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觉寺的大殿里, 供奉着一尊金身大佛。
佛像慈眉善目, 宽容众生。
矣姀在蒲团前跪下, 合起双掌。
世人信佛, 有各种各样的因缘。
或是有所求, 或是有所愿, 或是为了赎罪, 或是为了心安……或是为了,解惑。
矣姀仰望佛像, 平静下去的思绪再次如风雨来临之前上浮到池塘水面透气的鱼儿一般冒了出来……
她活了两辈子。
上一辈子,她自暴自弃, 自困于庭院之中, 可怜又可悲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一辈子, 为了不再重蹈覆辙, 十六岁那年她毅然决然地出逃本家,本以为能在宫里过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没想到命运蹉跎,兜兜转转几番, 她最后还是沦落到与上辈子差不多的境地之中。
天意弄人。
矣姀反思这辈子里已经过去的小半生。
虽然极尽挣扎, 但是到头来还是被困囚笼, 困囿于他人之手。
明明她已经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可是……
她依旧是活不好。
想要远离的人未曾得以远离半分。
想要得到的东西才刚到手便又要被迫失去。
她依旧是和那些只活了一辈子的人一样,有悔恨,有懊恼,有不甘, 有绝望……
心中百味陈杂,夜里辗转难安。
矣姀看着那慈眉善目的佛,她想问他,为什么她已经重活了一辈子,却还是活不好?
明明她已经吸取教训。
明明她已经竭尽全力。
可是还是……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佛不应。
大殿空落,无有余响。
线香燃尽,烟灰随风无声飘散。
矣姀紧盯着大佛,眼神虔诚又迷茫,唯有心中的问句,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响起。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无人应答于她。
她亦无法自我解答。
矣姀绝望地闭上眼睛。
眼睫垂覆下来的瞬间,有泪水自她的脸颊迅速地滑落……
——
“聿儿,方才的那人,确实是矣姀吧?”
“聿儿?”
不满赵徽聿心不在焉的模样,赵老夫人皱起眉头,“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神不守舍的?”
赵徽聿回过神来,“我……我没事。”
“知子莫若母。”赵老夫人轻叹一声,“你心里想什么,阿娘多多少少都是能猜到一些的。”
“矣姀那孩子怎么就成了燕国的公主了?”赵老夫人心里有很多的疑问,“她原来不是在宫里当掌制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燕国的公主了?”
“她现在还是魏中书的夫人?中书是当朝三品,矣姀还孩子真是好命啊,能嫁给这样的人中龙凤……”
赵老夫人慨叹完毕,好半晌都没有听到赵徽聿的回复,她回头一看,发现赵徽聿站着原地,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看。
“聿儿,你怎么了?”赵老夫人担忧地发问,“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赵徽聿摇头,“阿娘莫担忧,孩儿没事。”
“那你怎么脸色看起来怎么那么张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要不要说给阿娘听听……”
赵徽聿依旧是摇头。
走过来扶住赵老夫人的手臂,赵徽聿和赵老夫人一起沿着石阶往下走。
想起矣姀说过的话,赵徽聿开口强调,“阿娘,方才的那人并不是矣姀,她只是长得……”
“你这孩子!”赵老夫人打断赵徽聿的话,“我可是你阿娘!你看人家那眼神,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
赵徽聿沉默下来。
“聿儿,你啊……”赵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你就莫要再固执下去了。”
“你和她这辈子是没有可能了的。”
赵老夫人苦口婆心地继续规劝赵徽聿,“我看喜乐公主常来府上找你,她似乎对你有意,如果你能与她结为良缘,未来的路会好走很多的……”
这并非是赵老夫人第一次如此规劝赵徽聿。
只是此前赵徽聿不是找理由离开,便是强硬地转移各种话题,赵老夫人虽然有意要提起这样的一件事情,但是没有一次,赵徽聿是愿意老老实实地站在她面前听她说完的。
今日来明觉寺礼佛,赵徽聿本原也不想出门,但是耐不住她的再三催促,他到底是陪她一起出来了。
本来她与喜乐公主约好,让她与聿儿在这明觉寺里“偶遇”一回,没想到喜乐公主并没有出现……
却遇着了今非昔比的矣姀。
下山的过程要比上山的过程容易得多。
到了山脚,赵徽聿把赵老夫人扶上马车后,对驾车的车夫说,“送老夫人回府。”
车夫点头。
赵老夫人一把拉住赵徽聿的袖子,满目惊诧,“你不随我一起吗?”
赵徽聿顿了一下,“我的玉佩不见了,可能是落在了大殿里,我要回去找找看。”
“那……阿娘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现在天色不早了,阿娘你可以早……”
“别说了,我在这里等你!”
赵老夫人一脸坚定,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徽聿,“聿儿,如今已然不是从前,我希望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够三思而后行才好。”
“答应阿娘好不好?”
赵徽聿抿了抿唇,“……好。”
来时上石阶,赵徽聿是和赵老夫人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地往上走的。
再上石阶,他三步拼作两步不敢有丝毫停顿地往上跨行,只为了能早日到达终点。
似有风声在耳边拂过,赵徽聿的脑海里浮现起矣姀那张极其苍白的脸。
他不知道她今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但是凭借着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她现在一定……非常地痛苦。
无论是身体上,亦或者是心里面。
她今日还是独自出门,无人跟随在侧。
魏大人想必已经知道消息,但是要找到这里,想必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在魏大人到达之间,他……便替他暂且照看一下矣姀吧。
赵徽聿满头大汗地赶到大殿时,殿内的蒲团上并无人在跪着,只蒲团旁边侧躺着一个人影。
他心中一惊,连忙跑过去,把矣姀从地上扶起。
“矣姀?矣姀?矣姀你醒醒……”
昏睡过去的女子毫无知觉,唇角却慢慢溢出一抹嫣红。
这是……
赵徽聿慌忙地把矣姀抱起,想要把她送下山,才走了一步,怀里的女子猛地咳了一声,眼睫颤动了几下。
“矣姀?矣姀?快醒醒!”
