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根本就不够。如意帮着我准备,我依照公孙徵所言努力打通着各处关节。赔笑脸、塞银钱,说通一处,我便欢喜,丑恶的面目我一张也没记住。我没有时间计较,也没有心思计较。那样焦急与仓促,我不知道我们能有几成把握。心跳时而疾如擂鼓,时而又仿佛永久地停止了,整个人都迷糊起来。
恍惚间,我回过神来,竟已经身处这雍容大气的宫殿之中。外面凄风苦雨,呵气成冰,眼前却是灯火辉煌,香料燃烧成的烟气自雕花镂空的铜炉里直直地飘成一线,暗香浮动。貌美的舞姬鱼贯而入,在殿的正中簇成一团,玉臂光洁,彩带鲜艳,正如一朵奇花绽放。
紫禁城里的一夜,有人翘首苦等,有人命悬一线,可那夜夜笙歌依旧,从不为谁改变。是了,这里是建极殿,殿中上座头戴乌纱折上巾、服明黄色之人正是当今皇上。皇上年近不惑,微微有些发福,除了不怒自威的天子威严之外,还有一分风雅。朱常洛的嘴和下巴像极了皇上。
可他虽是朱常洛的父皇,却不喜欢朱常洛,甚至更爱美人歌舞,所以我们唯有投其所好,才有一丝机会。
张公公向我做一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了,我脑中这才算完全清晰起来。定了定神,一个起音,以“羽”为号,身后的管弦丝竹一阵一阵悠悠而起,衔接得天衣无缝。笛声灵动,琵琶跳脱,而箜篌一点一滴,格外清远。众舞姬缓缓升起指间明珠,旋转四散而开,明烛辉映之下,宛如漫天星光璀璨。
如意排众而出,身着七彩璎珞裙,乌发全部绾起作飞仙髻,更显得雪颈修长,一瞬眼波流转,一霎明媚一笑,便若那徜徉在星海里的仙子,让身后那诸多美人和明珠都成了陪衬。
乐声渐歇,我手指乍拨,琴声清扬,为一切做一个梦幻美妙的铺陈。如意一臂勾着轻纱,另一边手中也扣着颗明珠,那颗明珠缝在轻纱的端部,此时并不见光亮。玉臂轻挥,柔若无骨,紫色的轻纱飘扬,宛如九霄云烟,朦胧之中那人,一顾一盼,灿若朝霞。
忽见如意手中珠光闪动,已是破空一掷,明珠牵连着紫纱直直高飞入空中,刹那间遥不可及,舞步细碎轻快,繁密有致,一掌宽的轻纱遮过她半张明艳面容,更添了一分神秘与魅惑。
笛声婉转又起,各种乐声渐渐合上,乐声脆而快,如意足尖发力,高跃至空中,将明珠再次掂入高处,落下时的身姿曼妙翩然,轻盈秀丽。在明珠落下的间隙,又做出许多婉转流畅的动作。就这样,众人的心都随着那颗夺目的明珠忽上忽下,眼前的美让人应接不暇,还来不及咀嚼便已闪过。舞者凌空落下之姿真如天女下凡一般,让见惯了歌舞的天子都不由得目不转睛。
要一舞惊艳,无论编排还是舞者,均非绝世之才不可。此舞新颖,难度极高,一时间除了如意,再没有别的好人选,可看着皇上那追随在如意身上的眼神,我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安。
就算我是第一次见男人眼中那种神色,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那叫作——危险。
舞终,如意定格在一个极美的姿态。我一直知道,如意心中有别人,从她弹的《秋风词》里就可以听出来。若她因此被皇上看中,我不知自己会自责到什么地步。
皇上显然很满意这一场非凡之舞,颊边有两抹激动的红晕,他拊掌道:“好,很好,赏!”
我来到殿中央,跪在如意身边,乐师舞姬们也呼啦啦地跪了一地:“谢皇上恩典!”
皇上大笑着从阶梯上走下来,我垂目所及,发现皇上的腿脚竟有些不便,将目光收得更低。
“起来!”皇上示意我们起身,喜道,“此舞甚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将来源出处一一道来?”
“启禀皇上,此舞名曰‘摘星’,来源于佛教之中的‘星算’。虽知正规佛法之中并不崇尚占卜算卦,可传说远在魏晋时期,敦煌千佛洞便存有古藏文书简,记载有‘星算’内容。至唐,丝绸之路兴盛,才传入中原译文版本,此舞正是取‘星算’之中对占卜之前祈求佛光普照的描述,改编而成。”那本讲星算的书在中原存在与否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只是在扬州听说书人提起过,入宫不久便听说皇上礼佛,编舞之时我就已想好了这么段渊源了,可谓有备无患。
“朕听你一言,又增长了不少见识,”皇上仿佛还陶醉在刚才的摘星舞里,“朕已经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说吧,你们要什么赏赐?”
