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羲和宫。
“皇上,德妃娘娘来了。”
屋中三人同时停了动作,温度像是骤然降了几分,卫无双有些事不关己地瞄了瞄另外两人,这两人一直都很有默契地从不提及沈青瓷,但再回避也架不住人家自己找上门来。
沈青瓷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屋中安静得有些古怪的气氛,施施然上前给皇上和宸妃见了礼,笑道:“臣妾不知皇上和宸妃姐姐也在,看来臣妾来得不是时候。”
“不过是随便说说话,”穆成泽站起身,“你难得来看你姐姐,朕就不打扰你们姐妹俩说话了。”
卫无双也跟着起身,“本宫约了太医,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沈青砂对她点点头,“怀月,替我送送姐姐。”
一眨眼,屋中便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
沈青砂微微一笑,拉她坐下,“妹妹脸色有些憔悴,可是被昨日之事吓到了。”
“姐姐觉得我会被吓到?”沈青瓷不以为然地道。
沈青砂仍是好脾气地笑笑,“我知道你素来胆子大,但你入宫日子尚浅,毕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何况齐氏又是这么惨烈的死法。”
“姐姐,你是不是总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沈青瓷忽然反问,不待青砂回答,她挑眉一笑,压低声音道,“姐姐可知道,皇上只是将淑贵妃打入冷宫,为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垂下眼,沈青砂仍是平静地道:“我只知道她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死,我并不关心。”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这么心如止水,你怎么不干脆出家算了!”不知这话怎么就戳中了沈青瓷的禁忌,她突然发起脾气来,“就因为你这样的性格,你入宫这么多年,就还只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小小婕妤!”
沈青砂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缘何如此激动,但惊讶之后仍是微微一笑,“我和你不一样,你入宫是你自己选的,而我是奉旨入宫,根本没得选择。我不喜欢这里,一点也不喜欢,所以,得不得宠,位分是高还是低,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面上如此,心中却在冷笑,沈青瓷当然不知道,她要的就是没有封号,否则她为何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婕妤,自然是因为再升一个品阶便要有封号了,而她不愿丢了自己的姓。
“可是你已经入宫了,既然已经入宫就不该再有其他想法,身为后宫的女人,怎么能不争宠!”沈青瓷狠狠瞪她一眼,她那一双眼睛生得极好,这样瞪人的时候竟不会让人觉得凶恶,反而有种明艳的妩媚。
沈青砂缓缓一眨眼,不得不承认沈青瓷当真是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生来就是该入宫的。只可惜,她运气不好,遇上的不是先帝那样的好色昏君,而是穆成泽。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姐姐,我早已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小丫头了,我要证明我远比姐姐你知道的要出色得多。”沈青瓷微微扬着下巴,盛气凌人地望着她,见沈青砂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她豁然起身,不屑道,“其实从你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青砂,青瓷,姐姐你也只是现在看起来还算风光,可终究也只不过是人家抛砖引玉里的那个‘砖’字。”
沈青砂抿了抿唇,有些悲悯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青瓷,当初我不让你入宫,就是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她是真的觉得悲悯,沈青瓷简直就是美貌和智慧无法并存的典型人物。本来,不聪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不聪明却还要自以为是,那就真是太可怜了,这样的人生怎能不是个笑话?
“现在这样怎么了?我很喜欢自己现在这样。”沈青瓷的反应果然没有叫她失望,她趾高气扬地俯视着沈青砂,傲然道,“我会证明给你看,不久的将来,我会取代姐姐你成为这后宫第一人。”
“后宫第一人?”沈青砂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从来没想过,你知道的,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姐姐从来不会和你争。”
沈青瓷点点头,不屑道:“对,你是从来都不和我争,那是因为我样样都比你强,你很清楚你根本争不过我,还不如主动让给我。”
再次抿了抿唇,沈青砂沉默一阵,低低一笑,“姐姐祝你心愿得偿,即使你不领我的情,你想要的我还是都会给你。”
沈青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屋中,沈青砂静静坐着,面无表情望着被她摔得半晌仍在微微颤动的大门。许久,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掩去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哥哥,当年你对我说,我不能伤害青瓷,因为她是我妹妹。可是,哥哥,现在,她不是我妹妹了……
“进来吧,学不会就别学人家听墙脚了。”她缓缓垂眸,明明面上一片漠然,声音却带着笑意。
靠墙的那扇磨毛窗户纸顿时一亮,片刻后,怀月讪讪推门进来,后头跟着声称约了太医的卫无双。
沈青砂露出个无奈的神情,“姐姐,怎么连你也跟着怀月胡闹?”
卫无双笑笑,还未来得及开口,怀月便急急冲到她跟前,“小主,你刚才和德妃说的话,不会是认真的吧?”
沈青砂眨了眨眼,道:“当然是说真的,你知道我从不骗人的。”对于这句话,卫无双和怀月同时沉默,表示无力发表任何意见。拈起一块杏仁酥塞进口中,她又道:“她是我妹妹嘛,她想要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要尽力满足。”
卫无双皱眉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才开口道:“青砂,恕我直言,你当她是妹妹,她未必当你是姐姐。”
“无所谓了,”低头吹开漂浮着的茶叶,沈青砂淡淡道,“她想要的还能是什么,无非是风光无限,位及中宫,这些我一点都不稀罕,就算对手不是青瓷,我也不会去争,她想要我就让给她。”
在她对面坐下,卫无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皇上呢,你也不在乎?你知不知道,现在宫中都在说……”
做个打住的手势,她笑着摇摇头,“别人说什么不重要,说得再多也不一定是真的,这宫中的流言蜚语还少吗?之前不是还有传言说我是妖孽吗?姐姐不会相信吧?”
卫无双却并未因她的话而放松下来,反而越发眉头紧锁。
她伸过手去拉着卫无双的衣袖摇了摇,“姐姐还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妹妹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迟早要出事。”卫无双抬眼望向她,缓缓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沈青砂的手一顿,“姐姐都听见了?”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是觉得昨晚之事很蹊跷,你觉得呢?”
