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前腊月二十四日祭灶之后,宫眷内臣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各宫都忙着筹备起过年所需的年货来,蒸制点心,储备生肉,丫鬟婆子鱼贯出入,步子都比平日里轻快些,紧张中透着喜庆。人一多,这年节的气氛自然就浓郁起来。
小栗子在挂福神。云横在床边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还有编结的龙状黄钱。烟绕和那些小丫头,跟着李升公公在各门旁植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这些都是宫里的年节习俗,都是再吉祥不过的。
宫内早就开始互相拜祝,名曰“辞旧岁”。如往年一样,这些都是贝淑女在做,各个宫一阵跑下来,想来也累得不轻。所以,我与朱常洛便说好了,他去贝淑女那儿吃除夕年夜饭,我既赴元日之宴,便不去了,明日酉时直接与他在伏元殿门前见,也让贝淑女单独陪着,心中欢喜一些。
除夕一过,便是新年的第一日,每年最隆重繁盛的元日夜宴便在今晚。我身为伏元殿里身份最高的女眷,自是要同朱常洛一起赴宴的,可这并非一般的宫宴,我不免有点儿犯怵。
更为难耐的是,还要按照宴会的规制扮上严妆。层层叠叠的衣裳袖衫,还有霞帔,沉重累赘的装饰,动辄便晃荡钩挂,一丝不苟的妆容。折腾这么久,大冷天的都渗汗了,这一遍下来就用去了大半天。
待鼓乐喧阗,便到了赴宴的吉时,烟绕和云横换好了敞亮的衣裳,一左一右扶我出去。待到了大门前,朱常洛一见我便笑:“总算知道,为什么要提前这么多出门了。”
他是个男人,再麻烦,也只不过衣服上的纹饰繁复些,苦也是苦绣娘。再便是换了冠饰,腰间徵角右,宫羽左,以深红绳子编了吉祥如意结,还缀了个福袋,也是往常便带着的,他自是不懂我们女人这端庄美丽的苦楚了。
按祖制,白日里皇上已在皇极殿赐宴群臣,晚间后宫家宴开于中极殿。除帝后之外,诸位王爷、皇子公主及内外命妇都出席。这样重大的场合,连久不露面的太后也来了。我跟着朱常洛坐在几位王叔下首,离主位已经远了。遥遥看去,只觉太后慈眉善目的,衣饰也简单,笑意盈然的模样,分外平易近人。
先是一番冗长繁丽、唱诵盛世太平的颂词,然后众人山呼万岁,待朝贺的乐曲奏响,帝后领妃嫔、王爷王妃、皇子公主及其家眷,向太后恭贺新春,众人再向帝后朝贺,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场面庄严中不乏喜庆,一时无两。
贺毕,各自归位就座。美丽的宫娥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先由丽人献茗,上的是福建乌龙,再有干果四品、蜜饯四品、前菜七品、膳汤一品、御菜五品……
忽听得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犹如海风拂过缀着贝壳儿的风铃,悦耳撩人。音虽不大,却已经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交谈声渐渐弱了下去,众人不约而同地静待后文。
乐曲潮水一般涌来,渐渐荡漾在整个大殿,只见一人挥动着海蓝轻纱,似踏浪而来,犹如海之神女,朦胧又神秘,不是如意,又是谁?
