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十日,穆成泽每日都很忙的样子,再也没召见过沈青砂。而后宫众人翘首以盼的“上林苑殴打”事件也就此没了下文,自宋知秋被软禁以来,皇上没有去看过她,却又迟迟不下旨处置她。
这令人捉摸不透的举动引得宫中流言四起,纷纷猜测皇上是否还对宋知秋余情未了,以及沈贵人是否已经失宠。
对于这样那样的流言,当事人表现得很淡定。这些天沈青砂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羲和宫,陪卫无双等穆成泽说的那道东风。
期间抽空跑了两趟宝华宫,第一次是她自己跑去对宋知秋控诉淑妃的老谋深算、卑鄙狠毒,哀叹自己如今俨然已是失宠的近况;第二次则是宋知秋主动派人来请她去,一番推心置腹的拉拢后,说出主题——请她帮忙给宋毅送一封信。
沈青砂当然乐意之至,这本就是穆成泽交给她的任务。捏着信走出宝华宫,她不屑一笑,这任务真是一点难度也没有——每次和这个女人交谈都会让她莫名产生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可笑,宋知秋大难将至还不自知。
这日用完晚膳,卫无双和司棋照旧开始对弈,沈青砂坐在一旁自娱自乐地弹着古筝。她最近刚开始练习,只弹简单的曲调,弹得倒也流畅,叮叮咚咚别是一番情趣。
“青砂,你好像很开心?”卫无双突然问,“我听你这曲声一副很欢乐的模样。”
“没有,”沈青砂笑着摇摇头,手下不停,语气漫不经心,“只不过曲调是这样而已。”
“这首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司棋好奇地问。
“好事近。”话音刚落,像是要印证她这曲子选得应景似的,司画走进来通报道:“娘娘,小安子来了。”
卫无双眼中闪过一抹激动,忙道:“让他进来。”
“娘娘,沈贵人也在,”小安子走进来,口中说着给两人分别行了礼,而后将手中锦盒呈上,“皇上请娘娘明日着正装出席早朝,沈贵人也一起去。”
沈青砂点点头。东风终于到了,宋家也终于要完蛋了。
卫无双也微微颔首,“麻烦公公了。”虽然不知道穆成泽到底要怎么做,但可以肯定的是明日早朝他必然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翌日,一早轿子便候在了门外,卫无双一身繁复沉闷的宫装也掩不住她浑身散发出的激动。沈青砂照旧是一切从简,素衣乌发站在她旁边,令她有一瞬的恍惚,时光仿佛回到了两年多以前,她还是皇后,青砂还是司琴。
接过司棋递上来的帷帽,卫无双无声轻笑——时光是一条不归路,当年岂知如今……如今会如此羡慕当年。
轿子停在殿门外,沈青砂低眉敛目扶着她施施然跨过含元殿高高的门槛,一路摇曳着走上龙阶,在穆成泽身边坐下。
她们的到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肃穆安静的朝堂短暂地死寂后骤然炸开了锅,众臣窃窃地议论着此人的身份。对,是此人,素来没什么存在感又擅于隐藏的沈青砂自然被认为是随侍婢女,无人注意。随着穆成泽不怒自威的一声咳,朝堂上又立刻恢复一片安静。
沈青砂低着头,忍笑忍得嘴角都有些抽搐,这场景实在是太喜感了。
明知道所有人此刻的关注点都放在一身华服宫装却带着帷帽出现的女子身上,穆成泽却对此只字不提,淡淡问:“众爱卿可有事要奏?”
一阵漫长的寂静后,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出列。
“既如此,朕今日倒有一事要说与众爱卿听听。”穆成泽顿了顿,目光在大殿中扫视了一圈,“安宁侯。”
“臣在。”被点到的宋毅应声出列。
轻笑了一声,穆成泽淡淡道:“有人向朕告了一状,告你安宁侯勾结刘靖,陷害忠良,克扣军饷,欺君罔上。”
他每说一句,宋毅的脸色就黑一分。那盛装女子是谁,告状之人是谁,答案他已了然于胸——斩草不除根,日后必为祸。卫、无、双!
“苏卿,你来说。”
余光瞥见沈青砂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穆成泽嘴角一挑,不知怎的,只要看见这丫头不淡定,他心情就很好。
如今已是汴京府尹的苏沐同出列,朗声道:“臣昨日重查了当年卫将军一案的卷宗,此案证据详尽,案情清晰,并无疑点。”
宋毅心中得意,面上却不表现出来,抓住时间义正词严地表忠心,“臣不知是谁对臣有这般误会,但臣自认问心无愧。”
感受到臂上卫无双的手微微收紧,沈青砂反握住她的手,轻拍两下,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不过,”苏沐同突然话锋一转,“若有新证人新证据出现,也不是没有推翻的可能。”
“如此,传周颉苍。”穆成泽道。
小安子吊着嗓子,高声喊道:“传周颉苍觐见。”声音传出老远,似乎还有回音在殿中萦绕。
宋毅脸色微僵,一个声音在耳中炸响——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当年自己亲眼看着他死的,他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
一人布衣草履走进殿来,虽鬓角微白、面容沧桑,却难掩风骨气质,意态从容。
“草民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识得他的老臣互望一眼,皆是满面惊疑——周颉苍,当年的幽州知府,可他不是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吗?
