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去的时候, 徐庆生正在为一耄耋老者诊脉, 神情专注,眉宇间隐有忧色, 并未注意到他们。
那老者的后面,还有七八人排着长队,一直到了门口。
贺泽和林煜相视一眼,也不打扰,只静静地候在一旁。倒是诊铺里一个学徒眼尖,看见他们便露出了一个笑脸来, 和旁边正抓药的同伴耳语几句, 几步到了跟前, “林哥,你怎么过来了?”
好嘛, 原来是旧识。
“是不是林婶出什么事了?我去叫师傅一声。”
“没有, 阿姆近来身体已经好多了,我是陪……”林煜望了贺泽一眼,瞥见对方眼中的戏谑, 不知怎地就红了脸,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知道, 师傅说你定亲了, 这位就是贺家大哥吧?我叫黄奇,你和师傅一样叫我黄芪就好。”
“黄芪?”
“对,就是黄芪,补气、保肝、滋阴……”黄奇下意识地掰上了他的手指头。他看着不过十一二岁, 虎头虎脑地傻气十足。
贺泽和林煜俱都没忍住脸上的笑意,直到另一学徒叫了一声,黄奇这才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看他们一眼,转身回了柜台后面。
“这是徐叔收的两个徒弟,你别看小奇这样子,我听徐叔说他背那些个医书药方可快了。”
“嗯。”听出林煜话语中的肯定之意,贺泽也点了点头。就算不是于医道上有天赋,但也勤能补拙。
两人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徐庆生才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期间黄奇还给两人拿了两条木凳过来。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来了,不会是你阿姆他……”不对啊,在贺家村住的这些日子他也帮张素号过几次脉,身体并没有问题啊。
徐庆生有些着急,声音也高了几分。
“徐叔,您误会了,我是陪贺泽过来找您的。”林煜连忙摆手,三人一并去了内间。
说是内间,也不过就是一个窄小的休息室,一张塌,一书桌,再加几条凳子再无其他。
贺泽将昨日的事情笼统说了一遍,又说了来意,见事情确与张素无关,徐庆生总算松了口气,不过再开口时却带上了两分怒意,“那林家人怎么尽是些无耻之徒!那近一亩地的白芷你当时可是掏了家底的,真是……”
林煜看了贺泽一眼,神情似愧似怒,终究没有开口。
“多说无益,我之前应该防范一点才是,不然也不能让林大钻了空子,不过总算没有酿成大祸,白芷拔出来的时间不长,我这几天多照看应该能养回来的。”说话的同时,贺泽不着痕迹地握上了林煜的手。
林家人是林家人,林煜是林煜,他从未将他们视作一体。
“希望如此吧,”徐庆生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是说白芷长虫子了?什么样的?”
“嗯,卷叶青虫,上面还有一对眼睛一样的斑点,”贺泽回忆了一下,“我也不清楚什么品种,这不是来问问您嘛。”
“卷叶,有眼睛斑点,那不是虫,那是一种彩蛾的幼期,我以前听养白芷的药材商说过,这种幼蛾以白芷嫩叶为食,虽然不吃根茎,但是时间稍久一点白芷也就死了,还好发现得早。”徐庆生不无庆幸地道。
“徐叔,那有什么杀虫的办法没有?”林煜向前迈了一步,看样子比贺泽还急。
“办法……常规一点的在地里洒石灰粉,既然防虫,对这种幼蛾应该也有效果,不过就怕伤了土质,再对白芷的药效有影响就不好了。我倒听说安县的几个药材商都是用一种糖醋水杀虫的,不过具体一点的也不清楚。”
“糖醋水?”配成酸性或者碱性液体吗?
“对,就是糖醋水。你不知道,白芷不但是药材,还是一味上好的香料,叶茎有香气,虽然我们闻着淡,这幼蛾却是趋之若鹜,这糖醋水就能掩盖这种香味,不过他们是怎么用糖醋水杀虫的……”徐庆生顿了顿,“这样,镇上我也认识几个药材商,这两天我找机会帮你问问。”
“行,谢徐叔了。”对白芷的香气趋之若鹜?