皇上面上的神情由惊讶转为震撼,一点点流露出失而复得的喜色。在场众人只看一眼舞姬,再看一眼皇上,便都明在心里。皇后只是端然一笑,似只当寻常。郑皇贵妃面上僵了僵,笑意渐渐敛了,高深莫测地看着殿中的美人。其他人或羡慕或嫉妒或赞叹或愤恨,一时间殿里纷呈出千百种情态,我眸色一沉,不觉攥紧了衣带。
从此,将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如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朱常洛不动声色地拉过我冰冷的手,握在袖下。他的手虽暖,却沁着汗,一会儿,汗凉了,粘腻在手心,我的手却依旧是冰冷的。
一舞毕,如意亮相于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黑亮的长发逶迤于地,声如黄莺婉转:“奴婢祝太后娘娘身体康健,万寿无疆,祝皇上江山千秋万代,国运昌隆,祝皇后娘娘福寿永年,心得所愿。”
辉煌的烛光和海蓝的轻纱衬得如意明艳动人,不只皇上,连胖子朱常洵都不由得心旌荡漾,令人恶心地吞了口唾沫。
“好,好极!”皇上拊掌笑赞,又颔首道,“说得也好。”
众人听皇上亲口称赞,便一窝蜂地附和,赞不绝口,皇上听着,眸中的笑意愈加深了,朗声笑道:“你要什么赏赐,朕都可以给你。”
“皇上赏什么,奴婢都奉为至高的荣耀。”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阶下的绝美女子,犹如看着一个肥美的猎物,顿了顿:“那朕便封你为丽嫔,长伴在朕左右,你可愿意?”
皇上有此一问,本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可不知为何,她还是顿了好一会儿才行礼答道:“臣妾谢主隆恩。”
“怎么,你不愿?”皇上因她的迟疑略微皱眉。
“臣妾说了,皇上的赏赐,臣妾奉为至高的荣耀。”如意说着,抬首对皇上粲然一笑。这一笑,哪怕是一国之君,都不能抵挡其威力。却不知其中又有几分哀伤?
“好,来人,为丽嫔赐座,”皇上又向一旁的张公公道,“一切交由你办。”
大明皇宫中册立女子,身份尊卑向来不是最重要的,当今的太后娘娘在裕王府里时也不过是一介宫女,重要的,还是皇上喜欢。
皇上看中哪个歌姬、舞姬,甚至宫女,封为嫔妃,是极寻常的事,在座的人们立时群起恭贺,祝酒的祝酒,说话的说话,就连郑皇贵妃也柔婉了脸色:“恭喜皇上得此佳人。”
“好,好!”连着几杯酒下肚,正当众人齐声欢庆之时,皇上蓦地捂胸皱眉,身子竟不由己地缓缓从宝座上滑下来。皇后近在身旁,最先发现,忙上前搀扶,却被带倒在地,惊得大呼:“这是怎么了,皇上?”
陡然间,殷红的血从皇上的口中喷出,落在白玉地砖上,触目惊心。皇上面色惨白,狠狠盯着那摊鲜血,手指颤了颤,呜咽了两声,没说出话来,两眼一闭,伸直的手臂无力垂落。
“传太医!快传太医!”
人群一时大乱,嫔妃们都禁不住哭起来。一个眨眼,朱常洛已经到了皇上身边,帮着皇后托起皇上。为防止是在场的人下毒,侍卫们立刻将殿门封锁,更有两队持着兵刃,呼啦啦进来,在座位后站定,一阵整齐划一的兵刃出鞘声,殿内立时鸦雀无声。
关键时刻,还是太后缓缓开口,声音镇定,霎时便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大家都不要动,也不要哭,皇上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先让太医进来瞧瞧。”
无论是赐百官宴还是三大节宴,偏殿都会有太医候着,谨防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太医瞬间便赶到,是两位面生的太医,一位姓赵,一位姓周。
赵太医与朱常洛一同将皇上移到铺好毯子的地上平躺下,细细地把脉。周太医则持着银汤匙试过所有打皇上面前过的食物,也是为了防一些毒发之状类似常病的毒因蒙混过去。
一会儿,周太医便向太后禀告道:“都没问题。”可赵太医依旧把着脉,眉头越皱越深,他摇摇头,和周太医嘀咕了两句,又换了周太医把脉。两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闹得在座众人直如丈二的和尚,心悬得老高。
“皇上怎么样了?你二人有话直说,哀家做主,绝不怪罪。”太后心中也急,终于按捺不住,发话问道。
赵太医咬了咬牙:“回禀太后,皇上猝然昏去,应是脑中的血液一时流通不畅所致。”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也只是微臣二人的推断,微臣二人医术浅薄,实在不敢断言啊。”
“要怎么治?你们快些想办法让皇上醒过来呀!”姜贵妃急道。
“这……这,立刻运针尚有转醒的希望。”大冬天的,赵太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颤抖着胡须说道,“整个太医院以胡堂平太医针灸之术为上佳,可今日胡太医不当值,此时宣他入宫只怕是来不及了。”
太后沉吟片刻:“就你来。”
“微臣不敢!不敢!”赵太医“扑通”一声跪下,他身后的周太医也一同跪下,直呼“不敢”。他们倒也没错,在龙头上动针,运道好的话,皇上醒来,自然是论功行赏,可若有个万一,可是大罪。
“你们不敢,这里也无旁人,难道让皇上……”姜贵妃嚷了一半,见太后针一般的目光射来,连忙自行跪下,噤若寒蝉。
“微臣等才疏学浅,没有十分的把握不敢对皇上下针!还是等胡太医吧!”
