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夜郎自大(全2册) > 夜郎自大_第二章全文阅读

夜里太无聊,我和沈夜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各自的事情来。

他和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我便同他说苏容卿。

其实我和苏容卿认识得很早,约莫是我十岁的时候,便认识他了。

十岁那年,我最小的姐姐意外身亡,彼时我与母亲正在郊外打猎,听得姐姐死讯,母亲急忙赶回,将我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可母亲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刺客突袭,侍从将我与自己的孩子换了身份,我便从人群中开溜出去,流落野外。

我分不清东西南北,那天跌跌撞撞只知道往外跑,跑了也不知道多久,等到月上中天,我才停下来。举目四望,却发现是来到了一片竹林,竹影晃动,夜风瑟瑟。那时我又渴又饿,又惊又惧,远远见竹林中有一座小竹屋,亮着微微灯火,也顾不上许多,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竹屋之中。竹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屏风,屏风后有着火光,让整个屋子里有了一丝暖意。我往前走了一步,便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冷声道:“止步。”

“在下夜逢歹人,家仆皆已遭遇不测,想在此借宿一宿,还望公子容许。”

我虽然只有十岁,但是知道很多礼节,嫩声嫩气地学着大人说着话,整个人却忍不住在颤抖。里面少年没有发声,许久后,他慢慢道:“屏风之外可容你。”

“谢过公子。”

他没有赶走我,我心里不由得安定了许多,于是便在屏风外面坐下。这是个简单绘着风景画的屏风,画上是大漠戈壁,如血残阳,满地尸体绵延,有战马金戈、将军白骨。绘画之人画技并不算顶尖,却可从画中窥见其心中豪情,看得人热血澎湃。我端坐在屏风面前,看着屏风后少年消瘦的身影,感觉火光给房间带来的温度,一直狂跳纷乱的心不由得慢慢安定了下来。

房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房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然而他没有开口问我什么,我也就不开口问他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里,一同等待着天亮。

半夜里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听到有人哼唧,才发现原来房间里除了少年,还有一个人。哼唧的人似乎是个孩子,似乎受了伤。我想了想,便从袖子里掏出常备的药膏,放到了屏风边上,恭敬道:“这是上好的外伤药,如若公子同伴有伤,不妨试用一下。”

他没说话,片刻后,却伸手拿了那瓶子。

那是一双素净白皙的手,骨节分明,仿若天工琢玉,骨节肌肤,无不完美到极致,令我一瞬间想起神庙佛堂那拈花佛手。

我一瞬间有那么些迷乱,脑子里想起了许多话本中的精怪故事,觉着面前这人似乎就是从那些话本里走出来的精怪,也许有着美艳容颜,有着至高法力。

“谢谢。”片刻后,他沙哑地出声,向我道谢。我连忙婉拒,起了搭讪的心思,便道:“公子也是遇难至此?”

他没有说话,我便不再问他,反而多说了我的事:“我也是。”

“你方才说过了。”

“许是因为害怕吧……”我听着屋外淅沥雨声和呼啸风声,“我一贯胆子不大,总觉得自己是活不长的。”

“可你不活下来了吗?”他低笑出声,“只要从死人堆里活出来,便就是最幸运的了,天命都没能折杀了你,还怕什么?”

“怕一次不行,这老天爷就试第二次。”我看着屏风后他的背影,迟疑了片刻,背对着他,靠上了他的背。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并未动弹,同我隔着屏风,背对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我说我死去的大姐,我死去的二姐,还有正承受刺杀的自己。

他便说起死人堆,一个深坑里全是尸体,旁边有人用泥土一点点地埋。

“醒不过来的,便就是活人,也当死了。”

“他们……他们这不算杀人吗?”

我听得震惊,他却笑了,慢慢道:“杀人又如何呢?”

“可人命关天……”

“不是每个人的人命都关天的,”他淡声打断我,“有些人的命生来轻贱,例如我。”

我一时不能言语,许久后,我才干涩地出声:“不会有生来轻贱的性命,所有人都是父母用精血供养,从诞生那一刻开始,便寄予了许多。不过是有些人试图轻贱这些性命,而后告诉对方,他的性命本就轻贱。但无论皇亲国戚、平民百姓,乃至苍生刍狗,谁的命不是命?公子,”我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进去,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给我自己,“这世上总有愿意用性命保全我们的人,所以我们得拼命活着,活得好,活得漂亮。因为这世上再没什么,比我们的性命更为重要。”

他没有说话,安静得让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我自己告诉他的话让我内心坚定起来,我想我必须活下去,为我的母亲,为我的父亲,好好活着。

外面雨越下越大,竹子在风雨中飘摇,他忽地开口:“我的母亲一直想让我死。从我出生……甚至从她怀上我开始。”

“为什么?”

“我母亲是有名声的人,而我父亲却是个下九流的身份。父亲说,她曾经爱他,只是说这份爱从她怀上我开始,便被惊慌所替代。可她被诊断出有孕的时候我已经有五个月了,她没办法,只能将我生下来,我从她身体里出来,就仿佛是将她对我父亲的感情从身体里挤出来了一样,从我生下来那一刻,她就打算杀了我。只是父亲阻止了她,趁她产后虚弱时,带着人将我抢了出来,然后从此开始流亡。”

“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他没说话。很久后,他慢慢出声:“见过,在她杀我父亲的时候。”

“我躲在密室里,一句话都不敢说,看着她亲手杀了我父亲。我吓得连呼吸都停了,在那个密室里,我一直没敢出来,直到父亲的侍卫回来,将我从里面抱出来。”

“你父亲是为你死的。”我提醒他,“你看,这世上有人这么爱你,所以你的性命,是不是很珍贵?”

“从未有人对我这样说过。”他轻轻笑起来,“他们总和我说,我生来是个贱种。”

“你现在觉得你是吗?”我笑了起来,“若你觉得你是贱种,你并非觉得你的性命不够珍贵,而是你父亲的性命还不够珍贵。”

“你……倒很是会说话。”

“谢谢,”我点头致谢,“平生别无所长,不过靠一张嘴走遍江湖罢了。”

“能有所长,便是幸事。”

“我也如此觉得。”我想起明日可能还要赶路,便开口道,“所以公子可否借我三两银子?”

“为何?”屏风后他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我突地紧张起来,觉得头一次见面就借钱,似乎有那么些不妥。

但非常时期,谁知道明日他在不在,家丁能不能找到我,若是找不到我,他又不见,我身上又无银两,岂不是要饿死?

于是我拉下脸面,解释道:“我身上没有银两,方才将药给你,便算是我的抵押吧。”

“为何?”

“什么?”

“你这算强买强卖,我不乐意,为何要借你?”

“那看在我能说会道的面上,借三两银子也不算过分吧?”

“江湖之远,天下之大,在下与小姐萍水相逢,今日相谈,明日或许就不见,三两银子虽曰是借,实则相予,所以在下不借,也不过分吧?”

他的话听上去好有道理,我一时竟也回不上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等第二日清晨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有人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方才迷蒙地睁开眼睛。

屋外风雨已停,房间里还留着柴火的余温和淡淡的血腥气。我转到屏风后,只看见烧尽的干柴,旁边放着我的药瓶和三两银子,药瓶下压着一张小纸条,俊逸的字写着“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侍卫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拿着那张纸条,呆呆地看了许久,没敢出声。

当天我被拉回去后,就直接参加了我姐姐的葬礼,没多久,我就去参加了小公主的葬礼。葬礼上我和大皇女面面相觑,我们年龄相仿,她却比我阴沉得多,看着我的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许久后,她终于道:“如今你我两家,都只剩你我了。”

我点头,其实我没能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是丢人不丢面,不懂也装懂,于是我故作深沉,一句话不说。

不久后,我被封为舒家少家主,而大皇女也被正式册封为储君,我们双方父母都为我们增加了一倍的守卫力量,终于才让我们两个安安稳稳地长大。

正式成为少家主那天,母亲问我有什么愿望没有,我想了片刻,却是和她要了那片竹林。

母亲为我买下了那片竹林,我让人将那片竹林和竹屋围起来,再不让人进出。围起来之前,我想了想,心存侥幸,去那竹屋里留了一张纸条和我的玉佩,告诉了那个少年,拿了玉佩,这个竹林就是他的。

我本没以为他会回来,然而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玉佩和纸条都不见了踪影,反而留下了一张新的信笺,简明扼要地写着一句“好”。

从那以后,我便同他一直书信往来。我将信留在竹林,不日后又去竹林取信。我从没问过门卫,来的是谁,长着什么样子,却总在脑海里描摹着他的模样。

正因从未相见,也不知道对方身份,所以才越发有安全感。我在信里常常隐晦地提及我的心境遭遇,而对方却极其聪慧,每次都能给出相应的解答。有时候我会将这些信件当作一种力量,仿佛自己有一个活诸葛,无论出任何事,都会有那人在身后,默默地支撑着我。

但我实在是太过晚熟,很多年以来,我都不曾多想过其他什么,直到这次被女皇催婚,我忍无可忍开始寻找成亲目标,这才开始第一次思考,如果能娶一个人,似乎娶他是我唯一不会觉得遗憾的选择。沈夜听我说着苏容卿,一直没说话,在夜里静静地注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那你为何还要相亲,直接提亲不就好了?”

“因为,我不需要向他提亲。”我不由得苦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便就是我要成亲的对象,苏容卿。”

“我懂了……”沈夜音调里有了了然的意味,“那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的意中人就是苏容卿的?为什么还要来见燕桩?”

“在我相亲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苏容卿了,但还是决定继续相亲,是因为……他已经决定抗旨退婚了。”

“他不喜欢你?”他声音里有些诧异,随后断然出声,“不可能,一个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绝不会和她通信这么长时间。当然,”他笑声里有了些猥琐的意味,“喜欢捞鱼的男人可能会这么做。”

“他怎么可能去做捞鱼这样粗俗的事!”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沈夜眼里全是鄙视,“一心一意想吃一条鱼的人,往往是钓鱼的。但总有些男人,钓着一条鱼还不够,总想着要钓其他的,这些人便会广撒网捞鱼,你懂了吗?”

“我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听到他的话,我不由得叹息,“你们男人心思果真复杂。”

“这哪里是心思复杂!只有男人才最了解男人,你们女人怎么能懂男人之间的伎俩。”

“你这分明是嫉妒……”我不由得笑了。沈夜冷哼出声:“我才不嫉妒呢,你以为我真很喜欢你啊?”