宋毅瞬间面如死灰,额上豆大的冷汗渗出。这个声音,不会错的,是周颉苍,真的是他,他居然……还活着!
穆成泽一抬手,“周大人请起。”
“谢皇上。”周颉苍起身,转向一旁的宋毅,冷笑道,“一别经年,宋监军别来无恙?”
宋监军,对如今贵为侯爷的宋毅来说,这真是好遥远的一个称呼,同时,这也是他最怕别人提及的一个称呼。僵硬地扯扯嘴角,宋毅讪讪道:“周大人死而复生,真是让老夫吃惊。”
“真相未能大白,周某怎么敢死?”冷哼一声,周颉苍转向卫无双,沧桑的声音中似沉淀着极深沉的痛,“娘娘,草民今日来,正是为了告诉您,当年令尊一事的真相。”
一片鸦雀无声中,周颉苍一字一字清晰沉重地道:“当年,卫将军的确是私通敌国,他并没有被冤枉。”
血液仿佛突然凝固,卫无双身子陡然僵直,一动也动不了。她又做噩梦了吗?对,她一定是又做噩梦了,不然为什么她突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快醒来,快点醒来啊!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可是为什么一点都不痛,一点……都不痛呢。看,她果然是在做梦。
沈青砂亦呆呆怔住,为什么……会这样?今日不是来替卫将军翻案的吗?急急望向穆成泽,却见他神色泰然自若,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一眼而已,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冷静下来的沈青砂很快发现了怪异之处——周颉苍此言明显对宋毅有利,可宋毅的脸色丝毫没有因此缓和,反而越发难看,一副眼见着大势已去的颓然认命模样。
“周大人此言可有证据?”穆成泽淡淡问。
周颉苍从容不迫,看向苏沐同,道:“苏大人既已查阅过当年的卷宗,必然也看到了当年的呈堂证供,那里面便有卫将军与羌国皇帝的往来书信。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是被人陷害的!”叫出声的是傅冬顷。他自幼习武,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卫廷就是他最崇拜的人。直到出了那样的事——半大的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被人污蔑,死于非命,却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的感觉足以击溃他脆弱的神经,所以那段时间他才会流连于风月之地,自暴自弃。
“不,那确是卫将军亲笔所书,是我亲眼看着他写的,甚至连墨都是我替他研的。”周颉苍摇摇头,声音极缓,却令屋中所有人都为之一震,除了穆成泽。
穆成泽缓缓闭上眼,嘴角向下弯出一个悲伤的弧度,沈青砂抿了抿唇,眸色深深,这是她第一次在穆成泽脸上看见这么难过的神情。
一直沉默的卫无双突然尖叫出声,“你胡说!这么重要的信父亲怎么可能当着你的面写?你与家父根本……根本连好友都算不上!”
“是,娘娘说得一点也不错,周某素来不喜热闹,卫将军亦是,是以我二人虽同处幽州,却一直只是略有交情。”面对卫无双的责问,周颉苍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直到那件大事的发生……”
“什么事?”
“西戎与羌国大军压境,而后一场大战,那一战羌国损伤惨重,几乎灭族。”那一战就发生在两年前,众臣皆是记忆犹新,心知周颉苍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如果不是洗劫了幽州城,得到足以过冬的粮食银钱,今日恐怕就没有羌国了。
“便是那日,卫将军突然造访,对我说了五个字——羌国不能亡。”周颉苍凄然一笑,“羌国不能亡,呵呵,我当然知道,可是,那又怎样?兵权掌握在刘靖手中,我一封封请求增援的奏折递上去,却如同石沉大海,莫说援军,连回应也是没有的。”
穆成泽摇摇头,叹道:“朕没有收到一封奏折,想来是都让刘靖给拦下了。”
众臣沉默,即便如今乱臣已死,思及此还是觉得阵阵心惊,刘靖竟只手遮天到这种地步!
周颉苍只是摇首一笑,继续道:“当时幽州城中统共不过三万兵力,还都是步兵,纵使我与卫将军乃战神先轸再世,想要靠这点人马去阻止骁勇善战的西戎骑兵,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卫将军却对我说,他有办法。”
穆成泽突然抬手打断他,看着殿下一众神色茫然的国之栋梁们,“容安,你给众爱卿解释一下,为什么——羌国不能亡。”
周颉苍一愣,这才发现周围人的迷茫,他摇摇头,苦笑道:“是草民糊涂了。”
“是,”曾经的马奎,如今的马容安踏出一步,娓娓道来,“自西戎立国以来,国力渐强,兵力更是素来强盛,短短十数载,西戎远交近攻,先后灭了西北诸国。如今,我大晏、西戎以及羌国之间,俨然已成了一个三足鼎立之势。而西戎也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东面,羌国若亡,西戎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我们。”
他停了停,转向周颉苍,“周大人,卫将军可曾说你不该上那些奏折?”