我与如意对视一眼,正待开口,忽听得张公公奏报:“郑皇贵妃到——”
只见郑皇贵妃拥着上好的貂裘,款款而来,长长的步摇轻轻晃动,更显仪态万方。她见了皇上也不行礼,极自然地挽住皇上的臂膀,复又向阶上走去。
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我也只有硬着头皮请安了。
郑皇贵妃拿背对着我们,看也未看我们一眼,让我们都起来,随后屏退了众舞姬乐师。
她忽地笑道:“皇上,这是皇长子身边的王选侍,入伏元殿已经三个月了,皇上还是第一次见吧?”
“哦?”只见皇上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了下去,眸中神色几经变幻,仿佛已经将我们的目的看透,嘴角生硬地抿了抿,“琴弹得不错。”
随后,皇上便当我们不存在了一般,转头关切地问郑皇贵妃:“爱妃不是歇下了吗,夜深露重的,怎么又过来了?”
“臣妾听闻今夜皇上这里有独特有趣的节目,”郑皇贵妃若有似无地向我们的方向睥了一眼,唇角笑意更甚,故作惋惜道,“看来臣妾还是迟了。”
“这个无妨,只要爱妃想看,还有更有趣的。”皇上冲我冷冷一笑,“王选侍既然看过关于‘星算’的书,怎么着也应该略懂一些,那就算算吧。”
“算什么,爱妃说。”皇上脸上的玩味之色,就像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忽然间将我推远了,变得捉摸不透。刚刚仿佛唾手可得的事情,也变得不再容易。
“就算——皇长子明日能否回伏元殿,怎么样?”郑皇贵妃笑问。
皇上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我骑虎难下,犹豫再三,只好跪下:“妾身一向对星象占卜兴趣浓厚,皇长子虽为妾身向钦天监讨教了不少,却从不许妾身上窥天命,只允许妾身做一些预测天气的小术法。所以妾身对皇贵妃所提,并无把握。”
郑皇贵妃嗤笑道:“那你便先测个天气好了。”
玉石地板的寒气从膝盖头向我的五脏六腑里钻,我努力克制住手不要颤抖,强作镇定地从左手手腕上褪下一串十八子星月佛珠手链,用力一扯,十八颗颜色各异的珠子便落入我手心,我双手合十,将珠子蕴在掌心。
取出三颗佛珠,在地上摆定它们的位置,道:“明天会下雪子。”
“本宫当王选侍要说个什么稀奇,”郑皇贵妃娇笑连连,“冬日里下雪子本就是常事,王选侍可不要随便说了一个,糊弄我们。”
“星算所示,妾身预测的只是事实。”
“皇上,好没意思啊。”郑皇贵妃依偎在皇上肩上,娇嗔道。真没想到郑皇贵妃还有这样小女儿撒娇的一面,只是她说的是温娇软语,要的却是别人的命。
“最受不了你这样,王选侍,你就遂了皇贵妃的意思,姑且一试吧!”
拿长子的生死存亡换爱妃一笑,我都替朱常洛心寒。冷汗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钻出来,我只觉连背心里的小衣都濡湿了:“妾身斗胆一试。”
用那十八颗佛珠像模像样地摆弄了一番,我心中主意已定,朗声道:“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结果出来了。”
“哦?怎么样?”
“结果便是——皇长子明日必回伏元殿!”我一字一字铿锵道。
许是我说得太过坚定,倒将二人震慑,皇上神情肃然,郑皇贵妃怔了怔,才极不自然地冷哼了一声:“依本宫看,王选侍这是想为皇长子求情呢。”
“皇长子的事情,皇上心中自有公断,哪里容得妾身一介妇人多加置喙,”我看了看皇上愈加阴晴难测的面容,微笑道,“妾身所说皆由星算所示,预测的是——事实。”
只怕就算相伴几十年,郑皇贵妃现在也看不穿皇上的心思,事情到这一步,她唯有尽快打发我走才为上策,可她哪里又是那种会轻易放过我的人呢?