隐隐又有人忍不住啜泣起来,听着让人心慌。皇后默默掉泪,朱常洛只是紧紧握着皇上的手,埋着头颤抖。再环视一圈,竟不见了郑皇贵妃和朱常洵的踪影。
安置好众人,抬了皇上去建极殿,周遭由陈公公调遣侍卫严格把守。皇后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朱常洛陪着太后,时不时在门前望望,又沉着脸派人去催胡堂平。
要如何,才能使皇上撑到胡堂平赶来呢?我那三脚猫的功夫,连赵、周两位太医都赶不上,必是不成的。
“揽溪,上次你给本宫吃的药丸,可还有吗?”皇后颤声问。
药丸……我早已想到,只是仍不敢用。
皇后娘娘似看透我的犹疑,低声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的?”
过了许久,皇上也不见转醒,张公公在一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太后皱着眉,众人心急如焚。
我定了心思,跪道:“启禀太后,妾身有药献上。”
“你是谁?”太后打量着我问道。
“皇祖母,这是孙儿的选侍王氏,孙儿愿为其担保。”朱常洛道。
“臣妾也愿为她担保。”皇后亦道。
太后颔首:“把药拿出来,让两位太医看看。”
我从袖中掏出重新缝制的锦囊,取出一颗药丸,递与赵太医。两位太医闻了闻,又看了看,赵太医拿指甲取了一点儿尝过,两人嘀咕了一阵,连连点头。
赵太医道:“启禀太后,此药甚好,皇上可服。”
“快。”
张公公马上着人服侍皇上服下药丸。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好像一连几个白昼那样难熬,外边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胡堂平
进门,只简单一礼,便上前察看皇上的情况。待一一看过膨胀的血管,手指轻而准地摸过脉搏,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卷儿,展开,上面排着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胡堂平熟练地拈过细长的银针,擦拭消毒。接着,找准了第一个穴位,将银针慢捻进去,一股细小的血蓦地飙出,洒在他的衣襟之上。一旁的张公公跟着一个哆嗦,皇后也变了脸色。
血在黑发里蜿蜒,沾湿了枕头,渐渐止住了。他又接连下了第二针、第三针,便不再见血。待施针完毕,皇上额头上暴出的青筋已经平缓下来了,微微沁出薄汗。
我这才惊觉,自己也是一头一脸的冷汗,手心发寒。
胡堂平轻轻拨开皇上的口,略闻了一闻,问道:“给皇上服的是什么药?”
我忙从锦囊里取出余下的最后一颗:“胡太医。”
胡堂平拿银针挑下一点儿,在指尖碾开,赞道:“真是极好的药!凡夫俗子就是研究一世,也未必制得出!此次若没有这药丸,皇上危矣。”他紧皱的眉头这才松了一松,道,“皇上一会儿就该醒了。”
众人皆喜,都跟着松了口气。
“胡太医要是用得上,这颗药丸不如赠予胡太医研究,好制出更多的灵药来。”这样好的药丸,只余下一颗了,只怕以后要用的时候多着呢。
胡堂平摇摇头,递还我:“选侍还是收好吧。”
我心中微微吃惊,脏老头儿竟然没有骗我,这药丸竟连胡堂平都没把握研制出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针刚刚取下,皇上便悠悠转醒。混沌的眼睛闭了闭,缓缓转动,最后定在正上方胡堂平的方向,沙哑地问道:“你是谁,是你救的朕?”
