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养尊处优的年轻郎君,放出的名号竟叫做寿翁仙人?
林青穗心中疑窦丛生,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仙人,几案上香炉里正燃着香料,散发出阵阵清雅的香息,和缕缕茶香相得益彰,让人闻之心情舒缓,安神宁心。
仙人把脉只用了片刻功夫,收罢手在帕子上拂过指腹,再端了茶盏啜了口茶,茶壶茶杯香炉是陈塘村族长家的器具,都是些做工粗糙图个实用的玩意,但经由这仙人一番做派,竟显得这些物件尤为精巧雅致。
高氏小心翼翼地问那人:“不知神医可找出,能治我这病的合宜法子了?”仙人摆摆手,又招手没头没脑地喊了句:“你来看看罢。”
他话一说完,从后边又走出个人来,林青穗抬目一看,才发觉仙人身后还摆着架绢素屏风,那屏风以水墨作画,画的是空谷竹林,林青穗呼吸一紧,这是贾家公公贾义正用来附庸风雅的杉木屏风。
好在屏风后头走出的并不是贾义正,这人同样带着黑纱帷帽,穿一身青莲绸袍,腰间一系素锻腰束,身架似未长开,高挑却精瘦,蹬着双玄色棉靴几步走上前,不似寿翁仙人的讲究,顾自蹲在案前,示意高氏再伸出手腕。
高氏似见过这位,并不惊讶,只再次摊手在案上,还道:“劳烦小大夫。”林青穗眉心一跳,这位竟是寿翁仙人的小徒儿。
这徒儿号脉方式谨慎许多,至少是五指全压在高氏的经脉上头,沉吟许久后,才开口道:“较昨日更清明了些。”嗓音清冽,却是个少年声音。
高氏面色顿时多了几分喜色,那师徒两个玄之又玄一番讨论,什么邪风侵体,气虚脉浮,气血堵淤...高氏虽听不大懂,却也知这二人在商议她的病情,不敢再出声打搅,只屏气凝神静坐在一旁。
这师徒俩讨论半晌,大多是师傅在讲,徒弟安静听着,一会后,那徒弟示意高氏往他那边靠了靠,伸出手在高氏颧弓之上的穴位处按了几按,又问了高氏病情发作如何的痛法,会接连痛几日等话,林青穗疑惑地看着这二人,带了那样的帷帽遮眼,也能看得仔细?
高氏慎之又慎地一一作答,徒弟与师傅再接着商榷。这回说的是如何写方开药,徒弟似乎用的方子不够周全,被师傅驳了几句,再过一盏茶功夫,徒弟也没嘱咐些什么,只挥挥手对高氏道:“今日就这样,明日再来看。”
这二位郎君通身皆是好气度,举止架势做得十足,难怪能唬得一干村人信以为仙人再世!林青穗却蓦地腾起一股无名火来,现下才回过意来,刚刚这徒儿说的那句“较昨日更清明了些”,只怕“清明”二字说的不是高氏,是他自己罢。
师徒二人显然是在拿村人疑难杂症练手,好教那徒弟诊脉看病,若是寻常小痛小病便也罢了,当她娘亲这病都急得火烧眉头了,人命关天的事,竟由这二人这般轻言儿戏。
林青穗气一上头,绷着张脸发作道:“不知小大夫可看出个二三来,从前听人说,医者事关生死,没在医馆磨炼个十几二十年,都不敢出门替人看病,您说是不是?”
徒弟的帷帽轻微地抖动一瞬,似是偏头在看她,高氏连忙拉住青穗,边向那二位道歉:“这妮子,人小不懂事,胡说些稚气话,二位神医莫当真,她就是个不晓事的小丫头。”
林青穗咬着唇侧个身,朝那师傅深深鞠一躬,哽咽道:“不管您是何方神圣,求求您,我娘这病病得重,拖不得了,您能治就求求您治好她,不能治也求您二位别拖着我娘亲,人命关天,二位发发善心吧。”
她一腔稚子情深,嗓音带哭意,一颤一颤地说得高氏都红了眼睛,母女二人似大小兔子一般盯着那师徒俩个,师徒俩一时都有些发愣,片刻后,小的那位轻轻地“噗”笑了声,少年人声音清润,暗笑声似朱弦轻拨,滑出一汩妙音。
林青穗身形一僵,羞愤得脸面通红,一言不发地拉了高氏就走,“小姑娘留步,大娘子留步,”那寿翁仙人这才开口喊了句,说着边伸指在几案上叩了叩:“我这徒儿人小不晓事,在家自幼被惯坏了,吃了苦头还不长记性,你二位别介意。”
高氏为难地拉着青穗再转身,林青穗一双眸子火气冲天地盯向那小徒弟,徒弟尴尬地朝她挥挥手,咳了咳清声:“别当真啊,别当真小丫头。”
“小女不懂礼数,若有冒犯,还望您二位宽恕,可您二位也得给我个准话,我娘亲这病,是能治还是不能?”林青穗再朝那寿翁仙人躬身个行礼,忍着怒气愤声道。
“能,能,”那徒弟大约怕了这炸毛的小丫头,一连应承了两声,压着声音道:“你娘这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碰上我二..我师傅,也算不得什么事。”
“当真?”“真的,”那徒弟肯定地点头,有了黑纱帷布遮掩,外人看不清晰他的面貌表情,听声音似是诚挚认真的很,林青穗却总感觉他在暗中忍笑。
“那你方才在偷笑什么?”许是这徒弟好说话,林青穗口一快便问了出来,“这个...咳,”徒弟抬手探入帷帽之中抵了抵唇,“就是觉得,你一个小丫头,这样关心娘亲,挺难得的。”
“当真?”林青穗不信道,“真的,”他又说。
这般孩子气的对话,果真是两个孩子,连高氏唇边都翘了一丝笑意,她也朝寿翁仙人行个礼,“冒犯了,”寿翁仙人摆摆手:“大娘子不必如此多礼,明日你早些来,我替你施针刺穴一回,后日再看一天,就能提药回去吃了。别忧心,你这病虽棘手,倒还有几分把握痊愈。”
高氏感激地又道了好几次谢,才拉着林青穗出门,待她二人走后,那师傅咳了一声,问:“蕴儿,你方才窃笑什么?”
