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穗扮作女药童, 与苏行蕴叔侄一道去了金府。
金府宅邸气派庄肃, 仆人小厮规矩有礼,金夫人穿扮华贵艳丽,入目所见,碧瓦朱檐, 雕梁画栋,不知内情者,还当这是如何体面的人家。
谁又能知道,在这富贵之下,掩埋着多少肮臜与血骨。
财八爷的夫人郑氏, 待宋仁堂神医一行人, 极其客气有礼, 丫鬟们小心翼翼服侍着, 郑氏好言询问着, 她十分惜命, 哪怕有一点点不适, 就要急着寻医问药。
“金夫人, 你这病是些陈年积累的顽疾,得平心静气,用药汤将养, 辅之以推拿按捏,费以时日才能调理回来,”苏靖歇很快便看过病状,他去侧室替郑氏写几张药方。林青穗俯在郑氏身旁, 替她捏拿肩周,疏通经脉。
郑氏感激连连,封了重金给神医,苏靖歇临走时,郑氏又期期艾艾道:“不知这位小姑娘神医,寻常可得空?”
苏靖歇问一句:“怎么?”
郑氏讪笑道:“方才小神医替我拿捏一番,手劲得当,有轻有重,比起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婆子丫鬟,不知强了多少倍去。”
她亲热地拉过林青穗的手道:“妇人许久不曾这样通体舒畅过了,故而想问,若小姑娘得空,可否时常来我府里,替我推拿按捏几番,自然,酬金定少不了你的。”
苏靖歇不置可否,只瞥眼看了看林青穗,林青穗低着头不言。
郑氏见有戏,连忙褪下手中的虾须镯子,笑吟吟的替她带上:“小神医,我一见你就是个有缘的,这个你拿着,再说你给我治病,也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林青穗仍旧不说话,郑氏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苏行蕴才轻咳了一声:“师妹,你看?”
“好,好吧,”林青穗埋着头害羞的细声应下。
“哎,多谢神医,”郑氏满脸喜色,亲自送他们出门,欢喜道:“你记得日日要来啊。”
三人出了金府许远,初步行动异常顺利,苏行蕴一拍林青穗肩膀:“行啊小丫头,瞧把你给厉害的,手段了得啊。”
苏靖歇也侧目看了她一眼,眼里也隐隐有些赞赏。林青穗面上却并无明显喜色,她不声不响的取下了手中的镯子,叹一声:“也不知二姐那边如何了。”
林青芜和朱俏正在沿街叫卖小馄饨。
铜铃铛摇得叮当响,小姑娘敞着嗓子的叫卖声,似一串儿清脆的银铃声经过:“小馄饨哟,皮薄馅多的小馄饨,撒上青翠翠的葱花儿,又香又鲜!”
朝窗扉紧闭一户门前绕了三回,才听见嘎吱一声,有妇人悄悄打开巴掌宽的缝隙,伸出素绢朝楼下挥了挥,柔声喊句:“哎,小姑娘,过来,买碗小馄饨。”
林青芜和朱俏相视一笑,“来咯!”
晚时几人回到兴祥巷子,互相交换情况。
林泽先说:“这几日我日夜不停的跟着财八爷,那老货对渡花巷那位外室,极其宠爱,却十分惧内,时常白日抽空去渡花巷,晚时回金府。”
“渡花巷那个小娘子,看起来是个温温柔柔的女人,”林青芜连忙道,“平常门户紧闭,很少外出,买东西都是唤人去门前的。”
她想了想又道:“她长得十分好看,穿戴很讲究,早知道咱们应该去卖些朱钗胭脂之类。”
“不不,”朱俏反驳道:“财八爷宠爱那个外室,估计好东西没少给,那位小娘子的簪花珠环,都是足金足银的好东西,咱们卖的朱钗胭脂,人家未必看的上。”
林青穗点点头:“正是,卖些吃的就挺好,过两日脸熟些,问她想吃些什么,你们再挑去卖。”
磨了几日,苏行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这样磨磨蹭蹭,靠两个女人能成么?我看财八爷偶尔也一人落单,咱们就拿麻袋蒙头,暗里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除非将他打死,否则他一旦脱身,到时只会更麻烦。”温行易冷声道。
“未必就不能打死,”苏行蕴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别别,你别冲动,”林青穗连忙劝住他,“我们现在的目的,是要找到能让财八爷获罪证据,让官府抓人问罪,你别总想着私了。”
“而且,哪怕你打死了财八爷,还会有下一个财八爷,城北码头污秽脏乱已久,是该好好清洗一回了,”温行易将杯盏扣下,声音又硬又冷。
“呵,好大的口气!”苏行蕴嗤他,“就凭你这个小秀才,还是等你考了状元,当了大官再来说大话吧。”
“将将出任东南安抚司的,文晏大学士你听过么?”温行易问他,苏行蕴自然摇摇头:“我又不认识多少朝廷命官。”
“素来传闻文晏刚正不阿,铁腕手段,文晏初任东南安抚司,正需要立下马威,”温行易把打听到的情况分析给小伙伴们听。
“如若能彻底查清财八爷此案,捣毁城北码头一派,宿弊一清,于他而言也是一笔政绩,又能用以撼住地头蛇,在临安一带站稳脚跟。”
小伙伴们被他一番官场话说得目瞪口呆。
林青穗一时惊得结结巴巴:“所,所以,我们现在是要想着,扳倒城北码头暗势力了么?”
