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对待命运一事,我向来随遇而安,然而走到今天,我突然觉得,有时候太随缘随分也不好,譬如说姻缘一事,我过往若能再积极、再主动一些,也不至于沦落成今日这番局面。
“那个……三……呃……三郎……”看着对面满脸真诚,粉底随着说话一抖再抖的男人,我有些尴尬地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道歉,“今天要不……”
“舒大人!您千万不要再拒绝我了!”对方一把握上了我的手,情绪激动,让我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然而我忍住了,毕竟我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我,打男人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修养。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那个, 三郎,我觉得我们的确不太合适……”
“大人!三郎对您是真心的!!”对方紧握着我的手,眼里顿时溢出了眼泪,满脸真诚道,“苍天可鉴,三郎这颗心都可以掏给您!”
听到这话,我眼角一抽,若不是见识过面前这人堪比大楚第一戏子的演技,且确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几乎都快相信面前这个人对我真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了。
说起我为什么在这里相亲,其中曲折都快写成一本戏本子了。
说起来,我的身份在大楚也算尊贵,乃大楚第一贵族舒家的长女。大楚以女子为尊,男子虽也可为政经商,但无继承之权,是故长女的身份,便预示着第一贵族舒家来日的掌管者,便是我。
这样身份,当然是无须操心婚事的,有太多人帮忙瞎操心, 其中就包括一直不太放心舒家的皇帝。
我犹记得,当年自己才八岁,先皇便曾将我召到身前,和蔼可亲地同我说:“城儿已满八岁,是时候挑个夫婿了,今日朕特意召了诸家年纪相仿的公子来,城儿看看可有满意的。”
当时我母亲舒柔站在一旁,被先皇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震惊得脸都扭曲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把把我揽了过来,忙道: “陛下有心了,有心了!可我这孩子才八岁,谈婚事是不是太早了点?!”
先皇被婉拒了,过了三年,天庆十九年秋天,先皇驾崩,大皇女发动宫乱斩三皇女于内廷,成为新一代女皇。
今上登基时已经快四十岁,四十年来她在先皇脚下一动不动地趴着装死,终于得到了皇位,可见今上是个很坚持的人。她将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发扬在我身上,于是从我十一岁之后,每隔一年,女皇就会将我召进宫一次,给我进行一次小型选秀。而早已被父母教会“拒绝女皇一切赏赐”的我,坚定不移地拒绝了女皇为我挑选的所有世家公子,其理由包括“我不喜欢包子脸”“我不喜欢擦粉的男人”“我不喜欢太温柔的男人”等理由,然后在四年间以所有人都不曾有过的速度,迅速得罪了都城几乎所有的世家公子,成为世家公子中最不待见的女性之一。
我一直这样拒绝女皇,女皇觉得很没面子,终于决定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放大招,为我指婚!
宫里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当场就吓趴了。我非常明白,以女皇和舒家的关系,她指派来的人,必然能将我在七天内毒死!于是我敲锣打鼓,在女皇圣旨还没下来的时候,慌慌忙忙地去陈家向陈家小公子提亲。陈家小公子虽然以跳井明志,表示自己绝不嫁给曾经说自己包子脸的女人,但陈家还是看在舒家显赫家世的面上答应了这门亲事。
然而好景不长,等我十五岁准备正式成亲的时候,陈小公子居然和一个女侍卫在成亲当天私奔了!这下可好,女皇立刻又活络了,赶紧和我“再续前缘”,打算重新给我指婚。我二话没说,立刻又去定下一门亲事,速度快得让女皇都来不及思考,她憋了半天只能问出一句:“城儿,你这么匆忙定下亲事,对自己太不负责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爱他吗?”
“爱!”虽然都没搞清楚这次下聘对象姓什么,但我还是满脸真诚地回答了女皇的问题,“我与他乃真心相爱,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女皇面容抽搐起来,看着我的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舒城,你是不是十五年来从不洗脸?”
我当然不会正面回答女皇的嘲讽,我很满意地出宫,凭着这门亲事,又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两年后,我成亲的日子再次来到,拜堂之日,对方却带着个孩子出现在礼堂上,跪在我面前道:“大人!我对不起您啊大人!我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准备一心一意嫁给您的,可是父子连心,我放不下啊!这个孩子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大人,您放过我吧……如果您要我,就别让我们父子分开!”
这是我第一次看这一次成亲的对象,但就第一次见面,我一剑劈死对方的心都有了。饶是我心胸宽广,也未曾宽广到迎娶一个抱着孩子进门的公子。我喜欢千里莺啼的春绿,但对脑袋上的绿色一点爱都没有!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下,憋出了勉强的微笑,对着跪着号哭的人点了点头道:“我成全你们,祝你们幸福。”
一代乌龟侠舒城就在那一刻诞生了。
说完,我就让人把对方拖了下去,然后赶紧给女皇写了个折子,表示自己为情所伤,近些年对儿女私情一点打算都没有!希望女皇千万别和自己提这事儿,不然明天自己就死给她看!
想了想,也许这封折子过去,女皇立刻就会给我找对象,毕竟女皇想我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于是我把后面一句话涂了, 改成了明天就去给大公主求亲后,递交给了皇宫。果不其然,这一次,女皇没有再给我做媒。
借着情伤的借口,我终于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然而在我二十岁晋封御史台大夫当天,女皇突然当着众人的面道:“舒爱卿如今也年满双十,却连个打理生活的人都没有,朕深感忧心。如今担任御史台大夫,更加劳累,舒爱卿一心为国,朕哪能对爱卿生活坐视不理?刚好苏阁老膝下有一独子,今日朕不妨做个媒,将苏公子许给舒爱卿吧。”
一听这话,我吓得腿都软了,当场给皇帝跪了。我刚开口: “陛……”旁边太监立刻就将圣旨塞进了我手里,女皇忙道: “不用谢,好好对待苏公子。”
“陛下……”我快哭了。我从未想过,女皇居然能隐忍这么久,以如此盛大、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给我许婚。
庙堂之上,从来是不论儿女私情的地方,皇帝居然这么有空在这里宣读给我赐婚的圣旨,真是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犹豫。而许婚的对象,居然是我老师的独子!这男人如今二十五岁了,还没嫁出去,我老师早就心都快操碎了,我今天要是在这大殿上拒了这公子的婚,怕是更没有人会娶他。就冲我老师的面,我也狠不下心来在众目睽睽下拒婚。
这道圣旨真是机关算尽,让我完全没办法反抗,于是我只能拿着圣旨,哭丧着脸谢了恩。
然后一下朝,我便赶忙去找我的狗头军师、至交好友上官婉清。
上官婉清出身名门,但不大走官道,打小热爱经商,其他本事没有,歪门邪道多得是。听了我的事,上官婉清道:“我有一个主意,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嘴一漏就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上官婉清靠近我,满眼信任地将手放在我肩上:“舒城,其实我从小就知道,在我认识的人里,你轻功最好。”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小到大,上官婉清每次这样同我说话,必然就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例如去为她偷老师的试题,例如半夜翻上官家的墙将她偷带出来让她离家出走。虽然这些事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从未让人发现,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她又同我说这句话,肯定有什么不正经的事相求。
果不其然,在我点头说“我知道”后,上官婉清从袖子里郑重地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中。
“这是我的命,”她伸出手来,握着我拿着信的双手,认真道,“按着上面的地址,在今夜送到这座宅院中正南方的房间里,最好带上一株梨花,将信和梨花放在那小公子床头。”
听到这个要求,我有了一种一耳光呼死面前的人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想法,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艰难道: “那房间有什么标志吗?那小公子长什么样?”
“房间有一个门。小公子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头发是黑色的。”
“你能说点特征吗?”我攥紧了拳头。上官婉清低下头来, 摇着团扇深思,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皱着眉道:“门上挂了个牌匾,忘记写啥了。那个小公子,唔,长得很美。”
“小公子叫啥?”我知道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有用信息估计太奢侈了,于是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上官婉清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觉得如果我知道,还用写信去问他叫什么吗?”
“婉清,”我忍不住扶额,“你的命是不是太不值钱了?”
“我的命是不怎么值钱,”她将团扇压到自己胸口,娇嗔道,“可是我的心意值钱啊!”
“……”
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收起了信,转身就走。
当天晚上,我依照她的话,带上了一株梨花,按照她信上的地址找向了要去的地方。
地址写得很清楚:青花巷往里走第十间。
于是我很认真地数过去,数到第十间的时候,我抬头一望,发现我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府邸。但这府邸和一般宅院装修得不大一样,普通宅院都是石狮镇门,修台阶,挂府名。而这个宅院门口却种了两棵巨大的树,两棵树都朝对方延伸过去,藤蔓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拱门。而拱门后方,则是一扇斑驳的朱红大门,似乎是年代已久,大门上方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凤楼。
这“凤楼”二字虽然端正,但“凤”字尾端分叉开来,仿佛是一根步摇插在门匾之上,平添了几分旖旎艳丽。
凤楼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是熟悉,但我始终想不起这二字代表着什么。且现在尽管已经是深夜,但仍旧依稀听到这大门后有人嬉笑之声。 我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得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很多事情多想也无用,于是我退了几步,寻了方向绕到这庭院后方,打算不管其他,先把信送进去,明日再去问其他人这凤楼是谁家的院子。
相较大门,庭院后方清静很多,我轻松翻进了院子,拿着梨花和信往正南方奔去,没多久就寻到了正南方的房间。
然而和婉清说的不一样,这个房间并没挂什么牌匾,素净简单,看不出和其他房间有任何区别。我不由得犹豫了片刻,但想了想,牌匾这种东西挂了可以取下来,人美不美才是难以更改的。于是我用小刀挑开门闩,轻轻探入房间。
房间里燃着熏香,味道并不浓烈,是特意调制过的梅花香,可见主人品位高雅。我揉了揉鼻子,觉得上官婉清的眼光终于还算不错后,继续猫着身子前行,来到房间主人的床边。
这位小公子此时已经睡下,然而他睡觉非常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姿势也很端正,双手护在肚脐之上,一动不动,足见涵养。
我不由得有些紧张,突然觉得帮上官婉清这种流氓来送信给这样高贵的小公子,简直是作孽——这么高雅的小公子,当然是我去追才行啊!
