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砂刚回到羲和宫,便见一人飞奔而来,“青砂,你没事吧?我听下人说……”话音戛然而止,在看见沈青砂一片红肿的面颊后。
一把握住她的手,音才人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是……安昭容干的?”
沈青砂点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事的,让音姐姐担心了。”心中轻笑一声,听下人说,哪个下人消息如此灵通?果然,后宫的女人耳目最是灵敏。没有显赫家世,却能在这宋知秋妄图只手遮天的后宫中保得自己两年太平,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你刚进宫,怎么就敢惹上她!”耳边传来音才人焦急嗔怪的声音,青砂疲惫而歉意地笑笑,“姐姐,是祸躲不过。我没事,只是觉得很累。”
“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微笑着,让怀月送她出去,一转身脸上笑意尽失,挥手让所有人退下,她独自进屋。
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宽大的椅子里,她对着屏风轻轻叫了声,“姐姐。”
卫无双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目光落在她的左脸上,几度欲言又止。
沈青砂歪头看着她眨眨眼,“姐姐不是来看我的吗,怎么连句关心的话也没有?”
“青砂……”走上前两步,却只叫了一声便又沉默下来,卫无双咬着唇,抬起头,眼中一片酸涩,许久,她才勉强一笑,低声道,“明明是我的仇,却要你为我拼命,可我偏偏除了说声谢谢,什么也做不了。”
青砂漫不经心地晃着腿,“姐姐何必和我客气,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打算要你感激。我做这些不过是因为……”
淡淡看她一眼,卫无双打断她,“还想说是交易吗?你和皇上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青砂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不,这是我和姐姐之间的交易,我替你向宋家父女讨回公道,而你在得到你想要的交代后,要离开皇宫。”
“这是什么交易?一点都不公平,好处都让我占了,你能得到什么?”卫无双摇摇头,又好笑又无奈。
“因为我喜欢,我想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子佳人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她眼中浮起暖暖笑意。沉默了一会儿,她转移话题,“姐姐要不要留下来看戏?”
卫无双一挑眉,“捉贼?”
沈青砂点点头,卫无双微微一笑,人影一闪已重新躲回到了屏风后。
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沈青砂打开门,声音平静地吩咐道:“谷雨,去把咱们宫里所有人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坐在气派十足的雕花木椅上,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站着的一众人等,沈青砂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应该摆出一张冰块脸,然后转转手上的玛瑙戒指什么的,这才有气势,戏文里貌似都是这么演的。
只可惜,她手上什么都没有,又是天生笑脸,实在跟气势八竿子也打不到关系。不过算了,她一直是走亲民路线的,气势这东西不重要。
“怀月,淑妃怎么处置安昭容的?”
“说具体如何处置还要请示皇上的意思,目前暂且将她软禁在自己宫里了。”
点点头,沈青砂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笑,“白芙,你去厨房装一盒点心,然后和我一起去看看安昭容。”
“什么?”白芙还没来得及应声,谷雨已忍不住先叫了起来,“小主,她那么对你,你还要给她送东西?!”
沈青砂笑了笑并不说话,倒是怀月一推白芙道:“小主吩咐,你还不快去?”
看着白芙跑出去,谷雨不甘心地小声嘀咕,“那是我和箜夕做了一下午的,小主不吃却要给她糟蹋。”
沈青砂笑着摇头,谷雨心思单纯,藏不住话,和叶楚倒是有几分相似,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在这宫中生存。倒是怀月,很善于察言观色,聪明伶俐又心思缜密。
正想着,白芙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白芙面前,“白芙,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陪我去瞧安昭容?”
白芙自然摇头,恭声道:“奴婢不知。”
“因为——我觉得你送的东西,她可能会吃,你觉得呢?”刻意拖长的声调,任谁都听得出来此言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白芙头越发低了,仍是摇头,“奴婢不明白。”
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打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沈青砂突然轻笑一声,“哟,装了这么多。”看她抖得更厉害了,沈青砂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安昭容能有你这么忠心的奴才,真是福气,说实话,我挺羡慕的。”
“小……小主在说什么?奴婢不懂。”声音都开始打战了。
沈青砂转身坐回椅上,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小口啜饮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光一点点西移,她不说话,其他人更没人敢开口,屋子里静得像一潭死水,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砂终于喝干了那杯茶,搁下茶杯的那一声轻响落在众人耳中如同天籁,“今日在上林苑发生的事,想来大家都知道了。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现在我把你们都叫过来,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揪出这个吃里爬外的家贼!”
怀月上前一步,厉声问:“白芙,你还不老实交代!”
白芙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不是奴婢,小主,真的不是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去上林苑放风筝是你提议的,若不是你通风报信,安昭容为什么会那么巧地出现在上林苑?”
白芙苍白着脸,嘴唇一动,刚要开口,沈青砂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你是不是想说,不止你一个人知道我要去上林苑?”
见白芙忙不迭点头,沈青砂接着道:“你错了,我在咱们宫里问了个遍,问大家有什么地方好玩,每个人给我的答案都不尽相同。然后我就按大家的提议,一路逛了很多个地方。”她顿了顿,“所以,若是别人,地点不会是上林苑。最重要的是,我曾在你面前故意装作反胃,而安昭容见到我时,很明显怀疑我有了身孕。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白芙越听越惊,身子颤动得厉害,终于如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你不必太害怕,本宫自小便熟读佛经,最见不得血腥,更不爱打骂别人。所以,我不罚你。起来吧,本宫送你回宝华宫,安昭容身边想来也正缺人照顾。”
白芙呆呆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耳中听见的话,空洞的眼睛看着沈青砂施施然从她面前走过,跨过门槛。从始至终都波澜不静的声音传来,“怀月,谷雨,扶起她跟上。”
刚走到宝华宫门口,便听见一阵砸东西的声音。
怀月拦住两名正巧走出来的太医,问:“大人,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沈贵人。”那人敛衽一礼,“是这样的,安昭容从方才开始便大吵大闹,说她怀了身孕。事关皇嗣,淑妃娘娘自是不敢怠慢,便立刻派了微臣们过来。”
“她有了身孕?!”谷雨脱口而出,满脸不可置信。
沈青砂和怀月也很震惊,不过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另一名太医连忙摇头,无奈叹息,“我二人很认真地把了脉,根本没有半点怀孕的迹象,可安昭容就是不信,还说……”他咽了咽口水,“说我们是贵人您派来害她的。”
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沈青砂神情错愕,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派你们?”
