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说到做到。
第二天,上官流清就进宫来了。
我抱着赐儿见她,她和我脑中的片段里出现的那个人一样,穿着紫色官袍,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她走进来,看了我怀中的孩子好半天,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温和地说:“好久不见,舒城。”
“不,”我摇了摇头,“我叫苏欢。”
听到我这么说,她似乎一点都不诧异,点了点头,走到我身边,坐下。
宫人们上来给她斟茶,她挥了挥手,将所有人都遣了下去,这才道:“你叫我来,是做什么?”
“我只记得一点东西,有点事想要问你。”我坦然回答。
她端着茶杯,勾起嘴角:“为什么是我?”
“我听母亲说,最后我是与你联手的,只是你我最终还是败给了沈夜。我想,我愿意和你联手,必然是你我之间还有些情意。”
她笑着不说话,不置可否。
我想了想,终于道:“而且,你是流岚的妹妹。”
听到我的话,她笑出声来,低垂着眼睛,看着手中的茶杯道:“舒大人忘了这么多,却始终还记得我姐姐,真是情深义重。”
“我不全然记得,但我知道,我一定对不住她,她一定对我很好,是我能信任的人。所以,上官大人,可否帮我?”
“你说。”她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
我斟酌了片刻,问道:“上官家如今如何?”
“我在陛下登基前就弃暗投明,成了陛下的一把刀,你觉得呢?”她挑了挑眉,倒也坦诚。
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同我联手后却还没有被清算,必然是投奔了沈夜的。
我点了点头,继续询问着我依稀记得的人:“少棠呢?他还好吗?”
听了我的话,上官流清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却还是回答了我:“他和你一起跳入江中后,他便不知所终了。他给你下毒,你还惦记着他,倒还真是宽容……”
我感觉脸僵了僵。
其实我并不记得少棠最后给我下毒之事,只是从母亲轻飘飘一句话中获得了一些信息,当时也未曾放在心上,如今依稀有了过去的记忆,再想起这件事,不免有些难过。
似乎所有我以为爱我的人,都曾伤害过我。
沈夜如是,沈从如是,便连少棠,也不例外。
我沉默着,上官流清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茶。
过了好久,我终于说道:“我想出宫,离开这里,你有办法吗?”
上官流清将茶喷了出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你切莫和别人说起你向我提过这个要求,我害怕。”
听了她的话,我算是明了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如果今日是流岚在此,她必不会拒绝我。”
“你该庆幸今日不是流岚在此。”上官流清微笑起来,“否则,我怕你就要伤心了。”
说着,她慢慢收敛了笑容,瞬息之间,她身上就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贵冰冷。
她看着我:“舒城,不会有任何一个家主,会拿自己整个家族的命运去为一个人冒险。”
她这话仿佛箭一样,猛地贯穿了我的内心。
我脑海中那些零碎的片段同母亲的话串联起来。
我曾抱着沈夜的尸体声嘶力竭地哭泣,我曾抓着他的手决不放弃。
“你用了血契,救了沈夜。从此之后,我们舒家便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制陛下……”
母亲的话悠悠响在耳边,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舒城这样做了。”
“所以你们舒家,大楚第一贵族,没了。”她吹了一口香茶,声音平淡。
我捏住自己的手掌,闭上眼睛:“那你帮我向沈从传个话吧。”
“你说。”
“你告诉他,”我眼中浮出了眼泪,“苏欢想回家了。再不回去,她就快死了。”
上官流清拨弄着茶碗的手顿了顿,她慢慢地抬头看我,凝视着我的眼眸,好久,终于应了声:“嗯。”
等她走后,我一个人呆呆坐在寝殿里。
过了许久,沈夜进来看我。
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你还是没想起来。”
我不说话,轻拍着睡着的赐儿。
他凝视着我们,慢慢开口:“以前我总是在想,等你生了孩子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该很和睦吧?那时候一切尘埃都该落定了吧?你应该是我的皇后,如果你喜欢,还可以继续当着你的官,然后每天我们就可以在朝堂上见面,下朝之后在后宫里继续见面。”
“你抱着孩子的模样一定很美,你一直是个很温和的女人,你的孩子应该长得像我,他应该最喜欢你,然后第二喜欢我。他会叫我父皇或者爹爹,喜欢被我抱,喜欢骑在我肩上,谁欺负他,他就会来向我告状……”
“我以为,我人生的归属,该是这样的。”
他说着,坐到了我脚边。
我不说话,听着他沙哑出声:“可我没有想过,你有了孩子,他很像我,我也成了皇帝,结果却成了这个样子。你不记得我,他不认我,你们心心念念着我的弟弟,我守着这个莫大的宫城,每天听着人声鼎沸,却总觉得空无一人。”
“舒城,”他将脸靠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我好累。真的。”
“我做错了什么呢?什么是我能选择的呢?你原谅所有人,你原谅了白少棠,向上官流清问他好不好;你原谅了沈从,想着和他白头偕老。可为什么,你对我就这么苛刻,独独原谅不了我呢?”