矣姀勉力地睁开眼睛,当发现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赵徽聿时,她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惊讶,“你怎么……咳咳咳……”
“你现在先别说话!我带你下山去找大夫!”
赵徽聿抱着矣姀要离开,矣姀费劲地扯着他的衣襟,“你把我……把我放下。”
赵徽聿脚步一滞,低头看着矣姀,声音中带着些颤抖,“我送你下山。”
矣姀摇头。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无法自己一个人下山。”
矣姀回头张望,笑容浅浅,“赵大人,我可是爬了好久才爬上来这里的……我想在,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你……”
“你就成全我吧。”
似是与他说话极耗力气,矣姀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赵徽聿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无奈地把矣姀放下。
看着矣姀在蒲团上重新跪好,他也在一旁的蒲团上跟着跪下。
矣姀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回去?”
“我陪你一起等魏大人来。”
矣姀:“……”
她并没有在等魏知隶。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去。
她只想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赵徽聿。
“你先回去吧。总不能让赵老夫人等你太久。”
矣姀淡淡地开口。
赵徽聿皱着眉心,语气担忧,“矣姀,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你应该随我下山的。”
矣姀轻笑,“随你下山做什么?看大夫治病吗?”
“没错。”
矣姀摇头,“没有这样的必要。”
她的病,连巫渺都奈何不了,更别说是国都城里的寻常大夫了。
“矣姀,你不能这样……放弃自己。”赵徽聿皱着眉头,“你……”
“我已经病入膏肓,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矣姀眼神平静地看着赵徽聿一脸震惊的模样,“你先回去吧,魏大人……他应该很快就到了。”
她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忘记告知小桃去向,魏知隶若是知道她不见了,应该会派人来寻她的吧。
以他的能耐,要找到她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她也并非是存心躲藏,是以……
魏知隶派出来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吧。
“你走吧。”
矣姀说完这句话后转过脸去不再看赵徽聿。
她抬头仰望,大佛满目慈祥地回望着她。
矣姀静静地与之对视须臾,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矣姀听到旁边传来一丝动静。
大概是赵徽聿终于听从她的话要离开了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到,矣姀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只一瞬,那弧度又消失得彻彻底底……
——
“施主……”
略有些苍老的声音惊醒了矣姀的冥思。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位身着袈裟的僧人站在她的斜对面,正朝她点头。
“大师。”矣姀点头回礼。
“贫僧见施主在佛前跪了许久,不知施主心中的疑惑是否已经得到了解答?”
僧人和蔼可亲,看上去让人莫名信任。
矣姀低头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曾。”
“既如此,不若施主与贫僧道来,也许贫僧能帮助施主一二?”
矣姀迟疑了一会儿,点头。
思索须臾,矣姀有些忐忑地抛出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大师,你相信重生么?”
“就是一个人在活了一辈子后,死了。”矣姀顿了顿,继续道,“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还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僧人淡定从容,“施主的说法听起来有些离奇,但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存在便是因缘。”
“也就是说,大师认为重生一事并不荒诞离奇?”
僧人轻笑,“施主何必执着是否‘重生’?毕竟,无论重生与否,眼下的你,活的都只是这一辈子而已。”
矣姀黯然,“大师,你可曾有过后悔之事?”
“有过,但是已经放下。”
“大师超脱世外,但是我只不过是一个俗人。”
“我有过后悔之事,一直想要修正,但是就如今的情况看来,我所作的一切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我依旧是……”
矣姀叹息,“明明我已经吸取教训,但是我却依旧无法得偿所愿……大师,你说,这是为什么?”
有关于重生一事,矣姀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还会对除了赵徽聿以外的另外一个陌生人说起。
不过今日来明觉寺,她带着疑惑而来,其实也为了带着解答而去。
是以当大师表示愿意倾听,她也就毫无保留地把两辈子的经历说了一遍。
说来也奇怪。
本来矣姀心里对于某些事情甚是不明,但是在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后,她发现她的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为什么她活了两辈子都活不好的问题的答案。
“施主,你可曾想过,你这一辈子的所为,到底是为了修正上辈子的错误,还是说,只是为了逃避而逃避?”
僧人的话语让矣姀乍才清明起来的思绪再次变得有些糊涂起来,“只是为了逃避……而逃避?”
僧人颔首。
矣姀沉默良久,点了点头,“两者皆有。”
她不得不如此承认。
这是事实。
对于赵徽聿,她修正。
对于魏知隶,她逃避。
也许她看起来很自私,但是……她并没有错。
她不过是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又能有什么错?
“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僧人语气温和地劝诫。
矣姀心里已有思量,是以她笑着对僧人再次点头,“多谢大师。 ”
天色已晚。
僧人离去之后,女子依旧长跪佛前。
佛门之外,身着紫袍的男人,俊美的面容半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殿内的女子,曜黑的眼眸之中,有着尚未来得及消退的震惊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