“安昭容她情绪很不稳定,贵人不必放在心上。”
“二位大人放心,本宫明白。宋姐姐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所以才会言语过激,本宫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她温和微笑,“本宫只是有点吃惊,她怎么会把本宫想得这么恶毒,想必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二位大人辛苦了,本宫进去看看宋姐姐。”
两人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抬头望向写着“宝华宫”三字的华丽牌匾,沈青砂缓缓眨眨眼,她忽然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宋知秋嚣张的资本。突如其来的真相,令她感到脊背上有丝丝寒风吹过。
一动不动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隐约听见秋风送来远去的两名太医间的窃窃私语。
“沈贵人可真是宅心仁厚,到底是沈大人的女儿,举止言辞礼数周全。”
“是啊,一看就是心地善良之人,看样子年纪小得很,真不知道那一位怎么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嘴角一翘,沈青砂悠然道:“进去吧。”
这也是沈子寅教会她的重要一课:抓住一切机会在别人面前树立一个完美形象,不动声色地收买人心。越多人相信你树立的这个形象,当别人泼你脏水的时候,便越少人信。
跨过满地狼藉,沈青砂望向眼前这个发髻凌乱、疯了一样乱砸乱摔的女人,目光悲悯。宋知秋转头看见她,顿时停下了手中动作,恶狠狠地盯着她,目眦欲裂,神情狰狞如地狱恶鬼。突然,她眼中精光一闪,直扑过来,谷雨怀月皆是大惊失色。
只见沈青砂面无表情地一抬手,银色飞镖贴着宋知秋耳朵飞过,“咄”的一声钉在后面的宫柱上。
谷雨松了一口气,怀月则瞠目结舌,被沈青砂突如其来的一手给彻底震住了,手一松,两腿打软的白芙直接跪在了地上。同样被震住的还有宋知秋,她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沈青砂浅笑盈盈,“青砂知道昭容是练过武功的,方才在上林苑已经领教过了,不想再领教一次。若让您近身,那可就危险了,好在青砂可以不让您近身。”见宋知秋眼中怒火一蹿,她抬起手,两指间夹着一枚银镖,对着宋知秋缓缓晃了晃,“当然,昭容也可以试试看,是您的速度快还是青砂的镖快?”
怀月默默合上差点掉到地上的下巴,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沈青砂笑得干净温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好像刚才那支镖和她半个铜钱的关系都没有。
宋知秋显然不是个不怕死的人,所以她只能恨恨站在原地,发泄一样抓起一旁的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沈青砂忍不住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多人生气的时候都喜欢摔东西?真是太浪费太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了。
“昭容为何这般恨我?”沈青砂坦然面对宋知秋的怒目而视,“要说恨,也该是我恨你才对吧?你辱我在先,打我在后,从始至终我可没主动招惹过你。”
宋知秋咬牙切齿、目光骇人,“贱人!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为了桃蕊那个贱蹄子恨本宫入骨,这次根本就是你设计陷害本宫!”
“昭容说得对,我的确因为桃蕊之事恨你,但我求的不过是你能好好地将桃蕊尸骨收殓入葬,然后跪在她坟前说声对不起。她虽是个奴婢,但因你而冤死,魂魄无归,这样的要求过分吗?”
或许是被最后那句“魂魄无归”吓到了,宋知秋的气焰瞬间低了很多。
“不过,设计陷害你这一点我还真不敢居功。我是让怀月去找皇上救命来着,只可惜晚了一步,怀月去的时候,淑妃娘娘已经领了皇上过来了。”她轻笑一声,顿了顿,“话说回来,昭容难道不奇怪,这个月才入宫的我,为什么会知道桃蕊死亡的真相的吗?这理应是没几个人知道的宫闱秘事,不是吗?”
宋知秋神色一凛,面色一点点沉下来。
“昭容不好奇的话,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关于我的出身,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你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宋知秋仍是不肯开口,但面色一变再变,显然内心已经动摇了。
“在上林苑,昭容曾踢向我的小腹,因为白芙告诉你我吃山药糕时突然觉得恶心,所以你误会了。”沈青砂一指地上跪着的白芙,淡淡看着她,“其实我只是胃病犯了,因为早膳时淑妃娘娘特意让人为我准备了一盅豆浆,而我自小脾胃虚寒,最是喝不得豆浆,一喝便会胀气恶心。可那是淑妃特意为我准备的,我又怎么好不喝呢?”
宋知秋咬紧牙关,呼吸沉重起来。
沈青砂声音依旧平静,说出的话却是一剂重过一剂的猛药,“青砂进来的时候碰见了太医,听他们的意思,昭容似乎对自己有身孕一事非常肯定,想来是找太医瞧过的。臣妾就不懂了,这么大一件喜事,昭容为何没告诉皇上?即便昭容不说,那位太医怎么也敢不禀报?”
宋知秋的脸色突然变得死灰一片,眼中惊疑恐惧混成一片,“你是说,我根本没有怀孕……”她疯了一样不停摇头,口中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三个字,“不,不可能……不可能……”她忽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谷雨和怀月皆是一阵不忍,沈青砂浅笑着缓缓叹道:“这宫中啊,人心难测,步步杀机,甲身边的人可能是乙派来的,乙身边的人说不定又是丙的心腹,真是错综复杂,比大戏还要热闹精彩。至于白芙,青砂就还给昭容了,不知昭容可有要还的人?”
她微笑转身,携了怀月谷雨慢慢向外走去,“言尽于此,该说的青砂都说了,至于信不信,那就是昭容的事了。”
走出宝华宫大门,沈青砂停下脚步,悠悠抬头望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想必今晚的月色也会很美。
“小主?”怀月见她突然不走了,疑惑地轻轻唤了一声。
“注意听。”她举起一根指头,缓缓数道,“一、二、三……八……”
“八”刚数完,身后宝华宫里传出宋知秋凄厉如夜枭的嘶喊,“淑妃,你个心狠手辣的毒妇,你陷害本宫,不得好死!来人,来人!本宫要见皇上,本宫有重要的事要禀报皇上!”
