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胥等人连夜出城, 在追上那队商队后, 发现他们要找的人早已不在车队中,虽然有些失望和意外, 但这点偏差并不会妨碍他们执行任务,想到矣姀所要到达的终点,凌胥轻叹一声,挥手让侍卫们继续沿着官道和水路继续往前追寻。
矣姀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除非她故意躲起来,否则,他们终将会在路上相见。
矣姀和刘言随着商队走了半天, 最后依计划在有渡口的地方改坐行船,他们并未有直接坐船去岁云山的打算,故而在行船至拂州时, 他们又改为用马车前行。
拂州, 氺州, 湄州,青州,絮州,淩州……
几番更替前行的路线和工具,或坐马车或行船, 他们的前行一直很顺利, 顺利得让矣姀有几分的如恍在梦。这般的风平浪静, 本应庆幸她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国都城里离开的第六日,矣姀和刘言顺利到达绡州。按照他们目前的前行进度看来,如果此后能一直这般顺利下去, 他们大概将会在二十日后到达木双城。
岁云山在木双城以东,被曾经的燕国皇族视为神山,如今燕国不复,但岁云山依旧被百姓们敬仰着。在他们的心里,山为神山,医为神医,一草一木,似乎都要比别的地方更具灵性。
矣姀垂首看手中的地图,食指在绡州处点了点,定住,五指张开舒展,她的中指不偏不倚地落在岁云山的标记处。
很短的距离,不过一拃,但在实地里却需要走上很多天才能跨越手指在这纸上的轻易一张。
矣姀盯着自己的手,看久了,思绪在不知不觉中飘远,但她又分明什么都没想到,脑海里只有一大片的空白,茫然得犹如雪后蓬松柔软的地面。
刘言走过来,神情严肃,“矣姑娘,我们是否要在绡州停留两日?”
矣姀把地图收好,“怎么了?”
“我看你这几日咳得厉害,你又不肯去看大夫,只顾着赶路,我怕你身子撑不住。”
“没事,我这样的病,一般大夫看不了的,看了也不过是浪费时间,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可是……”
“就这样吧。”
“……好。”
矣姀和刘言在绡州停留一夜,期间刘言虽然极力劝阻,但最终还是无法撼动矣姀的决心。他连声叹气,每次望向矣姀都是欲言又止,矣姀知他是好意,但又不愿意改变主意,只好每次都移开视线,当做没看见。
纵如此,矣姀在第二日还是没能如愿启程。
原因有二。一方面,她的眼睛忽然又看不到了,另一方面,连着多日疲劳奔波,她的身子终是支撑不住,在下榻客栈的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热。
这一次,矣姀没能阻拦刘言去为她找大夫。
陷入黑暗之中,身子忽冷忽热的她根本就无暇再想其他的事情。
她只能隐隐察觉刘言请来大夫为她诊治,后来他扶着她低头喝了几口药,再后来……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再醒来的时候,矣姀发现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但身上的症状已经好了许多,身子不再忽冷忽热,思绪也还算清醒,只是头有些昏沉,只想躺赖在榻上不动。
“宋岩?”
她开口唤了一声,但四周空空的,并没有人回答她。
难道现在是夜晚,刘言在隔壁房间里休息?
矣姀掀开被子,摸索着要去为自己倒一杯水,只是摸着摸着,她的手顿住了。
掌心下的布料,轻软舒滑,手感甚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布料,但有这样难能的质感,显然非普通客栈里能够配备。
可她与刘言明明是选择了一间极其普通的客栈下榻的啊……
难道……她此刻已经不在那客栈之中?
“宋岩!”矣姀扬高声音,“宋岩!”
再三呼喊,依旧是没人回答。
矣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下巴处光滑一片……
再三摸索,再三确认那张面皮的的确确是已经不在后,矣姀呆愣许久,最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嘴角在微微颤着,弧度似笑又似哭,几分滑稽,几分可笑。
看来……
她还是再次被他们找到了啊。
“夫人。”
凌胥的声音响起得有些突然,但矣姀并没有被惊吓到,她甚至,一直在等着他声音的出现。
矣姀面无表情地朝凌胥“看”去,“你们如何处置宋岩?”
“已派人遣送回国都城。”
“不许伤害他。”
“……是。”
敏感于他的停顿,矣姀皱眉,“你迟疑了。你们伤了他?”
“当时是他出手伤人在先,我们只好……”
矣姀打断他的话,“给他找大夫。”
“……已经找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矣姀回过头来闭上眼睛,“知道了,你走吧。”
“夫人可要用晚膳?”
“我不饿。”
“……是。”
——
视力尚未恢复,矣姀无法行动自如,无论做什么都要经由他人之手照顾,否则什么都做不了。以往看不见的时候,矣姀会选择让自己昏睡,等视力恢复过来再做别的事情,但在这里,在榻上辗转反侧数次都无法入眠以后,矣姀终是推开被子,面容冷然地从床上坐起来。
虽然看不见,但不能如此这般听之任之。
她不想要成为一个废人。
所以……还是要尽快适应黑暗比较好。
矣姀试着在屋子里行走,好几次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坚硬物件绊倒后,有人急忙忙地推开房门走进来,一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声音慌张张地道,“夫人你要喝水唤一声就好,不必自己亲自来倒的。”
矣姀感觉自己被人扶回床上,然后等不了多久,又有一杯温热的水被塞入了她的手中,“夫人,水来了。”
矣姀握紧杯子,低头喝了半杯水后,她把水杯往前递,随着手中一动,她的手心很快便空了。矣姀收回手,微笑着道,“王大婶,我想要一根比较直长的棍子。”
“棍子?夫人要这个做什么?”
