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之事, 他没有参与,教嬴政难得惊讶。
平素这个孩子是最粘着他的, 别的儿女对他, 要么恭敬,要么惧怕,只有胡亥在身边时, 他才觉得, 他不是一个皇帝,只是一位父亲。
今次泰山封禅,多则月余少则半月, 胡亥竟未请求一同前去, 实在令他不解了。
赵高:“总觉得十八公子这次醒来, 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长大了。”
嬴政微微皱眉,摆手制止了他的话,“好了。不必再说。他不去, 便不去了。”他沉思了下,吩咐道,“咸阳之事, 暂交扶苏处理。”
从前也是这般, 此次依旧。
赵高虽对扶苏心有不满,但也无法去改变他的决定。跟随皇帝多年,他非常明白,去质疑他已经决定的决定,一定下场惨淡。
统一六合, 身居权位多年的陛下,心中根本容不得任何质疑。
他看似喜爱胡亥,到谁又能说,他不喜欢扶苏呢?
只不过一个父与子,另一个则是帝王与世子的感情罢了。
“有公子扶苏为陛下解忧,陛下也可以安枕了。”
嬴政却并未应下赵高的话,冷声道,“他还是太优柔寡断了。”
他似乎是对扶苏不满了。
可赵高心里却是一沉。果然……陛下虽未明言,却还是将扶苏视为下一任继承人了。太优柔寡断?若是扶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子,陛下又何必担心他的性格是优柔寡断还是其他。何位需刚毅果决,岂非就是帝王之位?
嬴政站在高高,看着面前雕龙飞凤的金色皇座,这天下至尊之位,目光深沉。
“陛下,天下百姓无不称赞公子扶苏仁爱温厚,乃国之幸也。陛下有何须为此担忧。”
仁爱温厚,岂非就是优柔寡断。
他此言,显然有意勾起嬴政的不喜之心。
嬴政转过身来,对他的话没有表示任何态度,“李斯人在何处?”
“李丞相,郑国大人正在商定封禅细宜。”
“召二人进殿。”他站在高高的帝位上,发布施令。
一声声庄严肃穆的传唤远去。
……
姜晨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后,开始去了解周围。
相对于他所了解的历史上的秦朝,胡亥的记忆中有些许不同。
不过也许只是时间的流转而致使了历史时间的相对失真。毕竟,很多时候,没有一个真正的秦国子民可以生存,生存到历史流传的最后。
致使编纂的历史,只能靠一代代口口相传,流传,最终而成。
他所经历过的世界中,不乏度过秦朝这一辉煌的时代的。但每一个世界对事件的时期记载,都不免疏漏和不同。
不是亲身经历之人,又怎能记着时代的细微之变。人若蜉蝣,以百年之身,记千年之事,又怎能事事精确。
即便是活过千年万年,又能对于这份记忆,做些什么呢?去改头换面的经历着所谓的时代,最终于己……
哼。
姜晨面无表情,站在石桌前。蝴蝶落在粉色的桃树枝头,翅膀微动,然后停滞。似乎在静默的望着那静立的少年。他不过十二岁,容色烂漫,任人提不起警戒之心,带笑的凤眼看起来有些妖魅,但神色却是稳重冷静无比,全无任何面貌上的柔弱之气。少年穿着一身深青色锦云纹的深衣,腰间挂着一枚白色锦羽玉佩。
雨水从伸出处凉亭的桃花枝头滴落,落入流水,微微滴答一声清响。
游鱼微惊,四散开来。
他的指尖落在石桌之上,轻轻抚过,一片冰凉。很显然,若是正史,目前这种立式桌椅,还不该出现。
即便是王公贵族之家,新奇之物颇多,但王宫之中,大约也不会有人接受跪垫以外之物。
历史要事,与他许多不同的记忆,倒是大致符合。
今六国已灭,秦皇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之事已提上正轨。近日是因泰山封禅之事,是以丞相李斯才从书库离开,赵高抽出时间“考校”少公子胡亥秦律,程邈尚在西苑继续对小篆隶书攻坚克难。
只是,少公子胡亥前些日子伤寒,病重晕倒,正好躲过了赵高这位外师功课之事。
公子将闾跑过来,见他坐在树下发呆,问,“十八,父皇去看你了?”
姜晨看着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应答。
对于这样的待遇,将闾早已习惯了。除却大哥扶苏和十八弟弟胡亥,父皇根本连其他孩子的姓名都不记得。因此胡亥偶尔会高傲一头也十分正常。胡亥为人怪癖,何况他跟着那个阴沉沉的赵中车府令学习,脾气难以捉摸。
只是秦宫的儿女,对于他们的父皇,经韬纬略的千古一帝,畏惧之余,无一不爱戴崇敬。因此听闻胡亥病重,父皇前往探望时,个个羡慕不已。将闾正好是其中一个,也正好看到了胡亥而已。
可见即便一年中只有四次帝王来考问他们功课时,他们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即便父皇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众皇子对他的崇拜,还是分毫不减。
将闾道,“身体如何?”