沈青砂没有回答,于是卫无双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怀月,“怀月,你也觉得奇怪吧?”
抬头看了沈青砂一眼,怀月低下头小声却坚定地道:“回娘娘,奴婢怀疑沉华殿大火根本就是德妃放的。”说完,她连忙偷偷瞥一眼自家主子。
“不用怀疑,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这事一定是青瓷做的,而且不仅是那场火。”沈青砂的声音依旧平平的,但说出的话却让人震颤。望着卫无双和怀月脸上那如出一辙的呆呆神情,她叹了口气,“齐堇色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我给了她翻身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会自尽?”
翻身的机会?怀月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昨日小主特地去了一趟沉华殿,但只在齐堇色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当时她还挺纳闷,因为齐堇色听完脸色立刻就变了,后来听说齐堇色悬梁自尽,她还以为是因为小主说的那句话,如今看来却是她想错了。
“小主昨天对淑贵妃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如果她敢自尽,我就把她的身世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出身低贱的野种;反之,只要她肯熬到除夕,我就请皇上放她出宫。”
“什么?”
“你疯了!”
怀月和卫无双同时出声。
摆摆手示意她们少安毋躁,“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斩草不除根,会后患无穷?”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杀一个人太容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杀了她。”
“那你想要什么?”
“小主想要什么?”
两人再次同时问道。
“姐姐,你知不知道一升米要多少银子?”沈青砂没有回答,却反问了卫无双一个有些莫名的问题。
“欸……”卫无双一愣,一升米多少钱?一升米……
“那姐姐觉得齐堇色会不会知道?”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沈青砂淡淡道,“纵虎归山当然会后患无穷,但如果将老虎放进海里呢?她不甘心,那我何不给她一个东山再起的希望,反正生活会一点点将她折磨到绝望。我要的不是她死,而是她绝望挣扎后在贫困潦倒中毫无尊严地含恨而终。”
午后,沈青砂正倚在榻上看书,怀月从外面走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她咬了咬唇,声音带了些哽咽,“小主,柒月……死了。”
“嗯。”沈青砂头也没抬,淡淡道,“厚葬吧。”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人回答,她转过头看了怀月一眼,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了?觉得我太冷漠?”
怀月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柒月死了,你觉得很伤心?”
吸了吸鼻子,她点点头,“小主不难过吗?”
“我不觉得难过,一点都不。”沈青砂平静地摇摇头,淡淡道,“即使她是被齐堇色蒙蔽利用,终究她也有份害死谷雨和你哥哥他们,我可以不和她计较,但我也不会原谅她,更不会为她难过。”
抬手抹了抹眼泪,怀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主说得对,我不该难过的……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
沈青砂弯眉一笑,递上一方帕子,“那是因为怀月比我善良。”
“不,是我性子太软弱,太容易心软,做不到小主这样爱憎分明,是个成不了事的。”
对她这样的说法,沈青砂未作任何表示,等她擦干净眼泪,问:“怀月,你哥哥的仇已经报了,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怀月有些诧异,这个问题她完全没有想过。
沈青砂看着她,温和一笑,“怀月,我放你出宫吧。”
怀月心中一惊,“小主,你要赶我走?!”
“我问你,你想不想出宫?”
“我……”迟疑片刻,她摇摇头,“奴婢不想。”
“不用撒谎,你在我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心中想些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入宫本就是为了寻你哥哥,后来留下来又是为了替你哥哥报仇,如今大仇得报,你已经没有了继续留在宫里的意义。”沈青砂走到她跟前,一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怀月,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做你自己,别为任何人委屈自己、牺牲自己,那是不值得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你就扶灵回乡吧,替我……给你哥哥多烧点纸钱。”
刚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难过,怀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流泪,可是就是很想哭很想哭。她双膝一弯朝着沈青砂跪下,不管沈青砂的阻拦,给她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是怎么了?你们主仆俩,这是在唱哪出啊?”恰在这个时候穆成泽推门进来了。
“没什么,怀月在向我拜别。”将人拉起来,看着胡乱抹着眼泪的怀月,沈青砂笑道,“好了,不哭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奴婢告退。”朝穆成泽行了一礼,怀月退了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拜别?”
沈青砂解释道:“我打算放她出宫,正好将一寒送回家乡安葬,都安排好了,明日就动身。”
穆成泽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你觉得我安排得有什么不妥当吗?”
穆成泽还是不说话,走过来将她拉进怀里。沈青砂微微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她浅浅一笑,伸手环住他。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很久,穆成泽在她耳畔轻声道:“青砂,搬回绯园去,好不好?”
没有任何犹豫,她点点头,“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千依百顺的一个字,曾让他烦躁愤怒的一个字,如今听在耳中却宛若天籁。
沈婕妤搬入绯园养病与贤妃离宫到白云观为抱病离朝的傅老丞相祈福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出,直如迎头一棒,打得众人一阵发晕,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随后,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便流传开来……
有说沈婕妤和贤妃皆是因为冲撞了德妃因而被皇上厌恶,所以才从宫中搬离;有说沉华殿大火乃是沈婕妤所为,所以皇上罚其搬去绯园思过;还有说皇上是恨贤妃对淑贵妃当年的罪行知而不报,因而迁怒傅家……总之众说纷纭。
但不管消息怎么传,真相又是如何,有一点大家看得很清楚——如今这后宫之中最得宠爱也最不能得罪的乃是德妃沈青瓷。
虽说如今宫中宸妃位分最高代行皇后之职,但宸妃素来身子不好,其实对后宫诸事一直是不大管的,执掌六宫不过是担了个虚名而已。真正掌权的乃是有协理六宫之责的其他三妃,可如今淑贵妃自尽,贤妃离宫,唯余德妃一人,而她又正值盛宠,沈婕妤搬去绯园之后,皇上更是将太子交由她这位姨母代为抚养。此举令不少人暗自揣测,空悬多年的中宫之位怕是很快就要有主了。
就在这样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的气氛中,新年一日日近了。
这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天空中很应景地飘着鹅毛大雪,往窗外看了看,司棋问:“今日德妃在观雪亭设宴邀诸宫小主赏雪品茗,娘娘不去吗?”
