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皇宫,显得空旷而寂静,只除了两处,一处自然是天子的寝宫甘露殿,另一处则每日不尽相同,只看内侍总管郑吉的脚步最后落在哪个嫔妃的宫所方才能尘埃落定。
算上今日,已经是连着快半月了吧,郑吉脸上的笑容恭谨而不谄媚,向面前的女子行礼道:“徐婕妤,陛下今日点的还是您的名字。”就好像此刻面对着的并非是如今后宫最宠极一时的妃子。
徐惠温婉地一笑:“多谢郑公公,烦请待我沐浴更衣后即去见驾。”
郑吉微一点头,便退出殿外等候,望着远处的其他几座宫殿,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慨然,自从陛下封了立政殿之后,宫里有多少嫔妃以为她们独守长夜的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后,陛下竟然下令广招世家女子入宫,以充裕后宫。这位徐婕妤那一年也才年方十一,兴许是太过年幼,初时不过因其才思敏捷封了才人。可就在半月之前,偶然间被陛下看见了她正在看书的模样,当夜就承了皇恩,这一宠,就再也没间断过,也怪不得,后宫的其他嫔妃又要开始愤愤不平了。
并没有等太久,徐惠便坐上了软辇,一路朝甘露殿行去。漆黑的宫道被内侍们执着的宫灯照得通亮,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她的心依旧还是惊甚于喜。那天的情景,徐惠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才名出众才入的宫,相貌上也仅仅只是清秀而已,见过了宫中无数的绝色女子后,她的心就此渐渐暗淡了下来,原以为,下半生的结局也就不过是于深宫之中寂寞终老而已。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园子里,于是便席地坐下,执卷翻看起来,没过了多久,耳边就传来一个盛怒的声音,斥问自己是怎么进的园子。她心中颇为忐忑不安,抬眼刚想回答,却不想转瞬间肩膀就被来人紧紧地抓着,而那人正是自己进宫时遥遥见过一眼的大唐天子。徐惠立即脱口喊出陛下二字,接着皇帝的脸色却是一冷,问清了她的名字后,只叮嘱自己此处是禁地,以后决不可再进。失望的她看着皇帝远去的身影,以为一切也就此结束了。可也许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自那一夜起,陛下便开始只召自己侍寝,不因为才情,也不因为容貌,她的受宠更像是一场无因的绮梦,而少女的爱恋与神情却由此掉落在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
下了软辇,徐惠缓缓地走进这座已经渐渐熟悉的宫殿,在内室的门口跪下,听着郑吉在一边向皇帝回禀道:“陛下,徐婕妤已到。”
心渐渐跳得快了些,然后,出现的便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吧。”如同平日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和寂寥。
徐惠低垂着眼睑,恭顺地走进去,再一次行礼。与身着冕服时的皇帝不同,此刻的陛下显得更年轻些,听宫里的旧人说,贞观十年以前的皇帝英武中还透着逼人的豪气,可现在,站在徐惠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显得更威严、冷漠和深不可测。
李世民淡淡地叫了起,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良久之后,他朝着徐惠的身影问道:“你过来看看朕的这幅画怎样?”
徐惠有些拘谨地小走了几步,凝神朝案几上看去,偌大的画纸上,不过寥寥数笔,桃树的形神却跃然纸上,可在她看来,唯一有些不妥的是,这沉郁的笔锋似乎和明艳的桃花不甚相合,若是群山峻岭之作则会更显气韵。思忖了一会儿,她还是含糊道:“依臣妾看来,陛下画中的桃花与寻常见到的倒颇有几分不同,却更显其花之风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上前,笔尖一顿,略作思索后,俊逸流畅的行书挥之即成: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装。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口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随后,又问道:“那你看这首诗又如何呢?”