“不是……吗?”我一时失语,心里面隐隐约约有了那么些不大舒服的感觉。沈夜一脸“你果然天真”的模样,慢慢悠悠道:“要不是看在你是舒家少家主的分上,我至于这么掉价吗?”

“你果然贪图我的钱!”

“对啊对啊,”他毫不知耻,“我一个小倌馆馆主,你指望我多高尚啊!你想,我总不能一辈子经营这档子生意吧,我总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能嫁给你,我干吗要嫁给别人?

“嫁给你,我就有了美好未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好像已经看见了我舒家的藏宝库为他打开,“嫁给你,我就想有多少衣服就有多少衣服,想有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最重要的是,从此寻芳楼那个小贱人再也不敢嘲笑我嫁不了好人家了!”

“那你可如不了愿了,”这次换我冷笑,“我本来也不打算娶你,现在你更没机会了。”

“不是你说的吗,咱们回不去了。”他翻了个白眼,“都死到临头了,我干吗还要在意你在想什么,我感觉你生气了,”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你不是有点喜欢我吧?”

“滚!”我被戳到了痛处,不由得怒吼出声。诚然,我其实不喜欢沈夜,这一点我坚信无疑,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对沈夜不是没有过心思。毕竟他长得美,这一路上又对我多加照拂,我心里对他的确有那么些感情,与他不说其他,也算生死之交。而且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说以我为先,久了我不免也有些相信,他突然这么告诉我,我当然要生气。

听我说滚,他大笑出声,而后用手指来戳我的脸。我烦他,便打开他的手,他又戳过来,我又打开。

“真生气啦?”他带了笑意,“这么小气的?还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滚开一点!”

我一巴掌挥过去,他忽地拉住了我的手,凝视着我,温柔而认真地开口:“所以,舒城,你到底是有多喜欢苏容卿?”

我没说话,愣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觉得漫长。

我恍惚看见苏容卿的影子,他模糊不清的容貌,他在月光下的轮廓,一点点地填补着我的内心。我慢慢出声:“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命很金贵,可我想过,如果他开口,我愿不愿意为他去死。”

他没说话,我继续说着,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我幻想了很多场景,结果发现,其实我是愿意的。我愿意为这个男人去死,我想让他一辈子快乐、幸福、安康。如果不是顾念着我的家人,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你说这样的感情,是将就还是喜欢?”

沈夜没说话,许久后,不知他是发了什么疯,猛地旋身一转,便将我逼在墙角。

已经适应了暗夜里的光,我依稀能看到他的面容,亮若星辰的眼里带着戏谑,温柔地凑近了我。我鼻腔里全是他的气息,身边也全萦绕着他的温度,手被他死死地压着,竟是一点都动弹不得。我拼命挣扎,他轻轻靠近我,面颊就停在与我只有咫尺的地方,再近一点,便能触碰到彼此,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吸出来的气息,与我的缠绕在一起。

我的心莫名跳得飞快,他静静地望着我,低哑着声音道:“舒城,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不是因为女子从小习武,有了内力,其实你们天生没有男人的力气大。”

“你放开我……”我有些难堪,“等我恢复了力气,你信不信我抽得你母亲都不认识你!”

听到我提他母亲,他似乎有片刻的迟钝,而后他开口,语气里有了涩意:“如果你真能如此,倒也不错。”

“你……”我怒得想要骂人,结果一抬头,唇便擦过了他的面颊。他微微愣了愣,随后竟毫不迟疑,抱着我的头便亲了上来,直直将我压到了墙上。

我脑子一瞬间一片空白,我这才知道,也许沈夜骨子里,是一个强势到了极点的人。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一个强势到了极点的人。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上也一点点失掉了力气。许久之后,我突然听到一声暴喝,用着正宗的、圆润的楚都话,带着一种崩溃的情绪,大喊出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在干些什么啊?”

我猛地回神,沈夜离我稍微远了些,抬起手来,轻轻抹了一把他的粉唇,毫不在意来人,低哑着声音道:“我方才之所以告诉你我之前所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舒城,”他说得很郑重,“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对我喜欢的人撒谎,虽然我的人生必须要用无数谎言弥补,但我也想尽我所能,让她知道一个真正的沈夜,是什么模样。”

沈夜突然说喜欢我,惊得我失了三魂六魄,好半天都没能回神。

虽然他之前不是没说过喜欢我,但那时候他说的喜欢,与此时此刻说,完全不是一个感觉。此时此刻他不仅和我说喜欢,重要的是,他还做了!他夺走了我的初吻!

于是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角落里捂紧了自己的嘴,“呼啦”一巴掌就抽过去了。沈夜也站在那里,生生地受了。

被打了一巴掌以后,沈夜愣了,有些不可思议道:“我亲你,你又没吃亏,你打我干什么?”

我一时失态,完全忘记了自己学过的所有礼仪,几乎快要哭出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我要留给我喜欢的人的!你懂个屁!”

“你们有完没完!”一开始那个粗暴的声音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他直接冲进牢房,站到我们俩身边怒吼,“打情骂俏也不挑时候,你们都快死了知不知道!”

沈夜也吼了回去:“老子亲女人你没看见啊?瞎啊?!要么救老子走,要么给老子滚远点,办事儿呢!”

“呸,我就不救你走,我救她走!来,舒城,”对方伸出手来拉我,沈夜小扇子奇快无比地挥了过来,猛地敲到对方手腕上。他不悦地道:“救人就救人,还想占便宜啊?”

“你……你个泼夫……”那人声音里充满了痛楚。

“别吵了!”我打断两人,朝来人恭敬地行了个礼,温和道,“敢问公子是?”

“舒城,”对方一把握住我的手,满脸激动,“我是白少棠啊!”

“白少棠?!”我和沈夜同时诧异地出声,“你怎么在这儿?你不该在华州边塞吗?”

“我来这儿好几年了,其他人都不知道,女皇派我过来的。”

“你来做什么?”我有些奇怪。白少棠解开我们的链子,同时分别给了我和沈夜一颗药丸,吃下去后,我便觉得内力渐渐恢复。白少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头同我道:“你为什么被抓来你很清楚了,至于这位,则是被抓来天祭的。摩萨族的天祭,每年都要杀个人来祭祀神灵,我不太清楚他们挑选人选的标准,总之今年是你。现在的看守是我,所以你们不能现在跑,要等一会儿有人和我交接班来查看你们,你们再跑,我还得在这个族里待一阵子。”

“我们怎么跑?”沈夜问了关键问题。白少棠拿出两张地图,道:“这里两条路,一条是从上面的,但是现在整个摩萨族的人都在上面严防死守,你们估计走不了。另一条是一个地道,这个地道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就连着这个地牢,出去后便是乞女族,乞女族民风纯善,和世俗相接,且语言接近楚都语,但有正规的军队祭司,摩萨族不敢随便造次。你们先在那里躲一躲,衣服我给你们备好了,出去你们换上,拿着银两待着就好。”

“这么容易?”

我有些诧异,白少棠面上有了尴尬之色,艰难地问了句:“你们俩,有人武功不错吗?”

“我轻功好。”我信誓旦旦道。沈夜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我一眼,摆弄着小扇,一言不发。白少棠点了点头:“那也好……反正,如果在地道里面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打不过就跑。机关我都记下了,应该是没什么的。”

“里面会有什么?”沈夜用小扇压住自己的唇,面色凝重。白少棠耸耸肩:“我不知道,听说是有怪兽,但是我去探地道的时候没看见,不过我也觉得,一条这么重要的通道什么都没有也太奇怪了,可见里面是有些东西,不过要看运气。祝你们好运。”

“嗯。”沈夜点头,似乎在盘算什么。我拍了拍沈夜的肩,故作镇定道:“没事,要遇到怪兽,我会保护你的。”

“凭你的轻功?”沈夜挑眉。我认真点头:“我跑得很快,一般人追不上,真的。”

沈夜不言语,却笑得极其奇怪。白少棠看看我,又看看沈夜,突然道:“舒城,我听说你被逼婚了?”

“你在这鬼地方怎么知道的?”我不由得有些惊异。

白少棠奸诈地笑了笑:“因为我一直在关注你,无时无刻,你知道,从我八岁被你打掉第一颗牙开始,我就深深爱慕上了你……”

“被人打了还爱慕,”沈夜冷笑着打断他的告白,“看来你口味挺特别啊!”

“关你屁事,老子乐意!”白少棠瞪回去,继续道,“时间不多了,我不和你瞎扯,我和你说,办完这件事我就要回楚都,要不咱们俩现在先定亲,回去我就嫁你。”

说着,他忽地塞了枚玉佩给我,又从我身上拽下个香囊:“这算交换信物了,我回楚都找你。你放心,我不怕女皇,有种她就赐死我。”

“她没种……”我下意识地接话。

“这问题不关键!”白少棠甩头,一指沈夜,“等一下要是真遇到什么异兽,你就把这家伙推过去自己跑,记得跑快点,咱们楚都见。”

说着,他便伸头探向我:“来吗……”

“啪”的一下,沈夜的小扇子再一次无比迅速地在我和白少棠中间打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啪啪”地连抽了白少棠十几个耳光,而后他利落地收扇,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把白少棠直直从牢房里抽到了牢房外,还忍不住一直保持着被抽的姿势甩着头,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站在牢房里的我们,白少棠难以置信地摸上了自己的脸。

“回楚都了别来找我们,”沈夜上前一步,把我挡在后面,朗声道,“舒城已经定亲了。”

“不可能!”白少棠悲愤地出声,“除了我,还有谁敢嫁她!”

“我啊!”沈夜立刻开口。白少棠愣了愣,随后道:“你丫是谁啊?”

“凤楼沈夜,”沈夜“唰”地打开了手中折扇,向白少棠作揖行礼,“见过白少将。”

白少棠愣了愣,上面忽地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声。他面色一变,赶忙道:“这些回楚都说,舒城,”他叫我,神色凛然,“这事儿我不能和你说太多,但这事儿和血契有关,你心里有数,好好保重自己。”

说完,他一个旋身,便消失在了地牢里。沈夜上前去,将枷锁放到牢门前,伪造成还未被破坏的样子,拉着我又坐回原来的位子上。上面传来叽里咕噜的交谈声,我和沈夜却不知道为什么,尴尬得一言不发。

我觉得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片刻后,他先开了个头:“你不觉得你该解释一下这个白少棠是怎么回事吗?”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诧异地出声,随后一想,“不对,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

沈夜嗤笑了一声,随后道:“你们小时候认识?”