“你怎么知道?”
马容安淡淡一笑,“你在奏折中阐明了利弊,希望刘靖能派兵增援,可你没有想到这恰恰提醒了刘靖,提醒他绝对不能派兵增援。因为刘靖根本不怕西戎对大晏用兵,反而求之不得。”
周颉苍被他说得愣住,“什么?”
“只要战事一起,刘靖就可名正言顺地调动天下兵马,若那时皇上已有子嗣,他还可奏请皇上御驾亲征,战场上刀剑无眼,届时他扶幼帝登基,大晏江山可不就姓刘了。”
马容安这一番话字字珠玑,分析得入情入理,听得众臣皆为之变色,脊背阵阵发寒。
周颉苍呆立许久,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双膝一曲颓然跪倒在地,“是我的错,原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卫将军啊!”
“周大人,与其自责,不如将真相讲出来,以慰卫将军在天之灵。”穆成泽不轻不重适时开口提醒。
周颉苍慢慢收敛起激动的情绪,马容安要来扶他,他摇摇手,“让我跪着吧,我知道马大人想说卫将军不会怪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跪着我心中好受些。”
马容安眼中有泪光一闪,然后便垂下手,默默退了回去。
周颉苍跪得笔直,缓缓道:“那时,卫将军说他有办法,我当然很激动,急忙追问,他只淡淡说了四个字——雪中送炭。”
听到此处,卫无双顷刻间明白了一切。她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手掌,可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咬紧牙关,滚烫的眼泪断了线一样瞬间打湿了帷帽。
“然后便有了那些书信,卫将军的确是私通敌国,可也只是通敌,叛国之名无论如何也不能栽赃到他头上。”周颉苍声音哽咽,“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晏江山、黎民百姓,他用自己的命换得边疆百姓数年太平,也换得羌国一国人的生机,这样若也叫叛国,这世道未免太荒唐了。”
卫无双已是泣不成声。爹,你求仁得仁,可你怎能如此狠心,连女儿最后一面也不见?
沈青砂轻轻抚着她的背,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震惊亦是久久不能平复,真的很遗憾,遗憾无缘得见这位卫将军。
死寂之中,有人喃喃道:“这也太险了,私通敌国,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周颉苍凄凉一笑,他想起当年自己问卫廷:“你疯了?!要是被发现,私通敌国可是要诛九族的!”当时卫廷说什么来着?哦,对,他说:“卫某没有可诛的九族,至于卫某自己,唯一死尔,有何可惧?”
“安宁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场下众臣中最冷静的莫过于马容安,他走到宋毅面前,例行公事地问。
事到如今,宋毅反而镇定了下来,眼中的颓然认命悉数被鱼死网破的狠戾替代。他绕过马容安走到周颉苍面前,居高临下傲然问道:“宋某只想问周大人一句话——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周颉苍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缓缓站起身,平静至极地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连宋毅都愣住了。他知道周颉苍不会有证据,可又觉得他既然敢来,必然是有充分准备的,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没有证据。
周颉苍掸掸衣上那其实并不存在的浮尘,从容反问:“我是没有,可是,你莫
非就有吗?”他突然笑起来,意味深长,“证据这种东西,有时真的很危险。苏大人,你说,是不是?”
宋毅眼皮一跳,他忽然想到了。
苏沐同悠悠接口,“皇上,方才微臣说,当年的案件证据齐全,判决毫无疑点。可证据实在太全了些,全到让微臣不得不起疑。侯爷,微臣斗胆请问,证据之中为何会有卫将军写给羌国国主的信?按照常理,那不是应该在羌国国主手中吗?”
宋毅脸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白,变来变去甚是精彩。
“答不出来是不是?周某来替你回答。”周颉苍伸手一指他,“因为你就是当年负责送信去羌国的信使。”
宋毅冷笑一声拨开周颉苍的手,“我的确无法回答,因为那是我潜入卫廷帐中偷来的,拿到手时便是如此,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至于周大人所说,同样不过是周大人的一面之词,与先前那些话一样毫无证据。”
“我能证明周先生所言并非一面之词,乃是事实。”掷地有声的话语,被一道有些怪异的口音说出。伴着此话,有两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人大家都认识——夙王穆易,另一人却是谁也不认得。
那人大步行至阶下,右手搭在左肩,对着穆成泽微微欠身,“羌国国主独孤方见过大晏皇帝陛下。”
身后响起整齐划一的抽气声——此人居然是羌国国主,夙王居然将羌国国主带回来了!
“本王今日应夙王殿下邀请前来,正是为了证明周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明知大限将至,宋毅却犹自硬撑,“笑话,吾皇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异族之人所说的话?!”