徐惠眉间微微蹙起,想来搪塞不过,恭敬道:“妾身以为,这诗和画中的意境恐怕不大相称,依陛下诗中之意似乎极爱桃花之灼灼,可画中却不知为何隐隐带着股悲意。”
李世民的笑容顿时敛去了大半,带着深意的目光在徐惠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大笑道:“朕常听说,湖州之地,地灵人秀,原还不以为然,可见了惠儿,也就不得不信了。”
徐惠微红了脸,羞涩地低头不语,可下巴处却被轻轻地托起,只听见皇帝略带笑意问道:“朕还听说惠儿出生五月便能言语,四岁能读《诗经》、《论语》,九岁竟能仿屈平之《离骚》作《拟小山篇》一首,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陛下谬赞了,臣妾不过比之他人更喜广阅书籍,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徐惠谦恭道。
“惠儿过谦了。”李世民放下手,随意地倚靠在软榻上,似乎随口道,“前些日子,德妃说你写过一首叫《长门怨》的诗,念给朕听听吧。”
徐惠心里一沉,此诗是自己受宠之前所作,讲得正是深宫清冷和寂寞的心绪,这怎会传到陛下的耳中,想到这里,忽然看见皇帝有些不耐的神色,只好跪下念道:“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李世民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那依惠儿觉得这班婕妤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徐惠一怔,这叫自己如何回答,班婕妤是古之贤妃,她的妇德流传至今,比起赵飞燕、赵合德两姊妹的名声之坏,那自然是幸,可失去了汉成帝的宠爱,退居太后宫中的她又怎能说是幸福呢,若真的是幸,这个敏慧绝世的女子又为何会借秋扇以自伤,于《团扇诗》中哀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呢?
李世民看着徐惠挣扎不语的神色,心中明了,却不点破,只伸手拉过她纤细的皓腕道:“给朕倒杯酒吧。”
徐惠回过神来,将案几上的酒樽盛满了塞外进贡的葡萄酒,李世民接过,浅酌了一口,看了一眼这清丽佳人跪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微微皱眉,看着杯中紫红剔透的佳酿,冷冷道:“替朕宽衣。”
“是,陛下。”徐惠毕竟还初晓人事不久,在皇帝身上移动的双手还微微颤着,李世民只是面色平静地饮着酒,仿佛没有看见一样,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了,他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年轻稚嫩、风情各种的女子躺在自己的身下,就好像这广阔的疆域一样,任自己去征服,去享受。
昏黄暧昧的宫灯,蚕丝而成的纱帐,李世民的手一寸一寸地巡视着光洁白皙的皮肤,充满阳刚之气的身躯几乎没有任何怜惜地覆上,至始至终,那双眼睛都没有一丝的情动,仿佛只是在占有,在掠夺。
渐渐地,他的动作缓了下来,面色依然冷峻地抽身离开,候在门外的郑吉立刻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沐浴的衣物都已经备好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径自转身到了另一间房内,屏风背后便是一个宽大的浴池,他踏进温热的水中,闭目仰靠在池边,身体的疲惫随时可以复原,可心呢?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自己在多少女子身上想到找回当初妻子的影子,可即使只是初嫁时的那个沉静的少女也无法被替代,对若水的爱,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减少,反则是一天天地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郑吉轻叹了口气,立在帷帐的外边,轻声道:“徐婕妤,时间到了,您该回去了。”
已是浑身酸疼的徐惠连忙穿上衣裙,稍稍低着头下了床,脚下顿时一软。
郑吉极有分寸地轻扶了她一下,端起身后宫女盘中的汤药递给神情忽然暗淡下来的徐惠,但并没有做声。
徐惠心底一疼,带着一丝希冀寻找着皇帝的身影,可看见的却只是郑吉微带悯然的眼神,她有些迟疑地接过瓷碗,缓缓地喝下。
郑吉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个徐婕妤怕是这两年里最识趣知礼的一个人,只可惜如今的陛下却再无怜香惜玉的念头了……
迈着沉重的脚步,徐惠神色忧伤地走出了甘露殿。“郑公公。”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为何,陛下……”
郑吉神色一敛,将徐惠扶上软辇的瞬间,低声道:“婕妤,请您仔细想一想隐王殿下的小字吧。”
徐惠怔怔地坐着,隐王?那个如同立政殿的主人一样不可提及的禁忌
?刚入宫的时候,她便听说隐王殿下是陛下的第三个嫡子,可不知为何竟然随了母姓,当时震惊朝野的那段往事如今已是无人再敢探寻,他的小字?和侍寝之后那一碗碗的避子汤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色深长,沐浴时一向不准任何人打扰的李世民骤然睁开眼,不悦地出声道:“是谁在外面?”