他的神色不太对,一脸审问犯人的模样,让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虚,只能讷讷地点头。他冷笑出声,了然道:“知道了,青梅竹马。他和你告白过?”

“有……”

“拒绝没?”

“拒绝了……”

他面色好看了些:“为什么拒绝他?”

“他小时候长得丑……”

“那现在呢?”

“没……没看清。”我有些不好意思。沈夜冷笑了一声:“反正他没我好看。”

我不敢回嘴,拼命点头。沈夜靠在墙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端望起自己的容颜,满脸痴迷。过了一会儿,两个守卫从上面走了下来,扛着长矛到我们牢房前,我们也同时走到了牢房门口,心有灵犀地一起嚷嚷:“大人,我们好饿啊,给点饭吃啊大人!”我们表演得还算真实,靠他们很近他们也未曾察觉。

直到他们拉住锁链发现锁链已经被解开时,沈夜忽地出手,我只见小扇微动,便看见两人不再动弹。片刻后,那两人脖颈猛地迸发出了一串血珠,相继倒了下去。沈夜从袖里拿出一方丝帕,温柔地抹干了小扇上的血珠。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许久后,才颤抖着出声:“你……你原来会武……”

“我有说过我不会吗?”他抬起头,笑弯了眼,“城城是不是觉得三郎只会撒娇啊?”

我没敢说话,咽了咽口水。他从怀里拿出方才白少棠给的地图,端详了一阵,便放进了衣袋里,伸手拉过我道:“走。”

我也未曾多想,跟着他拐进了地牢深处,看他敲敲打打。而后他找到一块方砖,用两根手指戳入墙中,将方砖直接抠了出来,随后便听到“哐”的一声巨响,地上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道。这个地道像一根扭曲的管子,我也不知道通向哪里,看得人心生可怕。我不由得想,如果真有怪兽,这怪兽张着嘴在地洞下面,人一下去,简直是给它送食的。

我心里面这么想,也就同沈夜直接说了。他笑出声来:“你这脑子怎么不去写些志怪话本?”

“这些事儿多害怕啊,我能不多想就不多想,我有其他人生事业,不需要依靠它来让我人生更辉煌一些。”

“别给我废话了,”他走到我身边来拉我,“赶紧跳。”

“不行不行,”我摇着头,“咱们还是走上面吧,至少上面是人,下面不知道是啥呢。”

“怪兽我见多了,”沈夜冷笑出声,“你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怪兽?赶紧下去!”

说完,他居然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把我直接推了进去,随后他跟着跳了下来。地洞下面果然是个蜿蜒的管道,我一路往下坠,皮和管道摩擦,我疼得直喊:“疼疼疼疼!”似乎是我叫得太过惨烈,沈夜看不过去,他一把拉住了我,旋身一转便将我抱在了怀里,在管道里一路下坠。也不知滑了多久,我几乎快要呕吐之际,突然见到了管底,一看下面我就觉着不好,当场失声叫出来:“真的是怪兽!”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怪兽真的张着嘴就在下面等着!

沈夜冷哼一声,手中小扇猛地飞出,直直打进了那怪兽嘴中。怪兽下意识地闭嘴,随后便号叫出声,当场歪倒在地。我和沈夜刚刚落地,便见那小扇从怪兽脑袋上破开骨肉,带着血珠冲了出来。沈夜一跃而起,握住那带血的小扇,在那怪兽还未站起之时,便直接冲了上去。

他速度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只见小扇在他手中挥舞,美如祭祀时祭司们跳的舞蹈,伴随着怪兽的号叫之声,听得人莫名地热血沸腾。片刻后,他忽地一跃到我身边,整只巨兽一动不动,随后只听一声巨响,它全身上下的肉便均匀地被分成大块,一齐落到了地上,同时血珠四处迸发,溅了我一身。而沈夜老早跳到了一个角落里,又掏出了他的方帕,擦干净了他的扇子,方才摇着扇子走到我身边,温和道:“是只火麒麟,很少见的一种异兽,烤着吃很香。”

我没敢说话,我突然觉得刚才他说的话是对的。

我连他都不怕,我怕什么怪兽。

或许是我太久不说话,让他有些担心起来,他竟扶住了我,有些担忧道:“你……你还好吧?”

“没事……”我回过神来,恍惚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这扇子,哪儿买的……”

刚说完,我就忍不住吐了。沈夜吓得往旁边一跳,想了想,他又跳了回来,扶着我道:“你歇歇咱们再走?”

“不用了……”我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来。其实我不太好意思同他说,他杀火麒麟的场面太血腥了,把我震惊吐了。毕竟我是一个女人,而他是一个青楼小倌,他杀怪兽,我不帮忙就罢了,居然还在旁边吐了,未免显得太过懦弱。于是我由他扶着,挺直了腰板,故作镇定道,“我方才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弯道太多,我有些不适,现在吐完就好了,咱们走吧。”

“是因为那个滑梯的问题?”他有了欣喜之色,“那太好了,你等我去把那火麒麟打个包,咱们路上吃……”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立刻又呕吐起来。他扶着我叹息:“看不惯就看不惯,逞什么强啊!”

“你不懂……”我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我毕竟是个女人……我还是舒家的少家主……我……”

“好了好了,”他无奈道,“我知道了,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是舒家完美优秀的少家主。那请问少家主,为了咱们赶路,小的可以背着你走吗?”

说着,他便半跪到了我面前。我感觉吐那么两下吐得我全身都没了力气,想想他武功这么高,背一个我也不是很有所谓,于是便心安理得地跳上了他的背。

他在这地道里背着我,却还能如鱼得水地往前走,机关、阵法对他而言似乎都并没有什么作用。白少棠的地图写得很细致,在机关阵法一事上,白少棠向来很是顶尖,这样细致的操作步骤由沈夜来执行,更是完美实施。

看过沈夜躲过三个机关后,我几乎放心了要睡过去,但总觉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睡觉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便找着话同沈夜聊天:“你有这么高的武功,还被燕桩抓来干吗?当时打死他不就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太想暴露实力。”

“那后来路上你也可以干掉他啊!”

“我想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知道这么多做什么?”我劝他,“人知道少一点比较好。虽然我非常鼓励你们这些男人自力更生,但是太要强也不好,你毕竟是要嫁人的。”

“凤楼是做情报的,我不知道多点,怎么做生意?”他语调有些压抑,这种压抑直接体现在他扇子的力度上,他一扇飞过去,直接斩断了一面墙。我看着这种爆发力咽了咽口水,不由得又道:“我说,沈夜,你把武功弄这么高,就没考虑过嫁不出去吗?”

“没考虑过。”

“你不打算嫁人了?”

我有些诧异,正想为他这种独立的态度拍手叫好,便听他淡淡道:“不,我只是觉得,人长得够美,再怎么样都有人追着要。”

“也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就像我,够有钱,够有权,不管怎么样,都有人追着要。”

他没接话,嗤笑一声。许久后,他忽地开口:“婚姻这种事不能将就,你回去该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你说苏容卿?”

“你喜欢的人。”他再强调了一遍,“不管是苏容卿,或者其他人,重点是你喜欢。”

“哪怕身份尴尬也要娶吗?”我不由得苦笑出声来,“哪怕他� �持退婚,哪怕他可能是女皇的细作,哪怕他今日不是细作明日有可能变成细作,哪怕他不是细作也代表了朝中势力,哪怕这么多的种种,也要娶?”

“你是个女人吗?”他嘲讽出声来,“喜欢的人,如果容易得到才要,难以得到就放手,这叫喜欢吗?

“喜欢就是哪怕它本不属于你,也该抢回来。它难以触及,就夺回来。他退婚,你就去追,追到他感动。而且,如果他都退婚了,他怎么会是女皇细作?细作该千方百计地嫁给你才是!”

“如果他真是呢?”

“如果他真是?”他轻笑起来,“如果他真是细作,那就把他绑在身边,彻底断绝女皇和他的联系,或者干脆将女皇变作傀儡,一切掌握在你手里,哪怕他是细作,又能怎样?别说听你话里的意思苏容卿还喜欢你,哪怕他不喜欢你,你也该去玷污他,拥有他!”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太冲击我的三观,“可是猥亵良家男人犯法……”

“你为了他连犯法都不敢,还说什么喜欢?”他言语中全是鄙视。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他背着我躲避着箭矢,左躲右闪,我认真思考着他的话,感觉醍醐灌顶,有几分豁然开朗的味道,不由得夸赞,“沈夜,你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可是沈夜,”我有些奇怪,“你前一刻还同我说你喜欢我,怎么现在就劝我去追其他男人呢?”

“因为我打赌你追不到。”沈夜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我却没有察觉,犹自想着苏容卿的问题,我正想说什么,沈夜身形突然一歪,踩在了旁边石板之上,如雨暗器猛地冲石壁里冲了出来。他抱着我往侧边一滚,随后便将我抵在了墙边上,一口闷血喷在了我脸上。这一番变故让我一时乱了脑子,整个地道忽然轰隆隆响了起来。沈夜变了脸色,从怀里掏出地图,压着声音道,“阵法乱了,你轻功好,别管我,赶紧走。”

“你怎么了?”我去搀扶他,这才发现他背后全是带毒的沙子,颗颗入肉,而他手臂上全是乌紫色。我方才想起来,我们俩刚被抓时,那个侍卫给他服了绝命散,我不由得脸色大变,这才意识到他一路是用真气压着毒,方才估计是一时没压住中了道。

“你别……”他又要赶我走。然而我没有理睬他,直接将他背到了身上,开始往外跑:“我不会看地图,没你我走不出去。”

沈夜愣了愣,随后大喊了一声:“左边!”紧接着便开始大骂,“舒城你怎么就这么蠢!怎么就蠢成这样!右边!”

