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紧不慢中慢慢地流逝而去, 矣姀垂眸看了一眼杯底剩下来的薄薄一层茶水, 觉得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她微微一笑, 低头道, “多谢霍尚功的款待, 属下还有事情要处理, 先告退了。”
正欲站起来, 手背却是被人轻轻按住,“矣司制且慢。”
矣姀适时止住脚步, 回头轻声问道,“霍尚功还有什么吩咐?”
霍如歆叹了一声, “若是时间不赶, 你陪我说说话吧。有些话, 我放在心里也好久了, 只是却从来找不到人说。你若是愿意听,不妨就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儿?”
似乎是怕矣姀推脱,她又补充了一句,“事务总是处理不完的。你虽然任职司制, 但是事必躬亲这样也不大好, 不妨恰当地放手, 让那些宫人去做一做,也好锻炼锻炼她们的能力,以后处理起事情来你也可以轻松一些。”
霍如歆把话说到了这样的程度,矣姀纵是有离去的念头,但是也只能把念头压下来了。
她坐回原位, 脸上露出招牌般的浅浅一笑,柔和地道,“霍尚功不妨直言。”
霍如歆闻言松了眉头,但是须臾之后,脸上又浮上了几分纠结。
看着坐在对面等她直言容颜姣好的女子,她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是把手腕收回去袖子后,才舒缓地吐出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句话来,“矣姀,你可知道,那些将士很快便就要返回国都了?”
矣姀……
矣姀一愣,霍尚功这是在称呼她的名字。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霍尚功已经很久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了……至少,在她成为司制后,霍尚功是再也没有直呼她的名字了。
如今霍尚功突然这样称呼她,是为了拉近与她已经有些渐远的关系?
还有,霍尚功话语里提到的将士卸甲归田一事,想来她其实要说的人,是闫大哥……
是闫大哥要回来了的意思吧。
只是,她突然提起这些,是因为别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心里对闫大哥依旧留有情意,所以才会对闫大哥要回来的消息如此的动情?
可是,那年她不是要和闫大哥断情吗?
如今摆出这样的模样,是因为……难忘旧情?
心中刹那间掠过几番思量,矣姀心里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
尽管心里起伏不定,但是她的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表现,只是神情自若地笑着把话接了下来,用一种平和的声音说道,“这个消息我也是不久前才听到,说是胡人这一次是真的要投降了,我们大昭的将士们,即将凯旋。”
“是啊……”霍如歆低头一叹,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惆怅,“也不知道他……”
古来征战,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矣姀知道霍如歆心里的担忧,心头突然间掠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愣了愣,最终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安慰她,“闫大哥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霍如歆抿了抿唇,神色却是有些勉强,“但愿如此吧。”
她最近不知道为何总是出现心悸的情况。
有的时候,夜半里还会从梦中惊醒,只因为她在梦中看到,看到闫敬被胡人斩杀于马下,喷薄而出的颜色会使她的整个梦境都变成惨烈的血色,然后她会尖叫着从梦中醒过来……
霍如歆喝了一口茶压惊,然后勉强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赵大人也在翡凉城?”
矣姀点了点头,“是。”
翡凉城是处于大昭和北际两国交接处的一座城,大昭的军队在此驻扎,守卫着边境。
矣姀第一次听到这个城的名字,是在三年前,那时候司制房要为边关戍边将士们赶制御寒的冬衣,她们连夜缝好的棉衣都最后都被送到了那座名为翡凉的城。
“你们也是青梅竹马,想来你的心情应该也和一样,会时刻地为那个人担忧吧?”霍如歆几分感叹。
矣姀想要否认,但是最终还是什么什么话都没说。
她会为赵徽聿担忧吗?
矣姀在心里问自己。
问题的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不会。
赵徽聿去翡凉城的这三年,她很少会想起他。
不但如此,她也很少会想起那些已经属于过去的事情,甚至是上辈子里的事情也不曾过多地回忆。
她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当下,放在了所有她需要做,需要谋划的事情上。
没有任何人可以当她的靠山,那么,她要在宫里活下去,就必须要往上爬……
要往上爬,除了要有运气,还要有实力。
这几年来,她每天都要打醒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精力本就有限,能够把当天那些问题解决掉已属不易,回到房间里,她累得基本是倒头就睡,别说是去想这些于她无益的事情,就连是她自己事情,她也没有额外的精力和时间去想……
“希望他们都能够平安归来吧。”霍如歆抿了抿唇,“其实这些年来,我有的时候会动摇,三年前,我做的那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矣姀轻声问道,“霍尚功何出此言?”
霍如歆低着头,“我拒绝了他,可是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他去翡凉,我为他牵肠挂肚,夜不能寐,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若是我当初答应他,也许,他便不会跑去翡凉冒险,生死不定……”
矣姀沉默须臾,缓缓地问,“霍司制,那若是此番闫大哥能够平安归来,你会愿意和他重归于好吗?”
