危地留在萧衍的身边?萧衍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越早离开他越好!”
谢芳菲愕然地听着他的话,一定有什么重大的阴谋。她逐渐平静下来,看着秋开雨叹气说:“开雨,我就算离开萧衍,也保不定就能平平安安。天下这么乱,谁不是过一日算一日。你还是送我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万一让人发现,我恐怕死得更惨。”这就是秋开雨为什么不敢靠近谢芳菲的原因。一旦有人发现他这个弱点,谢芳菲恐怕就成了用来威胁秋开雨最好的工具了。而秋开雨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有任何弱点的。李存冷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秋开雨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雍州府衙的门口。秋开雨恢复他“邪君”的本色,对谢芳菲淡笑说:“芳菲,在拿到太月令之前,秋某或许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秋某曾经说过,秋某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杀人,自然也不会因为顾念旧情而不杀人。”
谢芳菲已经出离了愤怒悲哀,只是淡淡地说:“开雨,你不用故意一再地提醒我离开萧府了。你今天之所以对我说这一番话,恐怕早就打算抛弃以前所有的恩怨情仇了,所以才会趁机了断得一干二净。”
秋开雨眼神飘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最后说:“那芳菲就请好自为之了。”谢芳菲心痛到极点,冷笑说:“萧大人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人算不如天算,秋开雨,你不要太嚣张!这就是她为什么坚定不移跟在萧衍身边的原因,他一定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