等了一会儿,并无声响,李世民警觉地从池中起身,披上一件丝质的袍子,转身向外看去,只见一片衣角从屏风后露了出来,他又喊了一声:“出来!”
沉寂了片刻,一个穿着大红色的肚兜、黄色绸裤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后边探出脑袋来,扁着嘴,软软地唤了一声:“爹爹好凶。”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便把明达从地上抱了起来:“爹爹没凶你,爹还以为是刺客呢。”
“刺客?”明达眨了眨眼,“就是那种专门来杀皇帝的人吗?”
李世民亲了亲女儿水嫩的脸颊,也不纠正,只夸道:“兕子最聪明了,可是今天怎么还没乖乖地睡觉呢?”
明达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顿时雀跃道:“爹,娘要回来了哦。”
李世民心里一窒,强作着笑脸问道:“兕子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因为是爹说的啊。”兕子兴奋地告诉父亲,“爹不是说过,只要兕子梦见了娘,娘就会回来了吗?”
“兕子梦见娘了?”李世民坐在床榻上,将明达抱在腿间。
明达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娘抱着兕子站在湖边,末子也在,不过娘只抱着兕子哦。”
一阵苦涩的滋味油然而生,李世民佯装稍稍板起脸:“怎么没有爹呢?”
明达奇怪地看了爹爹一眼,然后理所当然道:“因为爹爹每天晚上已经有许多姐姐陪着啊,为什么还要娘呢?”
李世民哑然失语,过了良久,才神情微肃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啊。”明达仿佛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是我和末子一起看到的。”
李世民愕然,盯着女儿纯真的笑颜半晌:“看到?你们在哪里看到的?”
明达甜甜一笑:“在门口啊,最近末子说来的都是同一个姐姐,他就不来了,所以这几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噢。”
“郑吉!”李世民向外边高声怒道,“进来!”
明达嘟起嘴,小手捂着耳朵,不满地看着爹爹。
郑吉一看见晋阳公主,便知道大事不好,低着头,跪下道:“陛下……”
“你自己去外边领杖刑吧。”李世民恼怒地冷声叱喝道。
郑吉的额间渗出一层冷汗来,不敢多说一字,正要退下,却听见晋阳公主在一边稚声道:“爹爹为何要罚郑吉,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啊,是我和末子不许他出声的,要罚也应该罚我们才是。”
李世民无奈地沉声道:“兕子,这件事就是郑吉做错了,他不该让你们看到那些……”
“爹爹不讲理。”明达瞪大了眼,“宫里哪条规矩上说郑吉那么做是错的了?再说了,要不是爹爹不许我们看漂亮姐姐,我们做什么还要偷看,那还不是爹爹自己的错。”
李世民一时语塞,只好挥了挥手道:“算了,郑吉,你先下去吧。”随后,与正视着女儿的眼眸,道:“兕子,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视吗?”
明达好奇地摇了摇头:“就是郑吉说我和末子不能看的那部分吗?”
李世民顿时哭笑不得:“爹真的就拿你没办法,末子呢?”