“皇帝陛下自然会信,因为本王此番前来还有一件事——”他鹰一样犀利的双眸钉在宋毅脸上,薄薄的双唇轻轻一碰,粉碎掉宋毅最后的挣扎,“本王来还两年前自幽州城取得的财物。”
“这是当年此人送来的书信,”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穆成泽连忙示意小安子去接,“夙王殿下已看过,并非卫将军笔迹。”
宋毅身子晃了晃,眼底死灰一片。这个独孤方居然还留着当年的书信,真是个疯子!那当然不是卫廷的笔迹,那是他的。他从一开始便暗怀鬼胎,借着送信偷偷留下卫廷的亲笔书信,自己誊抄了一封送给独孤方。
“财物已运至宫门外,皇帝陛下请尽快派人去清点一下。本王要做的事都已做完,告辞。”独孤方拱拱手,说走便走,那份洒脱不羁看得穆成泽羡慕不已。
“来人,送国主去驿馆休息,好生招待。”
卫无双突然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朗声道:“国主大恩大德,无双无以为报,多谢!”
背对着卫无双摆摆手,独孤方脚步不停,“娘娘不必谢我,本王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你父亲对我羌国有大恩,娘娘日后若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本王。”
当年,月华如洗,他问那个白衣清贵的男子,“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相信人心有信。”卫廷只是淡淡一笑,“国主若真的不还,我也只能认了。羌国人也是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不管结果如何,卫某不后悔。”
宋毅被这接连的变故打击得跌坐在地上。
没有接小安子呈上的信,穆成泽拿起一直搁在手边的木匣打开,里面也是一封信。他缓缓展开,说道:“宋毅,卫将军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他给朕写了一封密信。你要不要听一听?听听看,你有多愚蠢。”
宋毅呆呆坐着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穆成泽缓缓念道——
见信如晤,私通羌国确是臣所为,只为羌国不能亡。周知府请求增援之奏折悉数被刘靖拦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故而,刘靖不死,大晏不可有战事,皇上亦不可有子嗣。
刘靖素来视臣为眼中钉,此事必引其怀疑,若任由他派人来查,定会连累众多无辜,臣亦终难免一死。是以,臣以宋毅为信使。宋毅小人,最是卑鄙狠毒,定会出卖臣以邀功。届时,皇上可以此要求增加幽州驻防。若能换得边界数年安宁,臣便是永堕阿鼻地狱又有何妨?
臣被处死后,刘靖定会认为宋毅为皇上所恶,皇上可将计就计,寻个由头将宋毅发回幽州,如此刘靖必定竭力拉拢他。此人虽小人,却也是个难得的将才,如此,幽州可守。
宋毅野心勃勃,绝不会甘心屈居刘靖之下,若其女能得圣宠,则他必背叛刘靖,成为皇上的一大助力。
夙王性情耿直重义,可将其贬黜,使其免遭刘靖毒手。铲除刘靖后,派夙王接手幽州驻军,将宋毅留京。此人背叛成性,当尽快除之,否则必为大患。
他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将信递给坐在一旁的卫无双,看着烂泥一般委顿于地的宋毅冷冷道:“宋毅,你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一直目光呆滞的宋毅听到这句忽然笑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涕泗横流——哈哈哈……多荒唐!多可笑!枉他一直嫉妒怨恨着,既生瑜何生亮,却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卫廷从未将他放在眼中,只当他是一颗可以随心摆放的棋子。
卫廷,卫廷,你才是真正可怕的人,你活着被无数人奉若神明,你死了还要拉我和刘靖做垫背。你看似温和善良,其实最是冷漠无情,你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算好了开始,算好了结局,算好了每一步。
他停下大笑,抬头看向卫无双,目光狠厉。可是你再算无遗策也算不到,太后会死,你的女儿会中毒毁容不良于行,九泉之下,你定然也无法瞑目吧?
卫无双捏着信,只往下看了一眼,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再次流了下来。
言尽于此,皇上切莫为臣之生死挂怀犹豫,这些年刘靖处处提防着臣,臣处处受制,一事无成,早已是形同废人,苟活于世。十年前,臣妻离去时,臣已生无可恋,只是放不下无双,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臣的保护,臣也终于能去见无双的娘了。
臣顿首,叩别皇上。只求皇上无论如何,保无双一世平安。
握住卫无双颤抖得不能自已的手,沈青砂目光扫过信笺,眸色微微一深,鬼使神差般,她抬眼向沈子寅望了一眼,没想到沈子寅竟也正望过来,目光在空气中轻轻一碰,沈子寅一怔,急忙撇开。
“沈卿,苏卿,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和汴京府一同审理。退朝吧。”
沈子寅和苏沐同出列领旨,众臣正欲口呼万岁跪送帝后离去,宋毅突然嘿嘿冷笑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咚”的一声撞上巨大的龙柱,力气之大让人觉得大殿似乎都出现了一丝轻晃。
穆成泽什么表情也没有,慢慢站起身,平平道:“拖下去吧,记得让人多擦两遍地。”
哎呀呀,还真是冷酷无情得很呢,沈青砂撇撇嘴,扶起被惊着的卫无双,跟着穆成泽往殿外走去。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微微侧首,用余光瞟了沈子寅一眼,只见他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方向,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内疚?自责?决绝?似乎都是,又都不是。
正疑惑不解间,沈子寅缓缓垂下了眼,快步从她视野中消失。沈青砂心头倏然一阵惊悸,老头子,你不会也瞒着我什么大事,想要逞英雄,想要一个人去……死吧?