然而都已经走到这里,也没什么退路,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轻轻将信和梨花放在床头,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打算掉头离开。然而我刚一转身,四周灯火猛地亮了起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好多人的声音忽地传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旋身一转,躲开那落下来的大网,一双大脚就朝着我的脸直直地踹了过来。那真是好大一双脚,穿着粉红色的小布鞋,带着一股脚丫味,夹杂着凌厉的风声朝我的脸直袭而来。那味道让我大脑空白了片刻,也就是那片刻的呆滞,我被他踹倒在地,地上突地就弹出了四根绳子绑住我的四肢,将我以一个“大”字形固定在了地面上。
鼻血顺着我的鼻子流了出来,我也慢慢从那味道、从突亮的灯光、从喧闹的人声中清醒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房间里站满了人,且站满了花花绿绿的男人!男人!男人!都是男人!
我不是没见过男人,在女皇为我举办的相亲宴会上,我见遍了大楚贵族圈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所有男孩子。但大家毕竟矜持,我们都是隔席远远相望,我约莫能看清他们的大致长相,他们大概能看清我是小矮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男子,从十几岁到三十岁,打扮得花枝招展,各式各样,一个挨一个地站在离我不足一米的地方,还有男子不断从门口挤进来,站在后面踮着脚想看看我。
这些男子都长得极美,从姿色上看,任何一位出来,都赛过我见过的大多数美男。且他们很会打扮,身上的发簪衣饰,都与他们的气质极为相配。有些男子非常大胆,容貌艳丽,外面就只穿一件丝缎华袍,用绳子随便一系,露出大片胸膛和修长白皙的大腿。
这些人神色各异地看着我,离我最近的是这些男子中的一个异类,他不算好看,在人群中显得五大三粗,却套了件粉色的花袍子,还穿着粉色的小布鞋。我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刚才踢我的那个!
我屏住了呼吸,偏了偏头,慢慢道:“各位壮士,我想我们有点误会,我不是贼。”
话刚说完,房间里便爆发了一阵大笑。床上的人在旁边人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他只穿着一身素白色睡衣,头发随意披散在周边,和旁边花花绿绿的男子们形成鲜明对比。便就是这样简单的打扮,面前人却也显出了一种超凡的美丽。
周边的男子都已算是倾国倾城的美色,然而也唯有这个男子,在睁眼的那一秒,让我脑中浮现出了“绝色”二字。
眉目笔绘,唇齿春生,山河日月坠于其眼,洪荒宇宙归于其间。
万物静寂,天地失声。
我忽地就感受不到周边的声音,只是静静地端望着那刚刚坐起的男子,看着他那宝石般的眼。
男子不由得勾起嘴角,旁边又是大笑。
“这探春使看咱们主子看呆了呢!”有人“咯咯”笑了起来。听到“探春使”这个词儿,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么多男人……这么复杂的机关……还有最后踹到我的那一脚,这么好的身手…… 这好像不是简单抓贼的事情啊!
“花魁大赛在即,”坐在床上的男子终于开口,声音清贵,带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你们惜春阁为了拿到花魁,居然不惜派出探春使,用这样下作的方式,就算花魁归你们,你们能睡得安稳吗?还记得三年前的寻芳馆吗?”
“探春使?惜春阁?”我有些茫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对方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声道,“惜春阁只买了你一个人?还是买了很多个?”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仍旧茫然,对方皱了皱眉,看了旁边少年一眼,少年立刻一脚踢到我肚子上,骂道:“少装蒜,快说!” 他转头同那白衣男子道,“主子废什么话,让我们先打了泄愤才是!”
“对!之前凤音哥哥就是吃了这探春使的亏,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所有人越说越激动,群情激愤起来,也不知是谁开的头,有人一拳头就朝我揍了过来。我怒不可遏,长这么大,连女皇都没敢这么揍过我,在这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居然要被群殴!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凤楼这种听都没听过……听都没……不对!
拳头落到我身上,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反应过来。
凤楼什么地方?
凤楼是我大楚最大、最有钱、美人最多、最出名的小!倌!馆!啊!
反应过来的那瞬间,我即将出口的那句“放肆”被我猛地咽了下去。
在哪里被打都可以,在哪里被抓都可以,在小倌馆被当成什么探春使被打了?
对不起,我丢不起这人,舒家丢不起这人。
于是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感受那狂风暴雨一般的拳打脚踢。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一群小倌,总不至于杀人吧?我忍忍,等他们打完,我自己偷偷回家就好了。反正从小到大,我被师父打得多了,也没什么的。
可是我还是太天真,太年轻。
小倌这种生物,哪里是我能想象的,你们以为他们拳打脚踢完就行了吗?
“喂,这样绑着打感觉不是很方便啊!”打了一会儿,有个小倌的声音响了起来。拳头慢了下来,众人陷入了沉思。“可是这个姿势做其他事好像挺方便的。”另外一个小倌灵光一闪,大家立刻欢呼起来:“快去拿工具!”
“蜡烛,快快把蜡烛拿过来!”
“还有小皮鞭!快!”
所有人开始到处找工具,我心里立刻涌出了巨大的恐慌,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能做什么,但是我知道,这必然是比打我更加残忍、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不由得嘶吼出声:“放开我!!你们这是犯法的!我是舒城!我是舒家少主舒城!救命啊!杀人了!放火了!!救命!啊啊啊啊!!”
以前别人常告诉我,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伪君子。但现在我终于知道,其实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既不是伪君子,也不是真小人,而是……青楼小倌。
他们暴力又残忍,想象力丰富且执行力强大。
他们很快找来了各种工具,而我也终于放下了面子,大喊出了我的名字。
但听到我的名字,小倌们纷纷笑了起来。方才的素衣公子在我被打的时候已经换上湛蓝色华袍,端坐到一旁,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扇子道:“打我沈夜经营凤楼以来,舒家少主的名字被报上来不下二十次。有拖欠嫖资想跑的,有装阔的,探春使说自己是舒少主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我真的是舒城……”听到这话,我都快哭出来了。我心里忍不住想,做人太出名的确不好,连拖欠嫖资这种事,也有人会报我的名号。
看着我的哭脸,沈夜摇着折扇轻笑,慢慢道:“您真是舒大人啊?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惜春阁看看,那里肯定有您认识的熟人,只是不知道认识您的是惜春阁阁主呢,还是其他大人?”
说着,他一抬手便道:“小子们,绑起来,咱们去惜春阁看看。”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不好,贵族圈里我不认识的人真是屈指可数,他要给我绑进去,我这张脸真不能要了。
于是我拼命挣扎起来,但一开始踢我的粉衣小倌明显是个练家子,且力气极大,他一把按住我,就用绳子将我绑成了一个粽子。绑完之后,沈夜摇着折扇踱步过来,看我一脸心如死灰的表情,他用折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脸道:“哟,舒大人,您现在这满脸都没一块好的了,您还是去打扮一下吧!”
说着,他笑着招了招手,旁边人立刻嘻嘻哈哈地上前来。我闭着眼睛任他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然后在我脑袋上绑了什么。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就看到我脸上写着“我是舒城”四个大字,眉心画了一只小王八,脑袋上用白绫绑出了两只巨大的兔子耳朵,随着我的动作一动一动的。
我当场气得全身颤抖起来,旁边人却都笑了起来,然后哄笑着将我抬起来。沈夜戴上了纱帽,领着众人一路唱着歌往外面走去。
“流氓……土匪……王八蛋!”我气得大骂,但我越骂,他们笑得越开心,旁边围观的人渐多,好在这已是深夜,笼统也不过就那么些人。等我们到了惜春阁时,沈夜走在最前方,从容地一脚踹开了惜春阁大门,朗声笑道:“我的好哥哥,您送过来的这位探春使可不得了,居然是舒城少主,真是吓死在下了。”
说着,他便让人将我送到了台上,撩起了我额头的刘海儿,露出那王八,招呼呆呆看着舞台中央的我的众人道:“来来来,诸位大人帮我瞧一瞧,我今夜抓的这位探春使是不是咱们舒城少主?在下听说这舒少主连着两门亲事都黄了,有一位还生了一个孩子,堪称大楚第一乌龟,诸位觉得这乌龟在下画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看向众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我已经没有办法睁眼,只能闭着眼睛装死,沈夜似乎终于察觉到不对,也僵在原地不动,只有一个满脸扑粉的粉衣男子从长廊上奔下来,老远就开始骂:“沈三郎你这个天杀的!老子不找你你还敢找老子!”
然而对方跑到一半,看见我,又看看众人,他最终想了想,转身立刻就跑回了长廊之上,躲进了房间。
等他关房门的声音响起,终于才有一个小吏想了想,率先跪了下去:“卑职见过舒大人。”
那人开了头,旁边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招呼人去关大门, 然后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唤出了我的称呼。
我顶着兔子耳朵在舞台上气得发抖,沈夜似乎也有点发抖。片刻后,他撩起面纱,突然一脸娇羞地笑起来,往我脑袋上一点,撒着娇道:“大人您好坏,大家果然都把您认出来了,人家输了啦!”
听他的话,我忍不住虎躯一震,愣愣地看着他,思索着这人变脸也太快了。结果对方居然咬唇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眼波流转,震得我心头波澜突起。小时候夫子说暗送秋波,我一直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懂,有些人的眼睛,的确能含着春水夏花,一眼就能给你传出无限情意。
但问题是——这个人刚刚揍过我!这个人刚刚还让一群人揍过我!!
他和我之间哪里来什么绵绵深情!!!所以这样的目光太虚伪!太做作!只能让我内心充满打他的冲动!我要打他,我要打死他,我要将他活活打死!!
我内心情绪翻滚了几个来回,终于静下心来。其实我也不蠢,知道他是给我台阶下,我只能睁开眼,咬着牙昧着良心道:“呵呵呵呵……对啊……我就说大家都会认出我的……呵呵呵……快把我解开吧,我要回去卸了这花花绿绿的妆。”
这么一说,方才僵硬的气氛终于活络开来,一位以口无遮拦闻名的世家女率先大笑起来,举着杯子道:“还以为舒大人不食人间烟火,原来却是这么爱玩的!”