只听得郑皇贵妃道:“时辰不早了,皇上也该歇下了。只是王选侍回伏元殿路程不短,外面狂风大作,怕是十分辛苦。而繁综楼倒是近,既然王选侍如此笃定皇长子明日便回伏元殿,不如去繁综楼住下,明日与皇长子一同回去。”
“谢皇贵妃体谅。妾身相信自己占卜出的结果。”
“很好,那么,王选侍,请吧。”
我不动声色地谢恩告退,与如意缓缓退出建极殿。刚退到门外的阴影里,我便再支撑不住,靠在墙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如意向我眨眨眼,故意一板一眼道:“王选侍,奴婢告退。”
“去吧,小栗子,送如意姑娘回去。”事情一如公孙先生所料,我真得谢谢郑皇贵妃。
张公公底下的一个小内监带我入了繁综楼,来到一间极靠里面的房门前,跟看门的侍卫说了几句,便见其中一个侍卫拿出一串钥匙,拧开门前一把极大的锁。
门开了,我迈进去,夜风呼呼地灌进来,眼前的人举着微弱烛光,似循声来看。风猛地一扑,将他手中的光亮扑灭,门“嘭”地在身后关上,然后是“哗啦”的上锁声。
黑暗中,唯有烛灭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渐渐地,他的轮廓才一点儿一点儿清晰了。我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他,闷声不吭,将冰凉的脸深深埋进那个温暖而熟悉的胸口。他没防备,被我撞得碰着了桌子,“哼”了一声,却只是任由我抱着。
只要还能够见一面,这样抱着,那么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不在乎了。
我以为,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些,我唯有用尽全身力气去抱紧他,才能安抚自己心里恐怖至极的后怕。
良久,朱常洛如梦初醒一般,狠狠推开我,转身点亮了蜡烛立在桌上,昏黄的光映照着他的怒颜:“你怎么来了?真是胡闹!”
“我想见你。”我走过去。
谁知他又推开我:“快走,走开。”
我抱他,又推开。
当我再一次靠近时,他终于没再将我推开,只听他缓而重地叹了口气:“明天就是我的死期,你何必与我一同赴死……”
“一起死吧。”我轻轻打断他,安稳地闭上眼睛。
只感觉朱常洛慢慢缓缓地收着手臂,将我越抱越紧,他干脆利落地答道:“好。”
良久,我蓦地想起来,破涕为笑:“我还给你带了酱猪肘。”
“在哪儿?”他奇道。
在他惊叹的目光中,我从右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一般打开给他看,酱猪肘微微带着一点儿我的体温,还没有凉透。
“为什么带酱猪肘?”他似还未反应过来,拉过我右手的袖子闻了闻,忍住没有再次将我推远。
“你不饿吗?他们说你……”饿了两天滴水未沾的人应该不是眼前这个样子吧。我蓦地明白了,看着那包酱猪肘,神情尴尬。
朱常洛看看酱猪肘,又看看我,道:“我很好,吃喝没短我的,昨晚难得清闲还泡过澡,不信你闻闻,比你可香多了。”
他半玩笑半认真道:“可是我晚上没吃饱,此时刚好想吃酱猪肘。”
虽然是哄我,可不消一刻,朱常洛已经将那包酱猪肘风卷残云,只剩下两块骨头。见他在房间里团团转着找东西擦手,我不由得拊掌笑道:“这下可不能嫌我了!”惹得他伸着两只油手便要来抓我,吓得我围着桌子跑了三圈。
笑闹了一番,我终于跑不动了,只好老老实实伺候他洗漱,房间里
有水,炭火也旺着,烧点儿热水很快便好了。平日里我虽不亲自动手做,却也是天天见着烟绕和云横做的,此时虽慢些,却也不难。
然后,我们便十指相扣,依偎在窗前看星星。从前,我们好像很少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腻在一块儿。我心中着实欢喜,嘴角含笑,脑子里胡乱冒出许多念头,蓦地便问他:“你说,他们会不会将我们葬在一起?”