“我看不见,走路的时候若能有棍子先行做试探会好很多。”
“那你等等,我去问问那个姓凌的公子,他若是同意,我待会就回家给你找一根。”
矣姀顿了顿,笑容很淡,“好的,谢谢王大婶。”
“夫人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了,厨房里已经烧好了水,夫人是想先用晚膳再沐浴,还是先沐浴再用晚膳?”
“先用晚膳吧。”
“好,我这就去端来,夫人可千万不要乱动了,省得摔着。”
矣姀抿了抿唇。
脚步声逐渐远去,矣姀伸手到膝盖,被撞到的地方现在用手去碰依旧在疼,估计又是淡青一片。她侧耳细听,自王大婶走后,四周又再重归安静,静得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仿佛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
渐渐的,她听到了一点点声音。
那是来自于自身的又轻又细的呼吸声,以及,心口处紊乱不已的跳动声。
现在她所身处的这一座院落,许是位于极偏的位置,十分的幽静。
她独自待在房间里的时候,门外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传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极尽倾听,也不过是只能听到屋外偶尔响起的几声虫子或者鸟儿的叫声,借此猜测,矣姀想此间院落里应该栽种着不少的花草树的。
凌胥自那一日出现在她面前后,这两天来,她一直未能再听到她的声音。
身边虽然多了王大婶,虽然王大婶会故意与她说话解闷,但是对方所说的事情矣姀并不感兴趣,是以一般都是王大婶在自顾自地说,而她则愣坐在一旁发呆。
凌胥没有对她说魏知隶何时会来,她也没有问他魏知隶何时回来。
此次的失明持续了两三天依旧未结束,矣姀唯一关注的,是她何时能够再次看到眼前的一切。
“夫人,晚膳来了。”
碗筷的碰撞声清脆又细碎,王大婶把筷子塞入矣姀的右手后,又拉住她的左手往碗壁贴,做完这一切后,她站在身旁道,“夫人,你扶着的这一碗是饭,菜在稍前的地方。”
矣姀点了点头。
伸出筷子去夹菜,筷子传回来的感觉不太对,她正要调整,手腕已经被人抓住往某个方向用力一按,“夫人,菜在这里。”
矣姀觉得有些尴尬,“嗯,知道了。”
“夫人,要不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
“夫人……唉……”
王大婶默默地站到一旁。
这几天来,她对矣姀说了这话有不下数十次,但矣姀一次都没有应承,她每次一说,她也便每次一笑,性子看起来柔柔的,但又绝不会因他人而改变自己的主意,固执得令人头疼。
因为再次遭到了矣姀的拒绝,王大婶只能立在一旁,可怜可惜又可叹地看着双眼无神的女子姿势笨拙地用着晚膳。
筷子戳到桌面上,她轻轻皱眉;
夹不到菜,她会把嘴唇抿紧些许;
菜在中途掉在了桌面上而无所察,待筷子送到嘴边,嘴唇碰着空筷,她会顿一会儿,然后松开眉头重新再夹。有的时候一连几次夹菜落空,她也不恼,只耐心又坚定地继续着,直到吃到了菜才肯去吃下一口饭。
王大婶想,她从未曾见过这样的女子,一面有礼温柔至极,另一面又极其地固执倔强。
晚膳吃到最后,无论是饭还是菜,全部都凉了。
王大婶想要为矣姀再煮一碗羹汤,被矣姀阻止,“我想要沐浴。”
女子神情坚决,王大婶只好无奈地去准备沐浴所需要的东西了。
不知道是净室里水雾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矣姀在浴桶里只泡了一会儿便觉得胸闷气短,喉咙处痒痒的,似要咳嗽,但微用力咳嗽却又怎么都咳嗽不出来。
矣姀用手指压着喉咙轻咳以缓解此状,但往日里管用的办法在此刻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好一会儿矣姀还是觉得喉咙处正越来越痒甚至还有某种刺痛隐藏其中,她吞了吞口水后,发现那刺痛变得明显起来……
矣姀神色异常,王大婶背对着她在为她浣发,没有注意到此幕。
待矣姀陆陆续续地咳了一阵,一阵比一阵重,一阵比一阵急,王大婶终于察觉矣姀的不对劲,她绕到矣姀身前想要看看她的模样,没想到人还没有走到跟前,便看到矣姀用手扒紧桶壁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来……
“夫人!”王大婶被吓得大叫。
矣姀想对她摆摆手,道这并非什么稀奇事,但她胸腔刺疼,竟没有半分的说话力气。
王大婶过来扶她,在她还没有碰到她的时候,矣姀感觉有人自她身后将她右肩握住,有手落入水中,绕过她的腿弯动作轻柔地往上一勾,把她整个人从水中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