“愿意。”霍如歆的回答很迅速。
“我愿意。”她再次强调。
矣姀终于展开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一起期待闫大哥的平安归来吧。”
“嗯。”霍如歆也跟着笑了笑,“赵大人也会平安归来的。”
矣姀一怔,轻微地点了点头。
从尚功阁里出来,矣姀回到司事阁已经是一刻钟后。
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看着摊在案头上的文书,顺手拿过来一本,摊开,看了几行之后又合上。
……有些看不进去。
赵大人,赵徽聿……
他会平安归来的吧。
虽然他与她之间应该是再无可能,按理说,无论他如何,也与她无关。
所以……
……可是,私心里,她还是希望他可以平安归来。
战死沙场这样的死法,还真的不太适合他……
他是文官,即便要死而后而也应该是在庙堂之上,而不是在……
矣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她好像……想得有些过多了。
虽然说,这三年来,赵徽聿应该都是呆在翡凉城的,可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在千绣布庄所在的那一条街道上,她看到了他。
堆满积雪的长街上,赵徽聿骑着一匹黑马,身上是浓重的墨色,披风猎猎,风尘仆仆,似乎是快马加鞭从翡凉城里赶回来的。
洁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无暇顾及,只在目光锁定她的瞬间,眼眸中似乎是有惊喜掠过,下一刻,他扬鞭策马至她的身前……
本以为会就此路过,她正要往旁边躲闪,却不曾想过被他顺手一捞,她眼前的景物顿时来了一个大大的颠倒……
她吓得惊呼出声,却在慌乱中抬眸看到他硬朗的轮廓……
两年不见,他的模样有了些变化。
肤色只是黑了些许,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变得……锋利起来。
以前看起来像书生,温和润泽,无害。
现在看起来像儒将,能提笔,也能挥剑,眉宇之间有隐隐的冷冽……
两人之间两年未有音讯,她从来没有想过,再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自打被他捞上来之后,便被他置于身前,不但要与他面对面,就连腰间被他的手臂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她试过挣扎,只是她一挣扎,赵徽聿便会把她抱得越紧……
矣姀本能排斥这样的与他过近的距离。
她不肯妥协,后来却是几乎要把自己连累得摔下马匹。
赵徽聿顾忌着她,也逐渐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来看到她停止闹腾,他又是一路扬鞭,待骏马载着二人跑过了稍长的一段路程,然后才在某一处银装素裹的地方停了下来。
边关的将士少有人能够在特殊时期里返家。
赵徽聿会突然出现在国都城,想来是立了功,有了这么的一次返家看望爹娘的机会……
既然他回来是要看他的爹娘的,那他应该直接回去他在须阳坊的家,可是,刚才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是明目张胆地把直接她捞上马匹带走……
“你……你的君子之道呢?”矣姀惊慌未定,但是马匹停下来后,她很快便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微抬起头去瞪赵徽聿。
赵徽聿垂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矣姀想要说话,却看到他身姿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赵徽聿伸手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矣姀于是再次受到了小小的惊吓。
“你……赵徽聿!”
连续两番突然的折腾,矣姀到底是被吓了吓,再次说话的时候,气势已去了大半。
虽然话语简短,意在责骂,但是听起来却不过像是女儿家的嗔怒。
赵徽聿看着她又惊又气的模样,笑了笑,许久之后才懒懒地应了声,“嗯,我在。”
矣姀:“……”
这伸手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矣姀顿觉无力。
她伸手推开赵徽聿,从他的怀抱里转出来后,站到一旁冷静地看着他,道,“我要回去。”
赵徽聿还是笑,“好。骑我的马回去?”
“不,我自己……”矣姀边说边往四周看,须臾之后,想要跺脚,“你,你……你这是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她有些气恼。
四周的风景看上去很陌生,她完全没有头绪她这是身处何方。
看来只能是让赵徽聿带她回去了……
矣姀抿唇,看着站在她对面不远处身姿挺拔的男子,她的声音软了一些,“既然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难道你不应该把我带回去?”
其实她心里还有些恼意,只是现在有求于人,她也不好用上很不好的语气……
“应该。”赵徽聿点头,眼眸温柔,“我稍后会带你回去的。”
矣姀留意到赵徽聿说的句子中的某个字眼,便有些警惕起来,“稍后?为什么不是现在?”
他想要做什么?
赵徽聿朝她走近,低头看她,嘴角一抹浅浅的笑意,“矣姀,许久不见,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矣姀:“……”
矣姀躲避着他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尴尬道,“你回来是为了看你爹娘的,看我是本末倒置……你就不能不本末倒置么?”
“并没有本末倒置。”他一边说话,一边离她更近了点,“看你也是我要做的正经事之一。”
矣姀:“……”
她其实……不想要成为他的正经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