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谢韵然交会。
谢韵然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突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他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谢韵然与狄上诺——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刺眼的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全部剁成肉酱。
连城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狄上诺扼在谢韵然咽喉的手,却是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谢韵然扼紧。
谢韵然笑了,此时此刻他只剩谢韵然这唯一的筹码——失去镇定,便已是输了一半。
“连城,别来无恙。”狄上诺笑得温文尔雅。
“纳兹公子,久违。”连城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纳兹,停留在谢韵然脸上。
强敌近在眼前,他却只望向谢韵然,目光深邃淡定,对狄上诺连眼角也未抬上一下,全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城的轻藐,越发激得狄上诺掌心汗出,指尖发颤。
他冷哼,捏起谢韵然下巴,向连城笑道:“连将军且看,我带了谁来见你?”
连城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连将军莫非不认得人了?”狄上诺连声冷笑。
谢韵然咬了唇,定定望向连城,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
时隔这么久,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
此刻,他会如何看自己,当自己是夫人,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谢韵然与连城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狄上诺。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谢韵然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连城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连将军!”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连城抬手制止。
连城的目光幽深,却令谢韵然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谢韵然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谢韵然。
“你想怎样。”连城淡淡开口,听在谢韵然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狄上诺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狄上诺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谢韵然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狄上诺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连城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狄上诺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谢韵然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连城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刺金蟠龙大氅迎风翻飞。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狄上诺横刀将谢韵然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纳兹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谢韵然回眸,与连城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狄上诺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纳兹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荻上诺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荻上诺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连城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荻上诺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谢韵然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连城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谢韵然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谢韵然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昔日自己独自熬过那些长夜颜儿,身边的人都不懂自己,都帮不了自己。
今日谢韵然被纳兹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连城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谢韵然,眼睁睁看谢韵然沉入深渊。
谢韵然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谢韵然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那个虬髯汉刚要开口,荻上诺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荻上诺脸色凝重异常,“连城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谢韵然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谢韵然们会走这条水路。”荻上诺冷冷一笑。
谢韵然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荻上诺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谢韵然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谢韵然被荻上诺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谢韵然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谢韵然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谢韵然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荻上诺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谢韵然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谢韵然真要被荻上诺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谢韵然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荻上诺俯身在谢韵然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谢韵然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谢韵然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谢韵然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谢韵然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荻上诺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荻上诺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荻上诺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谢韵然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荻上诺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谢韵然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荻上诺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谢韵然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连城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荻上诺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连城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