沈青砂两眼弯成两道可爱的弧线,笑得格外灿烂,眉宇间掩不住的得意,孩子气十足。于是,怀月再次默默合上嘴,心中那簇崇拜的小火花还没燃起来便被浇熄了。
一旁的谷雨一直低头做沉思状,这时终于抬起头很认真也很纳闷地问:“小主,今天早上淑妃娘娘送豆浆来了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怀月觉得自己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了。沈青砂忍住扶额的冲动,将目光转向怀月,“怀月,送了吗?”
怀月点点头,回答得很坚定,“小主说送了,那就一定是送了。”
满意地笑起来,沈青砂拍拍谷雨的肩,重新开始往前走,“谷雨,有些事,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这件事发生过,而且也能让别人相信。”
谷雨懵懂地点点头,单纯老实如她,对这番话并不是很明白。
怀月突然冲着远处一努嘴,笑容满面地说道:“小主,你看那是谁?”
顺着怀月的视线望过去,隔得尚远,还只看得见一个轮廓,但显然是穆成泽无疑。
以袖掩口,怀月凑到沈青砂耳边笑道:“这么快就赶来了,看来皇上对小主当真是关心得很呢。”
沈青砂抿抿嘴,露出腮上两个酒窝。无论对谁来说,有人关心,都会让人觉得温暖开心。
穆成泽显然也看见了她,加快速度向她跑来,身边居然一个人都没带。沈青砂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抬手一戳沈青砂脸上的伤,看她疼得一抽气,穆成泽硬撑着板着脸,狠心地又戳了一下,恶声恶气道,“还嫌被打得不够疼是不是?”
沈青砂扁扁嘴,抬头看着他,小眼神委屈得不行。
穆成泽顿感无奈,这丫头又来这套。对谷雨她们挥挥手,“朕和你们小主有话说,你们先回去吧。”
看她们遵命走远了,穆成泽转过身,指指自己的背,说:“别装可怜了,上来。”
沈青砂一愣,不解道:“宋知秋已经被禁足了,还要演?”
穆成泽侧头看她一眼,挑眉,“右腿不疼了?”
“嗯?”下意识地缩了缩右腿,沈青砂有些讶异,“连孙太医都没看出来,皇上怎么发现的?”
“朕抱你起来时,压到了你的右腿,你下意识地让了一下,朕猜是摔地上的时候磕到了吧?”
抿紧唇,沈青砂一怔,突然脑门上又被敲了一记,穆成泽口气凶巴巴的,眼里却带着笑,“上来,你打算让朕蹲多久?”
捂着其实不是很疼的脑门,沈青砂顾左右而言他,“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的,这不太好……吧?”
话还没说完,穆成泽手一抬,作势又要敲她的头,沈青砂立刻乖乖趴了上去。
轻笑一声,穆成泽很轻松地背起瘦巴巴的小丫头往前走,眼中闪耀着奸计得逞的微光。沈青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紧张得手心直出汗。突然听穆成泽问道:“青砂,你到底在怕什么?”
惊得手一松,还好有穆成泽托着,才没滑下去。她掩饰地笑笑,“皇上说什么呢,臣妾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你以为朕傻吗?看不出这些日子你总是有意无意躲着朕?”沈青砂沉默,穆成泽低沉的声音字字由耳入心,“青砂,你跟朕说实话,为什么?”
下午沈青砂走后,他叫了马奎来下棋,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马奎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皇上,你是真的喜欢沈姐姐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沈姐姐到底想要什么,你又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醍醐灌顶的一句话。这些问题他的确没有想过——他根本就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身为皇帝怎么可能会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生在帝王家见多了“君恩一朝如水丧”,见多了后宫女子为争宠尔虞我诈、各怀鬼胎。选妃,他也根本不是替自己选的,是替权力斗争选的,选谁有利,选谁来牵制谁,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不带一丝个人情感的。
马奎问了,他才突然发现,他对青砂真的了解太少,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现在想要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期待怎样的一个未来。
看不到沈青砂的表情,只感觉到她的手指碰在脖子上冰凉冰凉的,她细细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我没有刻意针对皇上,我只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您知道的。”
“对,我知道,可我不希望自己也是那‘每个人’中的一个。谁都希望自己在喜欢的人心里是独一无二的,你明白吗?”穆成泽的声音难得的严肃,
他刻意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可沈青砂仍是感到一阵强大的压迫感袭来。
迟钝不代表笨,所以,此刻沈青砂瞪大眼睛,被这句话里面的隐含信息给震惊了,素来伶牙俐齿的她突然舌头有些打结,声音因为吃惊而打战,“皇上……您的意思是……你喜欢……我?!”
“对,我喜欢你。虽然我没喜欢过人,也不太会喜欢人,但我至少知道,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我会被你气到,会担心你,会想要欺负你,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离开,不管你为什么留下来。”
“可是……你是皇上。”沈青砂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当然知道,穆成泽和她是一样的人,不同的表象下掩藏的都是一颗凉薄冷漠的心,可是,正因为知道,才更明白穆成泽说出这番话的不易,才越发感到难以置信的……感动。
“对,我生在帝王家,长于冰冷的皇宫,见多了人心丑恶、钩心斗角,从不觉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什么错,对算计、陷害、权术这些肮脏的东西无师自通。”他顿了顿,笑得有些无奈,“可唯独没有学过如何去爱一个人,想必你也和我一样。”
沈青砂抿抿唇,虽然不想承认,但也无法否认,穆成泽一向是最了解她的。
“可是,我……我……”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手足无措,大脑中一片混乱。
“我不会爱人,爱人的人注定寂寞——你是想说这句话吗?”穆成泽淡淡接过她的话。
沈青砂一愣,“你怎么知道?马奎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偷听来的。”堂堂一国之君,对自己偷听墙脚的行为还挺得意。
沈青砂忍不住笑了出来。穆成泽接着说,“所以,我们都给自己一个机会,学着去爱一个人,好不好?”沈青砂刚准备开口,穆成泽又补上一句,“虽然,让你喜欢我,确实有点委屈你,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当初是你求我让你留在宫里的呢。”
忍不住弯了眼睛,沈青砂大着胆子轻轻一扯穆成泽的头发,“皇上,我该说您太有自知之明还是太妄自菲薄呢?”
穆成泽心微微一沉,青砂没有回答“好”也没有回答“不好”,这不像她的性格。那么,她在犹豫什么?