“当然不去!”卫无双冷冷一笑,重重搁下手中茶盏,“她这是要立威呢,我若去了,岂不是让她不能尽兴?青砂和贤妃都独善其身了,我又何必去蹚这浑水,自找不快。”
司棋低声劝慰道:“可是娘娘若是不去,德妃岂不是要更加嚣张,总得让她明白娘娘您只是不愿管事,可不是当真管不了事。”
卫无双认真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说得也是,也罢,那咱们就过去看看吧。”
司棋面露喜色地应了一声,赶忙取了披风替卫无双披上。
观雪亭离羲和宫甚远,相反它很靠近绯园,因为观雪亭本就是当年太祖皇帝为住在绯园的那位琴姬宠妃修建的。坐在晃晃悠悠的轿辇上,卫无双总觉得沈青瓷将地点选在此处是故意的。
轿辇在观雪亭门前落下时,耳力甚佳的卫无双恰恰听见柳宿声音艰涩地道:“花无……花无百日红。”脚步顿时一顿,卫无双蹙眉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吗?柳宿竟敢冲撞德妃?
屋里沉默了片刻,而后沈青瓷很是做作地轻笑道:“虽说柳常在出身不佳,没读过什么书,让你联句是有些难了,但如此大好的日子,柳常在竟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诸位姐妹觉得是不是该罚?”
听见“联句”二字,卫无双解了心中疑惑,扶着司棋的手跨进大门,对穆成泽行了一礼,而后道:“臣妾来迟,请皇上恕罪。”
穆成泽微微一愣,“这么冷的天,外头还下着雪,你怎么出来了?”
“在宫中待久了也闷得慌,想着也与诸位妹妹许久不见了,不如趁着今日大家都在,过来凑凑热闹。”卫无双笑笑,说话间立刻有宫人替她在皇上左侧下首摆上座椅碗筷。
无视右侧沈青瓷那一瞬投过来的怨毒眼神,卫无双昂首从她面前走过——没办法,这是祖制,即便她沈青瓷再得宠,终究是她宸妃位分高过她这个德妃,所以她可以坐在更为尊贵的左侧。
压着衣服在位置上端坐下来,卫无双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般望向德妃,笑着问道:“远远便听见屋中极为热闹,不知诸位妹妹在玩什么呢?”
被她的到来一打岔,沈青瓷只得暂时放下处罚柳宿的想法,迅速调整好神色,答道:“雪景虽美,但满眼素白也甚是单调,所以我便提议大家以花为题来联句。刚巧一轮结束,宸妃既然来了,便也接一句吧。”
“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我不曾听到大家之前所说,说出来的怕是会重复。”
“重复当然不行,宸妃姐姐可以多说几句,总能说个不重复的。若是实在说不出……可是要接受惩罚为大家表演歌舞的哦。”沈青瓷抿唇一笑。青砂最喜欢这样笑,让人觉得很清淡,而同样的表情由沈青瓷做来则成了完全不同的味道,妩媚之中带着一丝算计。她早听说卫无双出身将门,最是厌烦这些伤春悲秋的诗词,而且也不会歌舞,而她真是非常乐意看见卫无双丢人呢。
“联句啊,呵,皇上知道我从小就不爱读这些个诗词歌赋的,不过巧了,倒还真有一句我特别喜欢的诗与花有关。”淡淡看她一眼,卫无双一字一字道,“我花开后——百花杀!”
沈青瓷顿时面色一僵,沉默了片刻才开
口道:“宸妃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喜欢的诗句也是如此豪气干云。”
卫无双毫不客气地点点头,“德妃这话我听着入耳极了。”
沈青瓷讪讪笑了两声,话题一转道:“可惜贤妃和家姐不在,久闻贤妃大晏第一才女之名,入宫这么久却一直未曾有缘亲近,若是贤妃在,想来不用如我等这般照搬前人诗句,诗句该是信手拈来吧。至于家姐,我还真是从未见她念过诗,倒是挺想知道她会喜欢哪一首。”
“出口成诗我是不会,不过倒是能猜到贤妃会说哪一句——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卫无双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笑起来,“其实诗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曾听她念过好几次,想来应该是很喜欢的。”不等沈青瓷开口,她又接着道,“至于沈婕妤,我觉得这句诗挺适合她——梅花香自苦寒来。”
沈青瓷立刻大摇其头,“家姐最喜欢的是桃花。”
“人的喜好是很容易变的,何况喜欢是一回事,像不像则是另外一回事,德妃难道不觉得沈婕妤的性格与梅花很相似吗?无意争奇斗艳,也从不害怕艰苦严寒?”
这话一语双关,众人一瞬闪过的神情表明,她们显然都听明白了卫无双这话意指沈青砂是为了礼让她这个妹妹而自己避入绯园的。沈青瓷噎了一下,顿时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
看着这两人在他面前唇枪舌剑,穆成泽心中默默摇头,这有什么好争的,青砂那丫头根本就不喜欢任何花,非要说个喜欢的花的话,那应该是豆花了。想到豆花,穆成泽顿时心念一动,这么冷的天如果能吃上碗热腾腾的豆花,青砂一定开心死了。
想到这里,他搁下筷子起身,见所有人都齐刷刷望过来,他面无表情道:“屋里太闷,朕出去走走。”
在场众人当然不会知道他只是思维跳跃地想到了豆花,第一反应就是皇上因为宸妃与德妃的争执而不快了,这一认知令屋中的气氛顷刻间变得沉闷紧张起来。
鸦雀无声中,沈青瓷起身走到皇上面前跪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朗声道:“家姐从小就怕冷,最讨厌下雪天,臣妾斗胆请皇上去绯园探视家姐。”
穆成泽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心中却有些疑惑,沈青瓷当然不会这么好心,不过本来他也是要去绯园的,如今倒不妨顺水推舟,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于是,短暂的沉默后,他点了点头,“也罢,既然德妃开了口,那朕便去看看好了。”
望着大门在穆成泽身后合上,卫无双默默攥紧面前的酒杯,她的直觉果然是对的。用余光瞥一眼掩不住欣喜之色的德妃,她虽然满腹狐疑却一点也不担心,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总之就是坚信,坚信没有人能挑拨得了这两人的关系。
沈惊风举着手在门前站了好久,却还是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敲下去,面前的门却突然开了,于是精神高度不集中的他直接被门板拍中了脑门。
往后踉跄着退了两三步,直到站稳了,他脑子还有些发蒙——这不对呀,这门怎么可以往外面推呢?