“你别骂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省点力气,你中了毒,又中了箭,不说活多长,你至少把我带出去啊……”

“三三步法……”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却仍旧在坚持叫骂,“你害死我们两个了……你怎么就这么蠢……连地图都不会看……”

“我分不清南北……”我尴尬地出声,他继续叫骂,一面吐血一面指挥着我。其实这里离出口已经不远了,只是整个地道开始坍塌,路面大段大段地塌陷,各种机关乱来。

沈夜强撑着神志给我认路,一道横梁砸下来,我下意识地翻身为他挡了。沈夜和我被木梁砸在下面,他当即喷了一大口血,随后开始叫骂:“你怎么这么蠢……这么蠢……”

他一面骂,一面和我一起推开身上的木梁。好在这根木梁比较轻,沈夜和我虽然都多多少少受了点伤,但是也算习武之人,虽然有些艰难,却也还是将木梁推到了一边。我似乎被木梁砸断了一根肋骨,呼吸都感觉到疼,但我什么都不能说,又强撑着背起沈夜往外跑。等终于跑到出口,却发现我们到门口之间的路全都塌陷了下去,沈夜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是艰难地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舒城,你怎么这么蠢。”

身后是隆隆的塌陷声,身前是已经塌陷的地道。其实我知道,如果我放下沈夜,可能有九成把握能跳过去,可我带着沈夜,只能有五成。

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性命金贵无比,不但身系父母期望、族人寄托,还关系着社稷江山。

可是我背着那个人,就没有放下他的勇气。我想我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但我总是觉得,他这一路并不仅仅是想探听情报,他其实是想陪着我。

陪着哪怕不是舒家少主,哪怕随时可能赴死的我。

我总告诉别人我的性命金贵,但其实我也知道,人和人之间没什么不同,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样金贵。

小时候我总爱看那些话本,说的是江湖侠义,也爱看战国人物志,看的也是侠义。年少时老师曾问,“仕”者之根本在于何处,所有同伴回答的是忠,只有我答的是义,被老师拿着小竹板抽了十次掌心。后来我不再将这种义放在嘴边,但后来我知道,这种想法是流淌在我骨子里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这种性子,母亲担心我,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例如此时此刻,我从小接受的所有教导告诉我的都是把沈夜这种拖累放下,但我还是决定带着他走。

沈夜趴在我背上,吐血吐得不省人事,我背着他后退几步,而后纵身一跃,便跳了过去。

地道洞口离我们越来越近,眼见着要到了,我却已经感觉我们两个人都在下坠的趋势。我已经察觉,按照这个情况,我们两人都到不了对岸,于只差那么一点时,我猛地将他往上一扔,将他扔到地上,随后自己便往下坠去。

我以为我会死。

或者说,其实那一刻我没有思考我是生是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耳边呼呼风声。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拉住了我。我以为已经彻底昏过去的沈夜整个人趴在悬崖边上,露出半个身子,用双手死死地握住我的双手,沙哑出声:“舒城,你真蠢。”

我身下是无底悬崖,那一刻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我不由得对他笑了,伸脚去踩旁边的石壁,他同时往上拉,我脚上一踹石壁,借着力被他拉了上来。刚拉上来,他便抱着我往外一路滚了出去,一面滚我一面看见地上我们待过的地方一点点地塌陷下去,等我们滚出洞口片刻后,整个地道已经塌成了一片空地,地道大门轰然阖上,藤条垂落下来,再没了洞门的痕迹。

我和沈夜抱在一起,忽地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我不由得红了眼眶。他静静地注视着我,却还是只说:“舒城,你真蠢。”

“你刚才该扔下我。”他说得认真。我笑了笑:“可是我不认识路。”

“你认识的,”他闭上眼睛,慢慢道,“我知道。刚才有一段路,我晕过去了,没有指路给你,但你走过去了。”

“舒城,”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孩子?”

说完,他没再说话,似乎是在休息。我也躺在地上,我感觉胸很疼,我觉得,我也需要休息……

我们俩一闭眼,就彻彻底底睡了下去,等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这才发现原来已经是正午。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是半夜,结果一睁眼就已经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我推了推沈夜,他也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他似乎有着堪比蟑螂的生命力,休息一个晚上,他的伤势不但没有加重,还减轻了很多,就连因中毒而产生的乌紫色也已经褪了下去,虽然看上去还很虚弱,却也已经好了很多。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随后皱眉道:“我们先换身衣服,然后进城找大夫。”

说着,他来扶我,我一动,便觉得肋骨疼,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他皱了皱眉,将手搭在我的脉搏上,随后道:“你断了根骨头,能自己换衣服吗?”

“能,能,”我赶忙点头,“你把衣服给我,你自己寻个地方换,我保证不看你。”

“你确定你能?”他有些担忧,“其实哪怕我帮你换了衣服,我也不会强迫你娶我。我毕竟是凤楼里出来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样在意名节。”

“你不在意,但我得在意,”我抽着凉气,“而且,你早晚也得学着在意,沈夜啊,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你操心得还真够宽的。”他冷笑出声,从背包里掏出白少棠给我们准备的衣服砸到我脸上,而后转身走到了一边的草丛里。我自己艰难地换上衣服,又等了一阵子,便看到他穿着乞女族的衣服,提着一把藤条椅子回来。

乞女族的衣服,男人是纯白的袍子,用一根黑色的带子绑住腰;女人的则要复杂些,同样是纯白色,却笼了一层丝在外面,用编织成花瓣模样的扣子将衣服在肩部扣起来,露出肩膀和整条手臂,显得格外柔美。

沈夜很适合穿那样的袍子,自带着一股圣洁的味道,而我可能则不大适合,因为沈夜回头看换好衣服的我时,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们怎么能这样穿衣服……”他反反复复就只会说这一句话,“怎么可以这样穿……”

“入乡随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丑,但你多担待。”

他没再说话,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道:“算了,我先背你下山。”

说着,他便走过来,将我抱到了那藤椅上,然后蹲下身来,将椅子背了起来。

我有些害怕:“这藤椅牢固吗?”

“特殊手法编的,”他的音调有些郁闷,“你放心用。以前和一个巧匠学的,看着简陋,但其实结构很巧妙,很结实。”

“哦哦。”他说结实,我不知为什么,也就安下心来。意识到的时候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不靠谱的沈夜在我脑子里慢慢淡去,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惊慌失措。

他背着我下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的路,没走多久,的确就看到了人走出来的小路,沿着小路又走了半个时辰,我们终于进了城。乞女族的城池和大楚差不多,外围却是大片大片麦田,穿着白袍的男男女女在麦田里劳作,见到我们竟都会抬起头来问好。

他们问好,沈夜也回之以礼,挥着手同他们问好,仿佛是在这里早已生活了很久的人。

这里人并不是很多,道路上偶尔有些人,只要穿着他们的服饰,不管认识不认识,他们都会问好。走进城里,我们更觉得这个族人很是热情,我们问路,便有好心人直接给我们带路去客栈。到了客栈,见我和沈夜带伤,不用我们开口,客栈老板便去请了大夫,还同我们道如果现在不方便,住店可以欠账。这样热情朴实的民风,让我简直震惊。

大夫来之前,客栈老板给我们备好了热水,我和沈夜用一块布隔着,各自在一个热桶里洗澡。沈夜沉默了好久,慢慢和我说:“我总觉得,对你太好的人,必定有诈……”

“我也觉得,感觉这座城里的人简直像演出来的……”

“但是我早就听说乞女族民风朴实……”沈夜似乎是在回忆,“好像的确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但不管怎么样,我感觉我受到了冲击。我感受到,这个世界虽然坏人很多,但是好人是更多的。”

“我也是,”沈夜肯定道,“我也感受到,这个世界虽然坏人更多,但是好人也是有的。”

我一时没了言语。许久后,我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沈夜啊,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你以前觉得这世上有好人吗?”

“有啊,我自己。”

我觉得我已是知道了答案,想必沈夜一定有一个十分悲惨的童年。

在桶里泡了很久,客栈老板敲门告知大夫来了,我和沈夜便各自出浴,穿好了衣服,恭恭敬敬地去等大夫。

来的是个女大夫,她先给我固定了肋骨,而后便去给沈夜诊脉。诊了片刻后,这个大夫一脸沉痛地转头问我:“你是家属?”

“是。”我点头。大夫摇了摇头道:“赶紧准备后事吧,这人没救了。”

我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夫开始从药箱里拿出工具来:“绝命丸,冷香散,一种毒就够死了,他还两种都集齐了,我现在只能帮他把背上那些带毒的暗器取了,让他少受点苦,其他的,你们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活不久了,不要亏待自己。”

说着,她拿着镊子看着沈夜道:“公子,我不占你便宜,我是医生,你把衣服脱了行吗?”

沈夜不说话,他笑了笑:“大夫,你这镊子我买了。舒城,送客。”

说完,他便放下了一锭银子。那女大夫愣了愣,随后直接站起来道:“这个药箱都给你们了。姑娘,这个是镊子、银针、绷带、止血的药、驱毒的药、回血的药……”

她转过头来,开始朝着我快速介绍着药箱里的东西。说了好久以后,她终于停了下来,拿起银子,说了句“告辞”后便匆匆离开。随后留我和沈夜在屋里面面相觑,片刻后,他开始脱衣服。

他一脱衣服,我就害怕,下意识就想跑。我总觉着他只要把衣服脱了,我就得娶他了。之前我什么都没对他做,就成了一个楚都皆知的陈世美、负心汉、王八蛋,甚至差点背上了奸杀他的罪名,如今我真的看了他的身子,更是说不清了。

然而我一准备跑,他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觉得我的手有多长,能把背上的暗器都取出来?”

他一说,我便顿住了步子,觉得自己的心思实在是太龌龊了些,怎么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我毅然地转身,回到他身后,举起了镊子和纱布,坐到了他的旁边。

他已经脱好了衣服,露出了整个背部,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毒砂,正往外冒着血珠,整个背血红一片,皮肤下全是乌紫之色,看得人心生可怖。我突然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背,背着我走下了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由得道:“你都这样了,怎么不早点说?”

说着,我便拿着镊子去取那些毒砂。每取一颗,便有血冒出来,我总觉着这样是极疼的,他却不动不响,甚至开口说话时,语调都没有变过:“这都是小事。

“我和你说过了,凤楼算江湖组织,”他反而安慰我,“过的就是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比这还重的伤我见多了。”

“可是你都要死了。”我说起来,语气竟有那么些焦急。他笑出声来:“就凭冷香散、绝命丸,这种货色的毒药都能要我的命,我沈夜早死了几百回了。”

“没事的,”他回身看我,抚上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慰一只小猫一般,温柔道,“我不会有事。”

此时毒砂已经被我夹得差不多了,他一回身,我便看见了他白皙的胸膛,纤细的腰肢,还有腰间的腹肌线条。

没有了背上的伤痕累累,便可看出他身材之完美。我想我或许是没见识,也许上官婉清在就不会像我这样没出息,我之前从未觉得男人的身体有多么好看,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沈夜,我却移不开目光了,只觉得造物主果真对世上的人是有所偏袒的,譬如沈夜,他一定是造物主最疼爱的人。

我盯着他看,他就一动不动,含着笑让我看。片刻后,他低笑出声来,自己慢慢穿上衣服,然后抬手往我鼻尖轻轻一抹,我这才觉得嘴上好像沾上了什么黏稠的液体。我微微侧眼,便看见他的手放在我脸颊旁边,指尖还有着鲜红的血。

“舒城,”他似乎很是愉悦,“我想,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你看,流血了。”

我听他的话,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想鼻血不是鼻涕,吸不回来,正巧他拿出了一方素帕,我便从容地接了过来。擦干净脸上的鼻血后,我解释道:“这里天气燥热,我想或许是有些上火。咱们下次还是让大夫来做这种事吧……”

“男大夫可以,”他淡淡道,“女大夫,不行。”

“你不是不看重名节吗?”听他的话,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冷笑一声,也不知闹什么别扭,竟不再说话,穿好衣服起身,坐到镜子面前开始梳妆。我一看他梳妆我就怕,赶忙道,“沈夜,咱商量个事!”