屋中弥漫着安神的香气,青色门帘随风而动,露出外面的一室药材——这里显然是一间药庐。
干净整洁的木床上,沈惊风终于缓缓睁开眼,脸色仍有些苍白。他定定望着眼前渐渐清晰的屋顶,嘴角慢慢爬上一丝苦涩的笑——原来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他是沈惊风,不是唐无!
青砂,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
“少主,你醒了?可有何不适?”问话之人的语气与其说是担忧,倒不如说胆怯更恰当些。
闻言将目光转向立在床边的中年人,沈惊风声音平静而疲惫,“顾长老,三年前你就该替我解开封印的,为什么你没有?”
他的眼神并不严厉,顾正却心虚地转开眼,只是低声道:“少主,对不起。”
刚除去金针的脑袋又开始隐隐生痛,他咬牙忍住,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青砂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她就那样失望地望着他,平静地说:“那么,就请唐公子记住你今日之言,他日你若想起了什么,不要后悔。”
青砂,对不起,现在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还……来不来得及?
无名怒火在胸口燃烧,他冷笑一声,吐出刻薄的话语,“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吗?你不过就是希望我娶你女儿!那好,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沈惊风,这辈子除了青砂,谁都不会娶!若是青砂因此不肯原谅我,或是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重了,顾正瞬间脸色一片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少主……”一旁立着的谢顷洲忍不住出口阻拦,刚喊了一句,沈惊风打断他,“师父,你不必劝我,你知道没用的。”
平静对上谢顷洲的眼睛,他笑得苦涩,“我与青砂自小一起长大,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带她离开那个家,可是……我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五年多。师父,我已经错了五年,我不想错一辈子。”
谢顷洲眸光微黯终是垂下了阻拦的手,沈惊风对他点点头,一把拉开药庐的大门。
门一拉开,他突然呆住,门外,顾子西立在那里,满脸泪痕,不知已立了多久。看见他,顾子西缓缓松开咬得发白的唇,声音颤抖哽咽,泪光点点的眼中满是哀求,“唐无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双拳在身侧握紧,沈惊风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狠下心道:“西西,对不起。”他一侧身避开顾子西伸过来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路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所有门窗,沈惊风呆呆坐在桌前,过了一会儿突然烦躁地揪住头发。青砂和西西的面容交替在脑中浮现,一会儿是青砂深不见底的黑瞳,一会儿是子西梨花带雨的泪眼。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害人害己,罪无可恕。
青砂,青砂……无意识地低喃。印象中,是从来没有见过青砂哭的,不管多委屈多难过,那丫头都不会哭,她只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也不知在做什么,再出来时,便又笑容如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总是微微笑着,纯净乖巧,分明一副弱不禁风的纤细模样,却偏要装出一副刀枪不入的坚强模样,殊不知这样的她更让人心疼。
门外有人轻叩门扉,“少主,我能进来吗?”
是谢顷洲。沈惊风连忙收起情绪,走过去打开门,“师父,有事?”
“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不妨吃了晚饭好好休息一夜再走,”一抬手阻止他的反驳,谢顷洲笑着拍拍他的肩,“知道你心急,但也不必急这一时。何况,千里远行,你总要去掷茭问卜,也总要和门中其他长老交代一声的。”南疆人极为信奉鬼神,遇上大事总要去庙中问问神明的旨意,在此生活了五年多,此习俗也已深入沈惊风之心。
谢顷洲说得句句在理,沈惊风也不是固执之人,略一思索便点点头,“那我现在就去庙里,应该赶得及。”话音未落,人已抢出了屋子。
谢顷洲无奈叹息一声,想了想,终是觉得有些不放心,摇摇头施展轻功跟了过去。因为知道沈惊风的目的地,所以他没有追得太急,他赶到庙中时,沈惊风刚刚求了支签,正递给解签人。
“求什么?”
“姻缘。”
那解签人接过来看了一眼,便笑着对他拱手道:“恭喜公子,是支上上签,还要解读吗?”
沈惊风长长松了口气,上上签,是上上签,递过去一锭银子,他满面喜色,“不用了。”
看见谢顷洲跟了来,他连忙迎过去,忍不住向谢顷洲报喜,“师父,我抽了一支上上签。”
“你求了什么?”
被谢顷洲这么一问,沈惊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小声道:“自然是问姻缘。”
谢顷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一指大殿,“我们进去吧。”感觉到师父并不高兴,沈惊风也没放在心上,他知道师父也不希望他去京城。
参拜完照例是要掷茭。将两只茭合在掌心,刚要松手,谢顷洲突然出手按住他的肩,“你该问这次远行是否能得偿所愿。”
沈惊风点点头,闭上眼重新求问,然后虔诚地松开手,“当当”两声,木茭落地,他睁开眼,看清地上的两只茭——两个凸面,怒茭!
