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站的路上, 朱明辉问林蔓:“你去708做什么?”
“找钱易生。”林蔓道。
朱明辉恍然大悟:“你想挖他去五钢厂?”
林蔓道:“你怎么知道?”
朱明辉道:“想要他的厂子,可不只有你们五钢。”
林蔓眼前一亮:“你认识钱易生?跟他很熟,有交情?”
朱明辉摇头:“很遗憾,我只是听说过他,跟他没有一点交集。”
林蔓大失所望,她原想从朱明辉处获得一些信息, 未成想朱明辉对钱易生也是知之甚少。在高毅生给她的材料里, 只讲了少许钱易生户籍资料和学术方面的成就。由此, 使得她对钱易生的喜好一无所知。她很少打没把握的仗, 像这样没准备地去找钱易生谈,让她的心里莫名的没底。
朱明辉看林蔓不说话了, 以为林蔓不信,于是又加了一句道:“是真的,钱易生很少接受采访, 如果我见过他, 不会不告诉你。”
火车站门口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直达708研究所。朱明辉送林蔓到车站, 等到公共汽车开来,他送林蔓上车。林蔓上车后,找了个靠窗位坐下。朱明辉站在车下叮嘱林蔓道:“坐到第五站下车, 它就在马路对面。”
车子开动起来, 林蔓透过窗户向后看,另一辆公共汽车停靠站台,这应是朱明辉等的车子,只见车门一开, 他长腿一迈,就跨上了车。
“同志,买票!”车子颠簸,女售票员摇晃地走到林蔓跟前。
林蔓付钱买票,女售票员一手拉着座位把手,一手从夹在挎包上的票板上撕下一张绿色小票,递给林蔓。
林蔓接过车票,略扫了一眼。票面上大字写着“壹分”,底下两行小字写着“一次有效,下车作废”。
车子每停一站,女售票员都会检查下车人的票根。林蔓下车时,挥了挥手上的绿色小票。女售票员看见一抹绿影,放林蔓下车。
桔红色的公共汽车在林蔓背后开走。林蔓转过身,708研究所就坐落在马路对面。
“同志,我来找钱总工。”林蔓出示介绍信给坐在收发室里的门卫。
708研究所是个土灰色的小楼。楼外有门岗。门岗外立了块铁牌子,上述“机密单位,闲人免入”。收发室里坐了一个秃顶的大爷。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向他出示证件,又或介绍信。除非有这两样东西,大爷一律不放人进。
秃顶大爷谨慎地检查了林蔓的手续,确认无误后走出收发室,给林蔓开门。
“钱总工办公室在二楼,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秃顶大爷好心为林蔓指明了方向。
708研究所与五钢厂办公楼里的工作氛围大不相同。林蔓走上二楼,楼里静得出奇,每个忙碌穿梭的人彼此碰见,都是压低着声音讲话,好像生怕不慎动静大了,会惊扰到谁。
在一间堆满材料的办公室里,林蔓见到了钱易生。钱易生已经六十多岁,穿中山装,戴黑框眼镜。他的中山装应是水洗的次数多了,黑色褪去,变成了藏蓝色。
“高毅生让你来的?”钱易生上来即点明了林蔓的意图。
林蔓点头:“其实我也知道,我并不是第一个为这事来找您的人。”
“呵呵,”钱易生笑得礼貌而疏远,“但像你这样年轻的说客,倒还是第一个。”
林蔓微笑不语,她知道钱易生下面一定还有话。
果然,钱易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年轻人,我不和你绕弯子,这个研究所的所长是我的老同学,我从美国回来为国效力,也全是他的促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离开这个研究所。”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再打扰了。”林蔓站起身,礼貌地向钱易生伸出手。她眼角的余光瞥过钱易生的玻璃桌面,桌面下压了一张相片,相片被撕去了半截,只剩下一个可爱的毛头小童。
钱易生愣了一下,他见过不少来做说客的人,有的承诺分住房,有的保证薪资待遇,可像林蔓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强求,客客气气地起身就走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林同志,那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了。”钱易生伸手告别林蔓。
林蔓笑了笑,转身出门。
钱易生礼貌地送林蔓到门口,看着林蔓下楼。他认为林蔓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抹不开面子,想是高毅生实在没人了吧!才会派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来。
出708研究所后,林蔓先去邮政局,给刘中华挂了一个电话。她托刘中华告诉高毅生,她今晚不回江城,会在省城再住上两天。接着,她在708研究所附近找了一家国营招待所,持介绍信开了个单间。
省城到底比江城繁华。
林蔓住的招待所位于省城中心区域。透过房间的窗户,她可以看见往来穿梭的新式公共汽车,热闹非凡的百货公司,满是游人的公园,还有全省的交通枢纽—长途客运站,数不尽的乘客扛着大小包的行李走出来,散布向省城四面八方……
林蔓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近傍晚。她走下楼,向人打听了附近国营饭店的去法后,又问图书馆的去法,以及进去借书,都需要一些什么证件。
“你想去图书馆借什么书?”猝不防地,朱明辉忽的插话进来。
林蔓感到意外:“你怎么……”
朱明辉笑道:“708研究所附近没几间招待所,要找你不难。我估计你一天办不完钱易生的事,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林蔓道:“我们又不熟,你来看我做什么?”
朱明辉道:“怎么算不熟,我去江城,你招待了我那么多天,这次你来省城,我招待你不是应该应分的吗?”
