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咸阳宫。
“公子前几日受了风寒,现下烧的严重, 恐怕不能随中车令大人前去学习律法。”
高大宽阔华丽无比的宫殿之中, 侍从恭恭敬敬对一个身形魁梧容貌俊朗的男子说了这样一句。
姜晨睁开眼时,喉咙一片干涩,卜一见到明光, 忍不住遮了遮眼睛, 便发现自己的手重新变小了。
他对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会,脑海中的记忆断断续续闪现出来。
猛然听到耳边一句,“公子, 醒了?”
一张脸出现在姜晨眼前。
姜晨躺在床帏之间, 放下手, “何事?”
这份记忆里有此人存在,目前,他是最为接近公子胡亥的一个人。
他是内侍, 即后世所谓宦官。
因着上一世刘喜之故,目前姜晨对于这类人,印象称不上太好。
赵高。因精通律法, 文采风流, 书法轩朗,得秦皇喜爱,今任中车府令一职,特旨授幼子胡亥律法。
目前,他便是过来找胡亥来, 明修律法暗地玩乐……
只可惜,如今床上躺着的十二岁少年,已不是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公子胡亥了。
赵高眼中显出些许讶异,显然不能料到,胡亥面对他,竟也有如此字眼清晰之时。平素这位排行十八的公子一副沉醉玩乐的天真模样,连说话,都是大着舌头。只有面对他的父皇之时,胡亥才会乖觉,表现得规矩一些。
姜晨突然觉得,如今情景,与上一世竟无比相似。
他自始至终并无朱天照的记忆,但常常也听人说过,朱天照也算是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
赵高恭恭敬敬道,“公子两日未曾现身,臣担忧公子身体,前来探望。”
姜晨忍不住咳了咳,不用铜镜也能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已经烧的厉害了。他沙哑着声音,用着与之前胡亥别无二致的语气强硬道,“不必了。我病了,不想见你。”
赵高:……
果然还是那个烦躁起来就非常直白脑筋不会转弯的胡亥。
“是,公子。”他敛了衣袖,缓缓退离宫殿。
姜晨只觉得神志迷糊,头脑一片发热,睁大了眼睛,却只见到面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一阵阵的犯晕。
床边侍候的内侍见得如此,大叫道,“来人!来人!快喊御医,公子又晕了!”
再次向来,额头重新覆了快湿润冰冷的手帕,姜晨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这一次,比上一次醒来见到的人,更多。
……他瞬间清醒了些。
能看到了。
果然不是梦境么?
穿着玄色游龙纹路的长襟深衣,已年近四十,却还依旧保养的如同年轻人一般的男子走来,站在床前,威严的声音此刻也只是冷淡的唤了一句,“胡亥。”
姜晨微微皱眉,渐渐看清了他的面貌,“父皇。”他下意识随着记忆的惯性应答了一句。
“醒了?”嬴政问他。
“醒了。”
“醒了就好。”如今手握天下至尊的权利的始皇帝说了一声,走出了殿门。
扶苏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满是孺慕和崇敬,深深拱手一拜,“恭送父皇。”
殿中围绕着的侍从们,一个个也跟随着退了出去。
姜晨一时未反应过来。流转多世,头一次体会到了反应慢一拍的怪异感觉。
公子扶苏。
他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月牙色深衣,长发规规矩矩的用玉簪束起,看着仁和儒雅,充满了书卷之气。容貌生的与走出去的嬴政简直如出一辙。
小版始皇走到床边,微微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一点烫。”
姜晨下意识就想避开,只是这具身体手脚无力,连动弹都觉得非常费力。
落在扶苏眼里,倒觉得有趣。自从胡亥跟随赵高学习律法之后,对他这个大哥可是越来越疏远。这一次病了,倒让扶苏想起来五六年前,胡亥还小的时候,老是跟随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即使父皇严令不能打扰大哥学习也赶不开的时候。
他忍不住伸手,将他额头的湿巾摆正了些,眉眼温和道,“方才你还未醒,父皇已下令准你休假三日。赵高近日不会来授你秦律了。”
“……”
姜晨微微皱着眉,撇过脸去。
扶苏却也不恼。胡亥五六岁时,他们还常在一起游戏,但那时胡亥年纪尚小,大约也不记得了。之后他开始向父皇学习处理政务,胡亥则跟随赵高学习律法,他们偶尔见面,也只是随口一问。六年都未曾相处了,胡亥又常跟着与他敌对的赵高,耳濡目染,若是这个弟弟表现得温顺,才不合常理。
“父皇重法,赵高对于秦律精通,很得父皇喜爱。父皇要你跟随他学习,也说明对你身为看重。十八,莫要辜负父皇的期望。”
“……”
说出此话的是公子扶苏,这让姜晨难免觉得好笑。若他知道,真正的胡亥未来将联合赵高篡改遗诏赐死兄长扶苏,继位四年便断送大秦江山,不知他还想不想要胡亥好好学习赵高。
见他眼神迷离,一直不应声,扶苏剑眉微蹙,转头道,“太医,过来再看看!他还好吗?”