“阿城……”他声音渐低,“我快撑不住了。”
我心里憋闷得难以呼吸,便换了话题道:“你找上官流清问话了?她说什么了?”
他抬头看我,眸色深沉:“她和我说,你向她问了白少棠的事。”
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上官流清总算没有背叛我,没有将我找沈从之事透漏出去。
我垂着眼眸,不再言语。
过了几日,沈夜外出巡视禁军操练,将牡丹留了下来。我心知这是绝好的机会,若沈从有意将我带出去,必然会挑这个日子。我暗中收拾好了一切,抱着赐儿,一直等着外面的消息。牡丹始终相伴在我左右,我心中有些不安,不知要如何做才能甩掉牡丹。
等到午时,便是禁军交班的时刻,我正在屋中用膳,便听到了外面的争执声。
“沈相爷,没有陛下的命令,谁都不能见舒大人。”
“滚开!”
沈从怒吼了一声,随后我便听到几声低弱的惊叫声。
我忙抱着赐儿疾步走到门前,而后便看见沈从走了进来。
他穿着紫色官服,配金鱼袋,面色冷清,气度高华。
我一看见他,便觉得那颗忐忑的心安定下来。他仿佛就是我人生的一片港湾,他在,一切都会安好。
“你……”他迟疑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
我含着眼泪道:“苏欢,我是苏欢啊!阿从,你带我走,我们赶紧走,赶紧回家吧。”
“苏欢……”他沙哑出声,“你记起来了吗……这是你的选择吗?”
“她没记起来。”牡丹冷笑一声。
我这才想起来,牡丹还在此地。
牡丹持剑走到我身后来,沈从将我拉到怀里护着,止住了我的颤抖,他的语气十分平淡:“牡丹哥,我今日要带她走,你要拦吗?”
牡丹不说话,他抿紧了唇,眼中全是怒气。
沈从慢慢笑了起来:“牡丹哥要拦也可以,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带不走她,你还能不能再见到夏萤。”
“沈从!”牡丹怒喝道,“你敢动她试试!”
沈从面色不改,从容地说:“我是什么人,牡丹哥再清楚不过。给了我所要的,我不会为难她,她毕竟是我未来嫂子……”
“舒城是你嫂子!你这样做,对得起沈夜吗!”
听到这话,沈从的面色白了,却仍旧僵直了身子,握住我的手道:“如果她在大哥这里活得好,我必然不会插手。可是她过得不好。”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可能过得好!”牡丹猛地拔剑,指着沈从,“阿从,趁你大哥没回来,这事儿我当没发生过,你把舒城放开!你要她做决定,至少要等她恢复记忆。趁她什么都不记得时候做决定,你不觉得卑劣吗?”
“卑劣的是你们!”我猛地开口,在沈从动摇前,怒吼出声,“你们只想着要你们的结果,想着要沈夜开心,可你们想过我吗?!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等我恢复记忆,尊重我的决定,可我什么都不愿意想起来,这难道不是我的决定吗?!”
“苏欢过得很好,很开心,你们固执地要让我当舒城,可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过得好不好!”
“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我冷冷地看着牡丹,“你就该放我走,牡丹。”
牡丹不说话,他拿剑指着我们。
沈从毫不犹豫,拥着我转身就走。
我被他拥在怀里,走得有些踉跄,我紧紧抱着熟睡的赐儿,不敢出声。
剑风从身后倏然而至,沈从挺直了背,躲也不躲。
我忍住惊叫的冲动,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明知有一把利剑正朝刺过来,却没有任何挣扎。
最后,剑风在我们身后倏然止住。
沈从顿住步子,过了好久,才沉声道:“多谢牡丹哥。”
“夏萤呢?”牡丹沙哑着嗓子开口。
“在你府上睡着。我和她说你受伤了,她想都没想就跟着我走了。路上她同我说,这么多年,她也想明白了,无
论怎样,你喜不喜欢她都无所谓,她喜欢你,默默喜欢你就好。”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牡丹声音中透出些不耐烦,“赶紧滚吧!”