“要想永绝后患,势必斩草除根,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温行易沉声道。
“咱们,咱们如何才能将事情闹大啊,”朱俏又惧又忧。温行易声音缓了下来:“你们仍旧按原定计划做就是了。不过我们得搜罗出更多的证据来。”
林青穗再一日去金府,替郑氏按捏经脉时,见她挽着一件紫绡流云纱翠纹披肩。
天儿渐渐炎热,郑氏这件披肩的料子又水又柔,薄如蝉翼,似流云织就,一看便价值不菲,加之颜色也衬人,显得郑氏原本就白腻的肌肤,愈发润莹似羊脂白玉。
林青穗不由得出声赞叹了几句,郑氏听了夸赞心里高兴,弯着嘴角同她说笑许久。
不一会,林青穗又似随口问:“夫人,您这料子在何处能买的到?这般好的衣料,可不多见,我也想着给我娘买上一匹。”
“哎呀,这可不是临安能买得到的呢,”郑氏愈发得意的眉开眼笑,她拍着林青穗小臂道:“难为你一番孝心,不过这料子,可是我家中夫君,从千里之外的西淮带回来的。”
想是心中愉悦,她又重复了句:“临安可没地儿卖,独独我家有这匹料子。”
“嗷,这样呀,”林青穗了然的点点头,又羡慕的道:“你家夫君待您可真好。”
郑氏摆弄着自己水葱似的手指,寇丹艳艳,嘴边一直泛着笑。
回到家中后,林青穗问朱俏两人:“你们俩可有留意,渡花巷那位小娘子,有没有穿过紫绡流云纱做成的衣衫?颜色很亮眼,衣料很薄软的那种料子。”
“穿了穿了!”林青芜连忙激动的说:“就她今日穿的新衫,紫色的软纱裙,特别好看,又衬肤色,我和俏俏还夸了她来着。”
林青穗嘴边勾起一抹笑:“还真是恩宠均分啊,”她又朝林青芜道:“你俩继续留心着,那小娘子的穿着打扮等。”
再去金府时,林青穗有意无意的说起那流云纱的衣料,状似天真道:“夫人,前儿您说的那料子,大约有衣料商带到临安来了呢。”
郑氏一扬眉,哦的一声:“怎么说?”
“我今儿无意遇见一位美娇娘,穿的一身紫绡流云纱翠纹裙,袅袅娜娜的,煞是好看,”林青穗高兴的说:“待我明日去布帛店里问问,若能多买几匹就好了,我也想做条软纱裙。”
“是吗?呵呵,”郑氏脸色变了变,又问:“那美娇娘如何的年纪啊?”
林青穗按照林青芜两人说的,又给高氏描述了一遍那渡花巷的小娘子,只见高氏面色越来越难看,一双手狠抓着靠枕,怒气腾腾。
林青穗再添一把火:“哎呀,夫人,您这支八宝攒珠簪花,同那位美娇娘也是一样的呢!”
她啧啧惊叹:“果然长得美的人,眼光都一样呀。”
郑氏咬着银牙送走林青穗,转身喊来自己的丫鬟婆子,狠狠将头上的攒珠簪掷在地上,尤不解愤,再将那匹价值千金的流云纱料子撕个粉碎。
“去给我查!那狐狸精如今被安置在何处,找到打死作罢!”
好巧不巧,郑氏找上门时,朱俏正在给那渡花巷小娘子,介绍新卖的青竹酒。
财八爷嗜酒,那小娘子可能正想投其所好,买些好酒供他喝,正巧朱俏近来连带着卖酒,她难得的出门来看一看。
郑氏一伙人火气腾腾而来,见着那小娘子,婆子当即高喊一声:“狐媚子!是她!”
哄得一下一伙人涌了过来,打的打砸的砸,将朱俏的摊子都掀翻在地,朱俏和林青芜见状赶紧逃走。
郑氏恨极了这狐狸精,又见她穿着打扮比自己华丽更甚,头上还正簪着那支财八说过,价值连城,独一无二的夜明珠钗子,郑氏当即眼睛泛红,令人将其朱钗扯落,衣衫全数剥光。
婆子一边拉扯一边毫不留情的狠掐,小娘子先还嘤嘤哭泣,后来索性不顾形象嚎哭起来。
婆子们尚且只会使阴招,可郑氏的父亲是屠夫,自幼学着拳脚功夫,加之心底狠辣,她亲自下场,打起人来掌掌到肉,当真往死里打。
不到片刻功夫,那小娘子捂着肚子缩成一团,披头散发,浑身乌青泛紫,嘴鼻高高肿起,满脸都是血。
在暗处看着的林青芜和朱俏吓得浑身发抖,想帮又不敢,两人紧抱哭成一团:“要是出人命了怎么办?”
