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冬天就如同这胶着的敌我双方,又阴又冷。容情还是平时一样的单衫长袍,谢芳菲却已经穿上了棉衣,还是冷得一直在旁边搓手颤声说:“这鬼天气为什么又阴又冷,老天是破了个洞吗?这倒霉的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还让不让人活了!”谢芳菲忘记了,中国的天本来就是又修又补过的,上古时代就流传有女娲补天的神话。
容情在一边担忧地看着她,大多数平常人现在穿的都只不过是夹衫而已,可是谢芳菲已经穿上棉衣还一个劲儿地叫冷,连忙说:“都说外面又湿又冷了,还不赶紧进来!我让人在屋子里生一盆火好不好?”
谢芳菲自然也看到容情眼底的担忧,可是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自从中了冷凝丸的毒以来,自己的身体果然是大不如前了。以前的时候,这么样的天气里为了好看就穿两件,南方的冬天能冷到哪里去。可是现在才十二月初,就让人同北方人一样生起炭火来,自己也禁不住欷歔一番。点了点头赶紧跑进来,顺手将门关得紧紧的。一边搓手顿脚,一边说:“你今天怎么没有跟着萧大人啊,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凑热闹?”
容情当然也知道谢芳菲为什么这么怕冷吹不得风,一个冬天没过,已经病了三场。可是只能急在心里,脸上笑说:“哪里是凑热闹来了,是萧大人有话让我带给你。”
谢芳菲笑嘻嘻地说:“我说哪阵风将你吹来了,原来是顺路的人情。快说,快说,说完了好赶你走。上次我生病了,请大夫吃药的闹得大家都知道了,也没有见你来过。现在病好了,你倒来了,怕我传染给你是不是?”
容情手足无措地解释:“芳菲,我那时正跟着萧大人去北方查探军情去了,我不是……”还没有说完就被谢芳菲打断了。谢芳菲笑说:“逗你玩呢。我还能不知道你跟着萧大人去了义阳?如果换作我是你啊,理都不理会我这种无理取闹的小人。”其实回来后容情知道谢芳菲大病一场,懊恼后悔得不得了。后来就不是很乐意跟着萧衍四处查探军情了。
容情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大人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自从萧遥光和魔门勾结的消息在建康传出来后,萧遥光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可是等到明帝萧鸾亲自过问这件事的时候,老奸巨猾的萧遥光居然自动请缨要来雍州擒拿秋开雨,以示清白,还说要亲自上战场督促三军,将功补过。”
谢芳菲听了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是说秋开雨还待在雍州?”
容情继续说:“萧遥光对萧鸾是这么说的,应该错不了。秋开雨是什么人,就凭萧遥光也能擒拿得住?这种笑话萧鸾居然也会相信!看来,萧鸾是越老越糊涂了!”
谢芳菲到此刻才明白过来,“啊”的一声叫出来,说:“你是说萧遥光借着捉拿秋开雨的名目要来雍州?而且还是奉了萧鸾的旨意前来督促三军?天啊,萧鸾啊萧鸾,我已经是无语了。一个崔慧景还不够,再来一个萧遥光!雍州还不要炸开了!三军将领到底听谁的?此仗必败无疑。众多的将士在前线冒着风霜雨雪苦苦支撑,长年累月地守卫在边疆,而朝廷里却依然斗得热火朝天,尔虞我诈,不亦乐乎!唉……”长长一声叹息。
容情也无言地看着谢芳菲,事实正是如此。大军压境,而己方却在此刻争权夺利,军中混乱不堪,到最后,恐怕不攻自破。谢芳菲想到萧衍,问:“那大人现在怎么办?”萧衍肯定烦恼透了,顶头压着的一个崔慧景整天挑三拣四,故意找碴也就算了;曹虎事事不肯合作,有意刁难也说得过去;张稷本来就是来从旁监视的;现在居然又来了一个死对头来对你指手画脚,暗中说不定背后还捅你一剑。萧衍现在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容情回答:“大人知道近日芳菲身子不好,所以特意让我前来问芳菲可有应对之策?”萧遥光突临雍州,出其不意,众多人等一筹莫展。
谢芳菲头痛地说:“我哪里有什么应对之策!如果事前知晓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可是定也已经定下来了,我们说话这会儿萧遥光说不定已经在前来雍州的路上了,还能有什么应对之策!难道叫我们强行阻止他来,还是干脆一刀解决了事,省得头疼!”