站在门内的始作俑者双手抱着圆滚滚的肥猫,显然门是被她踹开的。看见他,沈青砂微微一愣,随即挂上无辜的微笑,“唐公子,这么巧,你也出来散步啊?”
沈惊风当即嘴角眼角同时一抽,而后觉得无比悲凉,青砂对他还真是敷衍,居然连这么烂的开场白也说得出口。
尴尬地沉默片刻后,沈惊风讪讪道:“我听说你搬到这里来静养,你……还好吗?”
“很好啊,按时吃饭,到点睡觉,无聊逗猫。”沈青砂弯眉一笑,露出腮上可爱精致的酒窝。这回答太过干脆,干脆得令人觉得不真实。透过敞开的大门,屋内简单至极的摆设尽收眼底——雪白的墙壁,除了必需品外一点装饰也没有。沈惊风眼神一黯,青砂所说的话他本就不信,配上这简陋的房间,更是越发令他一个字也不信。
沈青砂却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她向前走了两步,半蹲下身松开手,小白立刻开心地喵呜一声跳进雪里满地打起滚来。
沈青砂悠悠抬头望天,有细小的雪花飘进她眼中,她眨眨眼,依旧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缓缓道:“唐公子,这里毕竟是后宫,你这样随意来去恐怕不好吧?也许你武功高强不怕麻烦,但请别连累我,我怕麻烦。”
“青砂,不是的,我这次真没有擅闯。”他身形一闪落到沈青砂面前,手中举着一面令牌,青砂认得那是洗梧宫的令牌,“是青瓷让我来的,她都和我说了。青砂,你是自请搬来这里的对不对?”
听见“青瓷”的名字,沈青砂微微一怔,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一阵,她摇摇头,轻轻笑了笑,反问道:“唐公子,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沈惊风一愣,只听她幽幽道:“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喜欢的那个沈青砂根本就不存在。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自私、冷漠、狠毒、虚伪,但是也足够强大,她完全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不需要别人担心。”
沈惊风忽然一把握住她的双肩,“青砂,你别再演戏别再骗我了好不好!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青瓷都和我说了,你根本不喜欢这个皇宫,你不在乎位分不在乎恩宠,你不喜欢这个皇宫,你也根本不在意圣宠,你明明是想离开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对我说?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沈青砂停顿片刻,而后微微勾起嘴角——真是讽刺,是因为她骗人太多了吗?为什么她难得说真话的时候没人相信,戴着面具胡说八道的时候大家却深信不疑呢?
叹了口气,她平静地望向沈惊风的眼睛,淡淡地问:“所以,你选择相信青瓷,不相信我?”
这话问得沈惊风一惊,慌忙解释道:“不,青砂,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青砂摇头打断他,似乎并不愿听他的解释,“那好,唐公子,既然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我很认真地告诉你,多谢挂心,我现在一切都好。”
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但他只看见一张带着完美无缺笑容的脸庞。良久,沈惊风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青砂,你一定要这样生分地称呼我吗?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的。”
沈青砂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以前,以前是什么样子?很抱歉她已经忘了。哥哥都已经不在人世,她怎么可能回到以前?
等不到沈青砂的回答,沈惊风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近距离望着她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沈惊风觉得一阵恍惚,这么多年了,青砂几乎一点没变,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很乖巧、很干净、很单纯,两颊上酒窝浅浅,分明就仍是当初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青砂,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离开。就算你是皇上的妃子,我也能带你走。”
然而,对于他这么慷慨激昂的一番话,沈青砂只是轻笑一声,摇摇头,“唐公子,你走吧。我是不会离开的,你以后不必再来了。”她说这话时声音平平,眸色淡然中似乎有一些疲惫,说完转身便要回屋。
沈惊风眉头一蹙,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吱呀”一声轻响,院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来,穆成泽一手扶着门站在门口。毫无预兆地四目相对,沈惊风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时间仿佛突然在这一刻静止,一瞬间沈惊风脑中千回百转,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又恢复平静——如果……如果皇上因此大发雷霆处罚青砂,那他拼了命也要强行将沈青砂带走。
沈青砂抿着唇有些恼怒地挣开他的手,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穆成泽。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快步迎过去,伸手替穆成泽掸落头发肩上的雪花,笑道:“过来怎么也不让个人跟着,外头还下着雪呢。”
笑着捉住她冻得微红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穆成泽若有深意地看了沈惊风一眼,“你妹妹说你怕冷又讨厌下雪,所以劝我来看看你。”
他二人是何等默契,穆成泽此话一出口,沈青砂便立刻明白了。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原以为自己毕竟是她姐姐,她应该不至于这么六亲不认。她误以为自己对沈惊风还存有感情,所以劝说沈惊风来带自己离开,再设计让皇上看到这一幕,若皇上下令处置自己,她在这后宫就真的没了对手。
原来,她说得对,自己真的低估了她,低估了她的卑鄙和狠毒!原来,她沈青瓷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杀了她,永绝后患!