“你是我的选侍,这是自然,只是过不了几十年,我们身边还要多葬几个老太婆进来。”
言中所指自然是刘淑女、贝淑女,还有他几个侍妾,我“哼”了一声,嗔道:“下一世你只许娶我一个,不许有像贝淑女、刘淑女那么多花花草草的。”
“好。”他失笑。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问:“那你打算怎么找到我?”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在我的眉心:“不是有这颗朱砂痣吗,你说过,这本就是我上一世为了寻你留下的标记。”
“可为什么这一世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这样短,”我有些急了,“会不会下一世……”
蓦地,他低头吻我,长长的一吻,他的眸子像盈满了星星的湖:“休要胡说。”
“也许上一世我们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在一起,而这一世相聚的时间虽然不够长,却已经是进了一步,说不定下一世,就能平平安安,平平淡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得真好,我狠狠地点头:“帮我将这颗朱砂痣点浓一些,这样就不容易掉了。”我从袖子里摸出他之前送我的宝相花陶瓷胭脂盒,欢喜地举到他面前晃了晃。
“你袖子里还有什么?”他失笑,扯了扯我的袖口。
“没了,”我夺回袖子,瞪视他,“这盒胭脂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过身。”
他择了一支细小的羊毫圭笔,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脑,一只手握着笔,悬在我眼前。
“别动。”他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洒在我脸上,神情专注,仿佛这便是此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一般。
只觉眉心凉凉地一点,我下意识闭眼,却不觉泪又淌了下来。
“好。”他搁了笔,双手扶住我的面颊,见了那两道泪痕,眉峰一皱,眸中却是温柔缱绻,轻轻问我,“害怕了?”
我摇摇头,泪眼迷蒙中看他,是不甘心啊,我只是不甘心……我们相识得那样晚,相聚得又那样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过。他说过要与我在梅林中品酒,他说过元宵节要带我看灯还有烟火,他还说过要我为他生个小孩子,他要教我们的孩子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我们明明要一起看很多次梅花怒放,过很多个元宵佳节,陪着我们的孩子慢慢长大,可是一切都未曾开始,就将结束。
朱常洛不知这瞬间我脑海中转过了多少伤悲的念头,故作轻佻地捏了捏我的下巴:“你才不知道我的遗憾,娶了个如花美眷,却……”
我蓦地钩住他的脖子,看见他的眼中,从惊异到肃然,再到感动,神色一点一滴地变幻,如水波般晃动的瞳仁中,都倒映着我清晰的影子。帷帐重重地落了,如果真的没有明天,何不今日纵情。
待我醒来,只觉天光晦暗,不知时光几何,被子掖得严整,伸手一摸,身侧已是冰凉。
屋里的炭火烧得很足,暖融融的。我披衣起来,见朱常洛立于书桌前,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正提笔勾勒,一挥一就,哪怕只一个背影,也器宇轩昂。我痴看了片刻,一时竟想了许多,半晌才将目光收回,蹑足过去,探出头来一看,才发现他正画着一个女子的睡颜。
他画得很像,乍一看我便认出那是自己,却又不好意思认,故道:“这是谁?”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不紧不慢地在画中人的鬓边添了一朵小小的荷花。
“你送我荷花的那一次,我们可是偶遇?”
“是。”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嘴角的笑意更甚。
随手翻了翻桌旁的一摞纸,上面竟然都是我——弹琴的、笑的,甚至有打瞌睡的,心中一霎思绪万千,五味杂陈:“你都什么时候画的?这么多。”
“前两日闲着无聊便画了。”他故作平淡,却少见地脸红了。
如果知道这便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该如何度过呢?两个人在一起,像往常一样过,竟然是最好的答案。
我们在这屋子里找到了许多好玩儿的玩意儿,索性什么也不多想,聚精会神地玩儿起了双陆。我俩不分伯仲,各自有赢有输,这一玩儿时间过得飞快,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才听见外边有了动静。
张公公遣走了侍卫,规规矩矩行了礼,面露喜色道:“皇长子、王选侍,皇上让您二位先回伏元殿歇着了。”
这,便是放我们走的意思了吗?
我只觉茫然,两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一切竟好像梦一场,不由得生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庆幸,心底有一股力量猛地破开绝望,阴霾一点儿一点儿散去。
踏出房门,蓦地见楼板上落的点点白色小颗粒,拈起一看,竟真的是雪子。
一方面公孙徵的筹谋起了作用,查出来的东西有利于朱常洛,再便是皇上礼佛,信了所谓的“星算”,碍于“佛面”,于是就放我们回伏元殿了。
我心中的大石缓缓落地,抬眼望朱常洛,他面上并无半分欣喜,只是淡淡道了一声:“走吧。”
一个差一点儿被自己生父下令诛杀的人,就算活了下来,也不会欢喜。
远远便看见王栗瘫坐在伏元殿侧门的门槛上,他蓦地吓得跳起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人已是狂喜,连请安也忘了,直直向里飞奔,大声叫道:“皇长子回来了!皇长子和选侍回来了!”