眼见着一群太医又被他召了过来,黑压压绕着床围了一圈,姜晨终于咬字清晰开口了,“我很好。”
因为长时间的昏睡而失水,此刻他的声音有些破碎。
扶苏听出了他的异样,吩咐侍女端来药和清水,递给他。
“喝吧。喝了就不会生病了。”
姜晨对于这种哄骗无知幼儿,即便是原本的胡亥都不会相信的话毫不感冒。不过他还是接了药碗喝了。他是医者,对这具身体的情况非常清楚。
若照旧高烧不退,他很可能还没活过几日就要重新踏入轮回了。
扶苏见此,心情大好,收了药碗递给侍女,“我走了。若有时间,会过来看看十八。”
姜晨面无表情,“……”
对于这种难缠的人物,他实在避之不及。
以他如今身份,大概也不可能像上一世一样,随随便便离开咸阳,游走四方。但他实在,不想在同一处长留。
当你长留许久,就会渐渐习惯。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当不习惯之时,就会让人觉得如此痛苦。
姜晨看着高大空无的宫殿,良久,沉默无言。
又要,重新开始了吗?
人生就是如此轮转,反反复复。说它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一世一世的重复,有何意义?
大约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让人以一种方式长久的生存。也许也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了。
但有些时候,没有意义的永生,其实并不得人喜爱。
许多事情,只是他当时一念,一念起,便付诸行动。若问有何目的,大约是出于兴味。他也许是想看看,他能做到些什么,他能改变这什么。
总之,他绝不会是一个束手待毙之人。
他的风寒终于在此时渐渐消退了。
是夜,风雨。
大殿中的烛火明明灭灭,照出人脸,却显得如此幽暗。
正值春末。风雨以后,便是灿阳。
如此光明,仿佛让所有黑暗无所遁形。
姜晨移了跪垫正坐在殿门前高大的桃树下,晒着阳光。侍从陆永告诉他,从他发烧至今,林林总总已睡过十日了。即便是正常人,在屋中躺上十日,恐怕难免得上些奇奇怪怪的病了。
至于说现在去学习骑射扎马步拉弓练剑……事实上高烧过后这具身体连蹦蹦跳跳的力气都没有几分。
这种无力感。
就像是重病缠身,明明有很多才干,却只能在病床上连正常的踏出一步都很困难,看着其他生命鲜活的生存,自己等待消亡却束手无策。
姜晨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桃树下水池边的游鱼之上,不再去试图想起从前之事。
扶苏果然又来了。
“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可见定会否极泰来。想必再休养几日,你就可以康复了。”他犹豫了一下,才问,“父皇拟定泰山封禅之事,胡亥,你可要一同前去?”若是父皇离京前去封禅,那赵高自然会跟随而去,至于自己必然要留守京城任监国之职位……
姜晨倒想回一句,不想待在皇宫。只是想到具体情况,他觉得还是不去了。
凡是祭拜天地之类的事,走到哪里,他都不太提得起兴趣。
“不必了。”
史载,始皇无比迷信,为人严谨残酷,若是不查被他怀疑,神明示意还好,怕他认定是恶鬼上身,到时摧毁这具躯体。
扶苏:……
这与胡亥惯常喜欢游乐的性子简直不太符合。
“你当真不愿去?”
姜晨微微仰脸看着他,竟觉得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些许开心。他难得犹豫了下,转口道,“封禅毕竟是千古大事。我觉得,能去观赏一二也十分不错。”
“……”
“赵高也会跟随父皇。”
姜晨答,“是吗?那当真更好了。”
看来胡亥已对赵高此人深信不疑了。可扶苏总觉得,赵高目色阴寒,暗藏狼子野心,不像是卫国之人。
父亲对此人,亦然宠爱有加。
这可如何是好?
只可惜如今蒙氏父子二人都远在北郡,修筑长城,抵御北胡,不便相商。
“胡亥,赵高此人,不可信。你在他身边,定要小心为上。”
“……”
“兄长忘了,赵高乃是父皇宠信之人。你如此言谈,莫不怕父皇知道,降罪于你。”
扶苏略一扬眉,“你信他?或信我?”
他如此问了,姜晨眉眼象征性的一弯,听着恳切实则敷衍地回了一句,“自是与兄长亲厚。”
信任?
当真是件奢侈之物。
多少人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明白,所谓信任的背后,永远避免不了背叛。
无论是有心抑或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