众人也跟着附和。我站在台上,由着沈夜帮我一点点地解开绳子和脑袋上的白绫,陪着大家“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子后,我以卸妆为由,揽着沈夜的腰就回了凤楼。
回凤楼的路上,天已经微微泛白,一干小倌跟在后面,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而我气愤到了极点,居然进入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境界,由沈夜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等回了凤楼,小倌们上来伺候我梳洗后,我终于有了一点人样,虽然脸上的瘀青没有办法一时消退,但相比一开始,已经好上太多。而此时外面天已亮了个彻底,人声鼎沸,而沈夜带了凤楼一干小倌,浩浩荡荡地从屋里跪到了屋外。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时间,这些小倌居然都已经换装完毕, 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漂亮,只有沈夜,他原本素净的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甚至连眉毛都被盖得严严实实,薄唇上涂上了鲜红的口红,看上去狰狞可怕,而眉毛处用炭笔画了又粗又短的一横,丑得让人不忍直视。如果不是那双宝石般的眼,我几乎没有办法认出面前这个人就是昨夜的绝色美男。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我静静地端望着他。想了许久,我终究觉得,我作为一位名门贵女,还是要有些度量,只能宽容道: “昨天晚上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大人……”刚说完,他眼里忽地就盈满了水光。我忍不住呆滞了片刻,实在不能理解,他是怎么完成在瞬间就哭出来这种高难度动作的。
他跪着上前两步,猛地抱住了我的腿,痛苦低喃:“大人, 您不要抛下我!”
“什……什么?”我脑子一下没反应过来,“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您昨晚说和三郎玩耍了,还搂了三郎的腰,带着三郎回了凤楼。”
“三郎是谁?”我脑子一片混乱。
沈夜抬起头来,还带着水汽的眼里满是深情:“大人,三郎就是我啊,在下沈夜,人称沈三郎。”
“……”
“大人是打算赖账吗?”他眼里又带了水汽,“三郎一个人苦苦经营凤楼,从未受过其他大人恩泽。当年三郎就曾经许诺,只会跟随一位大人,昨日大人对外既然已经承认是三郎的女人,如果大人要抛弃三郎,要三郎怎么活?!”
听到这些话,我内心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一脸悲痛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回忆:“昨晚……是你在我脸上画乌龟的对吧?”
一听这话,沈夜立刻羞涩地低头,“唰”地打开折扇,娇嗔道:“大人好坏,昨晚玩闹的事情也要拿出来说。”
我的胃里一阵翻滚,只能强忍着不适呵呵笑道:“你们凤楼玩闹的方式真特别……但不管怎么样,”我沉下脸站起身来,“我与你们再没什么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再不相干。”
说完,我便提步想走,然而用力挣了挣,一点用都没有。低头一看,一堆小倌见缝插针死死地抱住了我的两条腿。我沉下心闭上眼睛,终于发了狠力,猛地一踹,翻身就从窗台跳了出去。
我用了我这辈子能用的最快速度冲回家里,甚至没走我家正门,直接一个纵身就跳进了我自己的房间。进了房间后,感受到我熟悉的环境,我终于有了些安全感,疲惫地回到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等我睡醒的时候,我闻到房间里淡淡的梅花香,心中突然有些害怕。等慢慢睁开眼的时候,果不其然看见沈夜坐在床边,顶着那一张满脸粉的脸,温柔地注视着我。在我开口的一瞬间,他慢慢道:“你醒啦?昨晚的钱还没给呢,三郎亲自来舒家要了,你母亲真是好人,一听我的话,就送我过来了。”
“你渴不渴?”说着,他从旁边端过一杯水,温柔道,“昨晚一共五百两,您是给银票还是现银?”
我不说话,颤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方娇羞一笑,低着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那封信是我昨天代替上官婉清送过去放在他床头的,他当着我的面,温柔道:“昨夜以为大人是惜春阁派来的探春使,冒犯了大人,实在过意不去……”
“到底什么是探春使?”
我没敢再让他讲下去,赶紧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沈夜轻咳一声,脸上带了些骄傲的表情道:“您知道,像我们这些风月之地,最重要的就是花魁坐镇。每一年每个小倌馆都会出一位小倌参选花魁大赛,但这小倌要求必须是没破过身的清倌,是故有些小倌馆会使些下作手段,请一些武艺高强的女子到小倌馆中,玷污要去参赛的小倌。专门做这种生意的女子,就被叫作探春使。”
一听这话,我忍不住差点气蒙,不由得大吼出声:“这不就是淫贼吗!我长得像这种人吗?!”
“像……”他脱口而出,然而立刻就回过神来,赶忙道,“才怪呢!大人贵族之姿,三郎第一次见大人便觉惊异,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之女子,于是芳心暗许。可是昨夜我们本就收到探子通报,惜春阁派了探春使过来,我才假装成我们楼里那位要去参赛的小倌躺在床上,而大人就这么偷偷摸摸地进来,难免让人误会。不过大人当时也该早说啊!”
“早说什么?”我有些摸不准他说的话了,我不是早说过我是舒城了吗?
听我的话,他低下头含羞一笑,伸手打开我送过去的信递到我面前。
我迟疑着接过,只是一扫,立刻忍不住捂住了心口。这信有毒!上官婉清,我一定要和你绝交……
我拿着信,看着上面肉麻的话语和最后落款,上官婉清落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就落了个“清清”。全大楚的人都知道,当年我出生,先皇亲笔御赐,舒城,字言清……
“原来大人是来给我送情书……”沈夜满脸娇羞,最后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羞涩道,“您早说啊,早说人家就立刻答应你了!”
我没说话,捏着信,感觉天雷滚滚。远处传来了上官婉清的声音,还没进门就听她道:“听说你昨晚去凤楼逍遥了,还包下了人家的楼主沈三郎?我不是让你去左将军府吗,你去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愣在了门口。抬头看着满脸愤怒的我和捂着脸的沈夜,她想了想,说了句:“我先走?”
“不用了。”我很是平和地开口,从床上起身,顺便把我枕头下的剑拔了出来。
上官婉清微微变了脸色,然而她很是机警,当场转头就跑:“救命啊!杀人了啊!舒伯母救我!!”
“你给我滚回来!”我一把抓住她的领子,直接拖回房间,按了跪在地上,用剑架在她脖子上,“事儿我帮你办了……”
“送错人了啊……”
“我不管!”我的剑逼紧了一点,“你说你的办法!你给我想的办法呢?”
“好好好……”上官婉清屈服,“这个事很简单啊,你赶紧找个人成亲不就行了吗?”
“这能成我还用你说!”一听这个办法,我就怒了,“现在大楚有愿意嫁我的吗?!”
“我啊,我啊。”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很激动的声音。我和上官婉清同时回头,看见沈夜很是积极地指着自己,我忍不住噎了一下,转头道:“这个不行。”
“我怎么就不行了?”沈夜很是委屈。我怒瞪过去:“闭嘴!”他很是委屈地“哦”了一声,终于不再说话。
“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上官婉清一脸叹息,“我给你安排相亲啊!我这里还是有很多不懂事的好人家公子的,改天给你约见一下啊!”
“那我老师的儿子怎么办?”
“苏阁老的独子啊……”上官婉清继续叹息,然后有些犹豫道,“要不我娶了?”
“滚,我不能把我老师的儿子交给你这种败类!”
“我怎么败类了?”上官婉清不服,但一扭头看见我的剑,她咽了一下口水,慢慢道,“要不……我让我表姐娶?”
“上官流岚?”我想了想,这倒是在楚都广受好评的一个人,虽然在刑部,性格也阴森了些,传闻年少时也有些放荡不羁,可是现在人品端正啊!比上官婉清的确好了太多!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人娶,苏公子能找到一个人嫁,这也倒还可以。
于是我慢慢收回了剑,点头道:“那下一步,我应该先去相亲,找一个人娶……”
这时候,角落里又传来那个积极的声音:“我啊,我啊!”
我和上官婉清同时扭头,大吼出声:“闭嘴!”
决意要在成亲之前和苏公子女婚男嫁之后,我和上官婉清分头行动,她去劝上官流岚迎娶苏公子,我去思考有没有合适人选来娶,如若没有,她再给我介绍对象。
沈夜是知道我们计划的,上官婉清曾很认真地建议我杀人灭口,当时她握着我的手说:“他知道太多了,最重要的是,他太吵了。”
说话的时候沈夜正拿着他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补妆,听到上官婉清的话,他手里的小镜子当场就摔了下去,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然后他在我们猝不及防之间,立刻号哭出声:“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相信三郎!舒城,你有没有良心!你居然怀疑我是这样的人!你们今天说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出去!你要杀我?你要杀我!你来罢!”
他猛地一拉衣服,露出他白花花的胸膛,一脸赴死的表情道:“就朝着我的心刺过来,反正你已经刺了最痛的一剑,三郎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舒大人,早在来之前我就吩咐过凤楼里的人了,如果我什么时候遭遇了不测,就说是您奸杀了我!”
“什……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我奸杀你?”
“若不能活着和你的名字连在一起,三郎死也要和你扯上关系!”
听到他这样的言论,我一句话都没敢说。上官婉清站在我旁边,许久才讷讷地出声:“这戏简直可以与第一花旦媲美了,舒城你哪儿弄回来这么个宝啊……”
我没说话,我觉得有点头疼,扶着额道:“我不杀你,你赶紧回去吧……”
“可是,昨夜您在我那儿的嫖资……”
“给你!”我赶忙从身上翻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沈夜羞涩地笑了笑,又道:“可是大人给三郎写了情书……”
“那是误会!”
“不,大人一定是真心爱着三郎!”他眼里又涌出了水光,满脸悲伤道,“只是因为三郎身份卑微,大人,我懂的!我懂的!我不用正夫之位,我做侍君也可以的!”
“沈夜!!”我终于崩溃了,“你一定要逼我做得这么不好看吗?!来人!”我高喊出声,家仆们立刻鱼贯而入,我一指旁边入戏甚深的沈夜,怒道,“把他给我抬走,扔出去!”
沈夜微微一愣,家丁们立刻走上前去,将他架起来便往外面抬出去。他凄厉地叫起来:“大人!不要!不要这样为难自己!爱我就别放开我!三郎什么都不怕!大人!大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感觉我的神志越来越清醒,等再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终于感觉世界都美好起来。上官婉清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有些惋惜道:“这种人怎么不杀了干净一点……”
我深深地看了上官婉清一眼:“你敢吗?”