“微臣太医院御医胡堂平,非常时刻向皇上施救的另有其人。”胡堂平让出我来,“多亏皇长子的选侍王氏献上灵药,这才挽救皇上于危难。”
“哦?是你。”
我急忙跪下来请罪:“儿臣鲁莽,皇上恕罪。”
皇上缓缓摇头:“扶我起来。”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身侧搀扶自己的朱常洛,神色有些惊怔。又望了望一旁默默流泪的皇后,了然地勉力挤出一抹苍白笑意,“你们母子两个怎么了?”
只听朱常洛哽咽道:“儿臣见父皇醒来,心中实在激动,忍不住失了仪态,父皇见谅。”皇后已经泣不成声:“皇上恕罪。”
皇上不禁动容:“洛儿、皇后,你们是担心朕,朕知道。”
皇上似忽地想起什么,目光在殿中环视:“郑皇贵妃呢?还有洵儿,他们怎么不在这儿?”此问一出,在场竟无人敢答。
见良久无人应答,皇上已隐隐生出怒容:“张康禄,你说。”
“奴……奴才不敢!”张公公整个人都扑在地上,瑟瑟发抖。
“找个敢说的来!郑皇贵妃为什么不在这儿?”皇上勃然大怒。
我们只好齐齐跪下,朱常洛急切道:“父皇龙体为上,父皇息怒。”
“没人说,那只有哀家说了。”太后缓缓走到床前,眸中的爱怜深重,悲道,“皇上是哀家亲生的孩儿,见你生死一命,谁会比哀家更痛?可就算你听了生气,哀家也不能让你再受旁人的欺瞒啊。当时的情状,哀家亲眼看见,张公公在皇上宝座旁边,定然也是看见了的。”
皇上一脸的茫然和诧异,转而向张公公森然道:“张康禄,还真等着太后娘娘替你说吗?”
张公公无奈,索性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看见……看见,皇上倒地吐血的时候,侍卫还没来得及封锁中极殿,郑皇贵妃含着笑跑出去了,之后一阵混乱,三皇子也不见了……奴才知道的全说了。”
“她果真,是笑着跑出去的?朕吐血晕厥,她居然笑得出?”皇上狠狠攥着被角,眸中的神色几经变幻,最终目光冷凝,吩咐道,“陈矩呢,让他来。”
“陈公公就候在门外。”
“你去告诉他,让人给朕将锦衣卫看紧了,宫门紧闭,全部戒严,否则所有人提头来见。”皇上沉吟片刻,继续道,“再让人找,郑皇贵妃现在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找到了立刻禀报。母后,恕朕不能亲自恭送。朕累了,想歇一会儿。”
他最后一句带着一点儿哀伤,听起来就好像真是个苍老的人了。
皇上忽又叫住朱常洛:“朕康复以前,就由洛儿和你的选侍随身照料,如何?”
朱常洛和我道了声遵命,皇上便让我们下去了。
张公公领我们二人去了偏殿,我卸了严妆,又换了平常里暖色的衣服,梳了个简单发髻,略缀珠饰。接下来既要在皇上身边走动,便要做到不出挑,也要符合规制。
不过寅时,便有内监过来通传。
来的是张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内监,低声道:“刚刚来消息说,郑皇贵妃正在大高玄殿内,声称拿着皇上写下的谕旨,正安排三皇子即位的事呢。皇上听了雷霆震怒,若不是如此,皇上也不会非要亲自去大高玄殿。皇上虽龙体未愈,可这个当儿口,也是听不进劝的。两位待会儿见了皇上,也就不要劝阻了。”
我蹙眉道:“可皇上龙体欠安,应该将养着,怎么能冒着风雪出去呢?”