有他这一阵吆喝,朱常洛不过刚在正殿里坐定,人基本都到齐了。几位淑女侍妾都赶着与朱常洛说话,言语间关怀备至,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伏元殿里的几个管事的在一旁候着,想必还有事要禀报。
我立在一旁,目光轻扫了一遍,拉住旁边高兴得上蹿下跳的王栗:“我房里的烟绕和云横呢?”知道我们回来,她俩不可能比别人来得慢。
“回选侍,云横姐姐帮着王安公公做事呢,还没回来,烟绕姐姐担心您担心得今儿一天都没吃饭,听说您回来了,就先去吃饭了,说是准备妥当了,在屋里候着您。”
我失笑,这个烟绕,又对王栗道:“差个人去如意那儿报个信儿,不过让她这时候别过来折腾了。”
“您真是和如意姐姐想到一块儿去了,如意姑娘早就得了信儿,让奴才跟您说,她找个人少的时候再来与您说话。”
忽听得有人提起我,注目而去见是刘淑女,她正泪盈盈地说:“……若非王选侍是个有主意的,妾身们可要乱成一锅粥了。”
一旁的贝淑女瞥了一眼身边楚楚可怜的人儿,面露细微的嫌恶之色:“谁们乱成一锅粥了?”
我轻轻一笑,对朱常洛道:“妾身所为微末,不值一提。皇长子不知,你不在的时候,多亏有贝淑女主持大局,伏元殿才得以安稳,加上贝淑女长久以来操持伏元殿诸多事务,可谓劳苦功高。各位姐妹一心盼着皇长子回来,却也安分守己,不曾拂了伏元殿哪怕一分面子。”我遥遥一指,点出那个瑟缩在角落的染画,“特别是染画,为皇长子伤心落泪,妾身可是没辙。可你一回来,瞧,这不便好了吗。”
染画惊怔,似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默默行了一礼。
朱常洛又是好一番安抚,屋里的氛围才松络了几分,管事的还有事情奏报,便让我们先散了。
临走前,朱常洛低声吩咐道:“晚些到书房来。”
“你要见公孙先生?”
他颔首,道:“虽说皇上放了我们,只怕有人盯得更严呢,记得警醒些。我要尽快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被软禁,我已猜了七八分,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们又为何被放出来吗?”
“你们男人家说事情,我就不去了,你好好谢他便是。”
“可那儿少个烧茶的,”他拉我,玩笑道,“好茶须得内外皆秀的美人配,你让我一时去哪里找?”
“知道了。”我含羞推开他,底下还有那些管事的看着呢,于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退下了。
走不远便见染画在石子小径上徘徊,见了我便跪下来,郑重地叩头:“选侍仁慈,谢选侍饶贱妾不死之恩。”
“言重了,”我轻轻叹气,扶她起来,“皇长子志在高远,平日里难免忽略了你,感情淡薄了些也属正常,怪不得你。现在,皇长子心中念着你的好,往后定会对你青睐有加,今日指了你出来,也是不想让别人看低了你,你既来谢我,自是明白了我的苦心,往后要怎么样,自己心中有数。”
她忙不迭地答应:“贱妾以后定然全心全意地对皇长子和选侍,但有吩咐,绝无推托!”
“去吧。”
待染画退下,我尚未走两步,便听见有人拊掌道:“好好,如此,王选侍又收服一人,愿效犬马之劳了。”
只见贝淑女从假山后现身:“真是好手段!”
“我猜到有人会等我,正奇怪怎的是染画呢,”我只是笑,“贝淑女心里是知道的,我有心收服的,不是染画。”
“难不成是妾身?所以刚刚在殿上,王选侍才那样说妾身的好话?”她妩媚地嗤笑,“妾身无能,可做不了选侍吩咐的事。”
“无所谓收服不收服,我也无心遣你做什么事。只是若有人逢迎我,我再逢迎回去。撇了贝淑女在一边,不是把误会扩大、矛盾加深了吗。”我诚恳地深深看她,“我实在无意与你为敌。”
她微微一怔,神色间略略尴尬道:“我给你下过毒,即使如此?”
下毒的事,我们虽心照不宣,我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亲口承认。
此番经过生死,有些事情我竟看得更加通透,我微微一笑:“即使如此。”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难得地笑道:“我自认的确不是什么纯良之人,可见了你,也不愿相形之下,显得太过卑劣。从此,你我不会是朋友,也绝不是敌人。”
“好。”我一口答应,为了朱常洛不至内忧外患,伏元殿里不应再生出事端来,彼此相安无事,已经很好了。
回来的时候,烟绕正坐在门边敲核桃,见了我忙迎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知不知道这两天奴婢快担心死了!”