姜晨答,“已无大碍。”
“嗯。今日见你痊愈。我等便也心安了。过几日你能来上课,夫子一定会很开心。”
“胡亥必到。”
将闾:“今日长乐坊起大乐,可要去么?”
“……”姜晨微有迟疑,继而道,“兄长一起吗?”
将闾被他一看,心头一暖,“自然。”
胡亥不像父皇面貌有棱有角,生的很具有攻击性。他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一双眼睛似弯非弯,总是含着笑意,瞳色疏淡,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看向人时,天真之色尽显。他虽不像是大哥那般轩然温柔,行立章法君子之风,却另有一番可爱之处。否则,父皇也不会如此喜爱他了。
因此将闾似乎,也忘记了,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的胡亥,此次竟应他之邀一同出宫……一对上胡亥天真烂漫的笑眼,竟将可疑抛却的一干二净,统统归之于稚子心性。
“嗯。走。”姜晨站起身。
将闾十分自来熟的牵起他的手,非常开心道,“好吧。随六哥走吧。”
姜晨眉尖微蹙,也未抗拒。若他一人独自出宫,只怕宫人跟随阻碍,更令人厌烦。
公子扶苏加冠,奉命与蒙恬将军镇守北地抵抗匈奴已有六年了。如今重归皇城咸阳,正是因封禅之事,暂代国政。
想必嬴政也有考校扶苏之意。
将闾对他的乖巧表示非常开心。秦国不立后,诸子无嫡庶之分。当初父皇分派内外之师,已当众讲明,秦唯才是用。此意便是说,众皇子皆有继位之选,只是要择才而用罢了。虽说如此,秦国厌恶权术倾轧,父皇也言明,若有人手足相残,阴谋相害,祸乱宫帷,他必不会全其体面,定然分尸以谢天下。
这多年以来,秦宫之中,扶苏之才无出其右,跟随外师蒙恬六年,屡立战功。众皇子大多持赞叹佩服之思。虽有人不服,但扶苏的优秀天下尽知,因此也只能忠君之事了。
父皇虽还未明立太子,但公子扶苏谦恭体让,德行兼备,显然已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众人心知肚明,将闾想来都是随遇而安,对于何人继位,并未有多大的意见。总归会是他的兄弟,说他随遇而安也好,说他不求进取也罢,他实在不是一个醉心权位之人。
眼看着父皇为这泱泱秦国,操劳至此,扶苏所想,乃是为父皇分忧解难,而将闾,体谅父皇之心也有,不过实言,父皇前车之鉴,操劳国事,操劳至此,那并非将闾所愿。
咸阳宫巍巍绵延百里,自高大的石阶而下,远望去便是层层叠叠,飞檐勾角,亭台楼阁,艳阳之下,青白石板的地面泛着刺目白光。仅正殿之前的青石广场,便有数百步之宽,正道两侧立着巨石路引,其上雕龙刻凤,精致无比。穿着黑色甲胄的侍从,手持仪仗,面容整肃,即便烈日炎炎,也依旧恪尽职守。
仅入目之景,已足可令任何人豪气万千。
自然,其中不能包括姜晨。
将闾牵着他匆匆而下,对周围视而不见,完全是生于斯长于斯习惯了。父皇喜好不多,琼楼玉宇算得一个,每败一国,即画宫殿建筑图,留存咸阳,着人仿建。且不论已经建成多年的咸阳宫,即使现今正建的宫殿,便有楚华阳宫魏凤吴宫两座。城外骊山山麓…正建的,是一座独立于咸阳宫的行宫,名为阿房。父皇打算,建成之后,接上重楼甬道,连接两地。
诸物在建,竣工遥遥无期,现下所言,为之过早。
咸阳最为出名的二市,一为王公贵族泛舟游乐之处,名长乐坊。另为六国入秦之商旅所营,尚商坊,平素也是繁华异常,不比长乐坊差之毫厘。
姜晨对于六国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倒很有兴趣,只是目前跟随将闾前来,作为秦王室子,公子将闾不会前往尚商坊罢了。若是姜晨独自离开,恐怕这位六公子,就要忍不住满城搜罗了。
姜晨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两人一路行来,并未带上侍从,看着倒真像是两个出门游玩的普通贵公子了。将闾见他一直看着对面,顺着目光看去,看到一个糖人摊,随手拔了一支,递给姜晨,猝不及防间,却被姜晨一手拨开,将闾正要气愤。姜晨反手一拉,将闾整个人趔趄了下,那破旧的糖人摊倒落下来,带着滚烫的糖水。
事有突变,他的神态却无变动,平静无比。但即便是那一副天生的笑脸,也挡不住此刻眸中肃杀。
正如姜晨曾经所经历的那样,无论他是各种身份,都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想要他这条性命。只可惜,除非姜晨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做到。
伪作糖人师傅的刺客推开摊铺之时,再不作佝偻之像,袖间寒光一闪。
姜晨拖着的将闾惊怔之余,此刻终于反应过来,遇到刺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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