他不说话,默然地抬头看我。我赶忙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眉笔,又将桌上的胭脂水粉统统收走,一起扔进了箱子里,然后抵住箱子,尴尬地笑道:“我觉得,你已经够美了,不需要再梳妆打扮。你看你现在,”我指着他素净的脸和披散着的长发,认真道,“已经很美。”

他脸上露出了鄙视的表情,从桌上拿过梳子,慢慢道:“你不就是觉得我化妆不好看吗?其实我也觉得,”他一点点地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从桌上捻起一轮白玉圆月额饰,穿过头发,固定在额间后,慢慢道,“这世上最美的,便是我本来的容颜。”

他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自信,我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诚然,我的确不曾见过比沈夜更好看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然而,这话我可以说,别人可以说,由沈夜自己说出来,我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好接受。可我又不敢说什么,我发现我已经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怕他,只能胡乱点点头,岔了话题道:“沈夜,我觉得你戴这个玉佩是要额外收费的。”

“我乐意,”他冷哼出声,“怎么,这点钱都不打算花?你还是个女人吗?”

“没有这个意思,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赶忙将我身上偷偷藏着的银票全都拿了出来,交到他手里让他清点。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银票数得哗哗作响,然后将银票放进了口袋,接着给了我一锭银子,嘱咐我道:“省着点花。”

我突然觉得十分感激,他居然还给了我一锭银子!

我们俩交换了钱,两个病号互相搀扶着去吃了饭,回来便觉得十分疲惫,各自寻了房间里的床,便倒了上去。

乞女族的床是一条带着暖气的长台,将床垫直接铺在长台上,铺上枕头被子,十分简便,一个房间里想要几张床,就有几张床。好在床垫厚实,睡上去也不觉难受,于是我一觉沉沉睡去,就像中了迷药一般不省人事。等第二天早上,阳光落到我脸上时,我被这温和的阳光唤醒,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就碰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

我忍不住摸了摸, 随后便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道:“别闹。”

这声音让我瞬间清醒,我猛地起身,果不其然,便看到沈夜躺在我身边,我一转头,便看到我自己的床在遥远的另一边。

我思索了很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看着我凌乱的床和目前的情况,根据我的推测,最有可能的事情,便是昨夜我从我的床,一路滚到了他的床!

我把沈夜睡了!

我把沈夜睡了!

我把沈夜睡了!!!

这句话在我脑中无数次闪过,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几乎炸了。沈夜虽然出身小倌馆,但的确是个还没开苞的清倌,连手都没给别人摸过一下,所以我这么平白无故地睡了他,总是对不起他。虽然我没对他做过什么,不……

其实我亲过他,我抱过他,我还看过他的身子,而现在,我还彻底地爬上了他的床,睡了他……

想起这些事,我悲痛地蒙住了脸。片刻后,机智如我决定悄悄地、悄悄地离开这个被窝,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于是我轻轻掀开了被子,艰难而轻巧地探出了脚,然而也就是在这瞬间,我听到沈夜因为过于愤怒而压低的话语,还带着一贯的冷嘲道:“你怎么在我床上?”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感觉一切都完了。

深吸了好几口气,我终于转过头,微笑道:“关于这个,我也不知道。”

一转头,我更觉不好,只见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的他睡衣绳子已经被解开,衣服也敞了开来,露出大片大片胸膛。他躺在床上,带着杀气冲我微笑,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这个衣服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兴许……是你做了什么梦,自己解开了呢?”我笑得很是尴尬。

“老子活了二十三年,怎么头一次和你睡一个房间,就学会自己解衣服了?”

完了完了,他用了“老子”,想必是愤怒到了极致。我只能哭丧着脸:“真的,你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说话,片刻后,他坐直了身子,自己拉上了衣服带子, 冷笑出声:“多大点事儿。”

一听他这么说,我立刻放下心来,随后便听见他一面倒茶一面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我当侍君?”

我一瞬间便崩溃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出声:“我……我只打算娶一个正夫,不……不打算娶侍君。”

“那就当正夫。”

“我……我母亲不会允许你这种身份……当……我的……正夫……”我闭着眼睛,颤抖着用了所有勇气,才慢慢说出这句话。

“明白,”他端起茶杯,十分通情达理的模样,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这是不打算负责了。”

刚刚说完,他就把杯子猛地砸到了地上,杯子的碎片溅得一地都是,他顷刻间就移到了我面前,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 怒道:“渣渣!舒城你个人渣!你是不是觉得我沈夜特别好欺负?!”

“不是!!!”我简直快哭出来了,总觉得他手里的小扇随时会像解剖火麒麟一样解剖了我,吓得我赶紧道,“我负责!我一定负责!我回去就娶你!”

“嗯,”他似乎很是满意,放开了我,随后直起身,拍了拍手,继续回去倒水,“那我们算口头夫妻了。今晚就把你那个床撤了吧。”

“咱们毕竟……”

“你打算赖账?!”

“没有,”我果断地拒绝,为表决心,忙道,“今晚就撤,这床绝不能留!”

“城城,”听到我的话,他羞涩地一笑,低头道,“也不用这么心急啦,讨厌。”

我没说话,内心在滴血。我发现我根本搞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我毕竟是个女人,和他睡一张床,确切地说,和这么一个大美人睡一张床,总之不是我吃亏。

至于回去娶不娶他……这个问题,得问我母亲大人。

不是我不想娶他,只是我母亲大人容不下他。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想,舒城,你真是太机智了!

怀着有母亲挡刀的想法,我终于安下心来。当天晚上沈夜让人撤了我的床,我也没有非常抗拒,还同以往一样,洗漱以后便直接进了被窝。等沈夜睡到我身边时,我才觉得有些紧张,整个人绷紧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他起初背对着我睡,后来忽地就笑出声来,翻过身道:“你怎么这么害怕,我难道还会吃了你?”

“谁知道呢?”我直直地看着房梁,“你连火麒麟都吃过,吃个把人算什么……”

“你这么紧张,要不我们聊聊天?”他将我的身子扳过来,我们俩面对面,就像两个小孩子。他说话时笑眯眯的,让我放下了不少戒备,我动了动身子,和他挪出一段距离,随意道:“你想聊什么?”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能告诉你的我就告诉你,”我诚实道,“不能告诉你的我就直接说不能。”

“好。”

他眨眨眼,问了第一个问题:“血契是什么?”

“不能。”我直接拒绝了他。他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道:“摩萨族和血契有什么关系?”

“不能。”

“舒家和皇族是不是有什么羁绊?”

“不能。”

“是不是所有关于血契、舒家、皇族的问题,你都不会告诉我?”

“是。”我答得肯定,他眼里露出了然的表情,眨了眨眼睛:“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你是凤楼的主事,你后面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就是老大。”

“摩萨族这次抓人,是针对我,你被牵连,还是你也和他们有关系?”

“针对你。”

“你对他们知道多少?对乞女族又知道多少?”

“除了血契,大概都知道。他们的风俗、来源、习惯、语言、地理位置、实力……”

“你一路跟着我,真的就是为了探听摩萨族的情报?什么情报值得你冒死前去?”

“一开始……没想过这么危险。”他脸上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我以为就燕庄的人,谁知道来了摩萨。”

“如果知道这么危险,你还来吗?”

“不来。”他断然开口,我忽地就有些难过。我想我果然是自作多情了些,以为他是为了我才来的险地,然而紧接着,他便道,“我就不会让他们带你出楚都。”

我突地就被感动了,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弯眉笑了笑,伸手抚上我的眼,慢慢道:“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

“没有了……”我不知道再有什么好问的,他的话让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对比起他的坦然,我的确小气了一些。约是不好意思,我转身背对着他,他在我背上用手指写着我的名字,一笔一画,慢慢写,舒城,舒城,舒城。

写了片刻,他忽地开口:“你方才问我,什么情报这么重要,我便告诉你。和你一样,血契。”

听到这话,我猛然回头,他却从背后猛地将我抱紧,让我根本回不了头。我在他怀里,被他紧紧地抱着,听着他跳得飞快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你……知道血契?”我有些紧张。他却摇摇头:“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查。但我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听他的话,我舒了一口气。他却邀功道:“其实刚才我本来可以骗你套话,可是我没有。舒城,你觉不觉得我对你很诚实?”

“你怎么总在强调你很诚实?”

“我想,我诚实很多次,偶尔有几次欺骗,是不是也可以抵消?”

“看情况吧……”我留了个心眼,“你是不是骗我什么了?”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想想还是不想骗你了。我又诚实一次,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声音里有着撒娇的意味,听得我心都酥了,只知道点头。于是他笑出声来,在我耳边咬耳朵道:“昨天晚上你不是自己滚过来的,是我抱过来的。”

“沈夜!!!”我怒得想要一跃而起。他却比我更快,死死地将我抱在怀里:“你说原谅我的,我就是想和你睡在一起嘛!我不管我不管,你说好不怪我的!”

“好,我不怪你。”我平息着自己的愤怒,“我要把我的床要回来!”

“你说好和我睡的!”