沈从不再说话,拥着我向前,一路穿过长廊,走出庭院。
路上的禁军都时不时回头看我们,沈从面不改色,扶着我上了马车。
我抱着赐儿,躲在马车里,紧张地问:“阿从,等出了宫,我们去哪里?”
“天南海北,我送你走。”
“你送我……”我有些无法理解,“那你呢?”
“我得留下来,欢儿。”他嗓音沙哑,“我希望你过得好,可我不能真的抛弃大哥。大哥说得对,他不干净,我何尝又干净呢?”
“你有新生了,欢儿,”他音调里带了哭腔,“就不该和我们这些人再纠缠下去,大哥不配,我更不配。”
“你胡说什么!”我猛地卷开帘子。
宫门慢慢打开,我红着眼睛,看着坐在车头的他,嘶吼道:“没有你,我去这个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沈从没有回答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宫门前方,一群人骑马而立。
为首的是一身黑衣的温衡,他马上扛着个女子,望向沈从的目光,冰冷中夹杂着些失望。
他身后是两列护卫,护卫着一顶华贵的轿子,不肖多想,也能知道,这轿子中坐的是谁。
沈从握着马车的缰绳,神色紧张。我看着那阵势,也是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片静默间,牡丹追着上来:“你们……”
话还没说完,他就愣在了原地。
好久,他终于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惨白。
他单膝跪了下去:“主子……”
“牡丹,”一声叹息从轿子里传了出来,夹杂着失望与埋怨,“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朕,你终究还是为了个女人,背叛了朕。”
“主子!”牡丹的声音有些颤抖。
温衡手腕一扬,一个昏迷的女子就被他抛了出去。
牡丹下意识伸手接了过去,看向他怀中的女子,惊道:“夏萤!”
那昏迷的女子没有回答他。他立刻抬头,死死地盯住沈从,怒喝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人是温衡送来的,你问我对他做了什么?”沈从冷笑道,“你脑子没病吧?”
牡丹冷笑了一声:“温衡不会对她做什么。”
沈从没说话,他被众人围绕,这些人都是他曾经的兄弟,他的哥哥,我却明显察觉,他们对他和沈夜,或是温衡,是不一样的。
他才二十出头,算起来也不过弱冠,刚刚成年的年纪,却已位极人臣,所有人都夸他足智多谋,却又打心底觉得,他心狠手辣。他们说是将他当弟弟,却从不曾发自内心地将他当成兄弟。牡丹信沈夜、温衡不会对他心爱的人做什么,却不信沈从。
沈从抿紧了唇,面色冷淡,但和他相处两年,我早已摸透他的情绪。他此刻必是难过极了,可是再如何难过,他也不动声色。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来。我将孩子放到他怀里,他抱惯了赐儿,顺手就接了过去。赐儿安静地睡着,我怜爱地看着他们,温柔地说:“阿从,你看,他多乖。”
沈从愣了愣。我将他揽到怀里:“阿从,这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我们都觉得,你是这天下最好的人。”
沈从没有说话,我觉得他的眼泪湿了我的衣衫。
“舒城,我不是……”
“阿从,你只是还小。”我叹息出声,“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想为大家好。从来没有谁,让我觉得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除了你。只要你在,一切都好。”
听到我的话,沈从呜咽出声。
周边一片安静,我看着这个男孩一样的男人,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视宫门外那顶华贵的轿子。
之前我一直害怕他,一直惶恐,忐忑,不安。然而此刻我抱着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心中终于有了面对他的勇气。
“陛下,”我扬声道,“既然来了,要如何,何不做个了结呢?”
“舒城,我们回去吧。”一声叹息从轿中传来,随后声音低沉了下去,“温衡。”
“是,主子。”温衡点头,从马上跃了过来。
也就是那片刻,我腰间长剑一跃而出,沈从广袖一挥,一股绿烟就飘了出去。而后他用湿润的手掌往我脸上一捂,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前,就驾着马车朝着外面冲了出去。
“保护赐儿!”沈从高喝一声。
我被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的力道推进了车厢里,也就是那一瞬间,我听到马车车壁传来机关挪动的声音,而后便有羽箭破空而去。
牡丹怒喝道:“沈从,你来真的?!”
