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隶在马车上昏睡了足足三日才有初醒的迹象。
费了极大的力气, 睁开眼睛的瞬间, 他看到凌胥睁大的眼睛,其在反应过来后又猛地在他身旁跪下, 膝盖用力过猛地触及车厢地板时发出不小的声音,“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魏知隶只看了一眼车厢里的摆设,心里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看凌胥,逐渐清明的视线落在车窗外,许久以后, 嗓子一动,发出的声音低沉且沙哑,“现在何处?”
“回大人, 已经到了青州。”
青州?
看来他已经昏睡了好几天……
“说一下事情经过。”
男人的声音太过平静, 凌胥小心地抬头窥看魏知隶的神色, 但见其脸色极其苍白,眸色却极其地漆黑曜沉,他心中一惊,猛地低下头去。
想起魏知隶说要听事情经过,他连忙毫无保留地说道, “夫人……在大人吃的桃花羹里提前加入了木槿花花瓣。此花有催眠的作用, 大人因此昏睡过去后, 属下……属下负责把大人送上马车,返还国都城。”
魏知隶从小榻上勉力地坐起来,凌胥往后退了退, 一脸严肃地道,“大人,我们已经在青州,你即便现在要回去,夫人也已经不在绡州了。”
“我知道。”
取过一旁的茶盏,魏知隶低头喝了几口茶水,待手脚有了些力气后,他才垂首看凌胥,面容淡淡,“可有派人跟着?”
“暗卫一直跟随着。”
魏知隶朝凌胥伸手,“交出来。”
凌胥从袖中把暗卫带回来的纸条消息递上去,“三日只得一条。”
魏知隶把纸卷展开,看完上面的寥寥几字,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微勾起,“她只能是去岁云山了。派多一些人继续跟着保护她。”
“是。”
“以后有关于她的消息,两天回传一次。”
“这……”
凌胥心想这也太浪费人力物力时,忽然感觉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你有异议?”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其中蕴着的威压丝毫不减。
凌胥连忙应下,“是。”
看着指尖的字条,男人眉眼间的冷厉渐退,一抹温柔正慢慢地浮现,“她到了岁云山以后,消息改为一天回传一次。”
“……是。”
见魏知隶心情平稳,凌胥忐忑地发问,“大人,你……不回绡州了?”
他本来还以为魏知隶在醒过来以后会立即吩咐马车往回走的,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这样下令,凌胥放心地放下心头大石的同时又多了几分疑惑。
本以为会得到一个简单的答案,但凌胥等了好一会儿,在他几乎以为魏知隶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男人不带任何的情绪的声音响起,“是时候回去了。”
是时候回去了。
是时候回去……国都城了?
凌胥有些不解。
明明之前在绡州的时候,魏知隶还是一副不紧不慢,仿佛国都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的样子,为什么现在在马车里,他却脸色一脸凝重地道“是时候回去了。”?
难道先前表现出来的逍遥休闲是假的?
所以才顺水推舟地喝下了桃花羹,再顺理成章在马车上醒过来……
凌胥惊诧地看向魏知隶,熟料对方也正好在看他,黑黑的眸子里似是有暗流涌动,他连忙低下头去,“大人有何吩咐?”
凌胥照旧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男人悠悠的声音,“你现在即刻派人回绡州,替我取那幅采桑子图回来。”
“……是。”
马车在铺着青石板的官道上急速往国都城所在的方向奔驰而去,车轮辗转过地面,留下浅淡的印痕。
马蹄声声声清脆,鸣蝉声声声相催。
曾是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如今却是流云不与行人赶,挂在天边一路幽。
——
看着载着凌胥与魏知隶的马车消失在巷道的拐角后,矣姀回看身后的那处庭院,即便此刻院中的夏蝉依旧叫闹得厉害,但她竟然莫名感觉到这庭院里好像多了几分不知道从哪里弥漫出来的空落。
矣姀回到屋子后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听到王大婶在门外唤她,她抬头看过去,浅浅一笑后问道,“怎么了?”
王大婶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晚膳已经做好了。夫人这是……要出远门?”
矣姀点头。
“什么时候起行?”
矣姀顿了顿,“现在。”
王大婶不敢置信,“现在?天很快要黑了!”
矣姀颔首,“我知道。”
“要不还是明天再出门?那样会比较稳妥些。”
矣姀笑着婉拒王大婶的好意,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矣姀去意坚决,王大婶不好再过多劝说,她站在门外看了矣姀一会儿,然后才叹了一口气又默默地走开。
等把所有要带走的东西全都收拾好,矣姀看着那小小的包袱,心里还是会有几分的不真切感。她伸手掐了自己的小臂一下,待那钝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她抿了抿唇,终是轻轻地笑了出来。
是真的……
真的可以去岁云山了。
她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到达的地方,现在终于可以不必仓忙不必躲藏地逐渐向其靠近。
矣姀提着小包袱转身往屋外走去,走了两步,路过铜镜时她对镜察看发现她此刻的衣着打扮并不适宜出门,顿了一下,她折转回去打算重新换一套合适的衣裳。
换衣的时候她发现她的腰际居然系着一只精巧的承露囊。
她将之取下察看,发现这个承露囊并不属于她,但它既能被悬挂在她的腰间,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个承露囊是魏知隶给她系上的。
矣姀把承露囊打开,发现被藏在里面的只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展开纸张一看,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还有它们所需的用量,在信纸的末端,还附有煎药的方法……
看字迹,这应该是魏知隶亲手所书。
看内容,大概可以猜测得到,这应该是她平日里必须服用的汤药。
承露囊是魏知隶给她的,这药方也是他写给她的。
矣姀忽然想起,那时候他曾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她没有听得太清楚。
如今看来,他当时或许便是在交代这一件事情?