沈惊风独自站在不远处,从惊讶中缓过神后便恍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这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他插足的余地。可笑他自以为是一场,原来青砂真的没有说谎,她的确过得很好,也真的不会和他走。
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打断她神色肃然的沉思,“想什么呢,给你带了好吃的。”
一回神,穆成泽将手中还提着的一个,呃,裹着棉袄的食盒塞进她怀中。好奇地眨眨眼,沈青砂扒开棉袄,食盒盖子刚掀开一条缝,一阵浓浓的香气立刻四溢出来,她惊喜出声,“是豆腐花?!”
将目光投向沈惊风,穆成泽对他点点头,“大舅哥,外头这么冷,不如进屋一起吃碗刚出炉的豆腐花吧?”
这个陌生的称呼令沈惊风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领悟到穆成泽的意思——他是沈子寅的养子,可不就是青砂名义上的哥哥嘛。
“那我先拿回房里去了。”回给穆成泽一个灿烂的笑容,沈青砂提着食盒欢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穆成泽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还真是容易满足,一碗豆腐花就能哄得她这么开心。
沈惊风脸上慢慢浮起一个苦笑,这样的笑容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曾经他也可以用一个馒头令青砂如此开心,可现在,恐怕就算他端来一桌鲍参翅肚也比不上眼前这人的这一碗豆腐花吧。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青砂这样的笑容了……
目送沈青砂走进房中,穆成泽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大舅哥,你是个老实人,可是老实人最容易被人利用。”
沈惊风也不是笨人,穆成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如何还能不明白,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皇上和青砂看起来感情很好,一点不像外面传言的沈婕妤失宠移居冷宫,可既然如此,青砂又为什么要搬来这个偏僻简陋的地方呢?而青瓷又为什么竟想出这样下三烂的手段,狠毒地要置他和青砂于死地?他们是她的哥哥和姐姐啊!
“大舅哥不必觉得难以理解,这就是皇宫与江湖最大的区别所在,权力金钱都是会令人发狂的东西,而后宫中这两样皆有。”
沈惊风沉默数息,终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后退一步,对穆成泽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微微颤抖,“皇上,请您善待青砂。”
“大舅哥请放心。”
沈青砂在屋中支着耳朵听着,只听穆成泽说完这句外面便没了声息,又过了一会儿,穆成泽才推门进来。
“他走了?”沈青砂忙垂下眼,握着勺子往碗里舀豆腐花。
穆成泽痞里痞气地笑了一声,“怎么?舍不得?”
“我要是说舍不得,会不会被拖下去砍了?”沈青砂笑着将手中盛好的一碗递给他,“听说你赐了老头子一座豪宅?”
“消息还挺灵通嘛,不过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穆成泽故作神秘地凑到她耳边,“这宅子是你爹亲自来求的。”然后趁着沈青砂一呆之际,果断偷亲一记。
历时三个多月不分昼夜地赶工,沈尚书的大宅终于修建完毕。乔迁之日,文武百官悉数登门道贺,连皇上和德妃也特别赶来。众大臣看在眼里都心照不宣——沈氏一门如今可算是恩宠无限,朝中已无人能与之抗衡。
晚宴一直进行到很晚才结束,送走皇帝和德妃后,一众大臣也纷纷告辞离去。沈子寅站在门前彬彬有礼地恭送每一位来客,直到最后一人离去,他缓缓直起有些酸痛的老腰,望着无边夜色长长吐出一口气。
热闹终究只是一时的,曲有终,人有散,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
他苦笑一声,转身回府取了些东西披上大氅便又要出门。然而房门一打开,只见赵箐堵在门口,脸色不豫道:“这么晚了,老爷要去哪儿?”
“官衙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我今晚不回来了,夫人早些休息吧。”沈子寅不冷不热地说道,一边从她旁边绕过。
“沈子寅,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就为了你那个野种,你有本事休了我呀!”身后,赵箐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大吼,沈子寅只是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道,“沈西,送夫人回房休息。”
走出沈府,沈子寅才发现刚刚被赵氏这么一搅和,他连灯笼也没拿就出门了,当然不可能再折回去取灯笼。看看前方黑灯瞎火的街道,沈子寅叹了口气,借着天空微弱的月光匆匆往刑部赶去。
此时早已过了宵禁时分,白日里喧嚣热闹的宽阔街道显得格外冷清空旷。出示官符通过坊门后,他走到守门官兵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来擦了擦汗,然后解下大氅叠好搭在臂弯上。入春的� �气虽然晚间还有些凉意,却早已不至于要披上大氅这般保暖的衣物,他只是舍不得离身,舍不得收进箱底。
沈子寅捶捶腰腿,无声苦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走这么点路都觉得吃力了。倚在墙上歇了片刻,他深吸口气,缓缓直起身,慢慢迈进长长的巷道。
穿过这条巷子再拐个弯就到官衙了,月光有些黯淡,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埋头走了几步,他一抬头只见巷口站着一道黑影,他微微一愣间,那黑影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接着脖颈处一凉,这触感太熟悉,是刀刃。那人压低声音威胁道:“别动别出声,把值钱的都给老子交出来!”
原来是遇上劫道的了,沈子寅暗自苦笑,平静道:“壮士年纪轻轻,身手矫健,为何要走上这条路呢?”