容情听得暗自沉吟了一下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谢芳菲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你是说一刀解决?这却是最愚不可及的办法。萧遥光只要一出事,嫌疑最大的就是萧大人了。现在萧大人求神拜佛地求萧遥光一路平安还来不及呢,你千万别添乱了,好心办坏事啊!”
容情笑说:“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想到这里。”谢芳菲心想连你也想到了,那我还用不用混饭吃呀。有点疲累,无力地歪在床沿说:“我脑子里现在也是乱纷纷的。只盼萧遥光看在国家大事的分上,不会太过难为萧大人才好。他但凡还有一点爱国忠君之心,也不该在两军对阵沙场的时候拖我们的后腿。毕竟是战场上的生死攸关,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事啊!”
容情见她累了,说:“我看芳菲还是上床睡一会儿吧。天气冷了,晚饭就让他们端进来吃好了。”谢芳菲点一点头,咳嗽起来,胸口压着疼,面色苍白。容情看着她,十分心疼,颇有些不舍。芳菲捂住嘴,喘息着连声让他走,笑说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了。容情顿了顿,虽然担心,还是随便说了几句话,让她安心静养,带上门悄悄地出去。
临近年关的时候,萧遥光果然一路顺风顺水地到达雍州。雍州这么多的文臣武将就
数萧遥光始安王的身份最为尊贵,所以全城的大小官员都出城五里去迎接始安王的大驾去了,萧衍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有谢芳菲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府衙里,护卫抽调了大半,院子里鸦雀无声,分外安静。反正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乐得清静,就连容情也跟着护卫萧衍的安全去了。
天气却是好得出奇,晴空万里,阳光一片一片洒下来,透过青翠的针叶,碎碎点点,落下块块亮斑,这会儿对谢芳菲来说跟金子也没有什么分别,充满了诱惑,让人心痒难耐,浑身坐不住。整个心跟着空中舞动的阳光蠢蠢欲动。
她考虑了许久,觉得遇上危险的机会可能因为萧遥光大驾雍州而降至历史最低,所以也就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出了雍州府衙的角门。左右张望,乘人不备,一溜烟似的钻到雍州的大街上去了。大概是因为年关将近的缘故,两军对垒的战争气氛冲淡了不少,街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生意兴旺得很。不少店铺门口已经挂上大红的灯笼以显示节日的喜庆。往日全城戒严的森严景象早就随着北魏大军的按兵不动不复存在,现在看到的到处都是勃勃的生机,秩序井然,热闹繁华,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谢芳菲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轻了起来,仿佛走路都可以快活地飘起来。故意扎在人堆里,挤得不亦乐乎,有一种宁静安心的感觉,尽管微不足道,可是于她,这种感觉,许久都不曾有过。她在这个乱世里挣扎得太久,日日担心朝不保夕,疲于应付。可是拥挤的人潮,给了她久违的安全感,尽管是如此短暂,尽管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驻扎着北魏的十万大军,终日虎视眈眈。
兴奋地东看西看,一路上看见小吃就买,吃不下就拿着,准备带回去吃。还在卖艺的江湖人那里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高兴得手掌都拍红了。一个半月前回到雍州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过雍州府衙半步。自己实在是太能找麻烦了,而且也不好意思再让秋开雨给逮着。看得兴起,一时高兴,就多给了两个铜板,俗话说,财不外露,不承想,就让雍州的小偷给盯上了。
谢芳菲本人毫无知觉,在人群前头边走边四处观看,后面的小偷趁人多,先让同谋故意撞了谢芳菲一下,然后就开始找碴,纠缠不休,不依不饶,非要谢芳菲当众赔礼道歉。谢芳菲冷笑地说:“你这明着是找事儿嘛,也不打听清楚我是什么人再来找碴!”因为有些紧张,全身紧绷着,脊背上满是虚汗。其实她也就是虚张声势,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万一这些人当真不顾死活乱起来,她压根没法。
那小偷手伸进来的时候,不小心刮到腰上的佩饰,谢芳菲已经有所警觉,立马转过身来,手摸向腰间。可是那小偷大概是惯犯,手脚干净利落,一见势头不对,拿了钱袋就跑。谢芳菲连大喊“抓小偷啊”的机会都来不及,已经反射性、没命般追了上去。