我抚了一把她饱胀的肚子,逗趣道:“还知道先把饭吃上,可见是假的。”
“那是知道你没事了,奴婢终于松了口气,才吃得下饭,在这之前,奴婢是真的担心,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呢!”烟绕气道,“小姐倒好,跟个没事人一样,还笑话奴婢。”
“好烟绕,怎么这样不经逗,你的心思我都知道。”我笑着扯她。
烟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按我坐下:“小姐先休息,喝口茶,今儿个咱们不用宫里的晚膳了,奴婢为小姐备了扬州菜,过会儿就可以上了。”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无后福暂且不知,有口福倒是真真儿的。”我不由得欢喜,宫里的菜虽然精致,可也经不住天天吃,早就有点儿腻歪了。
冬日里天黑得极早,待用完晚膳,外边已经全黑了,我交代了烟绕,便让王栗送我去书房。书房里有灯光,看来已经有人到了。
推门进去,我简单一礼,并未打扰,见旁边已经摆好了茶具,便默默过去焚香净手,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准备烧茶。
他们有话问我,我便答,再将那日晚上以舞面圣的情状简单说了说,只拣了重要的,我不想让朱常洛为了皇上所做的而伤心,父子间的嫌隙只怕会更深。
只听朱常洛道:“父皇明面上着陈公公查,可谁不知道真正办事的是锦衣卫,而郑皇贵妃的弟弟郑国泰正是锦衣卫指挥
使,我还以为……”他苦笑道,“还以为这些都是父皇默许的。”
“虽说天家无父子,‘结党营私、犯上作乱’其罪名之重,足够皇上起杀心,可毕竟血浓于水,你又是他的长子,想来皇上还是客观求证的多一些。”公孙徵哂笑,“你也不是不知道你那位父皇,表面上看起来醉心歌舞欢宴,实际大局尽在掌握之中,锦衣卫直接隶属于皇上,里面多是皇上的人,他也不是不知道有人一直在耍手段,倒卡得郑国泰不敢动弹了。”
“你是说,父皇将郑国泰放在眼皮子底下,是为了扼制他?”
“最近两年,皇上似乎也注意到郑家势力,明着升迁,荣宠无限,里面却有着不少计算,可对郑皇贵妃偏心依旧,帝心难测,不敢妄言。”公孙徵摇摇头。
“可就算郑国泰不起作用……”朱常洛蓦地压低了声音道,“有些界线我们不是没越过,只要有人查,不可能没有一丝痕迹,你想的什么办法?”
“那都是小问题,平日里也不是完全没掩盖,若查得你一丝瑕疵也无,皇上倒要生疑了。”公孙徵微微笑,“你我结交的臣子虽不多,却都不是无胆鼠辈,可皇长子见或有一人在你被囚禁的期间,上折子求情了吗?”
朱常洛紧皱的眉缓缓舒展开来,道:“众大臣见皇上龙颜震怒,都害怕惹火烧身,不敢求情,那么,‘结党营私’之罪名便不攻自破了!好你个公孙!”
“可还有一人,不知如何是好。”
“谁?”
“在下。”
“你待如何?”
“在下明里暗里与皇长子相交过密,实在脱不了干系。”公孙徵向我这方又是一揖,“所以,钦天监监副公孙徵要多谢选侍。”
原来公孙徵任钦天监监副一职。他这样一说,我便想起来了,他曾嘱咐我,在皇上面前提起“星算”之时,一定要提起皇长子因为我对星象感兴趣,向钦天监讨教的事。我那日晚上的确说过一嘴,现在想起,其谋略之深,令人敬服。雪子也是他教我说的,前有诸葛亮借东风,关于天气的预测,对他而言竟也不是难事。
“公孙先生深谋远虑,妾身只是照先生的意思去说,哪里担得起先生一谢?”
