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所料,不惊不喜。
楼上的人下来,一袭素淡的长衣而立,脚步顿在了阶梯上。不过一秒,清冷的眼波泛起淡淡的涟漪。
季骅站起了身,对着她笑。笑容,有如认识多年的朋友。“新年快乐,桐桐。”熟稔而自然的语气,不隔阂,不生疏。
宋井桐下了楼,她选择站在慕筠左手边,刚好隔开了一人。“新年好。”多少,感叹于这个世界的微妙。
慕筠和老太太在两人之间扫荡,一下恍然。老太太开怀,省事了许多的松弛。“原来你们认识了?那太好了,免去介绍了。”老太太得意地冲慕筠抛眼色,熊熊而起的强烈求知,问道,“你两怎么认识的,跟奶奶讲讲?哎,季骅你也是,怎么没跟奶奶提起?”
季骅简之又简地将两人的认识稍提起,老太太更是惊叹,她拉过慕筠的手。此番动作,似是做了无数遍。
“好在我把孩子叫来了不是,要不然不知道他们认识呢。你说吧,有时候这缘分真的很奇妙,我们两个认识了有近四十年,现在我们两的后辈也都认识,等他们到我们这个年纪更了不得,少说有个六十年。再下下下辈,一直将我们的情谊延续下去,那可不得了了。”
老太太说话婉转了一回,总算没有一张口把所有企盼说出,只是用前一辈友谊延续拉近距离。
慕筠被这番话带得喟叹。眼前的人长得俊俏,说话举止儒意,因季骅拒绝前来的不快一扫而尽。“是啊,难得可贵。”她对季骅说道,“如果不嫌弃,欢迎经常来玩。”
宋井桐客气地站在旁边,一张脸上始终如一的莫加变化。他向她方向看去,才回答道,“不嫌弃。”
街道热闹非凡,张贴的红色对联、灯笼将整条古老的街点缀得一片喜气,沉甸甸焕发着古韵的街道注入了新的活力。
季骅和宋井桐走在这条街上,并肩而行。熙攘的人群,彼此的说话声不是异常响亮,却能够听见。季骅将她拥到左手边,以克制有力的方式默默护着她,避免遭到人群的碰撞。
她走着,听着他讲话,不曾留意他暖心而刻意为之的举动。
一路,皆是如此。
季骅不曾提,他说道,“这么说来,经常一个人待在钢琴架前练琴,不爱跟人交流,不喜欢讲话的那个小女生是你?”
她抬眸,继而点头。“嗯,在琴房练过一段时间的琴,后来奶奶给我请了专人指导就没再去了。”解释完后,宋井桐开口问,“你怎么知道?也去过那里?”记忆之中,没有与他重合的面孔。不,是因为后来的她不喜与人交谈,留在她记忆中的人屈指可数。
季骅微微颔首,走路的节奏尽可能的与她一致。“我小时候是在奶奶家里长大的,她上课的时候有事没事抓我去练习,美曰其名‘陶冶情操’,其实她的那点小心思,谁都懂。一来二往去多了,那里的人自然都记住了。我说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眼熟,原来是真的见过。”
宋井桐上扬的嘴角缓缓向下,季骅自知他是引起了不痛快的回忆,抱歉地说,“对不起,第一次见面时给你造成那么严重的困扰。”
“没关系,不必道歉。刚才我走神了,你继续说。”她怀有心事,并无怪罪或者因他重提的第一次见面之事不快。那次的照片,虽是他预谋之事,却早已释怀。
季骅紧张的心稍许放松,他尝试说她感兴趣的话题。“那么,准确来说,‘第一次’算不上第一次。”他坦然地面对这个话题,又问她,“那你想知道,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了什么话么?”
宋井桐在大脑里搜索良久,不仅找不到有关他的任何记忆,连一张小男生的面孔不曾出现。恍然间,她不惊觉地怀疑自己他是在骗她。不过,自己不记得,不代表不存在。对他,至少是信任的,且他没必要在此捏造。
她配合地问,“不记得了,我说了些什么?”