所有的地痞小偷流氓都十分清楚当地地理形势,专门朝七弯八拐的小巷子里跑。谢芳菲以前还挺能跑的,现在体质下降了,没跑多远就已经气喘吁吁,心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又不甘心,自己就那么一点银子,今天可是全带出来了,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倒霉。拼了小命,好不容易追到一条无人的巷子时,一抬头,看见尽头的拐弯处,心想完蛋了,一定让小偷给跑脱了。没有想到那小偷居然又跑了回来,身上还受了伤,跌跌撞撞地朝谢芳菲跑来,双眼闪着恐惧的光芒,哆嗦着唇,说不出话来,还没有跑到一半,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谢芳菲扶着墙壁歇了好一会儿才凶神恶煞地走过去,得意地盯着地上面无人色的小偷恨恨地说:“小子,姐姐告诉你一句,上的山多终遇虎。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以后金盆洗手了吧。小日子虽然难过一点,小命毕竟还是重要一点。”拍了拍重伤不起的那小偷的脑袋,拿过自己的钱袋摇了摇说:“分赃都分不均,才会挨揍的吧。姐姐看你可怜,给你一点钱当医药费好了。”
她以为是几个小偷分赃不均,所以大打出手,反目成仇。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当真留给那小偷一点银子。谢芳菲其实是怕他将来遇见自己暗中施手段报复,毕竟是人家的地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不如干脆首先示好,花钱了事,免得将来惹麻烦。她在江湖上混得也快成一根老油条了,假以时日也是另外一个人精。
谢芳菲边往回走边感叹:“苍天啊,大地啊,今天你总算是开了一回眼了。我谢芳菲回去就烧香拜佛地感谢您老人家。”其实她不知道,她一走出那条小巷子,那小偷立即就死了。就在另外一条巷子里,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另外几具尸体,全都是一击毙命,五脏六腑俱碎。其实像这种惯偷,大多有同伙接应。就是谢芳菲追到了那小偷,非但失了钱财,而且也还难逃一顿拳打脚踢。
谢芳菲成功抢回自己的宝贝银子,心情大好,擦着额头上的汗,哼着小调晃悠悠地来到雍州最繁华热闹的街区,这一带经营的全都是酒楼、赌馆、青楼之类的行业,是雍州富商贵族聚集之地,晚上更是热闹,诸多的达官贵人在这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流连忘返,醉生梦死。转过弯来看见一块硕大的金子招牌,上面写的是“宝瑞通”典当行。
谢芳菲觉得眼熟,心头猛地一震,顿时想起一件事情。想了下,走进去直接问:“你们掌柜的在不在?”当班的伙计见来人衣着不凡,气势汹汹,看起来来头不小,连忙说:“在在在,您先歇会儿。我这就给您叫去。”一
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簿,客气地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芳菲沉声说:“金掌柜的,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有一个和我长得很相像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你这儿当了一条很罕见的链子?那链子很不一样,许多人见都不曾见过。掌柜的,你一定记得。”
那掌柜的也不是个易于相与的人,圆滑地说:“哦,这位小姐,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一大把年纪,哪里还能记得住?”
谢芳菲冷笑说:“你能记不住?那条链子恐怕是你这辈子做的最赚钱的生意了吧。那么稀世罕见的东西你会记不住?”
金掌柜的见来头有些不对,连忙说:“不知姑娘这么辛苦地想找回那条链子做什么用?”
谢芳菲说:“我当日无以为生才迫不得已当了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当时早就说好了,日后一定会赎回来的。那么一件宝贝,才当三十两银子,你会不记得?鬼才会相信你。今天我是来赎回那条链子的。不论花多少钱,我一定要拿回那条链子!你赶紧取来。”
金掌柜的当然记得那条链子,放阳光下面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中间还镶嵌着一粒颇具西域风情的宝石,世所罕见,乃稀有珍宝。尤其是那精细的手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细致精美的链子,链身比发丝还细,缠在一起,组成特别的图案。当日三十两银子能当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兴奋了许久。可是那条罕见的链子第二天就不在他这里了。他早就留了一手,也不怕谢芳菲找上门来。
金掌柜听了谢芳菲的话,笑说:“您要赎回去,当然可以。不知您的当票带了没有?”