颈上刀刃一压,“少废话,老子只想求点财,别逼老子杀人。”
沈子寅叹了口气,很合作地取下腰间钱袋递过去。那人粗鲁地接过一掂量,顿时啐了一口,“穿得人模人样的,还以为是头肥羊,没想到他妈的是个穷光蛋,算老子倒霉。”骂着骂着目光落到沈子寅臂弯上搭着的大氅上,那人眼睛一亮,“啧啧,这大氅看起来倒像个值钱的。”
沈子寅立刻双手抱紧大氅,神色紧张,“这个不能给你。”
“少废话,给老子拿来!”那人伸手便来抢。沈子寅侧身一让,抱紧大氅拔脚就往前奔去,但他怎么跑得过这身强力壮的强盗,刚跑了两步便被抓住肩头,那人一用力将他掀翻在地。这一下摔得不轻,沈子寅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却还是死死护着大氅,那人一拽没拽动,骂了一句,抬脚对着沈子寅肚子就是一下,沈子寅吃痛手一松,那人一把抢过大氅又对着他小腿补上一脚,而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人走了许久后,他都还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幻觉,多可笑,堂堂刑部尚书,竟在离官衙不足一条街处被个小贼洗劫一空。被摔到的背,被踹了的肚子和小腿都很疼,疼得他满头冷汗,但这些疼他都不在乎,真正令他觉得剧痛的是心,颤抖着握紧手指,手中那空空如也的触感令他绝望,“青砂,是爹没用,连你送的一件大氅都保不住。”
失神地望着夜空中玉盘一样的月亮,骤然一阵心悸,揪住胸口的衣服,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过来。然后,他松开手,闭上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觉得太累了,只想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躺着休息一会儿。
“少爷,前面好像有个人。”
“去看看。”
不知躺了多久,耳边传来人声,沈子寅醒过神想要爬起来,但身子像散了架似的,一时间竟是爬不起来。接着一盏灯笼便凑到了他脸前,执灯之人看清他模样后一愣,“沈大人?”
沈子寅抬手遮了遮灯笼的光,“世子?”
赵临渊显然也很惊讶,“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遇见个小贼,抢了我的钱袋。”沈子寅摇摇头,在赵临渊贴身侍卫的搀扶下站起身,“世子什么时候回京的?”
赵临渊微微一怔,“沈大人乔迁,我奉家父之名前来道贺,刚刚在沈府宴席上……沈大人忘了?”
“哦,是吗?”沈子寅一顿,旋即笑起来,“你瞧我这记性,真是岁数大啦。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刚将皇上和德妃送回宫,正要回西华坊去。沈大人这是要去官衙吗?我送您吧。”
沈子寅忙摆摆手,低头咳了两声,“多谢世子,前面转过去就到官衙了,世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大人,您还好吗?我看您脸色似乎很差。”赵临渊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我真的没事,今日真是多谢世子了。”
目光在
他脸上停留一会儿,赵临渊点点头,“那好吧,巳六,拿个灯笼给沈大人。”
接过灯笼,沈子寅再次道谢,赵临渊笑道:“对了沈大人,我明天进宫面圣,沈大人可有话要我带给沈婕妤?”
沈子寅面色一黯,缓缓摇了摇头,“多谢世子好意,我没有话……没有话要带给她。”
“是吗?那小王就先走了,沈大人路上小心。”赵临渊笑着放下轿帘,重新前行。沈子寅则往反方向走去,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牙忍着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能在人前倒下也不能走得太难看。好不容易转出这今晚好似长得怎么也走不完的巷子,他脱力地靠在墙壁上,深深吸了两口气,努力想让自己舒服一点,却不料这样的举动竟引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沈子寅以袖掩口,闷闷咳了一阵,放下手时,袖口上那一块猩红在烛光下红得刺目。
呆呆望着那块猩红,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瘦也很孤独,他忍着胸口刚刚平息的剧痛,对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笑了起来,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似乎真的不多了。
透过虚掩的大门,赵临渊静静望进去。
院中的女子席地而坐,指间捏着根狗尾巴草正开心地逗弄着一只黑色的大肥猫。那一袭简单到朴素的布衣,孩童般无忧灿烂的笑容,与这皇宫是那样格格不入。
看了许久,他抬手在门沿轻轻叩了叩,“沈婕妤。”
女子转过脸来,看见是他,微微诧异,“世子?”
“怎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吗?”
“来者是客,世子请进。”沈青砂拍拍衣裙站起来,望着他浅浅一笑,露出腮边两个精致的酒窝,很乖巧,很干净。
赵临渊却发现沈青砂浅笑盈盈地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过来推他一把的架势。很是无语地低头看了看高高的门槛,赵临渊从袖中取出一包茶叶,“听说沈婕妤乃好茶之人,小王此番上京特意带了些上等‘月光金枝’,不知沈婕妤是否喜欢。”
“世子太客气了。”沈青砂眼睛一亮,走到门前弯下腰动作麻利地卸了门槛,赵临渊眼角一抽,还没反应过来,手上便突然一空,沈青砂径自从他手中接了茶叶,转身往屋里走,“世子请进。小白,回屋了。”
摇摇头,自己转着轮椅进了院,赵临渊心中暗道,这人真是太不可爱了。
圆滚滚的黑猫从他身边一蹿而过滚进屋里,停在屋门前的赵临渊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沈青砂这屋子没有门槛,原来是为了方便这只腿短的肥猫进出。轮椅吱吱呀呀滚进屋门,沈青砂端坐在桌后,正将茶叶拨出一些到茶盘里,“世子请稍坐,茶一会儿就好。”
看一眼那刚刚解开的茶包,竟是用他带来的茶来招待他,赵临渊越发无奈。
过了一会儿,沈青砂起身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世子请用茶。”
“沈婕妤此处虽然简陋,倒也安静整洁,看来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从来不把条件的艰苦放在心上。”
“不是我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有用吗?做人哪,还是得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她面色平静地端起茶盏浅呷一口,“嗯,果然好茶,多谢世子了。”
举止从容得体却透着浓浓的疏离之意,赵临渊明白,若非这一包极为难得的茶叶,他想踏进这扇门怕是没有可能。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赵临渊收回眼,状似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沈婕妤想当皇后吗?”
“不想。”赵临渊这话问得格外突兀,然而沈青砂回答得干脆利落没半点犹豫。
赵临渊眉梢微挑,“为何?”
“位置越高,越多人惦记,世子又何必明知故问。”执起茶壶替他续上水,沈青砂仍是声音平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世子今日前来,应该不会只是来和我叙旧这么简单吧?”
“便是叙旧又有何不可呢?”
