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声音很陌生,温和略低的嗓音在满庭鸡飞鸭叫人骂里忽而响起,似空谷足音,难得又特别,门口几人均朝他看去。
水七娘一听这声也激动了八分,立马欢喜地转身哎的一声,拍着手板心儿几步过去:“宝儿!我宝儿怎么回来了!”借着少年屋里油灯透出的微弱光线,扯着他上下一通打量。
“瘦了,你看看这回又瘦了多少,可是学堂里吃食不好?还是念书太过辛苦?娘跟你说过,不要省着攒着...”全然没顾及老林几个还在场,哎哟哟地一番嘘寒问暖,问东问西不停歇。
倒是少年郎见门槛边还杵着几个人,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娘,这几位是?”水七娘没听出儿子的尴尬之意,嗓门又提高不少:“怎么了?怎么咳了?可是近来天寒冻着了...”
少年郎不得不跟着提高了声音:“娘,客人还在门边站着呢,我无事,今日学里休沐,就回来看看。”水七娘这才嗨的一声,拧身朝林家几个道:“这是我在城里念书的宝儿,今日学里许了假,就赶着回来看娘哩。”
儿子难得回来一趟,做娘亲的这般欢喜激动,林家几个都理解,闻言只笑声回礼几句。水七娘这个儿子,老林头和高氏这几日没少听念叨,每逢遇到刚认识的人,水七娘总爱先问人家子女几个,人家刚答完,水七娘就迫不及待说起自家儿子,如何聪慧好读书,如何得先生看重,不引得众人齐口夸赞不收口。
水七娘这番慈母心切的架势,林青穗前世看了一世,回回都是这几句话,颠来倒去重复的问,哪怕贾清文当了大官后..思及此,林青穗不由得觑着眼朝那少年看去,不过是十三四岁的男孩儿,站在狭窄矮陋的木门边,穿一件泛旧的水蓝襦衫,中等偏瘦的身量,面貌...面貌看不大清楚。
或是来不及看清楚他的面容,林青穗就慌忙地自己移过目。可是心慌归心慌,却再也没有当初那份心悸,太陌生了,如此陌生的一个少年郎,如若不是在贾家,或许林青穗根本就认不出来,这竟是她前生仰慕一世的夫君...
因儿子回来得仓促,贾家这会儿住不下林家四口人,水七娘好歹收了老林头十文大钱,床铺得给人家安置妥当,就让丈夫贾义正跟儿子住,两个女儿就去楼板将就将就。她家那两个闺女当然不肯,闹闹腾腾了好一阵儿,弄得场面不大好看,这时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少年郎温声说了句:“不如我去楼板睡吧,无碍。”
水七娘连忙拦着,手边掐了大女儿一把,“啊!”大女儿贾卉痛呼一声,被娘亲再狠瞪一眼,不情不愿地嘟着嘴受了。
最后高氏和水七娘睡一床,林家俩父子占一张床,只剩下个林青穗得和贾家俩姑娘挤楼板,水七娘讪讪地笑:“三个姑娘睡一块儿,晚上还能说悄悄话呢。”
高氏脸色有点不高兴,心里后悔还不如让青穗去耙婆子家睡,水七娘咬咬牙道:“也罢也罢,就不收你家闺女吃住的钱儿了!”
本就是寄住在别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叹一句孽缘,林青穗沉默地跟着爬上贾家楼板,这才想起,还没找到时机跟娘亲说赚了银钱的事。
那钱袋还贴身放在林青穗身上,晚上怕贾家两个姑娘摸她的东西,睡觉时贴着墙角缩成了一团。不过贾家姑娘这会儿也看不上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讲话,故意远远避着林青穗,被窝里空出一块儿来,冷风嗖嗖地灌进,林青穗倒还心安些。
***
因昨日寿翁仙人吩咐要高氏早去针灸,老林头一家天不亮就齐齐起了身,出了屋门一看,东边贾家儿子的房间竟也亮着一灯豆光,窗边照着人影,似是少年郎正在勤学苦读。
老林头叹了叹:“无怪那贾家娘子将儿子挂在嘴边,这儿郎却像个有出息的。”高氏也点点头。
林青松和青穗两个都低着头没好意思说话。
来祠堂时不光病人们还未到,里屋寿翁仙人也未开门,好一会儿才等到仙人唤他们进去,还是昨日那身装扮,旁边却不见小徒儿在,林青穗不由往屏风那头瞟了瞟,高氏领着青穗端容半跪半坐下,和声问了神医几声早。
许是真还太早,神医没来得及焚香上茶,几案上只摆放着一卷银针布卷,摊展开来,上下三排银针,长短粗细各有不同,针尖寒光闪闪,看得林青穗心里发憷。
神医又说让闲杂人先出去候着,青穗问:“连我也不能陪着娘亲么?”