“选侍是福将,天都助选侍,下了雪子,才让皇上更加确定了心意。此番天时地利,脱险犹如顺水行舟,终究是化险为夷了。”公孙徵似想起什么来,神色黯了黯,对朱常洛道,“郭兄也已经安然回府了,只是可惜了达观大师,不肯画那污蔑皇长子的押,重刑之下,已经圆寂。”
朱常洛面容一肃:“伯仁因我而死,岂有不顾之理。明日我便亲自送达观大师回潭柘寺。”
品了茶,便围绕着茶说起话来,不再谈论那些个复杂的事情了。论政我不插口,可说起茶来,我们三人才算真正找着了共同话题,说说笑笑,一不留神便到了很晚。
直到茶水寡淡,我们才散了。朱常洛送我直到房间门口,复又替我拢了拢披风:“风大,快进去吧,明日我去潭柘寺,定会起得极早,怕扰了你,就不留下了。”
“我也想去,”我扯着他可怜道,“许久未出宫,你只当放我同去散散心吧。”
他宠溺地捏捏我的鼻子:“明日那场合哪是去玩儿的,折腾一遍下来极累。你若真想出宫,待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我悄悄带你出去,那天京师里才好玩儿呢。没多久就要过年了,乖乖等着。”
我又拉他:“听说潭柘寺里的签文可灵了,你帮我求一支回来。”
他只是无奈地看我:“你要问什么?”
“怎么能告诉你。”
“可我一个大男人……”他继而为难道。
“那你倒是放我自己去啊。”
终于,他还是答应替我求一支签回来。回了房间,隔着门缝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我甚至觉得我要问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第二天酉时,王栗便来报,说皇长子回了伏元殿。去潭柘寺要走山路,好在他们在天黑之前便回了宫。
手里的书还有几页便看完了,是讲针灸的,图文并茂,生动有趣,我舍不下,想着朱常洛一会儿若不过来,也会派人来召,便安安心心地继续读下去。
不想待我将那几个穴位、几根脉络琢磨透,天已经全黑了。烟绕过来挑了挑灯芯,我问她时辰,竟已是戌时,我不由得心中困惑,让烟绕备了些白天刚做的花糕,决定去看一看。
不想到了一看,朱常洛竟一个人坐在窗前纳闷,见我来了,淡淡道:“坐。”
我慢慢走过去,瞧他的神色有些忧悒,便故作欢快道:“答应我的签文呢?”
“丢了,”他看了我一眼,又勉强补充道,“不是我扔了它,是不小心丢的,不信你问小顺子。”
王安的腿还没好,今日陪着去的是林顺公公。
“知道了,就为这,还不高兴了?”
他摇摇头,看着我欲言又止,眸中亮了又暗,似竭力掩藏着什么矛盾与纠结。
“那一定是累坏了,”我只作不见,转到他身后为他捏肩,“瞧,绷得这么紧,酸吧?”
“无妨。”他反过手来按住我,良久,才道,“你坐好,我有事跟你说。”
我心里无端地一紧,顺着他坐到椅子上,只觉他捏着我的手都冒了汗,要说的事情,直过了半晌也没提一个字。
见他一直缄默,我轻轻偎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刚刚如意来找过我,”他重重地呼吸,终于说道,“她说她自愿入宫为妃。”
脑中如雷霆乍惊,我蓦地松开他,盯着他道:“你和她说过什么?你同意了?皇上与如意年岁相差二十有余,这岂是一桩好姻缘?”
情急之下,我自知说了大不敬的话,却也顾不得了。嫁与帝王为妃为嫔,虽得享一身富贵荣华,却也失了一生幸福,有什么好?
“你认为这又是我的主意?如意入宫时小,我看着她长大,早将她当妹子一样,我也不愿!”朱常洛蓦地意识到说的口气重了,复又缓和道,“有惜华事情的前车之鉴,我不想与你再为这样的事起争执。”
“我只问你一句,你同意了?”
又是一阵缄默,他的面容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我虽不愿,却也不得不同意,父皇身边实在需要安排个自己人,没了刘惜华……”
他意识到什么,没有再说下去,我心里却知道,惜华是我放走的,他是不想我自责,救了这个,却推下了另一个� �
“如意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就去找她!”我蓦地站起来,朱常洛却不肯撒手,强把我拽得坐回去。
“她今天跟我说了一句话。如意说,不能嫁给那个人,嫁给谁都一样,还不如入宫为妃,报我对她的恩德。”朱常洛转过脸来注视着我,似有隐痛,“她有没有跟你提过,那个人?”
“他是谁?”心中奇怪于朱常洛的神情,我迟疑问道。
“稽无循。”
菊幽医神稽无循,第一个离开这里的人,我不知当初在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时语塞,心中犹如激石入水,泛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又层层回环。
望着朱常洛复杂凝重的神情,我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这件事不能问他,也不能问如意,思来想去,只有问云横稳妥。但无论如何,我也要去见如意一面。
待回了房间,我立刻找来云横,吩咐了闲杂人等都回避,云横奉上一盅甜品:“选侍有话问奴婢?”
“是。你如何得知?”