放下她,穆成泽转过身,刚一抬手,沈青砂立刻后退一步,紧张地捂住脑袋。这次她动作很麻利,只可惜防卫得很浪费,因为穆成泽本来就没打算敲她。握住她的肩膀,穆成泽弯下身,与她目光相对,神情很是严肃认真,“看在朕这么自降身份的分上,你可不可以老实回答朕一个问题?”
沈青砂眨眨眼,被他如此认真的神情弄得有些紧张,只能乖乖点头。
“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舔舔嘴唇,穆成泽很艰难地问出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丢人的问题。
沈青砂摇头摇得干脆利落,“没有。”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那……”穆成泽停顿了很久,终于一咬牙还是问了出来,“那沈惊风呢?”
沈青砂微微一愣,随即毫不在意地撇撇嘴,“他既然可以忘记我,我为什么还要记得他?皇上,您难道觉得我会是个飞蛾扑火般痴情的笨女人?”
看得出穆成泽明显松了口气,可是接下来,皇帝陛下一边很自然地抽出她袖中的手帕擦擦手心渗出的汗,一边纳闷道:“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我?”
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手帕,沈青砂一头黑线,上次好像也是这样,拿得可真顺手。弱弱叹息一声,“我什么时候说不肯了?”
“可是……你没回答。”
很大逆不道地冲皇上翻了个白眼,沈青砂振振有词,“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是应该害羞地避而不答吗?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
“呃……”穆成泽一下哽住。
看着穆成泽呆若木鸡的样子,始作俑者忍不住翘起嘴角,眸底一片波光流转,久远的记忆忽而与他的模样交叠浮现,恍若昨日。
沈子寅曾说,以她性子之恶,是绝对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哥哥也说,如果她不改变自己性格,是不会有人喜欢的。小小的孩子因为这些话感到恐惧,弱小如她如果不能讨人喜欢,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凄惨的光景。
于是,她迫不及待舍弃了那个自私冷漠的自己,变成所有人眼中很单纯、很乖巧、很可爱的沈青砂。果然,这样的沈青砂轻而易举得到许多人的喜欢。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她终究是太过理智清醒,把一切看得太清楚——那些人喜欢的,只是哥哥为她打造的完美假面,和她有什么关系?
沈子寅说得对,她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没有人会喜欢假面之下那个恶劣而虚伪的她,悲哀之后,只剩无可奈何。
“怎么了?”额头上突然挨了一记,穆成泽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思绪被拉回来,沈青砂摸摸脑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皇上,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在揭穿了我的伪装之后,还愿意喜欢我;谢谢你,让我对无可奈何了近十年的事情,重新燃起希望。
“谢什么?”穆成泽不解。
她笑笑,岔开话题,“走吧,天都暗下来了。好饿,谷雨说晚上给我煮粥的。”
穆成泽一拉她,“哎,去我那儿,我给你煮山萸糯米粥。”
沈青砂闻言一挑眉,显然很惊讶,“皇上会煮粥?”
“当然,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过过苦日子吗?”穆成泽睨她一眼,背对着她弯下腰。
沈青砂乖乖趴上去抱紧他的脖子,穆成泽说得轻描淡写,听起来似乎满不在乎,但越是说得轻巧,越说明难以释怀,她当然明白,因为他们是一类人。在冷宫出生长大的那段幼年生活必然艰难到让穆成泽不愿再去回想,难怪他们会成为知己,原来命运都这般相似。
“皇上,我和宋知秋聊过了。”她重新起了个话题,将方才在宝华宫发生的事如实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淑妃心思缜密,布局精巧,真可怕。”
穆成泽嗤笑一声,揶揄她,“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还会怕她?”
欺负穆成泽瞧不见,青砂小朋友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捏着他的头发胡乱编辫子,不理他的调侃,问:“关于宋知秋怀孕的事,你要不要派太医去看看?”
“不用,她不可能怀孕。”穆成泽回答得干脆肯定。
沈青砂一脸好奇,穆成泽却没有再说下去。
将沈青砂领进屋子,穆成泽便去煮粥了。沈青砂走过去看到桌上下了一半的残局,看来穆成泽是真的一听见消息便赶去了,连棋也没来得及收拾。
她不会下棋,哥哥曾经要教她,可她不愿学,因为觉得很浪费时间,最重要的是不能赚钱。同理,她不会绣花,不会画画,她自小就是个功利心很重的孩子,学琴学舞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赚钱为了生活。
把最后一枚棋子收拾好,穆成泽终于端着粥走了进来。沈青砂动动小鼻子,立刻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
端起碗,穆成泽笑得一肚子坏水,“来,我喂你。”
这次换沈青砂哽住了,看着穆成泽眼里亮晶晶的期盼,只觉无比尴尬,忸怩了半天,终于细声嗫嚅道:“自我有记忆开始,就不曾有人喂我吃过饭了。”
“真巧,我也是。”穆成泽拿起勺子低头吹了吹,缓缓道,“我只记得小时候喂我娘吃饭,不过记得不太清楚,那时候我太小了,后来娘就不在了。”他抬起头,将一勺温热的粥递到她嘴边,略显得意地一挑眉,“没记忆最好,这样我就成了你记忆里第一个喂你的人了。”
吞掉一口,沈青砂笑着抢过勺子,舀了一勺递过去,“依你这么说,我也应该喂你一口才对咯。”
穆成泽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不客气地吃掉,“青砂,你有没有觉得,这世上很多事情看起来是偶然,但其实都是为了某些必然?”
“比如说?”沈青砂一口接一口,吃得很没形象,不得不说,穆成泽煮的粥味道真是好极了,甩开谷雨几条街,也许只有叶楚做的能比得上。
“比如你和我,从你进宫,然后你遇见表姐,冷宫两年,清音阁偶遇,太后的遗诏,正是因为这些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我们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吗?”