不,他低喃一声,迅速抓起木茭重新合在掌心,越发虔诚地求问祈祷,然后再次松开手,落地声响起,他还未完全睁开眼,便已听见谢顷洲一声极轻的叹息。心一沉,猛地睁开眼,果然又是怒茭。
不,不……更加迅速地再次抓起木茭,这一次他几乎是在乞求,握在掌中的木茭迟迟不敢扔下,终于站在他身后的一位大婶等得不耐烦了,伸手一推他,催促道:“这位公子,你快点行不行?”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撞,木茭脱手而出,一块落在蒲团旁,凸面向上;另一块直直飞了出去,落入供桌下方,沈惊风颤抖着伸出手撩开供桌的布帷,那块木茭躺在那里,凸面向上!手一松,他脱力般跌坐回蒲团上。
掷茭以三次为限,以圣茭最佳,笑茭为次,怒茭最恶。如今三次已过,他掷了三个怒茭。
“少主,我们走吧。”谢顷洲见他失落,伸手去拉他,沈惊风却不肯起来,忽然他重新捡起地上的木茭,“刚才那个不算!”
谢顷洲无言,僵持片刻,眼看身后那位大婶神情越发不耐
,他只得松开手任沈惊风在神明面前胡闹耍赖。
双手合十参拜后,在香炉内的香上绕了一圈,然后往地上一掷。整个过程,沈惊风面色凝重,只可惜结果并不是他不愿意就会改变——地上赫然还是一个怒茭。
这次,没用谢顷洲拉,他轻笑一声自己站了起来。四次掷出四个怒茭,这种运气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走出大殿,外面夕阳正美,沈惊风愣了愣,突然喃喃道:“为什么?我明明抽了一支上上签。”
“少主还要去京城吗?”
深吸一口气,沈惊风努力将那四个怒茭的阴影从脑中抛去,故作淡然道:“当然要去,不管结果如何,如果连去都不去,怎么能够甘心?何况,求神拜佛之事总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师父陪你一起去。”
“好。”
而后是一路无言。谢顷洲落后半步,瞧着沈惊风的背影,目光复杂。姻缘是上上签,而此去却不能得偿所愿,看似矛盾的两者其实并不矛盾,答案很简单但却是沈惊风最不愿听到的。
神色几番变化,谢顷洲默默叹了一声,终是没有说出来。那唯一的答案便是,他的姻缘之人,并不是那位青砂姑娘啊。
宋毅虽身死,案子却还是要审理的,在苏沐同和沈子寅的彻查之下,宋毅的一众党羽,入狱的入狱,斩首的斩首,处理得干净利落。不过短短数日,如此轰动牵扯甚广的一桩公案就彻底平息了下来。
至此,卫将军一案沉冤两年终得昭雪,穆成泽本欲恢复卫无双的皇后之位,她却推辞了,只说如今容貌尽毁,不良于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担不起皇后重任,只求下半生常伴佛前,清静无扰。
此言一出,沈青砂看见淑妃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轻松,这个心机深沉的女子对权力的渴望竟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穆成泽素来很尊重卫无双的想法,而且她说得也确实在理,于是便不再勉强,重新册封了她为宸妃,将羲和宫东南角的凤凰台打扫整理出来,供她安心休养。
至于宋知秋,淑妃简直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样,呈上的折子上罗列出了这几年宋知秋在后宫的数条罪状:对宫女滥用私刑、刺杀宫女、下毒谋害卫皇后、殴打沈贵人、私交大臣、欺压其他妃嫔……
穆成泽接过来只淡淡扫了一眼,平静道:“赐自尽吧。”
卫无双垂首缓缓转着手上的戒指,帷帽下的眼中满是冰冷杀意。沈青砂平静起身,伸手扶起卫无双,对着穆成泽和淑妃躬身行礼,“坐了这么久,宸妃姐姐怕是有些累了,臣妾先送姐姐回去。”
穆成泽点点头,沈青砂扶着卫无双退出来。
因为卫无双的“不良于行”,穆成泽特意为她备了轿辇,出入都让人抬着。不甘不愿地坐上轿辇,卫无双吩咐道:“去宝华宫。”
轿辇还没抬进宝华宫大门,尖利刺耳的叫骂声已传入耳中。卫无双冷笑一声,下了轿辇,让其他人在� ��外候着,径直带了青砂和司棋、司画往里走去。一众内监瞧见她们,连忙跪下行礼,卫无双一边示意他们起身,一边问领头内监:“怎么,她不肯死?”