“二叔,”小徒弟抻抻衣襟起身,努着嘴朝帷帽的黑纱吹气,“那小女娃挺好玩啊,她娘亲不过是患了个头疾,你看她急得那要死要活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厉害的病。”
“要不说你医术还没学到皮毛,”那师傅朝他看一眼,声音沉沉道:“头疾是病果,起因是体内藏了毒素,你没有探出来么?”
“啊?”小徒弟明显一愣,“那毒藏在妇人体内多年,本也无碍,不过妇人身体虚弱,郁结难解,引发的头疾难愈罢了,”被唤作寿翁仙人的男子再敲敲几案,叹息扼腕:“你这等悟性,根本不是学医的料,不过是你爹见不得我逍遥自在,非得让我带个拖油瓶受苦受累罢了。”
***
晚时,陈塘村族长娘子领了人来,发放那所谓固本培元的药,来看病的都聚在西侧房,一人领一碗汤药,喝了都说感觉好得多。
水七娘也在施药的人中,临到高氏时,她探过头来小声道:“林家娘子,你夫妻二人吃住在我家,一日十文钱我也是亏了的,如今你这还多了两个娃,价钱可要另算了。”
高氏还未点头应声,只听林青穗陡地吓得一声的叫:“什么?娘亲住在她家!”
水七娘被她喊得药壶都抖了抖,愈发不喜这丫头片子,“我家如何了?我家好心才收留你爹娘住了,日日好吃好住的供着,才收十文钱,你和你哥哥这么大个人了,我还得再劈间房出来,加两个钱难不成还过分了?”
林青穗窜地一下躲在高氏背后,一边摇头一边说:“娘,我不想住他们家,咱们能不能不要住她家。”
高氏面色有些为难,跟水七娘解释道:“我家幺女不曾出过远门,怕是认生才这般无状,您别在意,”一旁妇人听说水七娘收留人家住,竟还要收了十文大钱,当即心思一转,“这小姑娘既然不愿去她家住,不如来我家呀,正好和我家二妮有个伴,女娃儿总能玩到一块去。”
林青穗看了看那说话的妇人,是这村里一户叫耙三爷的婆子,她家确实有两个闺女,小的那个叫翠红,是个刁蛮不讲理的姑子,不是很好相处,但和贾家比起来,林青穗宁愿去和那翠二丫挤上一宿。
“耙婆,做什么都没有半道截胡的道理吧!”水七娘横目瞪那妇人,转面来又和颜悦色对林青穗道:“丫头,你去了就知道,婶娘家好着呢,我家也有两个闺女,都还是识字懂礼的姑娘,你先去我家看看,说不定她俩也能带你玩儿。”
林青穗只摇头,听到贾家那两个姑子更是不愿去,上辈子被她俩捉弄折磨怕了,也服侍照料得累了。高氏无法,只得指着耙婆子青穗商量道:“你若实在不愿去水娘子家,去这位婶娘家可好?”
林青穗点了头,水七娘面上更不好看了,“丫头,你爹娘可是要住在我家的,钱都给全了,你就一个人去她家住,不怕生么?”林青穗秀眉一皱,这水七娘精明惯的,竟哄着爹娘数全了钱儿,若不能和娘亲同住,她又犹豫了起来。
水七娘再一通催促劝解,高氏被她说得也帮着劝了两声。天色渐晚了,林青穗知晓水七娘小气,晚上是绝不会点灯的,黑灯瞎火,她也未必能撞见那谁,林青穗咬咬牙,就算撞见了又如何,恩恩怨怨已了,她林青穗又未做过亏心事,问心无愧,何必怕这一家人。
老林头一家跟着水七娘去了贾家,临走时那耙婆子一脸讪讪,被水七娘瞪了好几眼。
再到贾家时,林青穗反倒心神安定了下来。贾家这时还只有一进老房屋,外院地儿倒还算宽敞,水七娘竖了篱笆,喂养了几只鸡鸭,她这几日忙着守在祠堂敛财,没工夫打扫庭院,鸡鸭屎泥弄得整个院子臭气熏天。
伴着鸡鸭嘎嘎咯咯声,一行人捂着鼻子进了屋,正屋里乌漆抹黑,灶火都没人起,水七娘踏进门就破口大骂:“大丫二丫你俩个惫懒货!地不知道扫,火不知道生,张着两张嘴等你娘服侍你俩小蹄子!”
“娘?”东边屋里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道少年人的声音传来,“你回来了。”林青穗陡地一颤,通身气血都不由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