所以……
魏知隶是知道她要离开,所以才送了她承露囊?
还是说……
他本来就打算要回去国都城,所以才顺水推舟地喝了她煮的桃花羹,在陷入昏睡之际,知道醒来以后以后再看不到她,又知道她孤身一人出行,离不得药,所以把装着药方的承露囊系在她的腰上?
魏知隶曾经向往成为医者。
如果直到如今他也依旧对草木抱有了解,如果他知道他喝的那碗桃花羹里掺有木槿花花瓣,如果他知道她所有的小动作,但依旧选择配合她……
以矣姀对他的了解,这应该可以理解为,魏知隶在无法兼顾国都城与她之后,他择了前者弃了她。
矣姀换好衣裳后,那道药方被她放进了包袱里,而那个精美的承露囊则被她留在了屋子里。
从屏风后走出来,矣姀径直来到书桌前。
桌面上放置着几个卷筒,矣姀精准地从中拿起自己想要的那一个,拔开筒盖然后把里面的画倾倒出来。
大片苍绿的桑树林,橘黄的夕光,弯腰挎篮摘桑果的女子,手执团扇为女子遮阳的男子……画面中蕴藏着随处可见的温柔,满得似要从边边角角里溢出来。
矣姀拿着画卷走到灯盏旁边,在把灯芯点亮以后,她抓住那幅画往火苗上放,但在火苗舔舐上画纸的一刹那,她又猛地把画收了回来。
矣姀急急地检查画卷,画中被火苗碰着的地方,多了一道焦黄色,但因画中为夕景,那道焦黄色又恰好落在艳丽一片的天空上,像极了天边的火烧云,看起来与画面居然难得的融洽。
矣姀凝看画面须臾,到底是把画收回卷筒之中。
吹熄灯盏,将卷筒留在书桌之上,矣姀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
眨眼睛夏去秋来。
究墨园里的白果树在被秋风吹了好一阵子以后,绿色的叶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金黄。
魏知隶负手立在小窗前,想起矣姀曾经问他白果树为何会在一夜间黄了头,他正要回答,却看见矣姀已经自行畅想到了些什么,兀自地点了点头,然后似是对他所说又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应该是天气忽然冷了,叶子就变色了……不过昨晚的风这么大,被吹了那么久,也难免会‘慌’了头罢。”
“大人,岁云山的消息。”
回忆被打断,魏知隶回过身来,伸手接过凌胥递给他的小卷筒。
自矣姀到达岁云山以后,这样的小卷筒他每日都会收到一个,只是,卷筒里的消息因为国都城与岁云山之间的距离,始终存在着延迟。
小卷筒里装载的,是发生在矣姀身上的半个月以前的事情。
凌胥静立在一旁,等待魏知隶把信读完。
从绡州回来以后,在外人看来,魏知隶一如从前,只是……
凌胥想,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魏知隶发呆的时间明显多了。
发呆的时候,他的脸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表情,或笑或无奈,或皱眉或想念……
他有时会喃喃自语,但到最后往往是以一声叹息收尾。
他开始动笔画画。
以前他只有在极有兴致的时候才会画上那么的一张,现在却是几乎每隔两三天便要画一次。画中人栩栩如生,他深深凝望,眼神眷恋,仿佛那令他思之欲狂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看采桑子图和阅读来自岁云山的消息时,他的神色是一天之中最最温柔的。
哪怕前一刻阴沉满面,在看到采桑子图和卷筒里的消息时,他的眼神都会刻意被放慢放轻放柔放暖,仿佛是怕惊吓到什么一般。
……
从游思中回过神来,料想着魏知隶此刻应该已经把信看完,但他没有开口吩咐什么,想来信中的内容应该不错。
凌胥如此想着,正要无声地退出书房时,前方忽然传来卷筒落地的声音,凌胥觉得奇怪,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被眼前所见惊得睁大眼睛,“大人!”
魏知隶的手抖得很厉害,他死死地盯着手上那薄薄的纸页,脸色苍白,眼神惊恐且慌张。过了须臾,他试图平复心绪,用更冷静的目光地去阅读手中的那封信,但他只看到开头的那几个字,心口处骤然泛起的刺痛已让他觉得呼吸困难。
信上的字,字字如针,直刺心口。
他心如刀割,恍然间觉得顿失天地,陷入一片虚无的混沌。
“大人!”
凌胥满目担忧,他从未见过魏知隶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想要上前搀扶魏知隶,但魏知隶躲开他的手,在往旁边趔趄一下后,他用右手攀着小窗才算勉强稳住身子。
信纸在魏知隶颤抖的手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但这点微弱的声音很快便被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所掩盖……
魏知隶定定地看向他左手上被捏得几乎要折裂的信纸,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此刻要做什么。
是了……
他要去岁云山。
她怎能抛下他独自去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要去把她带回来……
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凌胥,”魏知隶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他竭力镇定,但他依旧无法掩饰他声音中带着的隐隐的颤抖,“备马,我要去岁云山!”
“可……”
魏知隶的眸光在瞬间里凌厉如刀,“快去!”
凌胥一顿,低头冒死进谏,“大人,半个月后便是考核之日,你若是现在去岁云山便无法参加考核。”
魏知隶绕开凌胥直接大步朝屋外走去,凌胥要拦,被他用手推到一边。
凌胥锲而不舍,“大人,此次考核三年一度,何其重要?你怎能在这个关头里去岁云山?”
魏知隶不耐,“滚开!”
“大人……”
“闭嘴!”
阻拦间信纸掉落在地,魏知隶脚步微微一滞,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走去。
凌胥把信纸捡起。
纸上只得寥寥十几字,用词平淡,但已足以令他在刹那眉目惊张:
生息蛊无用,夫人已逝,请大人速至岁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