沈青砂淡淡摇摇头,“世子有话不妨直说,不过若还是说什么合作,那便免了,我没兴趣也没那个本事。有什么事,世子大可去找德妃,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赵临渊倒也不在意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叹口气道:“沈婕妤话说到这份上,那小王也就直说了。沈婕妤想必知道我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沈青砂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今日是太祖皇帝的生辰,也是大晏立国之日,是比除夕、中秋更加重要的日子,每年今日皇上都会在琼林苑宴请群臣,宴后更是有烟花盛会,各宫宫女也可以参加。
“上个月,惊蛰春雷在城郊南山上劈出一个土坑来,坑下挖出一块石板来,石板上刻了几个字——”他拖长了声音,“青萝盛,良木枯。沈婕妤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沈青砂微微一怔,赵临渊接着道:“宫中如今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更是铺天盖地。”
“流言蜚语?”沈青砂面色一僵,而后迅速恢复如常,她垂下眸子淡淡道,“这宫中何时少过流言蜚语了。”
“话虽如此,然此番之事却并非全然捕风捉影。从古至今多少祸事因此而起,”赵临渊颇有些意味深长地低下声来,“沈婕妤乃通透之人,想必不用我多言。”
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沈青砂面上波澜不惊地吹了吹茶,“在这后宫之中,流言的真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
“皇上若是信了呢?”赵临渊笑了一声。
手一顿,杯中茶水起了涟漪,沈青砂缓缓出声,“世子何出此言?”
“今日晚宴,皇上除了宴请百官,还令白云观沉潜道长召集了各派修道之人入宫觐见。恐怕也就你还不知情,其他众宫的娘娘小主如今可都喜不自胜,等着看洗梧宫的热闹呢。”
“洗梧宫”三个字一出口,沈青砂愣了愣,她原以为赵临渊说的流言是和她有关,如今看来似乎是自己想错了。原来并非与她有关,沈青砂心中暗自摇头,自己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轻轻叹了口气,她自嘲一笑,“居然有这样的事,看来我这里真是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得厉害。”
“我听说婕妤是自请搬来此地的,如今婕妤后悔了?”赵临渊故意问道。
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声音毫无起伏,“自请总比被人赶要好,我自认身无长物,不过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后悔倒是不会,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我这绯园和冷宫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被人遗忘的僻陋之所。世子既然来了也开口了,那么就请消息灵通的世子给我这井底之蛙细细说一说吧。”
赵临渊顿感无奈,第一次见到有人这般漫不经心地自轻自贱,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真的很管用。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她则自己把自己踩成了一块盆地,别人有心想踩都找不到下脚之地。
“据说当年太后曾令白云观沉潜道长卜过一卦,算出会有妖孽专宠后宫,危及大晏社稷,太后还留了遗诏给沉潜道长令他日后除妖。”
“等等,”沈青砂拧着眉打断赵临渊的话,沉思一番后很严肃地问,“太后不是信佛吗?为何会请道士来算卦?”
赵临渊顿时哽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大概是因为和尚不会算卦吧……”
“说得也是。”沈青砂点点头,“世子继续。”
赵临渊脸一黑,半晌,他才抑郁地叹了口气,“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太后遗诏。”
“本来遗诏一事时隔多年,早已被人淡忘,但这块石板一出现,难免令人联想到此事,如今宫中已是尽人皆知。”
“太后病重之时,我一直陪在太后身边,却从不知道有此遗诏。世子认为这传言可信吗?”
“我问过一些老宫人,皇上亲政之时,太后确实召了沉潜道长入宫占卜,只是这诏书……谁也不曾亲见,所以不好说。不过,想来十之八九确有其事,否则皇上也不会有今日之举。”
沉默了一阵,沈青砂用她特有的语气慢悠悠地问:“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鬼神之说,世子觉得靠谱吗?”
赵临渊笑了笑,“靠不靠谱也不是小王我说了算,反正据我所知,近日宫中倒是有不少宫女自称撞见了妖怪。”
见沈青砂仍是一脸不以为意,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据宸妃身边的司棋说,那日晚上她替宸妃去御膳房取夜宵,途经御花园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直盯着她,也亏得她胆子大也会些拳脚功夫,当下逃了回去。”
果不其然,沈青砂听闻此言眼神飞快闪了几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低头喝了口茶,无可无不可道:“就算真有什么妖孽作祟,也不能认定就是德妃吧。”
赵临渊学着她的模样淡淡反问:“青萝盛,良木枯。德妃闺名青瓷,又最爱穿青色罗裙,沈婕妤觉得还有人比她更符合吗?”
沈青砂只是淡淡笑笑,未置一词。如果单从这石板刻字来说,还真有一人比德妃更符合,那就是她自己。不过,想来也没人会想到她身上,一来,这宫里应该没人知道她曾经名唤青莳萝;二来,自己这副相貌还真是担不起“妖孽”二字;至于这第三嘛,谁会将祸国殃民之人与一个冷宫弃妃扯上关系呢?
倒是她这位好妹妹,生就一副倾国倾城之姿,如今又专宠六宫,这倒也罢了,偏生她仗着皇上宠她,那股子飞扬跋扈的劲儿想来没少让其他妃嫔受气,现下出了这事,人家不说她说谁呢。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正凝神细想着,赵临渊忽然悠悠开口道:“沈婕妤在想什么?”
定定心神,她抬眼淡淡一笑,“自然是替小妹担心,不过,世子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为青瓷担心,可是早有良策了?”
心中对她这话嗤之以鼻,却也不戳穿她,赵临渊摩挲着右手扳指,没心没肺地道:“沈婕妤问得好生奇怪,小王为何要替她担心?”
沈青砂微微一怔,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世子倒真是个坦白之人。”
“那是,见了婕妤,小王才觉得自己真是相当的坦白。”赵临渊望着她,似笑非笑,“忘了说了,听一些老宫人讲,咱们这位德妃竟和当年的眉妃有七分相似,偏生当年那位眉妃自戕之时又曾留下话说,穆家江山终将毁于女子之手。婕妤觉得这些巧合加在一起,这素来富有想象力的后宫之人会生出怎样的传言来呢?”