预料之中的回答。他不失望,也不难过。
记忆,拉成长久斑驳的光影。那是一个夏天,炎热且透着清凉的微风,阳光炽热,但金黄得灿烂。于他,却是了无新奇的季节,烦闷得枯燥。
钢琴键音断续不完整,重重复复的几个音阶听得人焦躁。他忍着脾气,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之下,将一首曲子完整地演绎。琴音结束,掌声如雷,他高傲地扬起下巴,在心里默想:切,那么简单的谱子都不会,足以证明你们是有多蠢。别浪费钱学了,赶紧回家去吧。
如约完整地演奏了一首曲子,管束的李奶奶无计又必须守信,他如愿地暂且脱离束缚。
也是突然的无意,他撞见了她,那一个总是在练琴,不爱说话,安静地待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他本是可以如常一样掉头就走,这一次,脚步居然魔怔了。他站在窗口,离弦之音脱出。
耳朵饱受摧残,她弹得比那些人都要糟糕,乌鸦般怪异的声音。
世间都有特定的场景,趴在窗外听琴的一定是爱着琴的贫苦女孩,琴房练琴的一定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王子。琴音一响,迷了女孩心智,从此恩怨情仇在此结缘。
故事的结尾,没走那条道路。站在窗外的不是灰姑娘,亦不是王子,是一个顽劣的孩子。他放肆地嘲笑,笑声之中琴音戛止。
他走进去,一身小礼服,“弹得真烂,要我是你,我都不好意思碰这琴。”
静如波的眼无神地落到他身上,不出一秒移开。她合上琴谱,走出这琴房。身后叫囔声,被无视的恼怒,前面行走的人置之不理,旁若无人。因无视怒火勃然,一把上前抓住了人,“喂,我在跟你说话,别人没说完就走,你有没有礼貌?”反咬一口的典范!
那双冰冷的手不慌不乱地抽离。“嗯。”只一字,余下他傻眼。
不存在言辞激凛的怒骂,不存在拳脚相向的打斗,不符合所有人认知的剧情,简单的一个字将一切终结。所以,不怪后来彼此没有仇大漠深地狠狠记恨对方,两人没有因此像电视剧般相爱相杀,是因为,如此转变的剧情,真的激荡不起任何火花。
后来,荥川的城市不再有值得怀念的人,不再有值得驻留的风景。很深的夜,他又一次失眠。窗外漆黑的夜色,他再一次想起那个画面,他问自己,为什么记不住的记忆,在见到她之后,通通云涌?
很长的日子,他得出了结论。
面对她的问题,季骅回答道,“也许你自己都不相信,从头到尾,你就只说了个‘嗯’字。”他揶揄,又谅解的神色,“我发现,那就是你的性格,而你这性格好像从来没变过。”
宋井桐算是默认地不辩驳。性格的转换,非一朝一夕而成。别人没有经历过的,又怎么会懂。但,她无需与他人诉说。“所以,不管第一次见面或者再一次的第一次见面,说起来是以你的不友好开始。”她的话,仅是玩笑。
季骅承认,顺着她话下,“那么,宋小姐愿意给我道歉的机会么?”
她避而言之,一带而过,“好了,收到你的道歉了。”怕不明白,又补充道,“一笔勾销了。”
他坚决的态度,好似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知道你大度不计较,但是不行,怎么能一笔勾销?你不计较,可我心里边过意不去,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以么?”季骅诚恳不掺任何私意,完全像是出于事情始末,他需要一个仪式感的回音。
此回音,是一顿饭,宋井桐给了他。
时间过得格外的快,眨眼这个热闹的年要过去了。回程的东西比来时多了一倍,塞得车后备箱严严实实。程向阳来时的两箱果蔬,至今未过半,可人已走。慕筠朝车挥手,附在耳旁,“暮春向阳,南岭桐开。好好记着,奶奶送你的话。”
出墙的栀子树下泪眼婆娑的人,好似昨天之景,只是,今日之境比昨日多了一抹浓重。
怀里的萤火感觉到了离愁,顽劣的它安静得出奇,窝在她怀里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害怕别离,害怕落泪,不愿回头,可她忍不住回头,蹒跚的身影越远越小了。不知,还有几番如此的场景,但愿,不会到了尽头。
昨晚的交谈,历历在目。慕筠怀抱的踏实,手间感触。她唯一一次直面多年的恐惧,在慕筠面前问她这个问题。“奶奶,我始终不明白,爷爷那么恨爸爸,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原谅了他?”
慕筠不答,反问于她,“那又是什么原因,囡囡肯在爷爷和奶奶面前开口叫你爸爸?”慕筠帮她将顺滑的秀发聚到一处,“很简单的道理,你爷爷他再恨不得杀了你爸爸,你妈妈也回不来了。一个离开了的人,不会痛苦了,活着的人才会痛,而你爷爷不能在一个遍体鳞伤的大活人身上撒盐。”
“人的大智慧,在于舍得,在于放下。”话里,有话,绕回了第一天时的话题。
萤火舔了舔她手背,占据在座位中间的是宋惜日伸过来摸萤火毛发的手,萤火不高兴地避着往她怀里钻。见状,父女两相视而笑。
她搂紧了萤火,其实,带走萤火,是她给慕筠的回复。坦荡,她学会了,所以,毋需担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