“小娘子!”
苏行蕴安排的一伙人进了巷子,见那小娘子被折腾的那样惨,高声喊道:“哪里来的恶毒妇人!”
高氏打人打的兴起,转头斥道:“瞎了你们的贼眼,老娘在收拾贱人,不想死的滚边上去!”
“救,救命!”那小娘子见着人来,垂死挣扎的哭声喊。
“兄弟们,救人啊,愣着做什么,小娘子被打成这样,八爷饶不了我们!”当下那伙大汉就冲进院子,用披风草草裹了地上的人。
郑氏耳尖,高声问:“你们是谁的人?”
“你这妇人好生歹毒,将我们财八爷的夫人打成这样,且看着,日后有你好果子吃,”那伙人带着人就要走,郑氏哪里肯罢休,双方起了一阵厮打。
那群婆子丫鬟,怎会是大汉们的对手,连郑氏都吃了不少苦头,狼狈不堪逃出了巷子。
这一日,财八爷一回家,就被他的原配妻子郑氏,打得鼻青脸肿,在门口台阶前,生生跪了一夜。
他心知事情败落,心里有鬼,强忍怨愤。
但翌日他去渡花巷探看相好,见人被打的全身无块好肉,当即愤声骂道:“好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那小娘子垂着泪,奄奄一息道:“八爷,莫伤心,我死了,也好。”
她费力指了指桌上一壶酒,细声道:“昨天有两个酒娘子来卖酒,据说是极好的,八爷拿去喝吧,也是妾身最后的一点心意。”
财八爷对这娘子是有几分真心在,见她都这样了,还想着自己,哪还忍得住,当即眼睛含着泪,心儿肝儿的安慰。
***
“穗穗,你,你是不知道,财八爷那正房夫人是多么歹毒,”朱俏心有余悸,尽管她起先还觉着那外室活该被打,但眼见着人被羞辱惨打成那副模样,到底于心不忍。
林青穗道:“正是应了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又过了七八日,渡花巷的小娘子还只好了一些,郑氏不放心的再派人来看,竟见着贱骨头还没有搬离原地,当即又是一阵大闹。
但这回财八爷留了个心眼,派了两个手下替他看守着小娘子。
郑氏没讨着好,揪着财八爷的耳朵骂:“那小蹄子一日不死,你一日休想安生!”吓得财八爷后脚就要将小娘子转到别的地方。
小娘子嘤嘤的哭:“往日还当八爷是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被个泼妇逼至如此地步,倒是妾身看错了,还不如妾身去死了,一了百了罢。”
财八爷被激起些怒气,腰杆一挺道:“还真没她的王法了,我念在她是糟糠妻的份儿上,一贯多加忍让,不想这妇人歹毒至此,你别哭,待我替你讨回公道!”
财八爷罕见的硬气了一回,他回去同郑氏对着干,郑氏一时讶异,半天没回过神来。
财八见郑氏被镇住,愈发痛快的大骂起来,之后几天索性光明正大宿在外边,气得郑氏病倒在床。
林青穗再去见她时。
只见这个爱美惜命的妇人,端端半月多的功夫,竟似老了十岁有余,林青穗劝她:“您又何必想不开呢?”
“教我如何想得通!那贱蹄子,”郑氏忽地涌出泪来,骂金旺财狼心狗肺,但今时不同往日,郑氏根本奈何不了他。
林青穗劝了几句,郑氏正想找人发泄,痛骂不止,林青穗这才得知,那小娘子是建州花楼的艺妓头牌,财八爷被哄着,那间花楼的半数产权都归了她。
“这样啊,”林青穗啧叹一声,“那小娘子倒真是好手腕。难怪穿戴都是一等一的华贵,那日我见着,还当是哪家的贵夫人。”
说起这处又是戳郑氏的痛脚。
她咬牙切齿,要让那小贱人不得好死,林青穗隐隐晦晦道:“我娘说,男人本就是喜新厌旧的,那小娘子以色侍人,在你夫君面前得意不了多久”。
郑氏正也想用这个借口安慰自己,林青穗又叹道:“只不过,啧啧,可惜了那些财产,那小娘子离了你夫君,有财银傍身,仍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做他狗.日的美梦!”郑氏怒道:“老娘就算不要那间楼,也绝不便宜了那花绾贱人!”
七月初,天气炎炎,烈日似火。
大恶人财八爷被衙门捕了,罪名颇多,衙门还在一桩一桩的深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