“如意姑娘自愿入宫,奴婢也是今儿早上才听说。选侍与如意姑娘情分非常,如意姑娘的事选侍不可能不过问。事涉如意姑娘的归宿,而皇长子心结未解,自然会牵扯出一些前情旧事,选侍不明所以,故要问奴婢了。”云横了然。
“不错,你是伏元殿里的老人儿,况且我除了云横你,也无旁的人可问。”我坦承道。
云横微微叹了口气,道:“要知道事发至今这三年间,在伏元殿里,这事就是个禁忌,皇长子面前,没人敢提。”
“为何?皇长子很生气?”我蓦地一顿,想起朱常洛怪异的神情来,迟疑地开口,“是皇长子做错了?”
云横摇摇头,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皇长子没错。”
“那年,青冥先生的四个弟子——稽无循、沧澜、公孙徵、奚照,下山投了朱常洛,为他办事,按着每个人所擅长的方面,在皇宫内外安排了不甚起眼的职务。稽无循医术高明,便做了太医。沧澜剑术无双,做了朱常洛的贴身暗卫。公孙徵拿钦天监打了幌子,实则是个谋士。奚照豪爽机敏,在京师里辟了偌大的生意,一方面为聚财,另一方面打探情报。四人一下子便撑起了朱常洛要下的棋局,足当得起‘四士’之名。”
“稽无循身为太医,免不了经常出入宫闱,静怡公主患了痨病,便全权托付给他。治疗的那一年里,静怡公主对稽无循日久生情,便跟她的母妃荣妃说了。静怡公主的身子向来娇弱,荣妃自然一直是宠着她、依着她。念着静怡公主病情虽有了好转,可也不算太好,怕有个万一,更当是冲冲喜,便向朱常洛询问,想探一探口风。”
“荣妃正值荣宠风光之时,朱常洛自然不愿拂了其意,可彼时稽无循已经与如意互有好感,又言对静怡公主的细致照顾只是医者本分,竟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两人又谈了几次,可每每都是各自阴沉着脸色散去。”
“朱常洛起先以为,稽无循是因着如意,才决意不肯答应,便许诺道,只要他肯娶静怡公主,做驸马,两年之后,便让他将如意纳入府。静怡公主性子和顺,且我大明礼教盛行,纳如意为妾不难,加上如意那时还小,两年也算等得上,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朱常洛也是替他打算,任谁也不该再拒绝了。”
“可稽无循一听,竟执意要走,把朱常洛气得不轻,忍了几忍,让他的师兄弟们去劝,也没用,反倒被大师兄一番说教。稽无循那个人固执古板起来,估计比胡堂平还可怕。”
说到这里,云横又幽幽叹了口气:“脚长在稽无循身上,他要走谁也拦不住,皇长子只是不该……不该明知那两人相爱,却赌气将如意扣下。或许……皇长子只是希望稽无循能为了如意留下来,谁知道……谁知道,稽无循没留下,就那么走了,而且再也没回来。”
“皇长子将这四人看得极重,却不想那稽无循如此不讲情分。四士缺了一位,对荣妃也失了交代,皇长子自然气恼。可若他当时知道,他那样做,会使三年后的如意落得这个样子,他定然是不会的。”
“所以,现在他才会那么悔恨又无奈,却又觉得当时已然做到极限,不肯轻易道自己一个‘错’字,一个人较起劲儿来。”
“后来,静怡公主的病情急速恶化下去,很快便仙逝了,没过多久,荣妃哀思过度,也随爱女去了。”
“最终,留下的只是如意一腔遗憾的爱恋和皇长子终生的懊悔。”
我的心宛如被尖利刀锋又轻又快地划过,冷冰冰地一痛,却不见血,我想了想,道:“我去找如意说说。”
云横陪着我去了如意的住处,只见一个小丫鬟独个儿蹲在门边,见了我们,极利落地一行礼,也不笑。
“这位是王选侍,如意姑娘呢,可在?”云横认得这是常跟着如意的明佩,便问道。
“姐姐不在,去练舞了,”明佩睥了我一眼,眼光中隐有敌意,“姐姐有话要告诉选侍。”
“什么话?”
“姐姐说,她知道选侍要说什么。姐姐让我对你说,抛下她的人,她定不会去寻去找,她决心已定,年前忙着练元日夜宴上要跳的舞,就不与选侍见面了。”明佩一气儿说完,便径直做了恭送的礼。
我有些发怔,转身离开,听见身后的小丫鬟一声嘀咕:“都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