说罢,朱明辉不由分说地领林蔓出门,直奔省城最负盛名的“为民饭店”。
“为民饭店”面积不大,四四方方的店面里摆了数张四方桌,每张四方桌都铺着白色桌布。桌布有些年头,但洗得干净,跟整个店面的装修布置一样,老旧却整洁。
林蔓一走进店里,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溜肉段香味和烈烈的白酒香。
服务员拿来菜单,朱明辉驾轻就熟地点了四菜一汤。林蔓坐在窗边,手撑下巴,侧头发呆,满脑子想着钱易生。
“你刚才说要去图书馆,是要借什么书?”服务员走后,朱明辉问林蔓道。
林蔓道:“我想去查解放后的旧报纸,看看上面关于钱易生的报道,说不定能找到说服他的办法。”
“钱易生只接受过省报或全国性报纸的采访。这些材料,江城应该没有。”朱明辉道。
林蔓道:“所以我要留在省城查啊!”
朱明辉道:“那你知道吗?除非机要部门又或新闻部门,任何人不得私自查阅这类报纸。”
林蔓轻笑:“你想说,我要想查阅这类报纸,必须得靠你?”
朱明辉拿出记者证:“怎么样?做个交易吧!我带你去查资料,你……”
未等朱明辉说完话,林蔓就拿出了一张粉色薄纸的签诗小票:“成交!”
“你不怕我反悔?”朱明辉轻笑地撕碎了签诗小票。
林蔓笑而不语。服务员先上了一瓶二锅头。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她才不怕朱明辉反悔呢!她一早记熟了朱明辉的笔迹,像这样的签诗小票,她想写几张就写几张。别说签诗了,她就算用朱明辉的笔迹写首反诗,贴在市政大楼的墙上,恐怕也没人会不信。
林蔓放下酒杯,真诚地说道:“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朱明辉对林蔓的话将信将疑。一方面,他不相信林蔓是个轻易相信人的人。而另一方面,他又实在觉得林蔓真诚的态度实在无懈可击。
“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去图书馆。”朱明辉又给林蔓斟满了杯酒。他实在猜不透林蔓的心思,便决意不再多想。他考虑得很清楚,既然林蔓和他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的冲突,倒不如做个朋友。他由衷地认为,做林蔓的朋友,可要比做林蔓的敌人好。
吃过饭后,朱明辉送林蔓回招待所。第二天一大早,果然像承诺的那样,朱明辉来接林蔓一起去图书馆。为了两人方便,朱明辉给林蔓搞了一台自行车。他和林蔓一人一辆,一起骑到了市图书馆大楼。
关于钱易生的报道不多,除了一些学术性的报道外,就是七八篇个人采访。对于钱易生的大部分报道,林蔓都是一扫而过,只在看见钱易生谈及家庭的采访时,她才会停留下来,细细地看。仅用了一上午,林蔓就看完了需要的所有报纸。
“怎么样?想到办法没有?”从图书馆出来,朱明辉带林蔓到附近的一家煎粉店吃饭。
这是一家老字号的煎粉老店。店面只十几平方,一到中午,内里就坐满了人。
小方块的绿豆粉,四面煎得微黄,盛在搪瓷白碗里,浇上酱油、醋、蒜汁、辣椒油,撒上香菜叶末,最关键的是一大勺芝麻酱汁,稍稍一拌,就着煎粉热腾腾的气,吃进嘴里,满嘴的浓香,咸酸可口,鲜香四溢。
“我看过钱易生的户籍资料,他只有一个儿子,原配夫人解放前就死了,现在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岁,是省歌舞团里的演员。”林蔓舀了一大勺煎粉,和着汤汁吃进嘴里。
朱明辉是南方人,吃不惯辣,在吃煎粉之前,先仔细地撇去浮在汁料上的红油:“你说的这点我知道,钱易生的妻子很漂亮,年底市里汇报演出时,我见过她一两次。”
林蔓道:“钱易生和他的儿子八成关系不好。我注意到,仅有几次提到家人的采访中,钱易生说起了很多人,他的父母,他的原配妻子,他的现任妻子,以及他的小孙子,独独没有提过他儿子一句。”
朱明辉道:“会不会因为他娶了年轻妻子?他儿子为他母亲不平。”
林蔓摇头:“未必,解放前,钱易生原配就病死了,两人感情很好。解放后,钱易生才再续的弦,显然两者没什么关系。可有一点,你一定想不到,钱易生特别喜欢他的孙子。在采访中,钱易生提到最多的人就是他的孙子。据他自己说,他的孙子一出生,就是他在带,后来带到美国抚养,又从美国带回来,全都是他在尽责,而在这中间,倒好像没他儿子什么事。”
朱明辉道:“这就奇怪了,我怎么听说钱易生现在家里没什么小辈啊!”
林蔓道:“八成他的孙子现在他儿子身边吧!”
朱明辉道:“儿子跟着父亲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林蔓轻笑:“我再告诉你一个发现。钱易生儿子钱敬文也有两段婚姻。头一段婚姻,是钱易生安排给钱敬文的女人,大家闺秀,和他们家算门当户对。可是钱敬文不喜欢这个女人,成婚的第二天,他就逃婚了。后来再回家,他带了一个乡下女人到钱易生面前,告诉他这是他自己选的妻子。”
“那这个时候,钱敬文原来的妻子呢?”朱明辉道。
林蔓道:“早死了,钱敬文离家出走的第八个月,她妻子早产了一个孩子,难产大出血,没熬过去,死了。”
朱明辉点头:“我明白了,所以这个孩子一直是钱易生在抚养,难怪钱易生喜欢孙子胜过儿子。”
林蔓道:“我觉得啊!这事的关键八成在钱易生的小孙子身上。”
朱明辉道:“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林蔓轻笑:“当然是去钱敬文家啦!我们不是推测,钱易生的小孙子现在钱敬文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