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 巫渺如期而至。
在见他与魏知隶没说几句客套话, 眸光一遇到她便直接提出要为她诊脉时，矣姀愣了愣, 心跳骤然间变快。
在她的印象里，巫渺行事一向不紧不慢，少有这么急切的时候。
难道她的病……
诊脉过程中，气氛莫名地压抑。
矣姀盯着那几根搭在她脉门处漂亮又干净的手指，心想巫渺的手和魏知隶的手看起来挺像的。两者都是一样的修长好看，若有不同之处便在于巫渺的手指是暖的, 而魏知隶的手指，有的时候会带着微微的凉意。
正想着，巫渺移开手指, 声音温和地问她, “魏夫人, 你意识到你的五觉正在减退吗？”
矣姀怔住。
她的五觉……正在减退么？
原来不止是视觉会减退，最近味觉和嗅觉的减退征兆也不是她的错觉……
矣姀极力回神，镇定地点了点头。
巫渺皱眉，“五觉包含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就之前的病例看来，当四觉出现问题, 则药石罔效。按照时间推算, 夫人现在应该正处于味觉和嗅觉相继出现减退情况的时期……”
矣姀又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 不知魏夫人是否已经做出了选择？”
矣姀再次坚定地点头，“有劳巫大夫。”
巫渺有些意外地看向魏知隶，对方一言不发, 只盯着矣姀看，眼眸黑黑的，暗沉得很。
他想了想，对矣姀道，“实不相瞒，以生息蛊治病的方法风险非常，又兼之其失传已久，我虽然找到方法，但还不确定是否完整有效。此种方法，不到最后的时刻，在下并不建议采用。”
“巫大夫言四觉失则药石罔效，我正在失三觉，距离最后的时刻已经不远矣。”
巫渺一怔，随后道，“魏夫人这般坦然已对，令我意外。”
矣姀笑了笑，不欲多言。
“取生息蛊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魏夫人可以在绡州好好地静养身子。记得不要过度劳累，保持心情愉悦，按时服药。”巫渺说完站起来，“在下还要去拜访一位好友，先行告辞了。”
虽然巫渺的告辞来得有些猝不及防，但矣姀还是很快就回神，“多谢巫大夫，巫大夫慢走。”
巫渺点头要走，被魏知隶拦住，“巫渺，我有话要与你说。”
巫渺并不意外，“好。”
眼见两人去了别处交谈，矣姀看向坐在一旁一直不说话存在感不强的白术，“白术，你在发呆？”
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圆圆的脸，蹙着眉头思索的模样看上去还怪可爱的。
不过，这样的年纪不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么？
白术何以这样愁眉苦脸的？
白术的眼珠子转了转，“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矣姀点头，“你说。”
白术凝着眉头，疑惑更深，“为什么……明知危险还是要去尝试呢？留在魏大人身边开开心心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不好么？我近来随公子辗转多地，看到很多重病之人在最后的时刻里都会选择留在家人身边过完最后的日子，公子也是这般规劝那些病人的，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我怕死又固执吧。”矣姀神情颇淡地反问，“溺水之人即便抓着稻草也仍然想要求生。试问如果生病之人是你，有一线生机之时，你难道不想活着？”
白术嘟了嘟嘴，“生息蛊愈疾一法已经失传许久，这意味着一旦采用，风险极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和直接赴死大概也差不多。”
“……”
矣姀失笑，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白术原来是个嘴刀子……
“不过有公子在，想来还是可以有几分成功的可能的，但……唉，只是我在想，如此方式你都愿意接受，我原以为你是不怕死的你却说你怕死……”
“我真的怕死……”矣姀兀自点了点头，“不过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以平常心待之，它也不过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我坚持要尝试，不单是怕我因顺从消亡而死得毫无意义，还怕我因放弃求生而活得生不如死。”
她用词太重，吓得白术睁大眼睛看她。
矣姀平静地道，“巫大夫不是说这种病会令人失去五觉么？若五觉尽失，人活着还有何种生趣？视之无能，听之无声，食之无味，嗅之无香，触之无感，人不为人，鬼不似鬼。若真的要过这样的日子，恐怕要比生不如死还要生不如死。”
“成败相生，因果相循。不用生息蛊，你还可以活几个月，若要用生息蛊，你就只剩下这最后的一个月了。一个月后，或生或死，谁都难以预料。”