“你!”我翻身想要骂他,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了他带着汪汪泪水的大眼,和放在手边的折扇。我咽了咽口水,一方面,我被他的眼泪柔软了内心;另一方面,我被他的折扇吓破了小胆,于是我闭上眼睛,只能告诉自己算了,又倒了回去。沈夜很是开心地蹭了上来,像一只得宠的小狗,在主人脚边撒着娇。

我们俩在乞女族的镇子里养着伤,按照白少棠的指示,等着他来会合。我伤了骨头,好得慢,沈夜虽然身中剧毒,却整日和一个没事儿人一样,白天就出去,这里逛逛,那里看看,时常给我带些有趣的东西回来。晚上我们同在一个被窝里躺着,他睡觉不安稳,时常会醒过来,我睡觉也不大安稳,他只要一醒,我便跟着醒。后来我便发现,他醒的时候,大多是因为我不在他怀里,只要保证我在他怀里不乱动,他便不会醒过来。发现这个规律后,我们俩睡得安稳了许多,睡眠质量直线上升,和他睡在一起的习惯也开始培养起来。

过了些时日,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便跟着他出去闲逛。沈夜交际手段很是了得,就前些日子,他已经同大街小巷的人打成一片,又恰逢乞女族祭祀,那些人邀请了我们一同前往。

乞女族的祭祀是一年一度的盛典,当天晚上,所有人都会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衫出门,各自戴着面具,围着全城顺时针走一圈,然后到祭坛,由祭司领舞,一同起舞领福,最后到晚会,年轻的男男女女便可相互表白。

我从未到过这样别具风情的地方,内心觉得很是雀跃。沈夜置办好了一切,当天晚上,他给我换上了一套浅粉色乞女族的衣服,然后又在外面加了件纯白披风,紧接着给我戴上了一个纯白面具。

“这衣服挺好看的……”我抗议,“为什么还要加个披风?”

“好看我看就行了,”他自己也戴上面具,为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拉着我走了出去,“其他人谁看我戳瞎谁的眼。”

我相信他是真的会戳瞎别人的眼,为了其他人的眼睛,我忍不住拉紧了一点披风。

走出客栈的时候,我便瞧见街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同我们一样,穿着乞女族衣衫,戴着一个纯白的面具,念念有词,按照同一个方向往前走。小镇中央有座高塔,塔上有一架大钟,有人在那高塔之上,缓慢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撞着古钟。钟声、人声,一时之间让我有了一种踏入了某个圣地的错觉,似乎脱离了俗世红尘,只留满心安详。

沈夜拉着我,随着人流往前慢慢挪动,他也在跟着那些人念着东西,我听不懂他念什么,便抬头瞧他。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他是这样高的,整整高出我一个半的头,我在他身边,仿佛就是个孩子一样仰望着他。他似乎察觉了我的注视,转过头来,在面具下弯了眉眼。

我们跟随着那些人一起,围着小镇走了一圈,随后便涌向了祭坛。乞女族的祭坛很大,我们所有人进去,却都不显拥挤,人与人之间都能空出一大段距离。每个人都选了合适的位置,站到祭坛周边,仰望着仿若建于空中的祭坛。

不知过了多久,人似乎来得差不多了,我便听到了鼓响,随后一个身着白衫、面戴黑色面具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上,唱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调。而后他手中执着一朵格外艳丽的花朵,跟随着鼓点跳起舞来。

他的舞蹈痛苦而凌乱,合着悲凉的音乐和奇怪的音调,听得人心里堵得慌。沈夜站在我身边,抬手抱紧了我的肩,慢慢道:“乞女族的祖先来自远方,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他心爱的女子,那个女子在和他相恋后离开,乞女族的祖先便寻着她的踪迹,走过天南海北,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乞女族名为‘乞 女’。”

“那他找到了吗?”

“当然,”沈夜转头冲我微笑,“来到这里之后,那个男人站在高山之上忽然看到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花朵,男人痛苦地匍匐在花朵身前,询问花神自己恋人的踪影,眼泪滴落到这朵花上,花神倍受感动,于是显身在男人面前,朝男人指了一个方向。男人寻着方向走去,不日后便找到了自己的恋人,从此定居此处,生儿育女,而后将这朵山花定为乞女族的圣花。这朵圣花一年只开一朵,且哪怕在采摘之后,仍能花开不败。”

“花开不败?”我有些诧异,“这是如何做到的?它真的能在摘下来以后还活着?”

“怎么?”沈夜音调里有了调笑的意味,“你想要?”

“也不是很想……”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举动似乎是太孩子气了些,“我就是好奇……”

“是不是真的花开不败,要过来不就知道了吗?不过,”他眼里有了狡黠的味道,“你确定,你想要?”

“呃……”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便勉为其难为你取了吧。”

祭司的舞蹈已经接近尾声,所有人开始陆续离开。沈夜放开了我,将我往人群里推了一把,转身便道:“晚会见。”

“喂……”他突然这么放开我,让我觉得有些惶恐,他转过头来,隔着人群大声冲我叫嚷,“舒城,等一下如果我找到你,你就嫁给我。”

“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向来只有女子娶男子,哪里轮得到他娶我的……

然而他固执地逆着人群对我喊:“嫁给我!”

我被他喊得一个激灵,他却转身就走,我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能跟着人流往前慢慢挪移。挪了片刻,我寻了一个少女便问:“请问一下晚会的地点在哪里?”

听我的问话,少女立刻兴奋起来:“你是外乡人吧?你也要来参加我们的晚会吗?你很有品位呀!”

说着,她便拉着我的手道:“走走走,我带你去。”

有了热心少女的指路,我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了晚会的地点。等到了地方,我这才发现,晚会地点居然是一片巨大的马场,旁边许多人坐在围观台上,一些人进入了场内挑选马匹。进场的人男男女女都有,每个人都被发了一根带着颜色的棍子,人群里我一眼便看到了沈夜,虽然大家都穿的是差不多的袍子,戴着纯白色的面具,然而只是一个背影,我就认出了他。

“这是做什么?”我忍不住问热心少女。少女激动道:“抢圣花啊!只要抢到圣花,用圣花向心上人表白,便可迎娶对方啦!”

“那……那为什么男人也可以去参加?!”我不由得十分诧异。少女转头眨眨眼,满眼奇怪道:“女人可以娶男人,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女人?谁更强一点,就谁娶谁,这不是应该的吗?”

“所以……”我回忆着沈夜那句“嫁给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管男女,谁拿到圣花,就可以向喜欢的人求亲,对方也不能拒绝,是这个意思吗?”

“对啊对啊。”对方快速地点头,我心里立刻打起鼓来。身为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告诉我,被一个男人迎娶,这将是大楚女人最羞耻的事情之一,用大楚的俗话,这叫吃软饭。

于是我将披风取下来,赶紧寻了另一个穿披风的姑娘,寻了个借口同她交换了衣服,才放心地再回到看台。此时马场里所有人都选好了马匹,圣花放在马场中央的高台,规则很简单,谁能骑马冲到马场中央高台之上取到圣花,谁就算赢。

裁判宣布了规则后,鼓声便响了起来。所有人陆续进场,按序号站到马场的赛道之中,而后只听一声号令,所有人便驾马狂奔冲了出去。

所有人不是简单地赛马,才跑出去没几步,便动起手来,没一阵子,就陆续有人落下了马。

场内一片沸腾,而沈夜一马当先冲在前方。有几个人赶到他身边,出手想要拦他,便见他抓着马鞍,整个人从马上跃起,以马鞍为支点,逐个踹了过去,一脚一个,当场踹翻在地。

参加这样比赛的大多是些老百姓,没什么高手,我却看得提心吊胆,其他的我不担心,我怕沈夜一个失手,把人打死了。

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高手出自民间,后来陆续追上来的人,居然也开始能和沈夜缠斗几回合,等他们一路打到高台之下时,竟还剩下四人。

他们四人都弃马攀台,另外三人一开始测过了沈夜的实力,竟决定联合起来拉他一个人。他们三人轮流拖累沈夜,沈夜为着不太引人注目收敛了实力,和他们三人打了个难舍难分。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家都忍不住呐喊起来,每个人喊着不同的名字,而这些人里我只认识沈夜。我有些想喊,但似乎又觉得这样的行为,未免太失风范。

然而旁边的少女十分热切,拉着我道:“那位素衣公子太俊了,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于是我在少女耳边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沈夜。”

少女转头看我,眼里露出了了然的表情:“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为你抢的圣花。”

说完,不待我辩解,她便在人群里大声喊出沈夜的名字来。

乞女族的人似乎都已经熟悉场上另外三人,突然冒出沈夜的名字,便一个传一个,知道那位不知名的素衣公子是他,不一会儿,场上便开始有许多人混杂了他的名字。

他果真是很俊,哪怕戴着面具,以一敌三和别人厮打,却仍旧保持着一种高贵优雅的姿态,仿若在那高台上完成什么难度极高的舞蹈,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美丽。

那三人配合得极好,眼见着沈夜即将触碰到圣花,其中一人竟直接从高台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沈夜的脚,将他拽了下去。

沈夜用手拉住了高台的一根木桩,对方整个人悬空,抱着沈夜。如果沈夜此刻踢开他,那人将会从高台上坠下。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屏住了呼吸,便就是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样僵持的局面,心跳得飞快。

这个人赌的是沈夜的良心,但根据我的了解,沈夜这个人几乎没什么良心。

旁边两人缠斗着往上爬去,眼见沈夜要失去先机,就看他笑了笑,然后猛地用脚将抱着他脚的那人拉高,在众人惊呼间将那人往上一拽,便甩到了高处。然后他身形如鬼魅一般冲到高台,一只手取花,另一只手去接从高处落下的那人,当圣花被他折于手中时,那人也恰好落下,被他提着衣领拽到了高台之上。

人们先是呆愣,随后便高喝出声,鼓声又起,合着欢喜的配乐和掌声。而沈夜将人放好后,借着高台的支点,足尖几点,便从高台上落到马上。随后他手持着那朵艳丽的红花,驾马朝我的方向冲了过来。

我忍不住往人群后缩了缩,心跳得飞快,忽地有些后悔站到第一排,但又有些后悔和那女孩子换衣服的决定。

我看见他驾着骏马,白袍合着墨发在风中飞扬,带着少年意气风流,像足了年少时日思夜想过的郎君模样。

他越来越近,我的心便跳得越来越快,眼见着他朝着同我换衣的姑娘的方向而去,我心里面居然有了那么几分抑郁失落,甚至开始焦急后悔。然而也就在我打算转身离开,不看的那一瞬间,沈夜突然驾马到我身边,伸手一揽我的腰,竟将我从看台上直接抱了下来!