“末子在写字,说是明天要交给褚先生看的。”兕子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兕子还是不肯学吗?”李世民宠溺地笑问道。
明达窝在李世民的怀中,打了小小的哈欠,眯着眼道:“我想和爹爹学,褚先生一有时间就被末子给霸着,我才不要和他抢,我是姐姐,所以不和末子斤斤计较。”
李世民看着明达惺忪的睡眼,温和地笑道:“那就让爹爹来教你吧。”
明达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看得李世民忍俊不禁,这是若水留给他的举世无双的宝贝,又如何让自己告诉女儿,你的娘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遥远的消逝……
清平殿中,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的暗香。
徐惠坐在窗前,独自想着郑吉最后对自己说的话,隐王殿下姓长孙,名止,小字末子,其实古怪的不光是姓,一般皇子的名字都取有希冀之意,而止字却隐含尽头之意,并非福兆。可若是和末子二字相连的话,她的脸色顿时显得煞白,原先自己一直以为末子不过是指陛下最小的嫡子,难道这言下之意,是指十五皇子永远将是陛下最小的孩子?
那如今的日子和过去又有何分别?没有孩子的嫔妃,未来还不是只有去感业寺出家一个下场罢了,这半月的宠爱就好像是讽刺一般,嘲笑着独自沉浸在梦里的自己。
皇后,一切的开始都是从皇后薨逝开始的,徐惠终于可以在心中说出了那两个字,那么多日夜以来,因为这两个字,宫里不知道罚了多少人。到如今,再也没人敢说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到此刻,她才深深地明白原来这世间也有天子不敢承认的事情。
帝后二人情深意重,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情深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皇后过世,执掌后宫的原本应当是韦贵妃,可陛下却独排众议把大权放给了太子妃,理由却不过是因为当初太穆皇后过世,打理李家上下的正是当时还是李家儿媳的皇后娘娘。皇后留下的一对年幼的公主和皇子,陛下始终亲自养在身边,不假以任何人之手。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陛下竟然将皇后的灵柩藏起,任谁也不知道去处。现在,她更加明白,其实所有的嫔妃都不过是皇宫中的点缀。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被大唐的天子爱得深入骨髓,而自己,更何尝能及得上她一分呢?
翌日,徐惠带着泪痕醒来,贴身的宫女从外边进来,却状似不见道:“娘娘,贤妃娘娘一早派人送来的帖子,望您能过去一叙。”
贤妃?她皱起眉头,沉吟道:“就说我和贵妃娘娘约好了,改日再向她去赔礼。”记得她刚入宫的时候,对自己极为和善的韦贵妃便隐约提醒说宫里那两个杨姓的妃子还是不要沾上的好。
宫女乖巧地应着,也不多话,手下利索地替徐惠更衣和梳洗,临下去前才问道:“那奴婢先去贵妃宫中告知一声?”
徐惠点点头,心绪依旧很是烦乱,恐怕韦贵妃也是知道近三年来后宫一直无所出的原因,却从未提醒过自己,这又是为何呢?
午时,安乐宫中,韦贵妃面容温和地跪坐在案几前,亲手泡着茶,神色专注。
徐惠静静地看着贵妃娴熟的动作,不由得赞道:“娘娘对茶似乎很是精通。”
韦贵妃微微一笑:“哪有什么精通,只是在宫里待久了,你慢慢的就会空出许多的时间来,不要说茶艺了,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徐惠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默然不语,脸上渐渐浮现出寂寞的神色来。
“你还小,往后的日子总得这么过着,就算熬也要熬出个头来。”韦妃蓦然一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不把十五皇子的事情告诉你?”
“没有,贵妃娘娘,我只是……”徐惠低下头。
韦妃淡淡地一笑:“是我的私心,老想着既然你与皇后有那么一分神似,陛下总会有看到的那天。若事先告诉了你,那么早就绝了你后半生的期望,我又何其忍心。”
看着徐惠困苦的模样,她继续道:“你现在还不明白,这半个月来陛下的宠爱就是你将来在宫里活下去的支撑了,五年,十年,你可以像我现在一样,慢慢地在那段回忆中老去,死去。”
“贵妃娘娘……”徐惠的泪水不自觉地流淌了下来,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出路呢?”
韦妃闭了闭眼,遮去了眸子中的一丝神伤:“你也是明白的吧,那又为何还要我说出来呢?”