我一点都不想落下这种奸杀他人的罪名。
上官婉清拼命地摇头,然后迅速离开。等她离开后,我洗漱完毕,便去拜见我的母亲,也就是现任舒家家主舒柔。
母亲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每天定时起床,定时睡觉,定时吃一个苹果,甚至连如厕的时间也非常准时。我一直觉得,母亲没有被刺杀而死,若不是她太聪明,便是凶手们太弱,一个生活习惯如此规矩的人,却没能被成功刺杀,可见舒家是有多太平。
但若真的说舒家太平,也不能这么说。我本不是独子,就如皇帝陛下本不是只有一个大公主,我与大公主魏涟漪两人本来就有好几个姐姐,却都相继身亡。且凑巧的是,我们两家孩子的死亡时间都非常相近。当年我大姐落水身亡,没几天二公主就患急病逝世,而后我二姐被人刺杀身亡,没几天三公主就突然得了癔症,投湖自尽……
这么接二连三地死了几位后,我们舒家就剩了我一个由正房所出的女儿,而女皇也就剩下一个由凤后所出的公主。
当时外界谣言纷飞,阴谋派的认为,这是女皇与我舒家互相厮杀的结果;玄学派的认为,这是女皇与我舒家有着同生共死的关系的结果;感情派的认为,这是皇族子弟与我舒家接连相爱的结果;宅斗派的认为,这是宫廷与舒家内部正君、侍君斗争的结果,且明显正房是赢了的……
那阵子各家各户的侍君们都有着一种兔死狐悲的伤心,有孩子的一心巴望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没孩子的一心希望自己绝不要有孩子,若不是太疼,他们可能挥刀自宫都做得出来。
后来时间久了,也没再有什么风波,这些事也就久远了起来。三十五岁才生下我的母亲一直守着年幼的我长大,也再没有过孩子。
只有一个孩子,期望自然很大,我向来不希望母亲因我有什么伤心事,所以规矩得很。所以在今天拜见的时候,我自知理亏,母亲还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我就直接跪到了地上,一脸悲壮道:“孩儿做了龌龊事,请母亲责罚。”
母亲正喝着茶,听我的话,她满脸错愕道:“我还以为,你去那凤楼是想拒婚,正想夸你机智来着……”
“啊?”
“苏阁老德高望重,且就这么一个儿子,”母亲放下茶杯,慢慢道,“总是要许一个好人家的。我寻思着苏阁老之所以愿意把儿子都放进陛下与我舒家之间的斗争中,不过就是看着你还不错……唉,”母亲满脸烦恼,“女儿太过优秀,也是一件苦恼之事啊!你最近把你名声搞烂一点,让苏阁老嫌弃你,若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嫁过来,由他抗婚,陛下也说不了什么。”
“那……那……”我心里有了一丝雀跃,在母亲端起茶轻抿之际,我压抑住激动之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以奸杀他人吗?”
全场一片寂静,片刻后,母亲将手里的茶杯放了下来,转头同管家道:“拿家棍来,带刺的那根。”
我听得身上一凛,迅速幻想到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场景。我正要说什么,便听到一声急报:“大人不好啦,好多男人来了!”
“什么?!”一直沉默着的父亲比谁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什么男人?!”
“好多男人啊!”来通报的小厮往地上扑通一跪,满脸痛苦道,“他们好像是凤楼来的,拉着横幅说少主玩弄他们楼主的感情,他们楼主要自杀了,要让少主负责!”
“什么?!”听到这话,我完全忽视了父母还在场的事实,忍不住豁然起身,怒吼出声,“我什么时候玩弄他感情了?!”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而后我便瞧见家丁拿着棍子,勉强拦住一大拨不断往前挤的男人。
那些男人们,还是熟悉的胭脂味道,还是熟悉的桃红柳绿的装扮。他们大概来了至少五十人,一些在骂,一些在哭,一些袒胸露腿的站在人群最前面,不断蹭着用棍子抵御着他们的家丁,娇声打着交情:“好姐姐,让我们进去嘛。”
我们舒家的家丁,都是正经的家丁,哪里见过这种架势,都被逼得连连让步,于是就看见这一大拨人逐步涌进我家大厅。
等他们站定后,我才看到,这批人正高举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大大的字写着:坚决打倒一切玩弄他人感情的不道德行为,舒城有罪,舒城负责!
我被这横幅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饶是淡定的母亲,也被这群人的架势惊得呆住。许久后,等这批人终于全部站进内院,母亲才反应过来,皱着眉道:“在下舒家家主舒柔,诸位是……”
“大人!”母亲刚刚说完,两个长相上佳的男人就猛地扑上前去,抱住了母亲大腿,号啕大哭,“大人要为草民们做主啊!”
“你们这是……”约是长得美,总比较容易感化人,被抱着大腿的母亲居然软化了声音,气得旁边的父亲一直嚷嚷:“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而抱着大腿的两人似乎得到了鼓励,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样子,一人一句道:“大人,我们乃凤楼的小倌,昨日,舒少主到凤楼玩耍,看上了我们楼主的美貌,于是钦点了我们楼主。”
“我们楼主本是从不接客,只等什么时候遇到有缘之人,想与那人双宿双飞,楼主也知道,舒少主不会给他名分,于是拒绝了舒少主。”
“可哪里知道, 舒少主仗势欺人,强迫我们楼主!”
“楼主反抗不小心打伤了少主,您看,少主现在脸上还带着伤!”说话的人一指我的脸,吓得我赶紧捂住了伤口。另一个赶忙接上,无比愤慨道:“于是舒少主威胁楼主,若楼主不照做,她就要拿着这伤告到官府,让官府拆掉凤楼,将我们兄弟们全部卖到暗娼馆中!”
似乎是为了响应他们的话,在场所有男人都啜泣出声,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被卖入娼馆之中,连我父亲脸上都有了同情的表情。
说话的人语调一转,又悲戚道:“可怜的楼主,为了我们兄弟,只能委身从了舒少主。舒少主玩弄我们楼主的身子还不够,又对楼主百般许诺,说会迎娶楼主作为侍君,一生一世只爱楼主一人。”
“楼主本也爱慕少主,思索着既然已经走到这般田地,哪怕当一个侍君也罢了,便就从了楼主。”
场下哭声嘤嘤,所有人全然沉浸在了两个人说的故事里。两个人话锋又是一转,同时抬手指向我,尖厉出声:“可是她!舒少主!却在吃干抹净后第二天,背信弃义!抛弃了楼主!还将探望她的楼主从舒府里扔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楼主被两位彪壮的女子扔出了舒府!”
“他全身是伤……”
“他全心是伤……”
“楼主一个人,带着身心上的痛楚,走在路上,人生再没了什么期盼。”
“于是他回到凤楼里, 用一根白绫挂上了悬梁……”
“他死啦?!”我有些激动,不合时宜地出声。说话的人霍然起身,满脸愤怒地指着我:“舒城少主,你有没有良心!您就这么巴望着楼主死吗?!不,楼主不会死!楼主会好好活着,楼主已经被我们救下来了,我们凤楼的人,不会放任您这样欺凌楼主的!就是告到女皇陛下面前,我们也要为楼主讨一份公道!”
“你们怎么有这样厚的脸皮……”我被他们的行为惊到,用手绕了一圈,指着众人道,“从沈夜到你们……怎么就能把假话说得像真的一样?”
“舒城!”听到我这话,不等他们开口,我父亲猛地吼出声,“你怎可如此玩弄他人感情!既然碰了对方,就该好好为对方负责,珍惜他,爱护他,呵护一生!”说着,父亲红了眼眶,“怎么能喜欢时爱若珍宝,得到后就弃如敝屣……夫人,”父亲转头看向母亲,“你不能这样教孩子。”
母亲被父亲看得有些脸红,轻咳了一声,大声叫了管家过来,然后指着我道:“把少家主押到凤楼去,好好劝劝那个……沈楼主!城儿啊,”母亲转过头,意味深长地道,“碰了人家就要负责,你最近多去凤楼逛一下,安慰一下人家楼主,懂了吗?”
“母……母亲……”我有一瞬间愣神,完全无法想象面前这个人居然是我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母亲,在管家上前绑我的时候,我不由得悲愤出声,“您……您怎么可以这样?”
母亲没说话,只眺望远方。父亲在旁边指点管家,告诉他如何才能把我绑紧一点……
等把我绑好后,管家给我脸上蒙了一块布,让凤楼的人收起横幅,就押着我去凤楼。
等押到沈夜房间,所有人将我一把推进门去,这才离开。我本想,悬梁自尽未遂的沈夜此刻一定很虚弱,我该如何表现一下,才能安抚他的内心,让他放过我。结果我转头一看,便看见沈夜正舒适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旁边一个小厮给他捶着腿,一个小厮给他揉着头,见我来了,小厮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又问沈夜:“楼主,这力度可以吗?”
“不错,嗯,让厨房中午给我准备点红烧肉,今天太闹腾了,我得补补。再让艳茹多给我买点粉,粉用完了,我要补妆,还有……”
“沈夜!!!”我愤怒地打断他,他猛地睁开眼,俊美的眼里全是惊喜,似乎毫不在意我看到他这样舒适的模样。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前来牵我的手道:“你来找我啦,是不是想三郎了呢?我知道你见不着三郎,一定很难过……”
“你不是上吊吗?”
“是啊,可未遂啊!”
“你是从哪一步开始未遂的?”我咬着牙道。沈夜娇羞一笑:“从把绳子挂上去开始,三郎发现,自己的白绫太长了一点。”
“拿剪刀来,我帮你剪!”
“不用了!”沈夜把我往怀里一揽,深情地道,“三郎知道你在意三郎,三郎就再也不想死了。山无棱,”他低下头, 深情地看着我,慢慢道,“天地合,乃敢……”
“与!君!绝!”我咬牙切齿地念出来。沈夜拼命地点头。我深呼吸了一下,将他推开,自己坐到了凳子上。
我觉得母亲向来是对的。她让我多跑凤楼,一定有她的深意。虽然沈夜恶劣了一点,凤楼的人卑劣了一点,但是母亲既然要我做,我还是要做到的。
于是我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一点,终于道:“我来是和你说,我想了一下,包下你是可以的。”
“城儿好聪明!”我一说,他立刻改了称呼,我吓得浑身一抖,他却全然不顾我的心情,继续道,“你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苏公子若是正儿八经只想嫁过来,必然会嫌弃小姐退婚,陛下赐婚也就没用了。苏公子若怀着其他目的,必然会不管不顾地嫁进来,那城儿也确认他的身份了,便再不顾老师颜面退婚,对不对?”