“就听张公公的吧,不会错。”
我迟疑地低声问朱常洛:“张公公是你的人?”
朱常洛淡然道:“张公公永远是父皇的人。”
待见了皇上,果然一副余怒未消的神情,依张公公的,我们默默跟到仪仗的后面,一直走到大高玄殿前,便停下了。
雪仍不大不小地下着,此时大高玄殿被侍卫层层严守。见了皇上,侍卫们整齐划一地行礼,积雪从他们的肩上、帽子上簌簌地滑落,可见是站住了便没动过。
门前的侍卫“吱呀”一声开了殿门,皇上在廊下站立一顿,遥遥看了眼香火间跪倒的人影,才迈过门槛。
门又缓缓关上了,我们仍侍立在雪中。良久,雪眼见着越下越大,对视一眼,只见朱常洛的眉毛都落白了,嘴唇被风吹得枯干,想必我也是同一个模样。张公公道:“雪大了,皇长子和王选侍还是到廊下候着吧,若二位有个什么好歹,还有谁来照顾皇上啊。”
张公公搀着我们走到廊下,自己便退了回去,正在此时,殿门陡然开了,门风带出一阵温暖安宁的檀香气息,让我冰凉的呼吸缓和了些。
“洛儿,进来。”皇上森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父皇有何吩咐?”朱常洛答应着进去。我略略抬眼,只见皇上指着朱常洛对郑皇贵妃说:“看清楚了,这才是朕的长子!洛儿长这么大,朕没见他掉过一滴男儿泪,但今天朕见到了。还有皇后,朕对你比对皇后好过千倍百倍。若今日朕是真的去了,为朕哭的却只有他们。你们母子俩眼里只有皇位,竟连为朕掉一滴眼泪的空隙都没有吗?”
身后的张公公悄声道:“退,退。”我也默默后退出来。谁料张公公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王选侍不必了,皇上将龙体嘱托给选侍,便是十分信任,恰逢此时皇上正在怒头上,无人敢劝,还依托选侍照料呢。”
我独自立在门前,殿门又不见关闭,直如芒刺在背。皇上最后一句已是怒极,几乎咆哮出声,朱常洛跪下道:“父皇息怒!”我也急忙跟着就地跪下,身后窸窸窣窣的一片声响,想必也都跪下了。
“臣妾也是以皇上的江山为重!”郑皇贵妃跪直在地上,勉力倔强道。她身侧有一个玉匣,想必其中就是皇上曾经立下的谕旨。
“诡辩!你知不知道,朕醒来见你不在,还怕是将你吓着了,更怕是有人趁机害了你,谁料……”皇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尽力平息道,“交给朕,朕许你仍是皇贵妃。”
“不!翊郎对我的感情不再,做皇贵妃又有什么意思?”郑皇贵妃尖厉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大殿,“翊郎忘了吗,那日你在这大高玄殿里起誓,你答应我的,会立我们的儿子为太子,这玉匣内的谕旨就是证明啊!”
皇上的声音蓦地冷如玄铁:“你不是不能动这个玉匣,而是你不能让朕知道,这是古之君王之大忌。你如此迫不及待,朕斩了你也不为过!”