“众位哥哥对不住了!”
马车疯狂往前奔驰,我抱着赐儿,在马车里东倒西歪,勉强稳住自己。外面传来打斗之声,只听郑参道:“沈从你停下!”
“阿从你停下来!”
“沈从,止步。”连昆吾的声音都冒了出来。
我手心里瞬间全是冷汗。
沈从不会武功,他顶多是精通药理、机关、阵法,而外面不但集齐了天下顶尖的武功高手,还有用药的高手郑参和精通阵法的昆仑宫昆吾。
这是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
我心中发寒,想起沈夜那日靠在我腿上,说的那句“阿城,我快撑不住了。”
他知道……
上官流清终究是背叛了我,终究是告诉了沈夜。所以沈夜故意露了破绽,为的就是引君入瓮。
我对上官流清有种发自内心的天然信任,仿佛她就是流岚留下来的一个影子,这一刻才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上官流清不是流岚。
她是上官家主,她没有骗我,她早说过,没有任何一个家主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
我怨不得她,我只能怨自己。
想清楚了形势,外面的打斗声变得越发刺耳起来。我抱着孩子,在马车里瑟瑟发抖,却还是叫道:“阿从,你自己走吧……”
他在外面,恍若未闻。
马车开始打转,似乎是被围困住。
我不敢去看,低着头,闭着眼睛,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马车被人猛地撞上,翻滚在地。我一头撞上马车车壁,随后听到有人怒吼:“伤着人怎么办!”
血从我脑袋上流出来,赐儿终于惊醒,哇哇大哭起来。我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看见有人掀开帘子,有光透进来。他面容俊美,神色高冷,仿佛高山白雪,令人瞻仰。
眼泪从我眼里蓦地流了出来。
我说,沈夜,你来了。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的居然是,你终于来了。
我撑不住,慢慢合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有那么一个人,骑着骏马,破开霞光,手持一朵妖艳的花,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朝我疾驰而来。
我在光影中伸出手去,刹那间变成了血海万丈。
不如不要相遇,不如不要归来。
我在梦里走来走去,这个梦境里没有人,只是一个发着光的空间。我在里面来来回回,好久,才依稀听到边上有人的声音。
“沈从用的药太过精妙,我也再做不了更多了。这天下间,估计也就只有沈从知道怎么让舒城恢复记忆了。”
“大哥……舒城她不愿意想起来……”
“给我打,狠狠打。”
周边响起一片慌乱之声,夹杂着孩子的哭声。我知道那是赐儿。我拼命睁开眼睛,看见沈从趴在地上,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沈夜站在床边,抱着赐儿,满眼心疼地诓哄着一直哭着的孩子:“乖啊,赐儿乖啊。”
我艰难地起身,沈夜立刻察觉到我的动作,忙走到我身边来,将孩子交给一旁的宫人:“你怎样了?还好吗?”
沈从被人一鞭一鞭抽着,闷哼出声。周边除了沈夜,都不是我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不舍得对阿从动手。”沈夜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握住我的手温柔地说,“所以我重新找了人来。”
“沈夜……”我的声音有些颤抖,“阿从是你弟弟。”
“不,他不是。”沈夜看着我,“没有处心积虑害自己哥哥的弟弟。就算养条狗,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说着,他从床边拿出一个盒子。
他一点点打开盒子的盖子,眼中慢慢盈满了眼泪。
那是许多白纸,上面写满了沈夜的名字,一笔一画,仿若癫狂。
“这是你写的,阿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些纸来,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小册子。那上面写满了字,密密麻麻写了将近半册。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我自己的字迹。
“今日开始遗忘许多东西,有时候会恍惚地想不起他的名字。这让我觉得害怕,我担心要是有一天在茫茫人海里再不认识他,是不是就会如此擦肩而过呢?”
“他叫沈夜,他是我的爱人,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坐在床上,我想,这世上必然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人了……”
“……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位刺了我最后一剑的好友是谁了。我不能忘了他……沈夜,沈夜,他叫沈夜……”
册子上写满了他的事情,写满了我的感受。
我全身颤抖着,翻看着册子,耳边是沈从的闷哼声、赐儿号啕大哭的声音,鼻间是浓重的血腥味儿。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觉得里面的字仿佛是刻上了我的灵魂,带着令人惊恐的悲伤。
我的眼泪莫
名其妙掉下来。
沈夜静静地看着我,满眼珍惜。
“不能忘,不能忘。”
“不能忘,不能忘。”
“沈夜,不能忘。”
后来的书页里,全是这样的句子。足见那个人,当时有多大的执着。
翻到末尾,我的手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抑。
沈夜看着我,眼泪落了下来。
“阿城,”他沙哑出声,“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你多么爱我。”
“这么爱我的你,怎么忍心抛下我?所以阿城,”他伸出手,抚上我的面容,“你想起来好不好?你去求沈从,让他给你解药,想起一切,好不好?”