谢芳菲愕然,看着他问:“当票?什么当票?我只是来赎回项链的!”
金掌柜耐心地解释:“凡是当东西都得凭当票才能将当的东西赎回去,这是规矩。上面都会详细注明所当何物、何时所当、价钱多少等事项,方便以后赎东西时有个凭证。除非是客人自己不要当票,那也就是说所当的东西就永远存放在‘宝瑞通’这里了。”
谢芳菲忙说:“可是金掌柜的,你当时没给我当票,我记得很清楚。”金掌柜摇头:“姑娘,这绝对不可能。一般客人来当东西,不可能不开票据,要不然生意没法做了,说出去谁都不信。想是姑娘等不及我们写票据,先走了!这事倒是有的,许多人当了的东西,就没想过要赎回去。”
谢芳菲听了气得全身发抖,明白过来,恨恨地说:“你竟然故意不给我当票!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奸商,太可恨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咒你将来绝子绝孙,你老婆被人偷,出门被车撞,活着生受罪,死了没人埋!”不但不承认,反倒将责任推到她头上,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金掌柜开始还可以不予理会,后来见谢芳菲骂得实在狠毒,行人驻足围观,招手叫来伙计,皱眉说:“将她撵出去!”伙计果然上来赶谢芳菲,动作粗鲁。
谢芳菲刚才实在气不过,气怒攻心,一时口不择言,现在见到竟然要对自己动粗,环顾四周,大喝一声,说:“你们谁敢动我?我是萧衍萧大人的家人,你们就不怕得罪萧大人的下场吗?”世态炎凉,见低踩,见高拜,谁不欺善怕恶!
金掌柜听了才有些慌乱起来,没有想到真的碰到惹不起的主了。连忙挥退伙计,喝道:“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茶来,好好招待这位小姐!”又一边弯腰点头地赔笑说:“原来是萧衍萧大人的家人,小的有所不知,实在是唐突了,还请小姐见谅。想当年萧大人率领大军大破敌军的时候,咱们整个雍州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谢芳菲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故意拣好听的说。我只问你,这链子你——让还是不让我赎回来?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拿回来理所应当。我也不会仗势欺人,放心好了,赎金照付。只要你不难为我,我自然也没有工夫难为你。我要忙的事多着呢,没工夫跟你过不去。”
金掌柜急得满头大汗地说:“我哪里敢难为小姐您啊,这不明摆着往死路上去吗?可是——都在这个份上了,实在不瞒您,当日你连当票都不拿就走了,所以,所以——我就擅做主张将那条链子送给现在的刺史大人了。听说刺史大人已经送给京里哪位王爷当寿礼了。姑娘,不是我不给,可是眼下,您叫我怎么给呀!”
谢芳菲听得满心火起,叱喝说:“是我不要当票还是你故意不给当票?你这个奸商明摆着暗欺生客,还敢振振有词!现在居然还将我的东西送给曹虎。好,现在你给我到天涯海角去找回来!”
金掌柜察言观色,看见谢芳菲丧气的神色多于愤怒,知道她不是真的要让自己海底捞针地去找,说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老实地站在一旁畏畏缩缩地不敢再说话,任由她出气。
谢芳菲自顾自地恼怒了一通,对于早就不知道转到哪个达官贵人手里的链子也是丝毫没有办法,她不是强人所难的人,知道再怎么闹也没用,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宝瑞通”典当行的大门。
刚无力地抬起头,就看见秋开雨站在阳光下面对着自己微笑,飘逸潇洒。一身长袍,洗尽尘俗之气,丝毫不见阴狠绝情。谢芳菲刚开始还觉得是朦胧里的一阵幻影,似真似幻,不敢相信,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待耳边传来秋开雨带笑的声音:“秋某没有想到芳菲骂起奸商来真是——嗯,嘻嘻——气势宏伟啊!今天算是见识了。”语带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