一碗粥已经吃得底朝天了,沈青砂擦擦嘴,乖巧点头,若有所思,“我倒觉得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戴着面具的人,面具下的我们是有着相似命运和经历的同类,所以我们会相互吸引。”
“也对,我们都是性格如此恶劣的家伙,当然要在一起,免得去祸害别人嘛。”穆成泽捏捏她稍微有了点肉的小脸。
认真看了他三秒,沈青砂忽然一脸正直道:“皇上,您是我见过最有自知之明的皇帝!不过,您先不祸害我成不?今晚放我回去吧,睡地上睡得我浑身疼。”她双手合十,眼神可怜,笑容讨好。
既然这丫头都开始撒娇了,那还是给点甜头吧。穆成泽笑眯眯地多看了一会儿,抬爪摸摸她的头,“今晚你睡床。”
沈青砂立刻一跃而起,搂住他的脖子跳了两下,“我就知道皇上您是个好人。”说完,噌噌两步冲过去,一下扑到床上,无比满足地滚了两滚。
穆成泽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揉揉眼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真是没想到,原来这丫头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虽然反差着实有点大,不过,穆成泽忍俊不禁,还是挺可爱的嘛。
很多年没有在地上睡过了,硬邦邦的地面硌得背疼,穆成泽辗转又反侧,数羊数到晕了头可还是睡不着。屋子里很安静,青砂轻柔的呼吸声在耳畔规律地起伏着。
“青砂。”他轻轻叫了一声,“睡不着?”
回答的声音果然很清醒,语气略带好奇,“皇上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穆成泽轻笑一声,“你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会卷被子吗?不停地翻身,就好像睡不着一样。”
还好现在屋中是一片漆黑,沈青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会有这毛病,从来也没有人和她一起睡过,自然不会有人告诉她。
“想什么呢?还不睡,天都要亮了。”
“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她自嘲一笑,低低道,“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所以太激动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穆成泽摸索着伸手拍拍床沿,轻声道:“青砂,这些年委屈你了。”
“皇上您又想多了,我说过的,您没有委屈我,反而照顾了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她翻了个身,握住穆成泽伸过来的手,声音带着暖暖笑意,“在羲和宫做宫女的那段日子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时光,每天都可以吃饱,不用砍柴不用洗衣,床铺又香又软,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会委屈?”
穆成泽听得发愣,喃喃道:“为什么会……”
沈青砂似乎是笑了一下,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沈夫人很讨厌我?”穆成泽本能摇头,然后才想起来现在摇头青砂根本看不见,刚准备开口,她却自顾自接下去道,“正因为这样,我在沈府顶着个小姐的名头,过得还不如沈夫人的贴身丫鬟。”
握着青砂的手忍不住紧了紧,穆成泽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会安慰人。气氛一时间安静得有些让人难过,好在他头脑向来灵活,眼睛一转调整了下情绪开口道:“这女人太坏了,不过她欺负你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你能进宫,这就叫风水轮流转。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咱把她召进宫里来,朕替你骂她一顿,给你出出气。唔,其实这样也不错啊,以后你心情不好就召她进宫来骂着玩,怄也怄死她了。”
抿嘴笑了笑,沈青砂当然知道穆成泽是在逗她,不过也说不准他真能做出这种事来。“不用了,若不是她苦苦相逼,我又怎么会进宫呢?何况,她对我恨之入骨也是应该的,毕竟是我……对不住她。”
今夜月光正好,柔和地从窗外洒进来,让穆成泽微微一抬头便可以清楚看见沈青砂脸上些微变换的神情。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沈青砂心里还藏着许多秘密� ��那些秘密俨然已经成了她心底解不开的结。
心微微一抽,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握着那只格外冰凉的小手,穆成泽坐起身很认真地说:“青砂,你试着把心事告诉我,好不好?”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看见沈青砂缓缓松开紧紧抿着的唇,极轻地说:“好。”只是连情绪都听不出的一个字,听在穆成泽耳中却宛如天籁。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时候我的名字还叫莳萝,青莳萝。”
闭上眼,一片绝望的漆黑中,她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脏脏的自己,背着破旧的包袱跪在整洁宽敞的厅堂中央,紧张得手足无措。
面前的高背木椅上坐着两个人,衣着华丽,气质高贵,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如同审犯人一般。不知跪了多久,她感到手心一阵阵渗出汗来,那名高髻华服的女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下头越发胆怯,声如蚊蚋,“莳萝,我叫莳萝。”
“果然是贱名好养活啊。”沈夫人掩唇嗤笑一声,冷冷道,“你说你是老爷的女儿,可有什么信物?毕竟我们沈家家大业大,可不是随便什么骗子都能混进来的。”
“有的,有的,”小女孩急切地点头,生怕被当成骗子,一边说一边解开随身的包袱,翻出一把用油纸包裹着的匕首,“我娘叫青潼,娘说沈……老爷看到这把匕首一定会认我的。”
她话刚说完,一抬头发现沈老爷和沈夫人齐齐变了脸色,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沈老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对她招招手,“好孩子,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听话地走过去,将那把小巧精致的匕首递给沈老爷,她怯怯道:“您真的是我爹吗?”沈子寅眼里含着泪,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乱蓬蓬的头发,用力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一旁端坐的沈夫人冷哼一声重重搁下手中的茶杯,忽然她目光扫过地上散开的包袱,声音陡然变了调,“那是什么?”不待小女孩做出回答,她一个箭步抢过去,从包袱中拖出一个东西。
她手上拿的是一个灵位——青潼的灵位。
恶狠狠地剜了小女孩一眼,她劈手将那灵位狠狠摔到沈子寅面前。年幼的沈青砂吓了一跳,本能地扑过去抱住自己娘亲的牌位,害怕而又无措地看着突然爆发的沈夫人。小小年纪的稚子怎么会理解大人世界里复杂的爱恨情仇?
“老爷,您自己看看,这块牌位能留着吗?”
无助的女孩转过头,期盼地看着沈子寅。她看不懂沈子寅眼中千回百转的情绪,她只知道很漫长的一段等待后,沈子寅缓缓叹了口气,颓然道:“烧了吧。”
“听见没有,拿去烧了!”沈夫人看着她冷冷一笑,趾高气扬地指使身后的下人。一名仆妇听命向她走来,她吓傻了,拼命护住怀中的灵位,可是瘦小的她又如何拼得过壮实的仆妇。眼睁睁看着娘亲的灵位被抢走,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被拽疼的胳膊,直有些发蒙。
沈夫人得意一笑,走到她的包袱旁边用帕子掩住鼻子神情嫌弃地抬脚踢了踢,“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啊,脏死了。”突然她踢到一个沉重的东西,一皱眉,“这坛子这么重,装了什么?”