“一个月……也足够了。想要过的日子都过过了，若果天意如此，顺从天意也无妨，反正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矣姀笑了笑，忽然道，“生息蛊是不是只能在一定时期之前使用才有效？譬如说，如果病人只剩下两个月的寿命，使用生息蛊没用，但病人若还有三个月以上的寿命，使用生息蛊还是有作用的。”
白术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怎么猜的？”
“巫大夫方才说，不到最后时刻，不建议使用。现在他既然已经把这个方法提出来，想来我已经差不多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他让我在绡州静养一个月多，屈指一算，我的寿命大概只剩下……四个月，最多四个月。”
白术一脸惊奇。
“对吗？”矣姀笑眯眯地问了句。
白术点了点头。
矣姀嗯了一声站起来，极其淡定地道，“既然时间不多，那我先去把那一幅画画完。”
白术：“……”
——
回到屋子，看着那张还没有完成的画作，矣姀托着腮帮子盯着画上的空白处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想好要在上面画些什么。
心思既已落定，从提笔到收笔，眨眼间又一个时辰过去。
随着一声气息长舒，矣姀放下手里的笔，转手捂住自己酸涩的脖子。
画纸上，桑树林间的空白已经被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所填补，女子手挽竹篮弯腰采摘桑果，男子手执团扇俯身为其遮阳，夕光柔和，他们的影子落在林间，斑驳交叠在一起，画面透着几分难得的温柔。
矣姀凝视画面许久，待上面的印迹完全干透，她才小心地把画卷卷起收入卷筒之中。
走出屋子，矣姀看到王大婶拿着一柄竹勺，弯着腰正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她走过去，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看到王大婶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回过身子来笑着看她，“夫人在找大人？”
矣姀迟疑一下，点头，“巫大夫走了吗？”
王大婶点头，“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大人现在在哪里？”
这么多天以来，魏知隶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几乎是只要她不是在低头作画或者睡觉，其他的任何时刻里，只要她是睁着眼睛的，她就能随时随地地见到他。
如今她在屋子里画了几乎两个时辰的画，魏知隶一直都没有出现，她心里竟然……有点不太习惯。
“大人应该是在院子外，我刚刚好像看到他走出去了。”
“那我去看看。”
矣姀慢悠悠地走到院门处，因院门是虚掩着的，她看到魏知隶和凌胥面对面地站着，凌胥神色激动地说着什么，矣姀听了一会儿，很快便转身回到院子里。
王大婶惊诧地看着她，“夫人没在外面看到大人吗？”
“看到了。”矣姀笑了笑，“不过大人和凌胥在说话，我不好打扰。”
“这样……”王大婶忽然神色一变，她急忙忙地放下手中的竹勺，“小厨里还煮着乌雌酉羹，我得去看看了。”
矣姀跟着王大婶去了小厨房，一进门，她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王大婶蹲在炉灶前，细细看了看酉羹的颜色，然后把柴火分散。回头看到矣姀，她很是惊讶，“夫人你怎么跟着进来了？小厨里烟尘大，小心弄脏了你这身漂亮的襦裙。”
“不碍事的。”矣姀往四周看了看，“晚膳都准备好了？”
“是，都准备好了。”
“哦。”矣姀笑了笑，脸上掠过点点遗憾，“那我先出去了。”
“夫人慢走。”
矣姀从小厨里出来，正好看到魏知隶从院子外推门而入，两人目光一对上，魏知隶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夫人去了小厨？”
矣姀嗯了一声，“本想着帮忙的，但王大婶已经把晚膳都做好了。”
魏知隶笑了，“夫人怎么忽然想下厨了？”
“心血来潮啊……”
魏知隶拉着矣姀往屋子里走，“夫人，明天我想吃夫人做的小天酥，天花毕罗，仙人脔，百岁羹……”
男人一脸期待，矣姀却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我不会。”
魏知隶叹了一口气，似假又似真。
矣姀：“……”
“如果你明天还想吃，你告诉我做法，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魏知隶眼睛一亮，“当真？”
矣姀清咳一声，“当真。不过我不擅长这些，你不要抱过高的期望。”
魏知隶把矣姀的手抓得更紧了些，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