“你怎么不觉得我是贪图你美色呢?”联想他一贯自恋的样子,我不由得冷哼出声。他轻轻一笑,起身走到我面前。
现在他没有在脸上涂抹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目,仿若俊山秀水,如此不言不语地向我走来,真像极了我梦中一直爱慕的人的模样。
那真是绝世的好容貌,看得人惊叹连连。我不由得凝住了视线,而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由得“扑哧”一笑:“我当然知道您贪恋我的美色。从第一眼到现在,”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慢慢触碰到我脸上,声音好像带了某种魔力,让我陷入了一种头脑真空的状态,只能听他慢慢道,“我就知道,您很喜欢我。”
他的话说得我心头小鹿乱撞,我居然一时也不能否认。他轻轻弯下腰,凝视着我,一双眼浩瀚如星河。我一时间居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而面前的人竟忽地带了几分高贵和威严。
“我是你的人了,”他慢慢开口,“你会娶我吗?”
听到这话,我猛地回神,缓了许久,才道:“凤楼的人刚进凤楼的时候,是谁调教?”
“我啊!”他眨眨眼,“虽然我没接过客,但是我知道的还很多呢。”
“哦。”我一时有了安慰之心,小倌馆一馆之主,于风月情事上厉害一些是正常的。看来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必然是因为他给我用了什么魅惑之术的缘故。
我强制镇定着点了点头:“迎娶不迎娶,日后再说吧。今日我先走了。”
“若不迎娶三郎,”他似笑非笑,“您要迎娶谁呢?城儿还要去相亲吗?”
“与你无关。”我焦躁难安,便站起身来,直直走了出去。沈夜也没追上来,我想,对于我会包下他这件事,他应该已经满意了……吧?
走在路上,我想起他的话,若不迎娶他,我该迎娶谁呢?目前皇帝给我许婚世间皆知,正常人家的儿子估计都不会许给我了。所以会嫁给我的,要么是因为太喜欢我给了他莫大勇气,要么就是我太喜欢他,我的不顾一切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可这两者都太难找。
说喜欢我的人,长这么大,倒的确有一个。左将军的儿子白少棠,当年同我一起长大,十一岁的时候的确和我告白过,但因他缺牙个儿又矮、嘴还有点歪,被我彻底拒绝了,然后他便去了边疆,一去十几年。且不说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喜欢过我,就算记得,边疆将军不得随意回朝,他要回来,女皇不批,那就是革职杀头的大罪。他估计也不能在我成婚前赶回来,所以这白少棠是不能指望了。
还有一个沈夜……这……这更不能指望。
而我很喜欢的……的确有一个。
不过那人其实与我从未谋面,甚至可以说是素昧平生,只是常年书信交往,简而言之,也不过就是个笔友。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且,哪怕他喜欢我,我愿意不顾一切给他庇护,他也未必相信我。想来想去,虽然不妥,但我还是要给他写封信。同时要催催上官婉清,为我尽快准备相亲了。
我去催了上官婉清,便回家开始着笔打算给我那位笔友写情书。
但是奏章好写,情书着实难写了些。我既担心写得冒昧,又担心不够冒昧不能显出我的诚心。于是一连几日,我写了好几封,却都没敢送出去。
当然,我觉着我无法写出一篇好情书,同沈夜也有一定的关系。
每日我都要做几件事,首先我要上朝,听女皇训话,紧接着我要去家里问安,听父母训话,再接着去凤楼,在那里待上一宿。去凤楼本就只是权宜之计,想掩人耳目,所以我去之前,总幻想的是给我安排一间幽静的房间,我一个人安静地写情书。
然而现实总比较残忍,事实是每一次我过去,都会被安排在一间“特别幽静”的房间,然后一开门,就看见沈夜扑着厚厚的粉,穿着袒胸露腿的衣服,要么半倚在床上,要么半倚在桌子上,甚至半倚在窗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只差扒开衣服大吼一声:“来吧!”
我每一次都要将他扔出去,然后再和不断撬门、爬墙、爬窗、骗人的他做斗争,用尽一切办法防止他进我的屋子。
他为了进屋不择手段,甚至连假传圣旨都干过。我一直想,若日后我想要他死,他近日来干的事,足以灭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因太大胆,还是因着是个法盲。我向来不怕文化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又没文化又那么机灵的人。
好在,我毕竟是个同他人斗智斗勇长大的三品御史大夫,想尽一切办法,我终于在阻止他进屋这件事上有了近乎百分百的成功率。
但你以为我不让他进屋就完了吗?不是的,不让他进屋,他就在外面唱歌,一首又一首淫词艳曲,唱得我写情书的手都颤抖起来。
这种情况下,我写的情书都充满着一种失眠的味道,与我那梦中情人格格不入,于是写了好多封,却没有一封能见人。
情书没能写好,外面却开始风言风语地传言我爱上了凤楼楼主沈夜,天天夜宿花街。不久后还传出了我为沈夜打架等等传闻,将我从当年“如玉君子”迅速拉下神坛,成了一个人见人叹息的纨绔子弟。老师给我写了多次劝诫信,表示她的儿子很在意女子品行,我这样做会让他很失望,她写一次,我就开心一次,证明我越来越让她失望,她儿子也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每日都在这种欢喜与痛苦中纠缠,最终我忍无可忍,有一天晚上,终于没去凤楼,安安静静地躲在我家房内,睡了个幸福的觉。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毫不犹豫地觉得是沈夜!
我觉得这种大半夜敲我房门的事情,除了他没有人能干出来!于是我假作什么都不知道,闷着头继续睡,想等沈夜赶紧滚蛋!
然而敲门声一直在继续。
对方敲得很文雅,很轻柔,似乎修养极好。我不由得有些犹豫,揣摩着是不是有其他人来。想了想,我提了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低哑着声问:“是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前来拜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
这个名字轰得我脑子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我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想这是不是沈夜诳我。之前在凤楼的时候,沈夜为了进屋,还诳过我陛下驾到。听闻苏公子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男人,怎么可能半夜爬到我家后院来?
于是我十分谨慎,继续道:“公子为何深更半夜来到舒家?公子又如何进的舒家?”
“烦请大人开门,在下有话细说。”
一听开门,我觉得更加可疑,几乎有七成把握确定门外是沈夜了。我一时不由得怒火噌噌直上,却压抑了自己内心的愤怒,慢慢道:“有什么话,公子在外说吧,你我未娶未嫁,半夜相见,总归不好。”
对方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道:“大人还是开门吧,在下有很重要的话。”
这句话一出,我立刻想起前两天沈夜诳我的时候,也是让人伪装了女皇的语气,有模有样道:“朕今夜前来有要事商议……”
我怒火中烧,我都从凤楼躲到家里了,他却还不肯放过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我是一个有修养的贵女,我也是有脾气的!我今天必须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我一定要揍他!
我知道,如果我看见他的脸,我揍不了他。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有优势的,于是我下定决心,我要在开门的瞬间,快速、干净利落地揍过去!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门,在对方猝不及防之间,一拳迎面而上。然后我就见到对方踉跄着退了几步,从台阶上直直地滚到了院子里。一个小厮赶忙上前搀扶,提着灯笼焦急道:“公子!公子可还好?”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只见一个身穿乳白色长袍,戴着纯白面具的男人瘫倒在地,被小厮艰难地搀扶起来。
他优雅从容,哪怕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却也让人觉得身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的矜持与贵气。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他站起来,轻轻地拍打了身上的泥土,然后转身看向我,微微行礼,略带歉意道:“深夜打扰,惊扰了大人,是容卿之责。”
这话让我迅速回神, 我吓得结巴,赶紧道:“不……不是。是我的责任,我以为……以为……”
我以为你是沈夜派人来玩我的……
但这句话我绝不能说。于是憋了半天,我终于只能道:“夜深露寒,公子还是先进屋里来吧。”
“不必了,”他轻轻摇头,“大人说得对,你我未婚未嫁,同处一室,的确有些不妥。”
听这话,我简直想咬舌自尽。谁叫我刚才乱说话的!然而转念一想,不对,我不能在这个公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于是我干笑了两声道:“对啊,这样太不矜持了!”
“你……”他旁边的小厮满脸愤怒,似乎要说什么,苏容卿却一把拉住了他,淡然道:“看来大人不是很喜欢在下。”
“算是吧。”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比较喜欢,呃……凤楼沈夜那种的。”
“这个,在下有所耳闻。”他音调低了些,又道,“今夜容卿前来,便就是为着这桩婚事。姻缘一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原本以为要和大人商讨很久,但既然我们都已经相看两厌,我想退婚一事,也就不必商讨了。”
“呃,你要退婚?”我有些诧异,再确认了一遍,“你要抗旨,退婚?”
“如君所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上。他的手很白,很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好像一尊精雕玉琢的美玉。我不由得看呆了些,心想若这位公子摘掉面具,不知是怎样的绝世风华。更不知其美貌相比沈夜,到底是沈夜更胜一筹,还是他更加让人赞叹。
“半月后天祭,我会入宫退婚。”他将信交给我,提醒道,“说辞便是我写的这些,还望大人牢记。”
“哦……”我点了点头,琢磨此人真是体贴。对方点了点头,便携着小厮点头就要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瞧着他悠然地走到墙边,携着小厮足尖一点,便踏出了院墙。
看得出,他的身手不错,我不由得心里寒了寒,心想还好退婚了,不然结婚后危险性更高了。
我一面想,一面又有些惋惜,如果这个人不是女皇赐婚让我娶了,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想着,我打开了信,信上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我想日后我约莫是不能打开信了。前阵子送一封信,招惹了沈夜,今夜接一封信,却迎来了故人……
那信上的笔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书信来往数年,其他不熟悉,笔迹倒是相熟的。于是我赶忙追了上去,在小巷中大唤了一声:“苏公子!”
对方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眸深如墨色,竟忍不住让人想起沈夜那双绝美的眼。
我咽了咽口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噎。
要说什么呢?
说,我喜欢你,烦请不要退婚。但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女皇的人,会不会害我,要不要与我白头偕老?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好好保护你,一生一世?
说,其实我知道你苏家三朝元老,始终是拥护君主的重臣,虽年幼时教导我,于我有恩,内心却始终是偏向帝王,只是我不知道老师的心偏了多少,而你的心,又跟着偏了多少?
说,苏公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些话在我心中百转千回,一开始炙热如岩浆,却也慢慢冷却了下来,最后化作缠绕着内心的琴弦钢针,一时竟扎得我有些痛楚。
约莫是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对方有些不耐烦,终于道:“大人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公子……”我有些苦涩,许久后,才慢慢道,“公子可否摘下面具,让在下一观容颜?”