刚刚还傻坐在地上的沈青砂突然疯了一样一跃而起,扑过去抱住那瓷坛,跪在沈夫人面前,不停地磕头,声嘶力竭地道:“沈夫人,沈老爷,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和我娘吧,我不要认亲了,我现在就走,立刻就走。”
沈子寅豁然起身,上前两步拉起她,厉声问:“这里面装的莫非是你娘的骨灰?你把她火化了?为什么?!”
用力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坛子,紧紧咬着唇,眼里的胆怯忽然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拼死一搏的凌厉。
沈子寅俨然被她这突然的变化震慑到了,他从没想过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可以有这么冷漠凌厉的眼神。缓了缓自己的语气,沈子寅放柔声音问:“莳萝,你别怕,爹不会伤害你和你娘的。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娘的骨灰?”
用力一挣,摆脱沈子寅的钳制,她退后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一对男女,满眼泪水却强忍着不流出来,“你真的是我爹吗?那为什么要烧了我娘的灵位?娘死了,我没钱让她入土为安,只有这么一坛骨灰和一个牌位,为什么你们连这个也不肯留给我?为什么……”
沈子寅转过身,迅速抹掉眼角的泪,一边安慰一边慢慢靠近她,“莳萝,你别害怕,我们没有要抢。灵位……灵位,南渭这边的习俗是不能把灵位带进家里的,会给全家带来不幸,所以要赶紧烧掉。你娘的骨灰,爹会让人好好安葬,你相信爹好不好?”
僵持了一阵子,沈青砂终于妥协,将骨灰坛小心翼翼递到沈子寅手中。
冷笑一声,沈夫人转身冲一旁的丫鬟道:“曼鹃,听见老爷说的话了吗?你还不快把它拿下去擦干净,然后叫门房去找个风水先生来。”
唤作曼鹃的女子一张笑脸看着很是亲切和善,走过来从沈子寅手中接过骨灰坛,往外走去。沈青砂紧张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可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口浊气,突然眼皮一跳,几乎是同时一声刺耳的破裂声传入耳中,她呆了三秒,而后猛地飞奔出去,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面上,瓷坛的碎片满地都是,没有重量的骨灰被风扬起。她突然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却好像感觉不到一点疼。
“哎呀,夫人,奴婢该死,这坛子太脏了,奴婢一时手滑没拿稳,奴婢该死。”耳中传来曼鹃委屈做作的声音。
她彻底明白了,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咬紧牙关仰起头,看着娘亲的骨灰随风飘散,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眼泪在眼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生生逼了回去。她不会哭,哭只会让别人更加得意;她不难过,难过没有丝毫用处。
沈子寅走到她身边,默默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仿佛过了上百年一样,他蹲下身握起一小把骨灰,忽然用力振臂扬起它,然后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女孩跪坐在地上,静静看着,似乎看见了沈子寅的举动,又似乎什么也没进到她空洞的眼中去。
一点一点转过身,抬头对上沈夫人赵箐高傲的眼,她抿了抿唇,眸色如墨——今日的屈辱,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赵氏、沈子寅,还有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浑蛋,我的痛,我娘的痛,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你们十倍偿还。
转过身,她惨笑着抓起还未吹散的骨灰,闭目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大喊,用尽全力将手中骨灰撒向天空。
好像身临其境地旁观了这个悲凉压抑的故事,穆成泽握着沈青砂的手,呆呆坐在微凉的地上,心酸心痛,难以释怀,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过。
柔和的月光下,沈青砂闭着眼仰面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如蝴蝶一样无助震颤,巴掌大的小脸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分明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女孩,平日里却总将自己伪装成无坚不摧、百毒不侵的样子。
一股冲动袭上心头,穆成泽第一次彻底扔掉了自己所有的理智,顺从本心,不管不顾地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
犹自陷在那段记忆中无法自拔的沈青砂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没有了沈夫人,没有了散落一地的碎片,也没有了无助的自己。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捂着撞疼的脑袋,沈青砂本能地抬手去推他,“你干吗啊?吓死我了!”
使劲将她往怀里一按,抱紧,穆成泽用命令的语气耍无赖,“别动,你说得朕心里难受,借朕抱抱不行啊?”
沈青砂动作一僵,然后真的乖乖安静下来,素来清冷的双眸中泛起温暖流波。这个男人,总是这般不动声色地温柔着,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那天之后,我便在沈家住下了,那时候沈夫人已经身怀六甲。当时,她对我还只是讨厌,并没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反而是我对她的恨意要强烈得多。可是,后来……”她停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后来,因为我的过错,沈夫人难产了。在折腾了一天一夜后,她终于无比艰难地生下一个不足八月的女婴。那段时间,在沈家进出最多的就是大夫。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孩子的命总算是保住了,沈夫人卧床调养了大半年也终于养好了身子,只是,从此不能再生育了。从那之后,她才真的对我恨之入骨。”
轻轻抚摸她柔顺的发丝,还记得这丫头刚进宫时,头发枯黄又毛糙,显然是吃食上极没有营养。穆成泽越想越心疼,轻声安慰说:“是她对不起你在先,你又不是故意,没什么好愧疚的,是她自作孽,欺人太甚,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
摇了摇头,沈青砂低低道:“不,其实……其实……”她似乎很纠结,几度欲言又止,“其实”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穆成泽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地等她调整情绪。他不懂安慰人,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他不知道这恰恰是最能给人安慰、最温柔的举动。
“如果,我说……沈夫人的难产不是意外,是我故意制造的,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恶毒,也开始讨厌我?”心一横,她飞快地说出这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真相。
出乎她的意料,穆成泽只是问:“你怎么做的,那时候你才多大?”
出神了好一会儿,她抿抿嘴,继续说下去,“我无意间听到大夫说沈夫人的胎位不稳,不可操劳,不可动气,不可惊吓。于是我故意在她眼前转悠,因为我知道她只要看见我就会动气。然后,我穿上白色衣服每晚在府中转悠,又抓来老鼠将火折子绑在它们尾巴上,晚上放出去,远远看起来就和鬼火一样,果然不出两日府里便有了闹鬼的传说。”
头顶传来穆成泽的一声轻笑,“后来呢,沈夫人被吓得做噩梦了?”
沈青砂点点头,弱弱问:“皇上,您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我……很坏?”