这时,门帘外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娘娘,合浦公主到了。”
“让她在外边等一会儿。”韦妃吩咐道,随后对徐惠说,“你先从侧门回去吧,在宫里
还是要谨言慎行。贤妃那里的事,我自会替你挡去的。”
看着徐惠远去的身影,韦珪暗叹了一声,对外唤道:“让公主进来吧。”
合浦公主即为高阳下嫁后的封号,但李莲心中却并不欢喜,事实上,自从她嫁到了房家之后,事事便没有再顺心过,坐在养母的面前,她轻轻地咬了咬唇道:“母妃,莲儿有一事相询。”
韦妃浅浅地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何事?”
“是……”李莲看了看养母不怎么热络的神情,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是女儿夫君的事,遗爱他并非嫡长子,按理这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是轮不到他的,可若是大伯他愿意让给遗爱的话,您说父皇会同意吗?”
韦珪脸色顿时一变,放下茶盏,正色道:“莲儿,自古以来,嫡庶长幼不可逾越,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李莲不甘心地说道:“母妃,并不是遗爱想要,而是房遗直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而已,这也不行吗?”
“你说出的话怎么那么荒唐,这房家历来家门清正,如果不是你以公主之身强压于人,房遗直又如何会说出那种不合情理,违背皇恩的话来!”韦妃动怒道,这个李莲自从出嫁后,在房家娇纵横行的所作所为早已惹出不少事端来,难不成还真的想闹到陛下的耳朵里去?
李莲看着一向温和的养母真的动怒了,心里也有些害怕,只好勉强点头道:“母妃,是女儿的错,请母妃原谅。”
韦珪看着她一脸口不对心的神色,心中顿生厌恶之感,要不是当初自己……想到这里,她立刻止住思绪,冷声道:“今日我也累了,你还是回去吧。”
李莲只好诺诺地退了出来,原以为母妃至少能说上两句,谁知道……想到这里,她心中的不满油然而生,对当初自己为何没有嫁给房家的长子更是愤愤不平。
走在出宫的途中,前面远远走来一群人:“莲儿,你是来看贵妃娘娘的吗?”杨贤妃满脸笑容地叫住了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莲对贤妃便避之不及起来,可今天,她要走也是来不及了,于是便同样微笑地说道:“是,贤妃娘娘,莲儿好久没见您了。”
贤妃拿着一柄团扇,掩嘴笑道:“我们莲儿自从出嫁后,可是越来越出挑了呢。”
李莲心下一阵不悦,面上也冷了数分,却听见贤妃依然笑声不减道:“听说你的夫婿如今正在魏王的门下做事,这等美事,别人可是寻也寻不来的啊。”
“娘娘的话,莲儿似乎有些不明白。”李莲听出了贤妃话里的深意,于是便轻声道。
贤妃的笑中渐渐渗出些阴冷来:“恪儿今天正巧也在我那儿,要不,你们兄妹好好叙叙话?”
李莲心中觉察到了一些异样,不过一想起方才在养母那儿碰得一脸的灰,于是便明媚地一笑,主动挽着贤妃的手道:“好啊,我也好久没见过三皇兄了……”一行人便朝着庆恩殿走去。
东宫,内殿。
这时,原本该在两仪殿商议国是,或是在和侯君集谋划攻打高昌的路线的太子殿下此刻却悠闲地抱着去年三月出生的长子坐在案几前摆着棋谱。
苏未晞端着一盆点心走了进来,看着父子俩闲散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承乾,你这就是所谓的病重难行?”
承乾接过妻子手中的点心,神色不变地指着自己的脚说:“这可是御医说的:‘殿下倘若不好好休养,这脚上的伤恐怕再也无法痊愈了。’”
未晞抱过儿子,摇头道:“那可是两个月前说的话吧。”
承乾的嘴边扬起温和的微笑:“在那件事情上,我是决不会向陛下妥协的。”
未晞轻轻一叹:“父子之间哪是有隔夜仇的,当初从你改变对父皇的称呼开始,我能看得出来父皇的心痛至极,更何况,现在还殃及了国事,这值得吗?”
承乾向妻子细细地看了一眼,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事,宫里有谁让你难堪了?”