“为何?”他声音冷了几分,明显带了警戒。我也觉得这要求唐突,赶忙道:“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在下,想看看公子。”
“为何?”他继续只是这一句,固执得仿佛是当年初见时的少年,隔着竹墙,带着冷冷的声调,询问要同他借三两银子的我道:“为何?”
我内心突然柔软下来,慢慢道:“因那年我向公子借三两银子,却始终未曾还给公子,舒城内心不安,想不日后亲自上门奉还。”
听到我这样的话,他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许久后,却是有几分惋惜道:“怎么是你……”
此时月上中天,光华落满整个大楚,他一身白衣,面戴洁白面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心跳得飞快,一时口干舌燥,竟完全没过脑子,便道:“是我,公子,你还要退婚?”
话一出,我便乱了分寸,既怕他说不退了,将他迎娶进门,卷入我舒家与女皇之间的纠葛,又怕他说退,让我徒增伤心。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抬手触碰了我的脸颊。
然后他的答案如微风一般吹过我的面颊,带着那一夜微凉的冷意。
我突然就有点想沈夜了,有时候,人吵一点,也是不错的。
苏容卿走后,我回了房间,在房中辗转难眠。
我打小在感情这个问题上有些迟钝,在上官婉清等人已经开始寻花问柳的年纪,我才开始明白男女之间有那么回事;又在上官婉清等人都开始娶夫生子的年纪,我才开始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心思。我睡不着仰望屋顶的时候,很想去问问母亲,二十岁才开始感受到初恋的烦恼,我的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了些?
我一直失眠到天明,等上朝之时已是黑了眼圈。老师在朝堂上一见我,便忍不住摇头,我虽觉得羞愧,却也忍不住暗自欣喜。
约莫实在看不下去,下朝时女皇单独将我与老师留下,认真嘱咐我:“朝廷命官不可出入青楼酒肆。”
看着女皇的脸,我思考了片刻,点头道:“谢女皇指点,明日我便去迎娶沈夜。”
“但年轻人,还是需要合理释放的!”女皇和老师立刻拦住了我,满脸温和道,“还是只在外面玩玩就好。”
——毕竟敌人还在外面。
我点了点头,没有还嘴,行礼告退。我刚一出门,便被等在外面的上官婉清一把揽了过来,她握着我的手,忙道:“瞧你这气色憔悴得……你还为成亲这事儿睡不着呢?别怕,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安排好什么?”
“相亲啊!”
一听这话,我对上官婉清的敬佩程度突然加深了,有些结巴道:“就……就我这样,谁敢来相……”
“很多人啊,”上官婉清用她手里的团扇一戳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好歹是楚都第一贵族的少家主,你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吗?”
“我对自己是很有信心,”我叹息出声,“可我对女皇权威也很有信心,敢来挑战女皇的,我觉得楚都没几个吧。”
“傻子年年有,”上官婉清掰着手指头给我数,“那些出身名门却庶出的,指望着靠这么一搏进你们家当正夫;那些小门小户正出的,其实啥都不懂,就知道你家有权有钱;那些江湖门第,根本就不怕死,讲究的就是一个感觉;那些商贾公子,算得比你我都精,知道只要你咬死了保他们,他们一定没事儿……现在你的相亲对象可多了,都给你排满了这个月。你瞅瞅……”她拿出一个本子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时间、名字,还有一些对方的基本信息,她像一个老鸨一样认真道,“最好的我都给你先排上了,按照你的口味选的,家世、长相、性格我都考虑过了……”
“婉清……”我有些迟疑地打断她,“那个,你初恋是在几岁啊?”
“初恋?”上官� �清有些疑惑地回头,“我不知道啊。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在相恋,我不确定我没记事时有没有恋过。”
她的回答让我心梗了一下,我不由得再次感叹我的晚熟。我认真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讨教,在婉清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我有些羞涩道:“那你能否告诉我,若是我喜欢上一个人,我是否该去娶他?”
“娶啊!喜欢你就上啊!”上官婉清脱口而出,然而片刻后,她忽地又反应过来,“你喜欢谁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支吾着说出苏容卿的名字。上官婉清没听清,我便又说了一遍,小心翼翼道:“苏容卿。”
“苏容卿……”上官婉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片刻后,她拉起我,一脸严肃道,“姐姐还是带你去相亲吧,至少靠谱。”
上官婉清风风火火地把我拉出了皇宫,又带我到家中梳妆打扮一番。
“舒城啊,听姐一句劝,这世上哪个男人都能喜欢,唯独陛下指派来的,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拒绝!”
上官婉清满脸愁容:“世家在她眼里太张狂了,她容不下的,瞧着吧,她先干了你们,然后就动我们,所以舒城你一定要挺住!我们都是你坚实的后盾!”
“可是……”我有些迟疑,“她送个人过来,当我的正夫,又有什么用呢?”
“用处可大了!”上官婉清手里的簪子差点捅进我的脑子,“他可以下毒,可以给女皇情报,可以让你生孩子,然后从小教育这个孩子归顺女皇,长大让这个孩子继承家业。往坏一点说,他是正君,他甚至可以让你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女皇都不需要动手,你们舒家都得完。正房无继承人,旁支就得乱来,挑拨挑拨,废一个大族是分分钟的事。还记得沈家吗?当年也算是个大族了,不就是这样没的吗……”
“你说的……还挺在理的。”
我有些迟疑,上官婉清将最后一根簪子插到我的发髻上,拉我站起来,一脸坚定道:“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为舒家考虑一下,娶个女皇的人,风险值得吗?”
我没说话,上官婉清就将我拖出房间,一面走一面道:“人我给你安排好了,在醉仙楼顶层,我用你的名号包下了,你今天去见见。世界万种风情,你还是太年轻。”
说着,她将我推上马车,扔了一幅画像在马车里,便将我塞了进去。我坐在马车里,打开画像,画像里是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衫、怀中抱着一把长剑的男人,看上去英俊潇洒,令我怦然心动。
上官婉清果然了解我,这个样子,我喜欢!
于是我突然有了底气,觉得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非找有毒的。我放下画卷,充满自信地扶了扶发簪,然后掸了掸衣服,仔细揣摩着说辞。想了一路,终于来到了醉仙楼,我直奔顶层。
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人,我文雅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亮又熟悉的声音:“请进。”
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好,但还是告诉自己,这必然是我的幻觉,接着推开了大门。然而推开大门的一瞬,我立刻屏住了呼吸。
墨绿色的长衫,高束的墨发,怀中抱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这是和画中人毫无二致的装扮,然而,那张扑满了粉的脸,和画里的人截然不同!
我愣了一秒,立刻打算关上大门,对方却赶忙上前,一只手拉住大门,另外一只手将我直接拉进房中,而后关门。沈夜将我按在墙上,握剑的手撑在我旁边,一只手满是自信地撩起他脸颊旁边垂下来的秀发,沉醉道:“城城,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江湖侠士,少年意气,我,感受到了!”
他一说话,粉就往我鼻子里钻,在他说完的瞬间,我实在没能忍住,一个喷嚏就打了过去。而他旋身一转,一只手用剑指着我,另一只手低头扶额,满脸失望地感叹道:“看来,你更喜欢过去的我,至少,过去你从不对我打喷嚏。”
说着,他将剑往旁边一扔,便朝我扑了过来,在我身边撒着娇道:“三郎好开心哦!”
“你放手……”我按着他的头,拼命把被他抱着的手抽出来,满脸痛苦道,“你滚远点,那个少侠呢?”
“少侠?”他抬起头来,有些疑惑道,“你说那个断袖吗?我已经将他带到凤楼去了。”
“断……断袖?”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处理不过来,然而沈夜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他便带着我去了凤楼。打开门一看,我便瞧见凤楼大厅中央,一个墨绿长衫的少年满脸陶醉地左拥右抱着几个少年,时不时还亲对方一口。我一时不能言语,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还好,我还有下一个相亲对象。”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熬到了第二天。第二天,不用上官婉清催促,我自己就已经打扮好了,早早地去了醉仙楼。
然而开门之后,我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沈夜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洒金小扇“唰”地打开,羞答答地看着我,娇笑道: “城城你又想我了……”
“怎么是你……”我惊得连门都忘了关。他走上前来,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将惊呆了的我拉进房间,然后将我按在座位上,替我倒了茶,漫不经心道:“对啊,今天的相亲对象是我。”
“我走错了,告辞!”听到他的话,我立刻起身,他却当即跪了下来,抱着我的大腿,抬起汪汪泪眼,泫然欲泣道:“大人,是三郎做错了什么吗?”
“做错的还挺多的……”
“对,我知道,三郎不该误伤大人!”
“不止如此……”
“对,我也知道,三郎不该欺骗大人!”
“还有……”
“对,我还知道,三郎不该败坏大人名誉!”
“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羞辱大人,不该逼迫大人,我对大人做了太多需要道歉的事情!可是!”他猛地抓住了心口的衣服,一脸痛苦道,“我这都是因为爱啊!正是因为爱情,才会让人如此迷惑不清……”
“好了,我知道了。”我有些尴尬,拉扯着他抱我大腿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安慰道,“既然你知错了,那就算了,我既往不咎,以后你安安稳稳的,别来找我麻烦。好了,我先……”
“大人!我的错太多了,我必须给你道歉!”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副马上又要跪下的样子。我吓得一个激灵,赶忙道: “我不走,你说,你说。”
于是他开始说了。
他开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男人这么多话。他似乎是把自己这辈子积攒的话都说了出来,从我们认识,到我们相识,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现实是怎样的,环境是怎样的,那天的风是怎样的,那天的云是怎样的……
他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许久后,他终于以一段话结尾:“既然上天注定让我遇见你,就让我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我们永不分离!舒城,不要犹豫,不要害怕,娶我吧!”
他说得那么真挚,那么认真。我端着茶杯,好久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说了一句:“你口才真好……”
“大人……”他又要开口。我一个激灵,终于回神,赶忙道:“那个……三……三郎,要不今天就……”
“舒大人!您千万不要拒绝我!”他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就想抽他。然而我忍住了,片刻后,我微笑着看他,一点点地抽出我的手,慢慢道:“三郎,今天就这样,我走了。”
“城……”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儿!”我微笑着咬牙,“我今天就要破例打男人了,我说真的,我会打你,打死你,活活打死!”