“当然,因为朕没觉得你做得有什么不对。”低头在她额上轻敲一记,力道很温柔,“你忘了,我们可是本性一样龌龊的同类啊。”
沈青砂呆呆看着他,精明狡黠的小狐狸此刻傻乎乎的像只笨兔子。
“然后呢?”趁机捏了捏她的鼻子,穆成泽问,语气中只有好奇,没有其他。
沈青砂眨眨眼,慢慢笑了起来,她终于确信,穆成泽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的一点不介意她做过的坏事。
“后来,因为每晚做噩梦睡不好的关系,沈夫人脾气越发的差。一天下雨,我故意在雨中站了半宿,第二天一早果然发起烧来,我假装没事一样照常去请安,进屋时,曼鹃如往常般正在掸尘,我便故意忘记跨门槛,直直撞上曼鹃,她手中的花瓶顿时摔了个七零八落。那是沈夫人最喜欢的一个花瓶,不出所料,她因此大发雷霆,罚我跪。”
穆成泽听得满头问号,他自认聪明,却完全不明白沈青砂要做什么,难道这丫头真是天才,那么小的时候就聪明到让人猜不透了?
“我跪在地上让她打骂了一阵之后,她终于恨恨一甩袖子决定出去透透气,我硬撑着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趁着她一转身,我用尽全力往她那边一扑,撞在她小腿上,看见她往前摔下去,我也倒在地上装晕。大夫来瞧了之后,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因为发烧而晕倒,沈夫人的摔倒难产自然也就被认为是个意外。没人怀疑我,毕竟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没有人怀疑她,除了哥哥。不过,哥哥也没有证据,所以她并没承认。
穆成泽听到最后一句,突然一僵。六岁,竟然也是六岁,怎么会这么巧?难道真是天意?
沈青砂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自嘲一笑,“很麻烦是不是,但是没办法,那时候我也想不出别的主意。最重要的是,我很怕被赶出去,在沈家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也比一个人流落街头好。”
“刘娥是我害死的。”穆成泽突然道。
“欸?”沈青砂睁大眼睛,纤细的睫毛扑闪扑闪,很震惊的模样。
穆成泽放慢语速,强调一般重复了一遍,“我说,刘娥是我害死的,那年我和你一样都是六岁。”
“原来她不是病死的?那先帝呢,先帝莫非也不是病死的?”偏了偏头,沈青砂完全没有抓住重点。
不由得摇了摇头,穆成泽忍俊不禁,“青砂,你看,你也一点没觉得我做得不对,一点没觉得我很坏,是不是?”
沈青砂一愣,是啊,她完全没有觉得六岁的穆成泽做出这样……杀人的事情,是不对的,一点也没有。所以,如果不是哥哥说她做错了,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
原来,感到愧疚不安的是戴着面具的沈青砂,并不是当年那个做出害人之举的自己。脸上慢慢浮出一丝苦笑,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一点也没有变,一点都没有。
摸摸她的头发,穆成泽问:“青砂,你为什么会说是你对不住她,这不像你的性格,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穆成泽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唇边的苦笑慢慢扩大,沈青砂点点头,“后来哥哥来找我长谈了一次,他说出了我从没想过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我恨错了更做错了。”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穆成泽问,“皇上,你确定要听吗?听完,你也许也会发现,你也恨错了,做错了。”
如果能就此打住,那便不是穆成泽了,沈青砂越是这么说,他便越是好奇,“当然要听,既然你因此感到愧疚,那我自然要陪你一起愧疚,两个人一起,就没那么孤单了。”
天黑了又亮,眼看着又要变黑。那点烧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昏睡了一觉就已经痊愈了。外面人声嘈杂,沈夫人还是成功生下了一个女婴,母子平安,呵,居然母子平安,她做的一切原来都是白费。
为什么不干脆让她烧成一个傻子?慢慢抱住自己的膝,小小的孩子蜷缩在床的一角,哭得压抑而悲伤。
“醒了?”门突然被推开。
她吓了一跳,飞快地抹掉脸上的泪痕,瞬间收敛起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垂下头。最脆弱狼狈的时候被别人撞见,这种感觉真的很讨厌。
“让我看看,烧退了没?”沈青璠明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搁下手里的食盒,伸出手来摸她的额头。
她往后缩了缩,声音很是冷淡,“谢谢关心,我没事了。”她讨厌别人的触碰,尤其是这个家里的人。
沈青璠笑笑,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转身打开带来的食盒,一股诱人的香气随之飘出,“吃点东西吧,怕你没胃口,特意熬的鸡丝粥。”他盛了一碗,很温柔地递给她。
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肚子低低叫了一声,她脸色一红,迅速接过来,也不顾不上烫,三两下吃了个底朝天。
沈青璠很宠溺地看着她,俨然一副兄长对待小妹的态度。沈青砂愣了一下,默默递上空碗。
“还要不要了?”他问,眼神温暖。
沈青砂点点头,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将碗递过去,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沈青璠笑得很温柔,“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妹妹啊,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嗯,是不烧了。”
沈青砂端着碗呆呆看着他,忽然又想哭又想笑,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那是一个六岁孩子不该有的复杂表情。她垂下眼低低道:“我恐怕没这个福气。”倔强赌气的话,终于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了。
“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吧。”沈青璠说。
沈青砂一愣,讲故事?
也不等沈青砂做出反应,沈青璠自顾自讲了起来,“从前有个皇帝,叫刘彻,在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他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姐陈阿娇,于是他对自己的姑妈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
听得最后一句,沈青砂一脸迷茫,“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能娶到阿娇,他要用黄金替她盖一间屋子。那时候的刘彻真的很喜欢陈阿娇,喜欢到想要把她藏起来,舍不得给别人看。”
“真浪费。”沈青砂撇撇嘴,一脸唾弃。
“后来,刘彻在阿娇母亲的帮助下成功登上了皇位,立阿娇为皇后,帝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成为当时人人传颂的佳话。可是,好景不长,第三年,刘彻宠信上一名叫作卫子夫的歌女,就此冷落了阿娇。”
说到这里,沈青璠放慢了语速,注意着沈青砂脸上的神情变化。
“阿娇当然不能接受,为此哭闹了许久,却只徒惹得刘彻对她越发厌恶。阿娇对夺走自己夫君的卫子夫恨之入骨,她一再为难卫子夫,甚至使用巫蛊之术来诅咒卫子夫,妄图以此挽回刘彻的心。可惜,刘彻没有回心转意,巫蛊一事却东窗事发,于是阿娇被废,直到阿娇死去,刘彻也不明白,为何当年那个知书达理、温婉柔顺的阿娇会变得那样恶毒。”
沈青璠的故事到此结束,他停了停突然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青砂,你明白吗?”