未晞一边喂儿子吃着点心,一边宽慰道:“没有的事,父皇的嫔妃和我都相处得很好,即使有了些问题,也还有广月姑姑她们几个会提点我。”
承乾眼神里闪过一丝深意,却并未说出口,只微微一笑:“放心,再过几日我就会去上朝了。”
“还有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未晞有些担忧地说道,“我听说外边有传言,说是关于储位的事情。”
承乾脸色一变,随即沉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未晞轻声道:“其实这两年,父皇的各个决定都能让人把事情往那边去想,不过这一次,似乎倒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承乾低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吟道:“这桩事情,你先注意着,最好让淡云姑姑亲自去查一查,到底是从哪个宫,哪个人的嘴里先说出来的。”
未晞沉静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道:“你放心,任何事情,我们都要一起担着,只是父皇那边……”
“未晞!”承乾出声打断道,“你不用再劝了,只要陛下一天不把娘下葬,我就决不会再叫他一声爹或是父皇,也不要指望我做他的乖儿子。”
未晞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这对身份尊贵的父子,一个比一个固执,承乾甚至故意做出放荡不羁、不理朝政、脚疾不治的样子来,惹得父皇一次又一次地震怒,甚至几次当众暗示魏王也同样可以继承大统,可承乾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最初,她还有些怀疑的,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可以这般毫无芥蒂吗,毕竟横在他们中间的可是谁人不想的至尊皇权啊,可承乾却对自己这样说,未晞,你不明白,只要是我和青雀答应过娘的事,我们就决不会违背。那样的斩钉截铁,所以直到现在,尽管这易储的风声越来越响,尽管他们家与魏王一家的来往越渐稀少,可她再也没有怀疑过他们兄弟之间的血脉亲情。
与此同时,两仪殿上的情形就犹如风雨欲来之势,吹得底下的大臣们暗暗叫苦。
天子早就板起了脸,走在臣子们中间,朝着太子太傅马周就是一顿责问:“太子呢?不是说足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马周暗暗叫苦,这对父子间的战火委实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陛下,太子的伤可能还要休养一阵吧。”
“休养!”李世民冷冷一哼,“贞观八年受的伤,九年的时候也没有伤到脚,怎么突然这两年又有问题了!全是借口,他就是被你们,太傅,舅舅,一个一个的宠坏了!”
长孙无忌一见帝王的怒火波及自己,只好出声辩道:“陛下,太子的脚伤是因为旧疾未愈,又没好好休养,所以才会突然发作,这可是太医的诊断,绝非臣下们的虚言啊。”
李世民瞥了一眼自己的大舅子,隐忍了怒火,留下一句:“无忌,随朕过来。”便拂袖而去。
长孙无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在众人同情的眼色中,跟了上去。
回到甘露殿,李世民负手在窗边立了许久,似乎久到让长孙无忌觉得这陛下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的时候,只听见天子冷冽的声音道:“无忌,七天之后,朕要东幸洛阳,随行的大小事宜就交给你负责吧。”
长孙无忌心里颇有些惊讶,原以为这西征高昌的当口上,陛下已经不会离京的呢,看来这一次,自己的这个妹夫被承乾激得实在是受不住了。
“我这次倒是把长安留给承乾,看他能找到什么?”李世民的语气很平淡,几乎没有一丝的波澜,“无忌,我知道你心里也一样不信,你也肯定觉得是我把若水藏了起来了,对吗?”
长孙无忌愣了愣,低头不语,这让自己如何相信呢?活人还会跑,可一个过世的人又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若水走的那天夜晚,守在榻前的只有皇帝一个人,而第二天,当他们再进去的时候,却被仿佛从修罗地狱回来的陛下告知若水不见了,这样的话……他不由得苦笑……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沉默的样子,忽然疲惫地摆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准备吧,随行官员的名目你自己决定就行了。”
长孙无忌心中同样苦涩,却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来,只得默然地退下,把李世民一个人留在那段或许只有他才最清楚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