我惊呼出声,周边众人喝彩之声更大,他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抱着我,直直地朝着跑马场的一个出口冲了出去。

他的头发拂过我的脸庞,因为马的颠簸,我死死地抱住了他。跑马场出口外是一片密林,他带我驾马进入密林之中,只听人声在后,越来越远,而他的马速也渐渐慢了下来,直到来到一方池水周边,他才勒马停住了步子。

我们走后,乞女族的人似乎唱起歌来,远方是乞女族舒缓的歌声,旁边是弥漫着雾气的泉水,有月光穿过密林的缝隙,零零散散地落到周遭,斑驳的光影,让我一瞬间疑惑了时空。

他静静地抱着我,没有说话。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慢慢揭开他纯白色的面具。

他精致的面容一点点地露出来,而我竟有一种揭盖头的神圣感,心跳得不能自已。那一分钟我什么都没想,大楚、女皇、舒家,乃至容卿,我都未曾想过,眼里只有沈夜一点点露出来的容颜,如星的眼,含笑的唇,还有额顶悬着的白玉圆月,在月光映照之下,仿若神明,高不可攀。

我愣愣地瞧着他,他将我扶正坐在马上,也是同样认真地伸出手,带着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微微喘息,一点点地揭开了我面上的面具。然后他又将手伸到我身前披风打结之处,拉开了那丝缎打好的蝴蝶结,整个披风便落了下去,露出下面粉色的长裙,还有裸露的肩头和臂膀。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神情仿佛是在成亲一般端庄。然后他将那朵艳丽的红花折断了根茎,温柔地插到我的发髻之中。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扯到我的头发,因太过郑重而谨慎。

等插好花后,他翻身下马,然后对马上的我伸出手,温柔道:“下来。”

听到这样温和的话语,我不由得黑了脸:“我会骑马。”

他却是笑出声来:“今天我娶你,我要抱你下来。”

“滚开!”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我舒家女子绝对不会吃……”

“软饭”二字还没出口,他已经直接伸手,将我从马上强抱了下来,然后扣住我的头,堵住了我的嘴。

他嘴角含着笑意,唇印上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微微的凉。

我听到泉水流淌的声音,听到远方的歌声,闻到夜里花的清香,不由得柔软了内心。

他温柔地抱紧了我,慢慢出声:“舒城,嫁给我。”

我的心跳得飞快,那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也就是那瞬间,我脑中突然闪过苏容卿的影子。

月光下,他在青石小巷之中,渐行渐远的身影。

竹林中,屏风之后,他消瘦的影子。

我一瞬间清醒了神志,猛地推开了沈夜,大口喘息出声,当场拒绝:“不行。”

“沈夜,”我慢慢站直了身子,“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别恃美行凶!我过去没有喜欢你,现在没有喜欢你,日后也不会喜欢你!”

沈夜没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我,一时间,我竟无法看出他眼里的情绪。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是有些难过,然而转念又觉得,其实沈夜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难过。

就像他所说的,他出身凤楼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早该看透了人情冷暖,知道世间疾苦,生死都不在意,怎么还在意儿女情长?

然而他这样长久地沉默,让我也有些害怕。许久后,他却是笑了:“所以,你不喜欢沈夜。你不喜欢我什么?”

“没什么……”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因为我不够好看?”

“绝对不是!”这点我倒是很有信心,我觉得,我与他之间之所以会有那么些暧昧的存在,他的脸起了很大一部分作用。他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就是因为我的性格吧……你觉得我的性格太过阴冷了吗?”

“还好……挺活泼的……”我回想起他的种种,觉得这简直是个千面观音。他又继续猜测:“那是因为我太不入流?”

“有点……吧……”

“那苏容卿呢?”他突地提到了容卿,“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什么?

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我想起苏容卿,永远都是那样高贵、冷漠,好像天上的明月,哪怕在当年落魄之际,仍旧有着贵公子的风范。

他和沈夜的确不大一样,最不一样的地方,约莫就是这样不入红尘的高贵。

“其实……我不知道。”我坦然回答,“可是,如果说你实在要与他相比,大约就是……我喜欢他那种出尘的气质吧。

“我虽然只见过他两次,”我回忆着与他的见面,“可每一次,他都会让我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仿若出世之人,而沈夜,你在这红尘中太久了,毕竟……”我想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词,“染了世俗之气。”

“明白,”沈夜点着头,慢慢道,“可是,沈夜只是沈夜,一生都不会是你心里的苏容卿。”

“所以……”我有些尴尬,我本以为这是我的心里话,然而说出口时,又觉得有那么几分难过,“沈夜,你该去找一个好姑娘。她可能不会有我这样的权势,但是她至少该喜欢你。”

沈夜没说话,片刻后,他苦笑出声来:“你回去,是打算去娶苏容卿了,是吗?”

“是……”我艰难地出声,“我觉得,你对我说的话很对。喜欢一个人,不该因为不能轻易得到就放弃,不然这就不叫喜欢。我身为女子,既然喜欢了苏容卿,便该奋力追求。”

“你既然记得这是我告诉你的,那你就该明白。”他猛地将我压在了身后的大树之上,盯紧我,像是森林中的野兽,死死盯住他的食物,压低了声音道,“你喜欢谁,是你的事,而我喜欢你,是我的事。”

“你回楚都,你爱怎么样,与我无关。但在这里,”他凝视着我,然后低头轻轻吻上我的额头,低声呢喃,“你是我的妻子。”

“我得到了圣花,我们互相揭了面具,便算是成了亲。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离开,花神会替我找到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那夜之后,我开始刻意和沈夜保持距离。我不但自己重新铺了床,还在言谈上和沈夜保持了冷淡的态度。我以为沈夜会知难而退,但是我想我还是过于低估了他的厚脸皮,大概是出来的这些日子,沈夜的表现和在楚都差别太大,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在楚都那种小人模样。

我每天把床铺好,半夜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在他床上,不用想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申请多开一间房,他就拒绝付账,以至于我只能屈从于他的淫威。但为了表明我的态度,我仍旧会保持每日铺床的习惯。

我每天和他保持言语上的距离,例如他帮我,我就会说“谢谢”,然后他就会把头伸过来,笑着说:“要谢谢?来,么一个。”于是我就一耳刮子抽了过去,等回手的时候,才感觉到了悲痛。

我也曾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女,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打男人的地步?

过了些时日,我们俩的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白少棠却还是没来,我不由得有些担忧,和沈夜在房间里面谋划。

“你说他会不会死了?”我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可能,“比如说,我们走后,他被发现是卧底……”

“你别说了。”沈夜打断我,眼神里有些敬佩,“你的乌鸦嘴一向很灵,我觉得,为了这位白少将的生命安全,你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我觉得他说得很是有理,于是闭上了嘴,不再说不吉利的话语。我们俩算了算时日,决定再等两日,如果白少棠还没消息,我们就自己回楚都去。

好在当天晚上,吃饭时我们听乞女族议论:“听说大楚的军队来了。”

“是要攻打咱们吗?”

“不会,我们这么纯良可爱,有什么好攻打的?他们来我们投降就好啦。”

“那他们是来干吗的?”

“听说摩萨族抓了他们的贵族,所以朝廷派兵来剿灭他们。”

“剿灭他们好啊!让他们作恶多端!我们快去给他们指路吧!”

说着,热心的乞女族人就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协助我楚军攻打摩萨族了。我听着他们的话,和沈夜对视一眼,吃完饭就收拾了行礼,开始寻人问着路,往楚军扎营的地方赶了过去。

他们的营地不远,我们披星戴月地赶了一夜路程,便来到了他们的营帐。我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之后,他们便赶紧领我到了白少棠帐中。进帐的时候白少棠正在审人,我一进去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环顾四周,我看到了许多身着铠甲的人,有长得丑的,有长得俊的。

其中最俊的那个,正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搭在扶手上,歪着身子,嘴里叼着根青草,看上去完全一痞子。但好在他衣着品位相比这里的人来说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银白的铠甲,脑袋上的头盔用纯白的羽毛装饰着,看上去无比风骚,一双丹凤眼微挑,如果不是浑身流氓的气息,活脱脱就是凤楼出来的人。

我凭借着记忆,回忆着年少时的白少棠。

我记得,他有点胖,有点矮,满脸痘痘,还缺牙。我扫了人群一圈,终于停留在一个微胖还带着满脸痘痘的将军身上,心想丑如白少棠,应该就是这位了。

心里如此想着,我当即就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在对方肩上,很是豪爽道:“少棠,上次在暗处没能好好看你,今天可算见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丑啊!太好了,一点没变!”

一听我这话,那微胖将军脸色立刻大变,我身后感觉有冷风袭过,随后就听到一声暴喝:“舒城!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听到这声熟悉的暴喝,下意识地回头,便看见方才歪坐在椅子上的风骚小将已经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圈,根本没能看出一点点白少棠的影子,最后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衣服,露出他锁骨上一个牙印,我这才敢确定,这的确是白少棠。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后退了两步,看着满脸得意的白少棠,那句本不该说出口的话还是没能忍住,我脱口而出道:“少棠,这些年你哪里是从军,你是画皮了吧?!”

“舒城你放屁!”他整个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直直向我扑来,我吓得到处乱跑,他就跟在我身后狂追。我见沈夜一脸淡定地站在门口处摇着扇子,立刻躲到了他后面。白少棠直直地冲了过来,在即将到达沈夜身前时,沈夜忽地抬手,“唰”地张开了折扇,将扇子停在了白少棠颈部,冷声道:“怎么,上次还没被打够?”

白少棠愣了愣,看了看扇子,又抬头看了看沈夜的脸,随后竟用手忽地捂上了自己的双颊,惊道:“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我还美的人!”

听到这话,沈夜“唰”地合上扇子,挑起了白少棠的下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很有品位,我很欣赏你。”

“你……你……”白少棠明显脑子不太够用,好久后,他才反应过来,“你谁啊你?”

“上次介绍过了,”沈夜收回扇子,淡然道,“凤楼沈夜,舒城的未婚夫。”

“舒城,你居然有未婚夫了?”白少棠将目光看向我,“咱们当年不是约好的吗,你要娶我!”

“我不介意你当侍君。”沈夜快速地补充。白少棠立刻“呸”了一声,我赶忙从沈夜背后探出脑袋道:“那都是你自言自语,我当时从来没答应过。”

“舒城……舒城你……你居然抛弃我!”白少棠当即红了眼眶,一副失恋的模样,倒回了椅子上,满眼空洞地喃喃自语,“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雨……泪先流……”

“将军!不要太伤心了!”我本以为,他是唯一一个不正常的人,谁知道当他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后,帐内的将军们居然全都涌了过去,蹲在他身边,给他端茶倒水捶背道,“你有我们!我们是您的支柱!”