“你在这儿陪着也得闭着眼儿,”还是昨日那清润的少年声,徒弟慢慢地从屏风后头踱了出来,林青穗朝他看去,莫名地却注意到,他换了条刺绣云纹腰束。
林青穗后知后觉,这二位不愿让人看见其面貌,但针灸总得摘了帷帽下针,所以不能让外人在里头守着。林青穗只好起身退回房外,临走时朝那徒弟看了眼,他竟也在看他,挥手的姿势做得随性,那手指白得像葱根似的。
一大家子都还没吃朝食,林青穗对这陈塘村熟门熟路,让爹爹和哥哥在祠堂等着,自己直奔村头茅屠夫家,割了半斤肉用荷叶包了,提到贾家去给她娘亲熬点肉粥。
买了肉回来路上人渐渐多了,到贾家时,水七娘正跳着脚朝楼板喊骂俩闺女起床。
水七娘急着赶去祠堂,她跟族里几个妇人都分好日子的,这几日好不容易轮到她守门,守着门进个人就有钱收,白捡钱儿,往日都是天不亮就去了,却不想儿子现在回来,得做点好吃食给宝儿吃。
一只芦花老母鸡歪头耷脑地瘫在地上,脖子被人抹开喉,还在一抽一抽地挣扎抻爪,水七娘对她儿子倒是掏心掏肺没话说。
“大丫二丫,赶紧起来烧水!水开了把鸡毛薅了,剖了胸子洗干净等我回来,”水七娘又高喊:“听到没!”
听说有鸡肉吃,贾家两个闺女才穿了衣服抖索着起了身,一个埋怨昨晚没睡好,一个抱怨这鸡怎么个弄法?水七娘见林青穗都从祠堂回来了,草草地朝儿子屋里嘱咐了几句就要走。
林青穗觉得还是先跟她说清楚为好:“水娘子,我方才从茅屠夫家割了点肉,想煮锅粥,要用些你家的米可行?”
本来水七娘就要管林家四口的饭食,现在她自己买了肉了,水七娘哪有二话说,笑呵呵地答应了,还当她小孩似的哄:“你要是会干活啊,也帮着点我家两个姑娘薅鸡毛,待会儿婶娘回来炒了,给你几块鸡肉吃。”
林青穗摇摇头,“我不会弄那些活,”水七娘忙着走路也没功夫跟她多说。
走进贾家的厨房,林青穗就忍不住皱了眉,锅碗瓢盆她都熟,但现在做顿饭却也犯难。贾家这厨灶,跟庭院一样脏得让人踏不住脚。
蒸饭煮菜的锅子歪歪斜斜在灶台上,不知积了多久的吃过的碗筷全堆在木盆里,砧板黑糊糊的泛着绿,菜刀起满了铁锈...林青穗看得头大,在她印象里,水七娘是个极爱洁净的妇人,见不得一点脏秽,她在贾家时,庭院厨房里屋处处要每日洒扫两遍,锅碗瓢盆更是一餐一洗....
贾家两个姑娘在外边时不时尖叫两声,“这鸡还是活的啊?这要怎么弄啊?要不等娘亲回来再说吧!”
没由来的,林青穗嗤笑了一声,而后冷笑连连。
但笑了几声之后,悲哀的情绪又笼上心头,就这样的一户人家,将来却注定因有一个当大官的儿子,一朝翻身,鸡犬升天。
现在惫懒肮脏,哪怕里头烂透了又如何,将来儿子考上功名,娶个贤惠媳妇,还不是里里外外都照顾周到,处处点点打理得光鲜亮丽,人人夸不绝口:果真是有底蕴的人家,难怪能养出那样有灵气的文曲星!
而自己家,自己的家的人再齐心勤勉又如何?还不是....林青穗及时地打断了自己想法,她甚至抬手往脸上轻拍了一巴掌。
不想再帮贾家人干活,但她自家人总要吃的,只得忍着气烧了一大锅水,洗洗刷刷出能让她剁肉熬粥的地儿。
先大火煮熬白米汤,肉糜洒盐巴剁碎,待米香四溢,粥饭半稠,将肉糜放进入,用筷子搅拌滑开,改文火慢熬,边煮边拌着。
因这是一家四口的份儿,林青穗就多下了些米,煮出来满满一大锅,整个小厨房都是肉粥香味。
贾清文从东间书房走出来,闻着味儿进了厨房,只见一个粉袄小姑娘坐在灶台边,正一下一下地慢搅着锅里的肉粥,搅粥的那只手露出了一截皓腕,而小姑娘巴掌大的脸儿被火光映得泛粉,面上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这肉粥真的太香了,苦读一早的贾清文腹内空空,这时肚子更是受不住呼噜噜细声响。贾清文站在门边看了许久,也不见那小姑娘移过目来,踟躇再四,才鼓足勇气轻咳了一声:“小娘子在煮粥么?”
“郎君先歇息会儿,粥饭马上就好。”
温柔又亲切的软声细语,像是日日都说惯似的熟稔又自然,话一出口,门口灶边的两个人当即都愣住了,林青穗缓缓地抬了眼,脑袋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