那内监面带苦色,用眼神一指里间,叹道:“可不是嘛,吵着闹着要见皇上。偏生这位主还是个练家子,莫说用强,奴才们连靠近都很是吃力。”说着指指一旁低头立着的两个小内监,“娘娘您看,这不脸上都挂了彩了。”
卫无双点点头,“公公辛苦了,你们都退下吧,我和沈贵人进去看看。”
那内监略一迟疑,想起来司棋司画都是会功夫的,也就遵命领着一干人等退下了。
扶着司棋,卫无双走进去,只见略显破败的屋中,宋知秋披头散发委顿于地,见卫无双进来反而不骂了,只冷冷笑着,“你来做什么?看我有多凄惨?还是想亲手杀了我?”
“你都要死了,我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司画适时搬过来一张椅子,卫无双慢条斯理地坐下,竟似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宋姐姐别来无恙?”沈青砂溜溜达达走进来,嘴角含笑,居然还是那副乖巧单纯的模样。
一看见沈青砂,宋知秋瞬间神情大变,猛地扑过来扯住沈青砂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你!是你害我!”
司棋司画连忙将她拉开,一人拽着她一条胳膊将她按在地上。宋知秋吃痛,挣脱不休,却犹自不肯闭嘴,恶狠狠瞪着沈青砂,继续叫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都是你设计陷害我!一定是你哄得皇上不肯来见我,你这贱人好狠毒的心!我真是瞎了眼,居然相信你这个贱……唔。”
宋知秋左一句贱人,右一句贱人的,终于,沈青砂额角青筋小小地跳动两下,忍无可忍了。只见她面无表情地一抬脚,无比准确地踹在宋知秋脸上,然后继续踩踩踩,一边踩一边碎碎念:“让你嘴贱,让你嘴贱,踩死你,踩死你……”
等她解了气高抬贵脚,宋知秋的脸已经被踩成了一个猪头。旁观的三人看傻了眼,默默合上快掉下来的下巴,暗自震惊,原来好脾气的青砂也有奓毛的时候。
“宋姐姐,你是笨蛋吗?死到临头还这么蠢。”沈青砂笑得一脸无害,蹲下身与她对视,“难怪你不肯死,原来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会被赐死。”她突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煞是可爱,“你真以为皇上喜欢过你?别开玩笑了,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样的,随便一抓一大把,皇上凭什么喜欢你?因为你笨?”
司棋司画忍不住对视一眼,好……好毒舌!
“你胡说!我冠绝后宫,皇上最喜欢我!”
撇撇嘴,沈青砂摇摇头,一副“你没救了”的神情,“说你蠢,你还真蠢。皇上宠信你不过是因为你是宋毅的女儿,如今要杀你还是因为你是宋毅的女儿。从你爹害死卫将军的时候开始,皇上就决定要收拾你爹了,又怎么会宠信你?”
“你……你说什么?我……我爹……”她突然浑身一震,瘫软在地。
“你莫非还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卫无双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带着浓烈的恨意,“你宋家完蛋了!都死光了,就差你一个了!”
沈青砂轻而缓地说道:“桃蕊因你而死,司书为你所害,卫姐姐没死是她命大,至于我,你当时是真打算打死我的吧?”沈青砂直直看着她,眼神似笑非笑,透着一股瘆人的诡异,“你身上背着这么多条人命,罪孽深重,凭什么不死?你若不死,她们怎么心安?她们会一直跟在你身后,无法转世投胎,好痛苦,好恨……”
宋知秋惊恐地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卫无双挑起一旁的白绫,扔过去,不耐道:“别挣扎了。”冷冷地最后看了宋知秋一眼,扶着司棋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便有内监回禀穆成泽,安昭容已自缢身亡。
与此同时,正匆匆赶往京城的沈惊风与谢顷洲二人,因着羌国国主到访和肃清宋毅余党两件事造成的警戒和盘查,只能极其缓慢地一路向京城行来。
说来,这样的速度倒也颇与沈惊风此时的心情相称。一面,他极想早点见到青砂;另一面,却又害怕相见之后不能如愿。
不知是否是杞人忧天,这两日,他总会时不时想到清音阁中救下青砂的那名黑衣男子。那人与青砂并肩而立的情景仿佛心魔,在他眼前萦绕不去,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在心头弥漫。
青砂,你答应要等我的,你向来是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的,对不对?
卫将军被葬在荒芜了的卫府后园中,和卫夫人葬于一处。之所以把墓建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倒不是因为风水,只是因为卫夫人太爱这座园子,而卫将军又太爱他的夫人罢了。
此刻,简单整洁的墓前站着两个人,一人手中拿着红烛祭品,另一人怀抱一张古琴,可不正是穆成泽和沈青砂。
香炉中香灰尚温,是卫无双刚刚来祭拜过。
点燃香烛,穆成泽拉着沈青砂跪下,“舅舅,我来看您了。这是青砂,我给您找的外甥媳妇儿,您看看可还满意?”