是了,若皇上真的驾崩,郑皇贵妃他们做什么,皇上都不知,也管不了。可当一个君王知道,身边人是如此期望他的离去,一点儿留恋也无,一滴眼泪也无,会是何等震怒和伤心啊。可皇上还是选择饶郑皇贵妃一命,甚至仍许她原来的妃位,不可谓不用情至深。
郑皇贵妃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将玉匣双手奉上,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皇上终于“哗”一声,将玉匣打开。我垂着头,只听见一阵绢布窸窣的声音,皇上叹道:“此乃天意。你自己看。”
明黄色的绢帛飘落在郑皇贵妃眼前,郑皇贵妃拾起来一看,一时不支,瘫坐于地。
皇上似不忍看,转过头发落道:“将皇贵妃送回毓德宫,无诏不必请见。”
我一直不懂那日皇上所谓的“天意”究竟是指什么,圣驾前没人敢嚼舌根,也是许久以后,我才听说的。那册立朱常洵为太子的谕旨,因为经年搁在大高玄殿的大梁之上,不知何时,已经被蠹虫噬咬得千疮百孔,朱常洵的“洵”字,已葬虫腹。或许皇上打开玉匣之前还有一丝犹豫,可是天意如此,便是想作数也作不得数了。
多少年的期盼,一朝落空,就连小小的蠹虫也与人为难,怪不得那日,那般强势的郑皇贵妃,也只能流泪冷笑罢了。
初三,钦天监监正禀报,元日当晚彗星进入紫微垣,冲撞南面星辰,南面第二颗星代表太子。所以众人皆称:“星变”的原因在于国本未立,群臣故再次请奏皇上遵循祖制,顺应天命,立皇长子为太子。恰逢朱常洛八月将成弱冠之年,有大臣以加冠礼规格问题相逼,提请先册封朱常洛为太子,后行加冠之礼。
关于何时立皇长子为太子,一直悬而未决,特别是近几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且不论丢了官职的,为此被杖责甚至杖毙的大有人在,皇上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或者揪一些不重要的字面错
处,来回避国本的问题。
皇上想立谁为太子,大家一直心知肚明。可大明礼法森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群臣务必谏言皇上恪守祖制,这几十年来,从未改变,哪怕皇上固执,恼了又恼。可若皇上执意而为,没有一丝改变的想法,哪怕一拨又一拨直言敢谏的臣子白了头,不也是枉然?
这一次,竟连沈一贯都单独上了折子,请立皇长子为太子,难道说风向是真的变了?
皇上没说允也没说不允,熟视无睹一般,任由外边折腾得热闹。只是难得地没发落个谁,只推说自己正养着病,眼睛花,将折子全扔了出去。
皇上如此难以捉摸,我们也只当作平常一样,双耳不闻窗外事,照顾得愈加勤谨。也许这一次的群臣上奏,待皇上挨上一段时日,便又会不了了之了,可此时发生的事情,让一切陡然转变。
初六,皇上午睡刚起,一个内监进来禀报,说陈公公在外求见。
陈矩任秉笔太监一职,代帝摄政。皇上怕他又要拿些花样繁多的折子来烦,本不愿见,可陈矩不愿走,朱常洛这才说了一句:“陈公公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可能当真是有重要的事请父皇裁夺。”
陈矩进来行了礼,道:“尚衣监起了桩毒杀案,老奴做不了主,来请皇上决断。”
“什么时候起,奴才的事也要朕亲自过问了?你手下的东厂用来作甚!”皇上薄怒道。
“事涉三皇子,皇上容禀。”陈矩果然老练,天子威仪之下,不卑不亢。
“你说。”
“毒杀案发生在初二晚上,因为有人刻意瞒着,所以并未走漏出消息。直到昨日证人来找老奴,事情才暴露出来。证人是幸存下来的,叫桂子,也是尚衣监的内监,就在门外候着,皇上可要通传?”
有人瞒着?既已说事涉三皇子,那么是谁妄想瞒天过海,已经不必问了。
皇上脸上阴沉得很:“传。”
很快人便被架着带上殿来,手铐脚镣丁零当啷一阵响,奴才要状告天潢贵胄,必先挨过一场酷刑,此时他身上已没有一块好的了,就那样血肉模糊地趴在地上。
“如何事涉三皇子,你一一道来。”皇上勉强耐着性子问道。
桂子勉力给皇上磕了几个头,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奴才要揭发三皇子有篡位之心!”