沈夜脸上露出了悲痛的表情,但没有再说一句。我欢欣雀跃地站了起来,连蹦带跳地离开。等走出大门,我才有机会想起来,沈夜在这里,我那相亲对象呢?
谜题很快就被解开。
刚回到家中,家仆就给我递上一封书信,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却是用骈文写成,辞藻华丽,让我看得很是费力。看了许久,我终于算是了解了对方的意思,对方大概就是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个陈世美、负心女、王八蛋,玷污了沈夜的贞操却还不负责任,不是个品行检点的世家女,像我这样的女人再有钱再有权他都不要,他千里迢迢上楚都就是被骗了,他决定回南方老家,让我别找他。
看完之后,我忍不住叹息出声,管家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我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不适合我,算了吧。”
管家满脸忧愁:“少主,你没文化没关系,不必自卑,可以学的。”
“他文化水平太高是次要问题,”我皱起眉来,“主要是太蠢了一点,能被沈夜忽悠,脑子也就我爹那水平了。”
听到我爹,管家脸上瞬间露出了明了的表情,安慰我道:“没事的,少主,婉清大人说,明天她还安排了人。”
“哪位?”
“燕庄的大公子,无论相貌、品行、才能,都是一等一的棒!”
燕庄的大公子燕桩,这个人我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燕庄正房嫡长子,行走江湖多年,为人精明能干,在众多人口中好评如潮,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我想他必然不会受到沈夜的欺骗,也不会是个断袖,哪怕是个断袖,也不会在相亲时不靠谱地掉链子。
于是我严肃地点了点头,感觉这是我仅存的希望。
当天晚上,我紧锣密鼓地叫了人来,筹划了明天的相亲日程。为了规避沈夜,我特意换了个相亲地点,派了人围在周围,严防死守,同时决定带人亲自出城,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采取了绝对保密措施,办事的都是我最信得过的手下,我想便是女皇,明天也拦不住我相亲的路。我半夜躲在被窝里,想起明天沈夜扑空的表情,就忍不住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窃笑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怀着欣喜之情,带着人去城门外迎接燕桩。
站了一会儿,旁边忽地来了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男人,我心里不由得有些警惕。但这些男人和凤楼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们虽然也是扑粉簪花,但手里提着木棍、皮鞭之类的武器,看上去很是英武。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人似乎不是我见过的凤楼之人,于是我稍微放心了一些。
再过一会儿,旁边这样的男人越来越多,天色微微泛白,城门外依稀可见挂着燕庄标志的马车远远而来。我心跳得飞快,突然有那么些紧张,不由得问旁边的侍卫:“这怎么这么多男人?”
“不知道啊。”侍卫皱着眉头,“这些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这么早带这么多人、这么多武器,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就闹了起来,这些花花男人纷纷让开,一个穿金戴银的男人就走了出来,扛着一根狼牙棒,大喊出声:“沈三郎,老子带人来了,你有没有种,现在还不见踪影?!”
“什么有种没种的,粗俗!”我左边一个水红色长衫男子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满脸不屑道,“寻芳楼也就这些货色了,打架都不知道找些好看的兵器,人本来就长得跟棒槌似的,还带个棒槌来,怕没对比看不出来啊?”
“你说谁像棒槌?”我右边一个男人立刻叫嚷起来,“以为你好看啊?瞧你脸上那粉!”
对方一回嘴,双方便叫骂起来,以我为分界线,双方人马你推我搡,我在中间故作淡定地挪移,向燕桩渐近的马车接近。
“让一让……”我和侍卫客气地推开挤我的小倌,一脸温和道,“路过,让一让,谢谢。”
“凤楼、寻芳楼群架你不知道啊?还敢来路过?!”
“现在知道了,借过,谢谢。”
“沈三郎是缩头乌龟啊,现在还不来?”
“放屁,你以为我们楼主和你们家那老公鸡一样想见就见啊?!”
“不好意思……”
“楼主来了!”
“沈三郎来了!”
“那个小浪蹄子来了!”
燕桩的马车眼见就要到城门了,人群突然激动起来。我被挤得眼冒金星,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废话别多说,你寻芳楼使的坏老子今儿个一并算了,抄家伙揍他们!”
随后人群就加速移动,旁边喊打喊杀,侍卫们拉着我往燕桩的方向拼命跑过去,而燕桩明显也被影响,马车受惊,在人群中乱奔。
旁边充斥着小倌们的叫骂声,木棒铁锅敲击之声,场面十分混乱,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清亮的大喝:“都给我放下武器,当街斗殴,成何体统!”
全场当即安静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却见燕桩站在马车之上,手中仗剑,一脸正气。阳光落在他身后,我感觉我的心都融化了。
多么美好的男子!多么正义的青年!
对,我要娶他!就是他了!
然而就是那一瞬间,一个葫芦勺从人群中猛地飞出,直直地砸在燕桩脑袋上,燕桩当场就从马车上栽了下来。沈夜站在另一辆马车上,摇着扇子骂道:“茬架呢!你没见过啊!把那马车给我推了!”
话音刚落,全场又兴奋起来,我看见阳光之下,凤楼几个壮汉冲上去,将那马车往旁边一推,就滚到了旁边。燕桩的家丁抱着昏迷不醒的燕桩,满脸惊恐。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吩咐了侍卫,大喝出声来:“保护燕公子,把这两拨人给我拉开!”
说完,我便提着剑冲向燕桩。刚冲到燕桩面前,便看见我的侍卫一个个被扔回我的旁边,我一回头,看见那个扛着狼牙棒的男人满脸愤怒地看着我道:“茬架呢!你们怎么就这么烦,瞎啊!”
我的侍卫,好歹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是两个小倌馆打群架,却将我的侍卫一个个扔了回来。我也顾不上燕桩了,转头扶着我受伤的侍卫道:“你还好吗?”
“少主……别……别管了,有高手……”
“谁是高手?!”
我有些惊恐,侍卫一指人群,开始艰难地清点:“这个……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好了。”我按下他的手,心中已然有数,“都是高手,我知道了,我先回去叫人,你坚强一……”
话还没说完,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 阳光似乎太过猛烈了一些,让我一时目眩。等我缓过神来,便发现一把长剑落在我的颈上。
“舒大人,”燕桩站在我身后,笑得有些无奈,“虽然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但也算达到了相见的目的,劳烦大人走一趟吧。”
“少……”我的侍卫顿时变了脸色,燕桩旁边的侍卫当即抽剑,剑光一闪,便刺入了我侍卫的心口,血溅了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铁锅又落到了燕桩头上,“哐”的一声,还带着余音,血便从燕桩脑袋上流了下来,同时伴随着沈夜的大吼:“都说了茬架茬架,你们就不能滚远一点吗?”听到这个声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看来,沈夜的胆识,并非只是因为他是个法盲,他脑子缺根弦,这是真的。
沈夜脑子再缺弦,却也能在看到我身边侍卫流出血之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在他喊完之后,他愣住了,紧接着,全场愣住了。片刻后,小倌们纷纷尖叫起来:“杀人了!快叫府尹大人!杀人了!!”
一面叫,他们一面飞快地跑回了城里。从跑的速度来看,他们功夫的确不错。
不一会儿,周边就没了人影,只留沈夜一个人,手里还握着把扇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得有些焦急,大喊出声:“快跑啊!”
然而他还是没动,呆呆地看着我旁边侍卫流出来的血,满脸惊恐。燕桩冷哼一声,将我点穴后交给侍卫,提着剑足尖一点,便落在了沈夜面前,冷声道:“刚才你砸了我两次。”
“没有……”沈夜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高大的燕桩,拼命摇头,“大人,这是个误会……”
“你认识舒城?”
“不认识!绝对不认识!”沈夜拒绝得非常迅速。燕桩冷笑一声,一把拎着他的衣服,便提了回来,同他的小厮一人带着一个上马,便带着我们往城外的方向跑去。
沈夜在马上号哭起来:“大人,我真的不认识舒城!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倌……呜呜呜,大人……求你放过我,大人……”
“吵死了!”提着他的侍卫猛地将一颗药塞进沈夜嘴里,沈夜惊得赶忙惊叫起来,对方冷哼一声,凶狠道,“再吵,我就让你尸骨无存!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沈夜满脸惊恐。那侍卫冷笑着说出丹药的名字:“绝命丸。”
“绝命丸?”沈夜愣了愣,随后问了句,“那岂不是很贵?”
“我们燕庄有的是钱。”侍卫鄙视地看了一眼沈夜,冷声道,“要不是主子要留你的命,也不给你吃这么金贵的东西。”
“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杀我?”沈夜小心翼翼地询问,在那侍卫开口之前,燕桩冷冷地出声:“闭嘴。”
侍卫立刻不再说话,满脸歉意。沈夜看了看两人脸色,也不再说话,反而抬头看我,满脸委屈,好像是为我受的这番折腾。
当然……我也觉着,这番折腾和我有那么些关系。
两人骑马带我们奔波了一路,随后便将我们带到了一间农舍,然后给我们俩换上衣服,接着强逼着我们吃下了两粒奇怪的药丸,用布蒙住了我们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后,沈夜约是害怕,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忽地就扑到了我的边上来,死死地抱住了我。
他在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他的害怕,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他们现在不杀我们,就不会杀我们了。”
说完,我便觉得有人来拉扯我们俩。沈夜哇哇大叫,死活不肯放手,也不知他是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旁边的人就是分不开我们两个。燕桩不由得着急了,怒道:“人马上来了,别同这个贱人闹,一起装棺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将我抬了起来,沈夜死死地抱着我,也就跟着被一同抬起来,然后我们俩被放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紧接着听到了重重的盖棺声。
我猜测我们是被放进了一口棺材里,棺材空间极其狭小,我和他两个人只能侧着身子躺在一起,我动不了,他又没什么武功,两个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不一会儿我便觉得昏昏欲睡。
在我临睡之际,我感觉他轻轻抱住了我,温和道:“舒城,你怕不怕?”
我没说话,他又道:“你别怕,我在。”
我不由得有些好笑,觉得这里更该害怕的,是他才对。
我一路睡了很久,等醒来的时候,听棺外人们的口音,似乎已经过了华州地界。过了华州,再过两天就可以出大楚,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想要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醒了?”然而奇怪的是,沈夜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躺在棺材边上,尽量给我留出更大空间,让我更舒服一些。这样细小的动作让我察觉,心里面突然就觉得这个人也算是不错的。
“我们现在到华州了,已经过了九天了。
“他们这药很奇怪,吃了就不醒,中间他给咱们一天喂一次饭,我现在很饿,你呢?