“你看,一切都是他的计谋。你爱着我,你那么爱我,他却要毁坏这一切,就因为他得不到。他是不是很恶心,很坏?我真是后悔……我真是从未如此后悔过……”
沈夜的眼泪滚滚而下,沈从趴在地上,依稀有了呜咽之声。
“我当年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为什么要这样费心教导他……为什么这样信任他?我将他当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将我所有信任都给了他!”
他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可他却奢想你!他的嫂子!你明明爱着我,他却要用这样卑劣的方式去夺取你。他真是太恶心,太肮脏……”
“啪!”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一巴掌抽了上去。
全场安静下来,连鞭子声都停了下来。
沈夜呆愣在原地。
沈从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全身颤抖的我和沈夜。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沈从多爱你,多敬仰你!”
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怒道:“如果不是你,我本来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就是因为你,因为沈从不愿意离开你,所以我被迫回了楚都,被迫来到这吃人的地方!”
“你是他的全部,可你不是他的人生!沈夜,他只是给了我们大家一个最好的结局。对,我爱着你,我过去曾经爱着你,可那份爱情太沉重、太痛苦,我不愿意要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个册子里,你的名字,早已成了舒城最大的负担。她放不开,她害怕放手,可这份爱情仿佛是火焰,她要是握着,就注定会受伤。沈夜,我不愿意恢复记忆,不是因为我不记得你,不是因为我多么恨你,最重要的是,我才是舒城,舒家家主舒城!”
“当年的舒城哪里是舒家的少主,她是你的傀儡,她被爱情蒙蔽了眼睛,才会做出用了整个家族去献祭一份爱情这种事!我现在清醒着,我不允许,我绝对不会允许,舒家的家主,做出这种事。”
沈夜沉默着,如墨的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颤抖着身子,口不择言:“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是沈从。我不知道我爱不爱沈从,可是我知道,沈从给了我安定,让我终于不再漂泊。他于我而言,就像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如果你给我的全是风雨,那他终于给了我一个家。”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的时候,他守着我生产的时候,他在冬天弯着腰在河里为我洗衣服洗得满手是冻疮的时候,那是我一生,最安定,最开心的时刻。”
我泪如雨下:“我有个梦想,我想有个小院子,里面有一个葡萄架,到了季节,就可以去收葡萄。我和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每天安定地生活。我本来实现了它,是沈从给我的。所以无论如何,无论我是不是爱过你,无论沈从对我做过什么,他完成了我的梦想,他让我幸福着,这就够了!”
沈夜不说话,他从宫人手中抱过赐儿。赐儿一到他手里,就开始拼命地哭。沈夜抱着他,静静地望着他,孩子不停地哭。
地上的沈从终于按捺不住,哑声道:“大哥……放开赐儿……”
“这是我的孩子!”沈夜蓦地开口,声音里全是温柔。
他看向沈从,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妖艳的笑容,再次重复:“这是我的孩子,阿从。可你看看,他却不认我。我一抱着他,他就开始哭啼不止,然你抱了他那么久,周边那么动荡,他却可以安然熟睡。”
说着,他抱着孩子走到沈从身边,蹲下身,冷声道:“很得意,不是吗?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成为了你的。他们都口口声声只要你,无论你做过什么,你都是他们心中最好的沈从。你们相爱,你们是一家人……”
沈夜说着,大笑出声来,赐儿的哭声更尖利了。
他将赐儿放到宫人手里,拉起沈从的被血染湿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他:“那我呢?沈从,我在你们心中,是不是就是这天下最恶毒的人?”
说着,他猛地抓紧了沈从的头发,沈从痛出声来。
我忍不住从床上奔了过去:“陛下!”
“闭嘴!”