一旁安静跪着的沈青砂一脸乖巧,笑容舒适,声音干净,“卫将军,未曾亲眼见过您,青砂深感遗憾。听夙王爷说,您甚爱听琴,沉念道长曾以此曲为将军送行,如今青砂再以此曲寄长憾,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穆成泽微微侧目,只觉这丫头今日看起来格外讨喜,青砂这是想要给舅舅留个好印象吗?这个认知令他感到心口一阵暖意蔓延。
沈青砂盘腿而坐,置琴于膝上,微抿着唇,很认真地弹奏起来。穆成泽听了出来,这丫头弹的正是那日在他面前奏过的《长命百岁》,奇怪的曲名,震撼人心的旋律。
一曲弹毕,沈青砂重新跪好,突然瞥见墓碑上有一处污迹,便伸手打算抹掉,却在触及墓碑的瞬间微微一愣,指尖感到一点湿润感,是错觉吗?
怔忡间,天空阴沉下来,穆成泽突然说了句:“下雨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拉起还一脸懵懂的沈青砂,他动作麻利熟门熟路地跑进最近的房间里。看着眼前的屋子,沈青砂缓缓眨了眨眼,荒芜了两年的废宅,房间里居然还收拾得很干净。目光转向穆成泽,她了然一笑,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些?
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穆成泽径直往里走,随口问道:“对了,表姐让你陪她来,你为什么拒绝了?”
“卫姐姐有孙太医陪着,我何必多事?再说我也确实没空。”
穆成泽奇怪地问:“嗯?你忙什么?”偶尔皇帝陛下也有脑子不灵光的时候。
“我不是在陪你吗?”沈青砂弱弱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里卫姐姐是最难过的,我却知道不是,最难过的人是你。”
穆成泽呆了呆,神色慢慢起了变化。
“你独自守着这么大这么沉重的秘密,整整两年,还要亲手下旨杀掉最亲的舅舅,亲手将表姐送进冷宫,更是每时每刻都要提醒自己,自己的江山性命是卫将军拿命换来的。这样的悲伤煎熬,不是别人能够理解的。”
“青砂……”他喃喃唤着她的名字,而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能否认,她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心里,每一句都说出了他这几年背负的压力委屈,而别人从来不会这么对他说,他们甚至从来不会这么想,因为……穆成泽是皇上啊,九五之尊万民臣服,这样的人怎么会难过无助,别开玩笑了。
皇上,皇上!这可真是一个牢笼枷锁一样的称号。顷刻间,压抑了多年的疲惫破闸而出,他无力地倚在软榻上,动也不想动一下。
走过去拉拉穆成泽的手,沈青砂白他一眼,“我说了这么多,你就一点都不觉得感动?”
穆成泽立刻摇摇头,将青砂拉到自己怀里,“青砂,我觉得很累,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当这个皇帝,真的不喜欢。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就像我其实对长命百岁没那么执着一样,我们都是在完成别人的期望。我想得到哥哥的赞许,而你希望得到卫将军的认可。”
“呵,也许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将脑袋搁在沈青砂肩上,几缕黑发垂在她脖颈处,姿势亲密却不暧昧,“我曾以为自己注定要成为孤家寡人,没想到老天会把你送到我身边。青砂,我总担心你会离开,毕竟你曾那么渴望出宫。”
“不会的,我虽然喜欢说谎,可是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再说,我出宫做什么?哥哥已经不在了,宫外哪里还会有人比你更明白我?”
说完半晌没听见回答,沈青砂有些奇怪,“皇上,皇上,咦……居然睡着了!猪!”连叫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沈青砂气结。
“你才是猪!”以为穆成泽睡着了而无法无天的某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
心中早乐开了花的穆成泽自她肩上抬起头,却故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一记敲中她光洁的额头,“你打算叫我皇上叫到什么时候?”
被敲回了魂的丫头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道:“那叫什么?”她就纳闷了,为什么穆成泽每次都用这招,最郁闷的是她还每次都躲不掉。
“你以前叫过的,忘了?”
“呃……阿泽……哥哥?”她记性还是不错的,何况那天在清音阁的事很难让她不印象深刻。无视穆成泽越拉越大的嘴角,沈青砂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太肉麻了,也不好这么没规矩的。”
穆成泽眸子黑了黑,“你叫惊风哥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肉麻?”
“那不一样的,那是‘沈青砂’叫的,才不是我会叫的。”她刻意咬重了自己的名字,听在别人耳中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知道穆成泽会懂。果然,某人的脸色立刻多云转晴,只是,“你说得再有理也没用,没人的时候你敢再叫我皇上试试?”
眉头紧锁,纠结了许久,沈青砂终于眼睛一亮,“穆穆……”看穆成泽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连忙解释,“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姓,所以才要这样叫啊,这样你以后就会喜欢了,对不对?”
面无表情看了眼窗外,穆成泽抱着她站起来,“雨停了,回宫吧。”
沈青砂很抑郁地“嗯”了一声,正准备下地,却被穆成泽抱紧了些,“刚下完雨地上湿,我直接抱你到马车上,免得弄湿了你的鞋子。”
怀里的小丫头笑得狐狸一样得意,软软糯糯拖长声音说:“穆穆最好了。”
无奈地摇摇头,穆成泽忽然有点怀念当初那个还有些怕他的沈家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