被问之人僵硬地扯动嘴角,垂眸道:“这故事一点也不好玩,都听不懂。”她还小没错,但她不是笨蛋,就知道沈青璠怎么可能这个时候突然跑来给她讲故事。
“青砂,你不该恨她的。”沈青璠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爹和令慈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我不知道,也没资格评论,但不管怎样,在这件事里,母亲都是最大的受害者,你让她怎么能不恨?你的出现,就如一把匕首一样扎进她心里,让她发现夫君的背叛,粉碎了她关于幸福的美梦。在你眼中,她是个欺负你母亲的狠毒女人,可在她眼中,你和你母亲才是破坏她幸福的始作俑者。”
呆呆看着沈青璠的嘴在自己面前一张一合,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听力,突然想起以前住在永福村的日子。
她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因为除了懂事她别无选择。她没有父亲,所以母亲要去镇上的赵员外家做绣娘挣钱,不能照顾她,她如果不努力学会洗菜做饭就得饿肚子。
一天,娘突然神色慌乱地跑回来,一回来便将大门窗户全都抵上。没多久,一位富态的夫人领着一大群人,堵在她们家门口叫骂。她那时还小,听不太明白,只断断续续听见几个词反复出现——狐狸精、勾引、野种……
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那赵夫人在门外辱骂,仿佛充耳不闻,可她分明看见了母亲微红的眼角。那日之后母亲几乎不再出门,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织布绣花,然后让她拿去镇上卖掉。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时听见左邻右舍的窃窃私语。
“青家那个狐狸精……”
“看她那狐媚样子……”
“……小心别让那狐狸精勾了你家老三的魂去。”
每每听见这样的话,她只能抱紧怀里的绣布低头匆匆走过。从记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是个父不详的小孩,没有人愿意和她玩,他们只会将她推倒在地上,往她身上砸泥巴,骂她“野种”。
狐狸精,野种,狐狸精,野种……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她猛地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不停在耳边回响,宛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她无助而又绝望地不停摇头,歇斯底里地哭喊,“不是的,不是的……”
“青砂,你怎么了?”沈青璠吓了一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青砂会因为自己的话出现如此激烈的反应。半大的少年慌乱失措,急急抱住瘦弱的小女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哄着。
攀着沈青璠的胳膊,沈青砂终于安静下来,然后趴在他怀里,很大声地、很难过地、像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黑暗中穆成泽伸手摸摸沈青砂的面颊,没有泪,“青砂,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沈青砂摇摇头,笑道:“这样的小事早已不能让我难过了。”
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青砂柔顺的长发,穆成泽突然问:“青砂,你真的想通了吗?”
微微一僵,她沉默许久终是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穆成泽果然不愧是她的同类,能一针见血地洞察她的内心。
“青砂,不要觉得自己恨错了。”穆成泽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你哥哥的话有些道理,但不全对。不管沈夫人有多恨你母亲,这都不能成为她虐待你的理由。你唯一对不住她的就是害她难产,但这件事上即使她不知道你是故意,却已然当作你是故意来惩罚你了,不是吗?所以,你早就不欠她什么了。”
“我不欠她了……”沈青砂喃喃重复。
“而她,却要将你嫁给一个瘫痪在床脾气凶残的人,她这是要让你生不如死。你说,到底是谁对不住谁?”
沈青砂眼神一凛,坚定道:“是她,对不住我。”
黑暗中,穆成泽桃花眼弯弯,那笑容当真是坏得没边,“青砂,你讲这些给我听,真的是希望我也感到愧疚,而不是想让我帮你找一个继续恨沈夫人的理由?”
抿抿唇,被揭穿了心事的某人一点也不心虚地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我是想说,造成这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沈子寅和先帝。再根本一点,是由一夫多妻的礼法制度造成的,所以,后宫才会是惨剧最多的地方。”
随机应变地说出这么逻辑通顺的一段话,沈青砂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来了。
她没有看到穆成泽眸色一点点暗下来,似乎深有触动。收敛了笑容,穆成泽很严肃地问:“那如果没有情,都是假的呢?”
这么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一句,问得沈青砂摸不着头脑。
用力抱紧了她,穆成泽很诚恳地承诺道:“青砂,你放心,朕说喜欢你,这辈子就只会喜欢你一个人,不管别人会成为怎样的惨剧,你永远不会。从今以后,除了朕,没有人能欺负你。”
其实他不说沈青砂也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喜欢上别人?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就已经很幸运了,怎么还敢奢求第二个。可是,听他亲口说出,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嗯,再多一点点。
不过,她眨眨眼,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趁着沈青砂没有发觉最后一句话的问题所在,穆成泽迅速转移话题,“沈青璠是不是也非沈夫人亲生?”
果然,沈青砂一愣,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怎么知道?”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哥哥死前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南渭郡王府。送来的报告说,他是死于南疆圣教巫仙教的内乱。”
“是吗?”沈青砂轻轻应了一声,睫毛折翅蝴蝶一样颤动不休。
“你果然是知道的。你父亲告诉你的?”
沈青砂点点头,“当日,我就是为这选择留下的,我想查出哥哥被害的真相。”
“你怀疑是沈夫人指使她兄长所为,所以,你重新开始纠结欠不欠她、该不该恨的问题。”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沈青砂笑了笑,“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皇上圣明?”
话音刚落,门上传来三声很有规律的叩击声,接着小安子的声音透过窗户纸传进来,“皇上,该上朝了。”
居然不知不觉聊了一夜,这样倒也算了,更郁闷的是,两人竟放着高床软枕不用,在这又硬又冷的地上躺了一夜。
穆成泽挑起她的一缕发丝,突然叹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沈青砂坐起身将他拉起来,“可惜,你不是唐玄宗,只能认命地去上朝。”
取了衣服递给他,沈青砂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随口问道:“对了,宋毅你打算怎么办?此事处理得不好会让人指责你兔死狗烹,更会因此造成其他功臣人人自危的局面。卫姐姐那边我会帮你稳住,你千万别操之过急啊。”
“我可以认为你是在替我担心吗?”穆成泽笑着拍拍她的头,得意道,“放心吧,一切都已部署完毕,如今万事俱备,就等那道东风吹到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