“青瓷长得像我姨母?”沈青砂无比诧异——要不要这么没天理啊,就算要像也该是她比较像才对吧!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怎么青瓷才更像她爹娘亲生的,而她这张脸明显不太像沈子寅和青潼,谁来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深吸口气平复下情绪,她依然认为传言不可信,还是得亲自求证才靠谱,“世子可知眉妃长得如何模样?”
赵临渊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突然变幻不定的表情,于是随口答道:“沈婕妤都没见过,小王如何会知道?”说完他一愣,皱眉沉吟了好一会儿,又道,“等等,或许……我还真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嗯?”沈青砂眨眨眼。
赵临渊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曾在父王书房的暗格中看见过一幅精心收藏的女子画像,当时没在意,如今细细想来倒还真是和德妃容貌相似。”
听他这么一说,沈青砂顿时泄气加郁闷了,小声嘀咕道:“莫非真有这样的巧合?”
“你要不信,我画出来给你看看就是了。”
“欸?你……”她急忙抿了抿唇,差点脱口而出‘你还会画画啊’这句了。
“我什么我,笔墨伺候。”
虽然赵临渊态度傲慢,但沈青砂并不在意,淡淡一笑,她起身收拾了桌子,取来纸笔铺上,客客气气道:“世子请。”
赵临渊也不客气,接过笔便开始画。他画得很快,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大功告成,“过来看看吧。”
沈青砂依言上前,“这是……”只一眼她便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赵临渊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画得到底像不像啊?”沈青砂撇撇嘴,很是怀疑地斜了他一眼,“这画上之人怎么看都是家母。”
赵临渊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
深吸一口气,他伸手指着画上之人,反问道:“你敢说沈青瓷与画上之人长得不像?这么多年,你居然都没发现她长得像令慈?!”
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沈青砂才讪讪道:“其实……其实我压根就没留意过青瓷的长相……说真的,我其实完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赵临渊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黑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不过,若南渭郡王珍藏之画的画中之人真是青潼的话——
“你知道吗?得知你搬到此处后,我父王给姑姑写了一封信,在信里狠狠斥责了姑姑。当初那门婚事也是他极力赞成,这次上京更是叮嘱我让我务必来看看你。”
赵临渊说完这些,屋中骤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脑中却皆是千回百转。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在大脑中迅速串联起来,仿佛散落满地的拼图找齐了全部碎片,一片一片拼成原来的图案。
短暂的静默后,还是沈青砂先开了口,“看来世子心中的疑惑与我一样,此事就交给我去查吧,有了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世子。”
赵临渊笑着拨动手指上的扳指,“呵呵,沈青砂被贬失势、沦落冷宫这种话,小王从来就没信过。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一点也不在意被人从话中揪住漏洞,沈青砂无所谓地笑笑,“流言止于智者,只能说,世子是个聪明人。”
赵临渊自然不会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话头揭过去,转着扳指,他沉声问道:“小王倒觉得沈婕妤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你说……是吗?”
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感觉真是令人很不舒服,沈青砂叹了口气,既然事情莫名其妙走到了这种地步,逃避貌似已经没什么用了,那还是把话问个清楚明白吧。
“我明白世子今日来和我说这么多是为了帮我,不过……”她敛了笑意,望着赵临渊的眼睛缓缓问道,“青瓷怎么说也是你亲妹妹,你不帮她反来帮我,究竟图的是什么?”
赵临渊笑得凉薄,“不过是个多年未见的妹妹,小王我可是连朝夕相对的哥哥们也下得了手的。家母去世得早,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自己的腿,“我和沈大小姐很相似。沈婕妤觉得小王说得可有道理?”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字说得极慢,且刻意咬重了“沈婕妤”和“小王”二词。
这话说得还真是坦白,沈青砂不知自己该回他个什么表情,只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原来如此,好吧,我收回之前说的话。世子,你想做什么,青砂明白了,既然殊途同归,青砂自会做好自己该做之事,世子请放心。”
一瞬不瞬望着沈青砂良久,赵临渊轻嗤一声,“沈青砂,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是吗?”沈青砂很好脾气地笑笑,望着他淡淡道,“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要世子三番两次来找我这个讨厌之人商谈合作。”
“你……”赵临渊气结。他说错了,这人不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而是比小时候更令人讨厌!他双手一动,轮椅原地转了个圈,背对着沈青砂,声音平平地道:“天色不早,小王就先告辞了,还望沈婕妤不要令小王失望。”
沈青砂跟着他站起身,赵临渊听见动静,颇为傲然地道:“不必送了。”
身后无声了片刻,而后传来沈青砂带着无奈的声音,“我只是想将门槛重新装回去。”
赵临渊的脸瞬间黑了,他恨恨地咬咬牙,手上加劲,迅速地“滚”出门去了。
蹲下身将门槛装好,沈青砂回屋关上门,斜倚在榻上闭目陷入了沉思。刚刚赵临渊说了太多东西,她都没时间细想,而这些事显然很值得推敲。
她才不信天雷能够劈出块写了字的石板来,老天爷忙得很,哪有这份闲工夫还特意用大晏文字来刻石板?此事必定是人为,青萝青萝……口中若有所思地念叨了几遍,答案渐渐浮出来,虽然如今已是死无对证,不过这一点并不影响她坚信自己推断出的结果。
别人都将猜疑的目光指向青瓷,她却明白,这块石板绝对是冲着她来的。能想出这招的人绝对是个聪明人,要不惊动任何人地凿出这么一块石板并在南山埋下,并不是一件谁都能办得到的事,所以此人在宫外必定有一股相当大的势力支持。如此分析下来,符合这样的条件,又能知道她幼时名字,并且欲对她除之而后快的,除了齐堇色不会再有别人。
真没想到,这人都死了,居然还给她留下这么大个麻烦。不过,齐堇色大概更没想到,她布下的局还未来得及开始,自己就先归了黄泉。而她一定更没想到,这个本为陷害沈青砂所设的局最终算计到的却是杀了她的沈青瓷。
睁开眼,沈青砂心情很好地笑了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