他们七嘴八舌地开始安慰白少棠,白少棠在椅子上嘤嘤哭泣。我和沈夜对望了一眼,自行上前,看着帐篷另一边正躺在各种刑具上的人。

正在上刑的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三个分别就是燕桩、燕桩的侍卫和摩萨族的首领。摩萨族首领已经晕了过去,沈夜挑起他的下巴,端详了他片刻后道:“他都在这里,他们应该已经把摩萨族攻下来了。”

“当然。”旁边燕桩虚弱地喘着气,躺在钉子板上,艰难道,“大楚华州最精锐的部队,还加上一个潜伏了两年的内奸,摩萨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是摩萨族的人?”

沈夜皱眉,燕桩艰难地笑开,嘴里却发出了一串奇特的音调,沈夜面上波澜不惊,眼中神色却起了变化。

燕桩继续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话语,叽里咕噜,然而沈夜仿佛能听明白一般,静静地站在边上,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沈夜冷笑了一声,同样发出了一个奇异的音调,似乎是在询问。燕桩苦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白少棠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这丫的居然还在交流!弄死丫的!”

说着,他便冲上前去,将燕桩按紧在钉子板上,温柔道:“你们摩萨族的东西,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圣上也知道得差不多,你就别多说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扼住了燕桩的颈部。燕桩发不出声音,艰难地挣扎起来,转头看着沈夜,似乎是在渴求什么。沈夜手中小扇猛地飞出,划向白少棠的手,白少棠立刻收手,小扇顺势划过燕桩的颈部,燕桩当场就没了气息。

白少棠转头看向沈夜,冷笑出声来:“沈公子,我可奉劝你,闲事儿别管太多,事情也别知道太多,不然会短命的。”

“那你一定比我短命。”沈夜轻笑出声,“白少将知道的东西,可比我多多了。”

“惭愧惭愧,”白少棠拱手,“在下只是对一件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但沈楼主可是对天下事都知道得比较清楚。”

“天下事不敢说,但在下的确对一件事知道得比较清楚。”沈夜淡淡地扫向白少棠的胯下,“听说白少将不举很久了,他日在下必会寻得灵丹妙药,帮白少将一把。”

“沈夜!”白少棠当即红了脸,怒吼出声。沈夜却笑得很是开心,拉了我的手便道:“舒城,走了。”

我跟着沈夜走出去,临走时,又突然想起来,白少棠毕竟是我的好兄弟,虽然很多年未曾见面,但是我与他也算是有过交情,不由得担心道:“少棠啊,不举这事儿可大可小,回楚都你来找我,我让圣医舒良给你看看。”

“我不需要!!”白少棠举着茶杯就砸了出来,沈夜将我猛地一拉,就拉出了帐篷。等出帐篷之后,我才敢确定:“沈夜,少棠是真不举啊?严不严重啊?”

“倒不是有病不举,”沈夜熟门熟路地叫住士兵,让他们将我们的马牵下去,然后打听了白少棠给我们准备的营帐,接着带着我前往营帐,道,“他有洁癖,不是那个人,大概举不了。”

“沈夜啊……”我咽了咽口水,“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二十岁生日之前便秘了三天,”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这我也知道。”

听到这句话,我当场就惊呆了。我们俩已经走到营帐门口,白少棠给我们准备了两个帐篷,分别在整个营地的两端,沈夜将我送到我帐篷后,却一点去自己帐篷的打算都没有,他拉着我进了我的帐篷,便开始铺床。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许久才反应过来,有些担忧道:“你……你安插了多少人在舒家?”

“你要是娶我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不娶你……”我咽了咽口水,“你会不会刺杀我……”

“看心情吧。”他开始脱外衣。我心里很是惶恐,琢磨着就这么一个连我便秘都知道的人,如果因爱生恨对我起了杀心,那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想我必须回去彻底换掉舒家所有守卫,可是换了一拨,下一拨是不是他的人呢?

我思考期间,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到了床边,见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扑哧”笑道:“我逗你玩的。我又不是大罗神仙,顶多安排些探子,但是刺杀你们这些贵族很不容易,你们在关键的位置还是用的你们的人。”

“可是我便秘……”

“这是我亲自去你家横梁上偷听的。”

听到这里,我有些好奇:“二十岁生日之前,我都没见过你……你去我家干吗?”

“随便逛逛。”他耸了耸肩。

“那我第一次去凤楼,其实你知道是我?”

“这还真不知道!”他赶紧摇头,“我当时在横梁上,没往下看人,就光听着说话了。”

“沈夜,”我看着盖上被子准备补觉的他,坐到床边开始脱衣服,“你这个人,秘密太多了。”

“反正我不会害你,这就是了。”他将刚刚进被窝的我一把捞进怀里。听着他的诺言,我不知道为何,居然真的就不假思索地信了。

就这么一个浑身都是谜团的人,他说他不会害我,我居然就真的信,他不会害我。

因为连夜赶路,我和他这一觉都睡了很久。等到夜里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暴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是做什么?”

话音刚落,沈夜就把边上的茶杯砸了过去,随后听到一声惨叫,沈夜在我肩头蹭了蹭,嘟囔道:“大晚上,吵死了。”

这么吵,我当然醒了。我从沈夜怀里起身,发现这已经是晚上,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我摸索着去边上点了灯,随后便看见地上端端正正地躺了个人,正是风骚无比的白少棠。

我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白少棠,轻呼他的名字:“少棠?”

他不应我,于是我下了狠手,“啪啪”地抽了对方几个耳刮子。白少棠悠悠转醒,适应着灯光,等看到我的脸后,他立刻睁大了眼,一把拉着我道:“舒城,你没事儿吧?!那个禽兽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要怎么样……我也不吃亏吧?”我抓了抓脑袋,拉着他扶他起来。沈夜捂着耳朵翻了个身,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去披了件外袍,便拉扯着白少棠走出了帐外。等走远以后,我才出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然找沈夜吗?!”白少棠咬牙切齿,“都怪我这些年为了执行陛下命令没回楚都,不然哪里轮到这种货色和你定亲!不行,我这次回楚都一定要和女皇说清楚,像这种渣渣,除了脸好看一点,还有什么用?”

“他……武功也挺高的。”我提醒他。白少棠红了红脸,继续道:“反正这种青楼出身的风月男子就是下九流,狐狸精!我想过了,”他甩甩头,一脸宽容道,“你要是真的喜欢他,我也不是容不下他,到时候可以给他个侍君的位置,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不能上床,你绝对不能有他的孩子!”

“少棠啊……”我听着他的打算,有些不太好意思,提醒他,“你想太多了吧?”

“不多,”他摇了摇头,和我一起往外散着步走出去,“这些东西我从八岁就开始想了。”

“呃……少棠,八岁的时候,你连牙都没换完。”

“舒城,我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我说正经话,你从来不信。”

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和白少棠家是世交,但因他母亲驻守云州,在我六岁之前,我们竟从未见过。六岁那年,他被他母亲从云州送回楚都,因他从小就爱舞枪弄棒,恰好我的老师是一等一的高手,于是他母亲拜托我母亲管教他,让他来我这里蹭课,跟我一起学习武艺和诗书。

说起来,一个男孩子,其实所有人对他也没什么指望,也就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嫁个好人家,所以他来了我家之后,父亲对他格外优待,也嘱咐了老师要对他宽容些。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在他来之前,就听我父亲嘱咐老师,希望不要对他太过苛责,我觉得这是父亲偏心,于是心里对他便有了成见。在他上课第一天,老师让我们互相比画一下,我直接就冲上去给了他狠狠一拳。那一拳真是用尽了我毕生之力,当即将他一直不甚稳固的牙齿从牙槽里打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在了地上。

约莫是初次相见时我这浓浓的“女子气息”震撼了他,抑或是他向来爱慕这样英雄气概的女子,年仅八岁的他在被打掉一颗牙后当即向我表白,认真道:“我很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我听得虎躯一震,看着他肉肉的小脸和满口残牙,毫不犹豫地进行了第二次攻击。

我以为我会将他打跑,谁知他却成了我忠实的爱慕者,从此当上了我的小弟。

虽然他读书不行,但他的武功不错,很有天赋。那时候我常带着他出去闹事,他一贯听我的话,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失手。那时候全楚都都知道,他的口头禅是:“我要嫁给舒城,谁都不许抢我媳妇儿!”

我看着他从八岁长到十四岁,从一个微胖界满口残牙的儿童长成一个不仅满口残牙还满脸痘痘的小胖墩儿。他始终心怀嫁给我的梦想,但我的审美已早早告诉我,我与他之间只会有兄弟情谊。

他十四岁的时候,他母亲召他回云州。走的前一天,因为我不肯答应娶他,他和我闹了别扭,于是我决定不去送他。结果走之前,他还是放下面子,来了我的房门前。当时我正在给苏容卿写信,信里将这忘恩负义的小胖墩儿痛斥了一遍,他就站在门口,带着哭腔道:“舒城,你就娶我嘛。”

“不娶不娶,”我在房门里听着他道歉,觉得很是骄傲,这一场冷战是我赢了,于是道,“你这么胖、这么矮、长痘痘,还缺牙,我才不要娶你。我要娶个大美人!”

听到我的话,他站在门口“哇”地大哭起来。

然后他哭着跑远了,等我写完给苏容卿的信,吹干之后,我才打开房门,决定原谅他。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的人影,家里人才告诉我,他已经提前走了。

说起来,没有他的陪伴,我的年少生活也是落寞了好些年。毕竟很难再找一个人,像小胖墩儿那样听我的话。

我本来打算,有一天如果见到白少棠,我得为我当年的话道个歉。现在想起来,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如此批评一个男人,那是多大的羞辱,不但践踏了他的自尊心,也折了我的品行。

谁知道,一别经年,当年的小胖墩儿,却也成了今日的美男子。如果不是因为有过沈夜这种角色的冲击,我想以白少棠如今的姿色,贸然相见,我估计是要晕好几天的。

我在脑子里捋了捋当年和他之间的账,终于将这句埋了多年的抱歉说出了口。白少棠却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时候我在换牙,又满脸痘痘,你不喜欢我是正常的。所以后来我很在意自己的容貌,才没在云州� �成一个糙汉。只是没想到,”他叹息了一声,“这世上居然有个沈夜。既生瑜,何生亮啊!如果不是看在他这张脸的分上,我断断容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