沈夜猛地站起身来,在我猝不及防之间,一把将我按在了床上。
床帘掉下来,遮住了我和沈夜的身影,我突然觉得极其惊恐。
沈夜双眼通红,仿佛是着魔了一般,死死压着我。
“打,狠狠打,打死了就拖出去。”他按着我,大声吩咐。
外面传来更重的鞭打声。
“你是不是很在意他?你是不是很怕他死?”沈夜压住挣扎的我,冷声道,“那你就看着,我们三个人,谁都别想好好活着。”
我不住地挣扎,怒吼道:“你放开我!沈从是你弟弟!是你弟弟!”
沈夜不说话,他一手按住我,一手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惶恐起来,更加拼命地挣扎。
“放开我!你放开!”
“大哥……”沈从终于反应过来,他往床边爬过来,被人又拖回去。他拼命嘶喊:“大哥!你放过她……不要这样对她……大哥……”
“沈夜……”
他撕开我的衣服,一言不发,直接贯穿进来,我疼得惊叫出声,和沈从带着哭腔的嘶喊声混杂在一起。
沈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把我翻过来,用衣服捆住我的手,将我的头按在床板上,红了眼地蹂躏我。
“放开我……沈夜……我好疼……阿从……救我……阿从……”我疼得哭出来。
沈从的嘶喊声慢慢低了下去,我几乎快昏死过去。沈夜猛地拉起了我的头发,迫使我抬起头来。我透过帘子,看到外面一地鲜血。
“你看着,”他终于出声,低哑着声音道,“你看着,他怎么死在你面前。你们不是相爱吗?你们不是要幸福吗?那朕就毁了你们。就像沈从毁了朕一样。”
“你不是舒城,你和沈从一起,杀了朕的舒城。”
他说着,眼泪落到我背上来。
我泪眼模糊地透过床帘,看见外面的景象。沈从被人按在地上,地上满是鲜血,可他还是拼命仰起头,努力看着我。
他似乎朝我伸出了手,他手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我看见,在村子里的那两年。
他只是个教书先生,我只是苏欢。我们院子里有个葡萄架,我们还有个孩子。岁月仿佛变成一首温婉悠扬的曲子,午后温暖而慵懒的阳光洒在身上,袅袅青烟从各家屋檐升起,猫儿从屋檐上跳过。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
身后是被撕裂的疼痛,是血海汪洋,是我紧握着别人,拼命付出,拼命救赎。
而前方是温暖,是救赎,是他人来拯救我。
那个人面容模糊,身形修长,他是谁呢?
不,他是谁不重要。
看着沈从的血,电光石火间,我猛地反应过来,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带着我一直梦想的安定。
我不爱沈从,我爱的只是沈从能给我的生活。他成为我生命里一个标志,代表着安定、温暖。我不肯放开的不是这个男人,那时候,如果不是他,是任何一个人救起我,给我这份生活,我都会如今日一样,紧紧握住他。
明了这一切,我那伸着的手,终于忍不住放下。
我不该这样,不该仗着别人的爱,就这样欺骗对方。
沈从向我要的是爱情,他这样出生入死,这样奋不顾身,背叛了他的大哥,背叛了他的兄弟,抛弃了富贵荣华,向我要的,不是这样的欺骗。
我欠他,我不该如此,利用他。
我不敢面对沈夜,不敢面对这份感情,却也不该用沈从当我的盾牌,徒作牺牲。
沈夜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身上,灼得我满身伤痕。
我脑海中是那些仅存的片段,沈夜身着宽大的纯白丝绸睡袍,躺在摇椅上,手中握着书卷。
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温暖而美好。我静静地凝望他,他抬起头来,在灯火下,对我温暖笑开。
“城儿。”他出声道,我的名字仿佛粘在他的舌尖,在他舌尖跳跃、舞蹈。
哪怕已经饮下这样多的痛苦,哪怕为他走在火海刀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在相见时,重新拾起这份心情。
为他欢喜,为他痛苦,为他着迷,为他痴狂。
“沈夜……”身下是剧痛,身前是蔓延到床下的沈从的鲜血。我在昏迷之前,挣扎出声:“我爱你。”
我始终,始终,还是爱着你。
哪怕不记得你,哪怕忘记你,哪怕已经分别这么久,用这样狼狈的方式相遇,却还是无法压制住这颗印刻着你名字的内心。在第一次见你就会因你的难过而难过,欢喜而欢喜,就会因预知会对你有这样不可控的感情而忐忑、恐惧,就会因害怕再次如此爱你而躲躲藏藏。
可是我知道,这是一场躲不过的爱情。
从头到尾,强势如你,不曾给我半分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