“好吧,你也不能说话。”
他似乎有些遗憾:“我一直醒着,感觉有些寂寞啊!”
他叽叽咕咕地说话,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明明能动能说话,为何不挣扎叫喊引官府人士注意呢?
然而想想我也明白了,他没有武功,贸然出声,要是没能引来官府的人,便该做刀下鬼了。借着漏进来的一点光线,我转着眼珠看他,连日赶路,他憔悴了很多,脸上的厚粉早已不见了踪影,露出他原本面貌,美如宝玉,让人心生怜惜。
或许是这样动人的容姿让我心里有些偏向,我不由得有些愧疚,觉得这事儿毕竟是因我而起,却要他跟着受罪,也是一种不公平。似乎是看懂了我的目光,他笑了笑,摇头道:“这是我们俩的事,毕竟是我砸了他的脑袋,就是不知道他把我留着和你在一起,是在做什么盘算。”
这事我也想知道。可我说不出话,他就躺在我旁边,时不时地说说话。
后面两日我都是醒着的,可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而对方每日只给我们喂食一次,这样的煎熬让我分外痛苦。他也知道我难受,常常在晚上他们休息时替我活动一下手脚,减轻一点我的痛苦。
两日后,这拨人终于出了大楚的地界,刚刚出去,他们就将我们从棺材里放了出来。他们终于解开了我的穴道,但我身上仍旧没什么力气,加上两日都没吃饭,更觉得虚弱,几乎站不住。他们看着憔悴的我和沈夜,给了我们两个馒头。燕桩将我和沈夜用绳子绑在马边上,随后同我解释道:“马不够用,后面的路你们自己走。”
“果然是穷苦人家出身,”沈夜在旁边冷笑出声,满是讥讽道,“来绑人,马都没带够。”
“是啊,”燕桩也冷笑起来,“我们是穷苦人家,劳烦这位大公子将就一下了。”
说完,燕桩便带着人翻身上马,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用鞭子猛地抽了马一下,马开始向前狂奔,我被马拽得生疼,却不得不跟着马一起跑。跑了没有多久,我便觉得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了下去,被马拖行着往前,肉和泥土摩擦起来,我几乎闻到了血腥气。就在这时候,沈夜忽地一把拉住了我,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往背上一扔,背着我跟着马跑了起来。
旁边全是嘲讽之声,骑马的那些侍卫们吹起了哨子,夸赞道:“好,这小子体力不错!小子,好好背着,要是人掉下来了,你的头也就别要了!”
说完,燕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猛地又抽了马一下,马便带着我们拼命往前跑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打小开始,我身边男人的风格就非常泾渭分明。要么就是白少棠那样,一看就是要去边关沙场,举手投足都是大将风范;要么就是像我爹那样,柔弱、娇贵,甚至有些愚蠢。
我本来以为沈夜是我爹那样的男人,穿金戴银,抹着胭脂水粉,将女人当成一生的期盼,一辈子也就指望女人给的那点疼爱。受不得苦,沾不得累,便就是做饭被水烫一下,都要找女人吹吹。可此时此刻,当我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喘息声,感受着他几次踉跄却仍在奋力奔跑的步伐,我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任何一个人都未曾给过我,除了此时此刻的沈夜。
他背着我跑了好一段路,一开始大家还在调笑,不久后也忍不住沉默下来。我感觉自己恢复得差不多,提示他我已经没事了,他却只是笑笑。燕桩听着我们的对话,也总算有了点人性,将马吆喝着停下来,歇了一段路后,终于才慢慢地走。
我们走了半天的路程,便入了一个小镇,镇中有人接应我们。燕桩换好了马匹粮食,立刻便开始赶路,似乎一刻钟都歇息不得。
我揣摩着他们的用意,沈夜却似乎毫不在意,慢慢悠悠地走着,他们给啥他吃啥,晚上睡得倍儿香。除了不能洗澡让他倍加苦恼以外,好几天来他似乎也没什么担忧的。
走了十天,我们终于停了下来。我说不清这是来了哪里,它不像一个城镇,却有着密密麻麻许多的小木屋,一座挨着一座, 落在一片密林之中。这密林里的树都高得让人仰视,看上去每一棵似乎都有百来年的岁数,遮天蔽日,只有阳光隐隐约约斑驳地落下来。村子外围是一片浓密的绿色气体,进来之前燕桩给了我们一人一方手帕,手帕里也不知是沾着什么药水,他让我们死死地捂住鼻子,便押着我们进了浓雾。而后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机关,让我们紧跟着他的步子,又爬又跳地进去。等躲开了浓雾和各种机关,这个全是小木屋的小村庄便映入我们的眼帘。
我从未来过这样原始的地方,站在原地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村子里似乎没什么人,燕桩让侍卫拉扯着我们,自己走上前,忽地大喝了一声,发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音调。片刻后,远处也传来了同样的音调,而后我便觉得树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似乎有什么正快速向我们奔跑过来。我忽地就有些害怕,沈夜站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我的手,皱眉盯着那些颤动的树。而后忽地听到一声大喝,一堆人就从树上跳了下来。
那些人脸上绘着繁杂的花纹,身上却没穿衣服,仅用一些树叶、兽皮遮挡着身体的关键部位。他们手里的武器格外锋利,丝毫不像是他们能制造的产物。燕桩上前同他们交谈,叽里呱啦也不知是说些什么,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从树上跳下来,他们每个人跳下来,便看向我们,目光冷淡,看得人不寒而栗。
许久之后,再没人从树上跳下来,一直同燕桩说话的那个人对燕桩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了我。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用来包裹关键部位的是蓝鸟的羽毛制成的一条小裙子,看上去比其他人的小裙子要靓丽得多。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他的小裙子上,似乎是看的时间太长了一些,沈夜忍不住扯了扯我:“别看了,那东西我也有。”
“你……你无耻!”我回过神来,不由得红了脸。沈夜满脸嫌弃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知道这人为什么穿的是鸟的羽毛吗?因为他们这个族群把鸟等同于你看的那个,所以首领就穿鸟毛做的裙子,而且那个越不行,越需要鸟毛来装饰,他们觉得可能有增强的作用。啧啧,简直变态。”
“这个……这个是首领?”
“很明显,”沈夜点点头,“这鸟人是首领。”说着,他也低头看向对方的裙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这么多鸟毛,该多小啊……”
“你,说够了吗?”似乎是再也忍不下沈夜,对方终于开口,虽然表情淡淡的,但我看见他捏着标枪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
听到他说楚语,我和沈夜当场吓了一跳。沈夜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慢慢道:“您……您会说楚语啊……真是学识广博……”
对方没回话,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转头看向了我。他向我伸出手,生硬地道:“你,血契。”
“什么?”我愣了愣。他冷笑了一声,转头指着沈夜,继续道:“他,天祭。
“你们,统统,去死!”他抬起手,往脖子上比了比,在看见我惊恐的表情后,他似乎觉得很是高兴,放声大笑起来,而后他转头同众人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几个人上前来,将我和沈夜一起拉扯到村子后面,那里有一个土盖,两人将土盖打开,我们便看到了一个深入地下的楼梯,这些士兵们用长矛指着我们,赶着我们下去。我有些害怕,沈夜却不在意,径直走上前去,等他下去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便转头看我,向我伸出手,温和道:“别怕,跟我走。”
他好几天没有梳洗,脸脏得像花猫一样,衣服也破破烂烂。然而他站在那阴暗之处,手执着洒金小扇向我伸手,却莫名有了一种贵公子的风范。我忽地就没了什么恐惧之心,赶忙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拉着我一路走到地下深处,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各种刑具俱全的地牢。那些士兵跟上来,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牢房,然后用长矛指着我们俩。沈夜看了看我,从容地走了进去。见我们合作,士兵们很是满意,笑着点了头,上了锁,然后回了地上,盖上了上面的土盖。
土盖盖上以后,这个暗牢里就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我摸索着找到了草堆堆起来的床,在墙角蹲下,沈夜也跟着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边。这个牢房背后似乎是一条暗河,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我从未亲近过自然,不由得有些害怕,便寻思着和他说话:“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常人,你不害怕吗?”
“有点害怕吧,”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可看到你这么害怕,我就不害怕了。”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毕竟是凤楼的头儿,保护人是我的习惯。”
“你……”我一时不太习惯他这种语言风格,“你这个样子,我不太习惯……”
“人嘛,”他玩弄着手里的洒金小扇,音调里有些倦意,“总有这样那样的身份,这样那样的面孔,什么环境,就是什么人。舒城,你看你平时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的,现在不也跟个小猫儿一样吗?”说着,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覆在我头顶,连身后那条不知名的暗河也变得可爱起来。我在暗夜里静静地盯着他模糊的轮廓,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沈夜,”我说,“如果你一直这样,其实我娶你做个侍君也是可以的。”
他覆盖在我头顶上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苦笑起来: “如果你能活着走出去。”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去的话,应该就不会娶你了。”
“所以,你现在是觉得自己不会活着走出去,是吗?”
“是吧。”我叹息出声,盯着他手里被他扔上去,掉下来接住,再扔上去,再掉下来接住的扇子,“我大概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所以我想,我大概是不能活着走出去的。”
“他们是想做什么?”
我没回他。他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你可能能活着,可我……大概是不行的。”
“为什么?”
我继续没有回话,他想了想,似乎猜出些什么来:“是有关血契的?”
我还是不说话。他不再摆弄他的扇子,我也就没什么可以看的,干脆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开始想一些过去还未完成的事,想拉扯出一些来说道说道,给这安静得可怕的暗牢增加点人气。
然而想了半天,我发现自己人生无甚遗憾,约莫是太过顺利,也就显得分外苍白。唯一一抹亮色,好像也只是那竹林小屋中的少年,躲在那竹墙之后,冷冷地说的那一句:“为何?”
“苏容卿……”我忍不住念出他的名字。沈夜转头来看我,询问出声:“你说谁?”
“沈夜,你是否喜欢过� ��个人?”我睁开眼睛,眼里浮现出苏容卿拒绝我那晚的背影。素白的长衫,清冷的月色,还有他说的那句:“舒城,保重。”
“我喜欢一个人,我却未曾对他人说起,也不曾论及。
“我差一点就可以娶他,就差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