贺泽答得畅快,暗里却在思忖徐庆生的话。
此间事了,两人向徐庆生告了别。临到门口,徐庆生欲言又止,贺泽若有所悟,“徐叔,下午跟我们一块回村里吧?我和林煜还得好生逛会儿,估计也得晚点回去了,您正好一起搭牛车。”
“这……”徐庆生眼里有了亮光。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来这儿找您。”
贺泽说完话,也不待徐庆生回答,拉着林煜的手便已经走出了老远。绕过街角,林煜回头望了一眼,“徐叔这是……”
“笨,徐叔是想跟我一起送你回家,顺带见见林婶呢。”徐庆生在村里租的房子离林煜家不远,每次出门回家总会从他家经过,也是用心良苦。
别了徐庆生,两人顺着于家酒楼的方向去了。现在时辰还早,他们打酒楼门前过,也没进去,又穿街过巷地到了贺泽之前就读的书院。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买东西。”贺泽挑了挑眉。
原身之前不喜念书,以至于家里连笔墨纸砚都找不出来,只得来跑这么一趟。关于贺老爹的事情,他心里已经有了个章程。
两人在书院旁边一家店铺门前站定,林煜一眼看去只能看见铺子里摆了好些书,只是那字……他却一个也不认识。
“要买书?”他鲜少见身边这人看书,倒是忘了,他的夫郎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林煜定定地盯着贺泽看了一眼,眼里亮晶晶的。
贺泽本来只想买些纸笔,瞥见林煜兴致勃勃的样儿,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挑了好些介绍这个世界风土人情的书,还有几本幼儿的开蒙读物。
“对了,小煜儿,你的名字谁起的?”翻开一本书,一个“煜”字正当其上,贺泽看了看字,又看了看林煜,突然开口问道。
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光耀,煜者,明亮灿烂,又与玉同音,温润剔透,古有君子如玉之说,这个名字……实在有点不像贺家村出品。
“名字?阿姆说我出生那会儿阿爹抱了我让镇上夫子起的。”林煜不假思索。他唯二会读会写的两个字便是自己的名字,小时候阿姆常常在他耳边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原来是这样。”
贺泽抽出一本千字文,迟疑了一下,又让伙计多备了两份笔墨砚台,这才打包和林煜离开。
此时已近中午,两人返程去了酒楼吃饭,顺带着让于掌柜结了前段时间卖故事的银两,接着在街上逛了一下午,直到四手提得满满当当,方回了徐庆生的诊铺。
贺泽坐在前头驾车,林煜和徐庆生坐在后头,听见徐庆生话里话外拐着弯儿询问张素的事情,贺泽和林煜对视一眼,一声轻笑便踢上了牛腹。
牛车是在酉时到的村里,贺泽故意多塞了些东西递到林煜手上,“林婶身体不好,这些你带回去,要是提不了让徐叔顺带帮你提一点。”
“对,对,我来帮你提!”
徐庆生很上道。林煜还没接下东西,已经有一本半被他抢在了怀里,见林煜看他,扒拉了两下胡子,兀自走在了前头。
林煜:“……”
“徐叔人不错,要是林婶能接受他,肯定不会受委屈的。”见徐庆生走远,贺泽手痒痒地捏了捏林煜的耳朵,又在他的鬓发上蹭了又蹭,“年节已经忙过了,阿爹着急,新房又喊了人开工,估计花铺开业之前能搞定。”
林煜仰了仰头,贺泽闷笑,“还是有点慢,要不你今儿跟我回家得了?”
林煜:“……”
他瞪圆了眼睛。
“谁叫你之前不理我来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知不知道?天这么冷,也没个人给我暖床。”贺泽叹了口气,说不出来的可怜意味。
林煜红了脸,一把拽过还提溜在贺泽手上的东西,给了他一个眼刀子便追着徐庆生去了。
贺泽半靠在牛车扶栏上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前世今生,加起来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就像决堤的洪流,一发而不可收。
恨不得将他缝在裤腰带上,去哪儿都带着;又想揉碎了塞进心口里,叫他和自己融为一体。
融为一体……年节那天晚上的旖旎梦境里一二画面从他脑海中掠过,贺泽眼神暗了暗,一股热流涌向下腹,可耻地石/更了。
真是……
还好这会儿穿得衣裳还厚,表面看不出什么来。贺泽长吁一口气,好容易压下体内那股邪火,慢慢悠悠地驾着牛车回了家。
彼时李氏正坐在院里择菜,贺安将墙边晒着的面饼收进了簸箕里,听见旺福汪汪叫了两声,又撕了一小块下来扔到了它的爪子边。贺有财兀自坐在灶房前头的那个大石磨上,嘴里咬着烟管,久久都没吐出一口烟。
压根就没点燃。
看着他进了院门,李氏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又问他晚上想吃些什么,这才露出了一个笑脸,只是眉间郁色始终都未消散。
贺泽的眼神在贺有财和李氏的脸上扫了扫,将贺安拉到一边,“还没说话?”
“没,就是阿爹今儿又去了一次族长那儿,回来的时候我问了两句,那会儿阿姆好像凑近了一点。”
贺泽:“……”
“怎么了?”
“没什么。”见贺安一脸茫然的样子,贺泽咬了咬牙。
傻小子,你不开口,阿姆就该开口了啊!
“你去陪阿姆吧,我跟阿爹聊聊,买回来一斤新鲜排骨,待会切个萝卜一起顿了。”
说完,贺泽拍了拍贺安的肩,径直走到了贺老爹旁边,卷起裤腿坐了下来,“阿爹,族里怎么说,他们管是不管?”