我心中一凛,抬眼见皇上已然面色青白,只是强忍着不发作,咬牙一字一顿道:“说清楚,若有一句虚言,朕让你生不如死。”
桂子眼中闪烁着无惧生死的愤恨,道:“奴才元日当夜在尚衣监当值,后半夜便见三皇子来,面上有难掩的兴奋,疾言催促当值三人为他缝制新的龙袍,说皇上……皇上已经……奴才们本不相信,又怕是真的,得罪了新皇,便当着三皇子的面将样子裁了出来,那袍子奴才已经上交做证物了!”桂子悲从中来,泪水流过面上的血痂,“后来得知,皇上果然洪福齐天,安然无恙,奴才们本就没打算将此事说出去,可初二的晚上,那两个兄弟还是没逃过,奴才进宫前家里是猎户,因为心里害怕,就在门前做了机关,才勉强逃了出来。三皇子一直在找奴才啊……奴才没有办法才……”说到后来,他已经声声哽咽,御前不可失仪,才拼命忍住。
“新皇?”皇上冷笑一声,神色竟似平静,“袍子拿来看看。”
陈矩从内监奉上的托盘上拿起一叠明黄色的布料,在皇上示意下抖开,果真是一件龙袍的形状,看那肥大的身形,宫中只有朱常洵一人可疑。陈矩将袍子放回托盘中:“请皇上示下。”
“袍子就放这儿,人——”皇上眸中现出杀意,扫过桂子血痂凝结的面庞,最终定在陈矩脸上,“你知道怎么处置。”
“去,把皇贵妃和三皇子都给朕叫来。”皇上继而吩咐张公公,我已知道,他面上那一种死寂,其实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待会儿郑皇贵妃和朱常洵便要来了,朱常洛与我对视一眼,便要一同告退。谁料皇上蓦地一个踉跄,扶着头对我说:“朕的头疼得似要炸了,快给朕治一治。”
朱常洛扶皇上到床上躺下,我立即用热水冲了白僵蚕粉末,喂皇上服下。这个办法虽然是民间的土方子,却是治疗头痛见效最快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额头上的青筋才稍稍平缓。
郑皇贵妃没想到皇上发下狠话“无诏不必请见”,没过多久便又召见她,本是极欢喜的,可一进来见着朱常洛和我,面色立时便沉了下去。
我忍不住向皇上道:“皇上不可再动怒了。”
皇上扶额,由朱常洛搀扶着坐起,缓缓点头。
任凭二人跪了好一会儿,皇上头痛稍缓,才伸手抓过托盘上的明黄色袍子,扔到朱常洵面前,声音虚弱却不乏威严:“穿给朕看看。”
朱常洵一见那东西,自然明白过来,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匍匐在地上,连声道:“父皇……父皇……饶命!儿臣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一听朱常洵竟真的承认,皇上忍不住暴怒喝道:“亏朕平日里那么疼你,你这逆子竟巴不得朕快点儿死!逆子!逆子!”一边大骂一边将手边盛药的碗盏一股脑儿地朝朱常洵扔过去。
朱常洵吓得杀猪般叫唤,伏在地上抱着头,除了“饶命”说不出旁的话。朱常洛猛地跪在朱常洵前面,白瓷的碗盏破空而来,击打在他的额角,残余的褐色药汁顺着下颌流下,滴落在他浅色镶金边的华服上,他却如同不觉一般,急切地磕头道:“父皇!三弟年幼无知,父皇就饶过他这一次吧,他已经知道错了!三弟的错,儿臣这个做哥哥的责无旁贷,父皇就责罚儿臣,饶了三弟吧!”