“族长昨儿让人去找了林大没找着,他的意思是让咱再等两天,跟族里商量商量怎么办,定然给咱一个交代。”
“那就好。”不枉他之前送的银子。
“谁说不是呢,这林家人……”贺有财似乎是想骂两句,又想到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终究也没开口。
在他看来,自己家和林家也没啥交集,那林大拔了他家药种,怕就是因为儿子和林煜的亲事,被牵累了。这事儿万一念叨过了传进林煜耳朵里,再让他生了心结就不好了。
贺有财把烟管从嘴里拿了下来在石磨上敲了敲,一下一下地砰砰响。这柄烟管是竹制的,也不轻易开裂,就是烟熏得久了黑黢黢的,看着不得劲儿。
贺泽回过神,去了一趟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四角雕花的榆木长盒。
“阿爹,看看这个。”
“啥玩意儿?”
贺有财接过贺泽手中的盒子,狐疑看他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盒子上面的红绳,待到瞧清楚盒子里的东西,语气说不出来的复杂,嘟嘟嚷嚷地道,“你买这个干啥?钱没地儿放了?”
“阿爹,这可不是我非要费这钱,阿姆年前的时候就跟我说过好几回了,我昨天想起来自然就带回来了。”
“你阿姆说的?她说啥了?”李氏向来讨厌他抽这东西,哪能让小泽再给买个烟杆子回来。
贺有财没好气地瞥了贺泽一眼,也不说破儿子的心思,似乎想看看他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阿姆之前听徐叔提了一嘴,说这烟对身体伤害大,特别是你这烟管子,都七八年了还没换,里头那么厚的黑烟油,再这么下去身体迟早都给败光了。”
“阿姆本来寻思想让你戒了,又想着你都戒了快二十年的还没戒下去,就想着先给你换个好点的烟杆,什么材料好都问了徐叔好几次了。”
这事儿贺泽确实没胡诌,李氏不仅想给贺有财换个烟杆,还把他柜里藏起来的烟丝儿一并给扔了,换了味道淡的碎烟叶,只是这会儿贺有财还没发现。
等他发现了……
贺泽没再想下去,顿了顿又开口道,“阿爹,阿姆不喜欢你抽烟,主要还是为了你的身体。阿公阿婆也一样,都是自家人,您别往心里去。”
贺有财没答话,神色怔忡地望着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泽将盒子里的烟杆取了出来,杆子是铜制的,烟嘴儿碧绿碧绿儿的,一看就是好玉,晃得贺有财眼花,“这得费多少钱!”
贺泽但笑不语,扯了贺有财腰上的半袋烟丝,学着他以往的样儿,把烟丝儿塞进了烟杆里头,进了灶房给点燃了。
“阿爹,尝尝?”
贺有财接过,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嘴白烟来。眉头渐渐舒展。
“味道不赖吧?刚刚阿姆给点的火。”见贺有财仰头看他,贺泽蹲身坐在了旁边,抬手攀上他的肩膀,“阿爹,男子汉大丈夫,您可别这么小气了,您再怎么闹心这事儿也怪不到阿姆头上不是?”
“我哪是怪你阿姆……”贺有财叹了口气,又狠抽了一口。
“我知道,你这是怪您自个儿呢,但是这事儿也怪不到您头上。”总算起了话头,贺泽索性直言,“家里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都您一个人撑着,您怎么样阿公阿婆说了不算,舅舅舅姆说了也不算,阿姆、我,小安,咱三儿说了才算,您在我们心里,无可替代。”
他一字一顿,声音重重砸进贺有财的耳朵,“阿爹,别让阿姆担心。”
听了这句,贺有财神色微动,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贺泽。
眼前的青年继承了他阿姆的好相貌,冷硬的棱角带着男儿特有的英气,不知不觉,他的儿子已经真正成长起来,相比之下,倒是他这个做阿爹的不够称职。
“行了,我知道了,放心吧。”贺有财低下头,失笑了一声,望着灶房里两道移动的身影眼神缱绻。
贺泽见他这样,也下意识地勾起了唇角。不过……“阿爹,这几天木工活怎么样?”
刚刚是治标,接着,应该治本。贺老爹压抑得狠了,这次一受刺激不可避免地钻了死胡同,这会儿他看似放宽了心,可心里那疙瘩怕还是堵在那儿。
身为人子,该替父分忧才是。想起今日带回来的素笺,贺泽眼神闪了闪。
“还行吧,现在刚刚开年,等散了元宵阿爹估计就得忙活一阵子了。”想起这两天陆续来人预定木具,贺有财的兴致似乎高了那么一点,转瞬又道,“你十九的生辰也快到了,时间可真快。”
“是啊,真快。”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差不多半年时间了。
像是一场梦,美梦。
既是美梦,便容不得任何人破坏。
是夜,月明星稀,待到院里的油灯尽皆熄灭,贺泽抱着旺福出了院门,径直向着西山白芷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渣渣……抱歉,之前手腕骨折,上个星期拆了石膏,又养了十来天,回来晚了,即日恢复更新。
不坑,不坑,绝对不坑,重要的话说三遍。一直没敢看评论,还在的小伙伴谢谢信任,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