我亦在旁跪下道:“皇上金口玉言,答应妾身不动怒的。”
白瓷落地,迸裂成一地碎片,那声脆利的声响,在一片混乱暂歇之时,竟显得室内宁静得有些诡异。
“唉……”久久,皇上叹了口气,“你三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若要说有人责无旁贷,也不是你。”说着,眼光直直便射向郑皇贵妃,犹如利刃。
郑皇贵妃忙膝行到皇上面前,抱着朱常洵哭道:“皇上说得是,是臣妾管教无方,皇上要怪便都怪臣妾吧,就算杀了臣妾也绝无怨言!翊郎,他再怎么错,也是你的儿,你别伤害他……”语音未落,已不成声。
“子不教,父之过,朕谁也不怪。”皇上闭上双眼,眼角皱纹里似隐隐泛有泪痕,面色哀恸,忽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两个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以前朕总觉得洛儿太像他的娘,太过木讷平庸,没有洵儿小时候有灵气、会逗趣。可如今看来,竟是洛儿更重情至孝,身边人也聪慧懂事,都是皇后教得好。”
阶下的那一对母子只顾抱着哭。朱常洛跪在一旁,额上被砸到的地方已经肿起老大一个包来。我垂着头,一时之间无人答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起皇后,皇上沉思片刻,问道:“皇贵妃,朕记得昔年这两个孩子都小,皇后送了他们一人一个玉碗,为盛终生福气,一并放在你毓德宫中供奉。玉碗呢,可还在你宫里?”
郑皇贵妃用绢子轻轻拭着泪水,听见此问,不由得面露诧异,迟疑着答道:“自然是在的。”
“派人取来朕看。”
要怎样处置朱常洵仍悬而未决,不知为何皇上忽地又提起玉碗,实在是帝心难测,难以捉摸。在场的人皆疑惑不已,却无人敢问。
不一会儿,张公公便捧着一只冰肌雪骨、晶莹剔透的玉碗进来,高举过头,稳稳地献给皇上。皇上看了看碗底,赫然一个“洵”字,便问:“洛儿的玉碗呢?为何没拿来?”
“皇长子的玉碗,臣妾收着呢,只怕下人们一时没找到。”郑皇贵妃慌乱地答道。
“朕当时让你把洛儿的玉碗与洵儿的一同供奉,为何不照做?”皇上不疾不徐,已然没了不久前的震怒,可那莫测的神情,更让人心慌。
见皇上如斯神情,事情又到了这一步,郑皇贵妃不敢再狡辩妄言,只一味地伏低做小,哭个不停。
“臣妾知错了,臣妾害怕皇长子抢了咱们洵儿的福气,才会这样做……”郑皇贵妃又滚下泪来,哭道,“是臣妾自私,可臣妾也是为了洵儿,皇上看在臣妾为人母的苦心上,就饶恕臣妾的罪过吧!”
“这玉碗,本只能有一个,只盛一人做太子乃至天子的福气。当年皇后为洛儿做了一只,你因为这跟朕怄气,半个月都不理朕,也不让洵儿见朕。朕想,不就是一只玉碗吗,便让皇后也赐了一个给洵儿。”皇上原本冷硬的脸上闪过一丝沉痛,“这些年来,朕就是这样哄着你,让着你,不由得委屈了洛儿这么多年!朕问你,你敢担保,洛儿的玉碗果真还在你宫中?”
“臣妾不敢欺君罔上!”郑皇贵妃咬了咬牙,答道。
“好!很好!朕信你!”皇上的脸上一时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无法一一辨出,也读不懂。他蓦地高举起手中朱常洵的玉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哐”一声巨响,随之“哗”的一声,玉碗化作无数纷乱的碎片,如同流萤,在光滑的地板上散得四处都是。众人都惊呆了。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
皇上的面容只是肃静。
“这玉碗从来都只能有一个,从今日起,便让一切回归正轨,只有一个罢了。”
无论郑皇贵妃所言是真是假,朱常洛的玉碗是存是毁,皇上摔了带有“洵”字的玉碗,那么剩下的那个,只能是朱常洛的了。
皇上支撑着从床上下来,蹒跚着前行,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朱常洛红肿的额头,缓声郑重道:“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皇长子孝惟德本,仁为重任,可立为皇太子。来人,立即将册立皇太子的仪制报上来审看。”
那个玉碗就犹如水中泡影,看似明亮的满月,一碰,便破碎得不可捧掬。郑 皇贵妃伏在地上,不甘地抚摸着尖利的碎片,划得手上都是殷红的血,而朱常洵,已然惊得哭都哭不出来。
“父皇……”朱常洛只是喃喃,眸中的震撼、感动……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