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把府衙收拾得差不多之后,木槿和家中的仆人跟着就到了,她是被小七接进来的,木槿本来和他相见心中满是喜悦,但见他颓唐样子,知道为何,只能低下头不言语。
府衙中有了下人打扫,常洛便起身去了大营。
芜州的士兵按说此时平了叛,早就该回到芜州去,可偏偏常洛不放行,一直把他们留在这儿,还让他们在此练起兵来。
自从上一次常洛直闯后营,拔剑杀了他们副统领之后,芜州士兵对于她的恐惧已经到了看到就要跑的地步了,毕竟上一次鲜血滴下,仿若罗刹之景还历历在目。
常洛没有管周围人的目光,直接走了进去。
姜越正在擦剑,就听到了一小阵骚动,一抬起头,就看到常洛冲着他走了过来,急忙放下剑,站起来行礼。
常洛一把扶住他,“都是太学同窗,不必这么客气。”
姜越苦笑,“常大人哪里的话,属下如今是戴罪之身如何能与大人相提并论。”
“你可恨?”
姜越垂下眼眸,“姜家今日全是其自身所致,若说恨,怕也是恨自己,劝不住家父,做出此等事情来。”
常洛看他样子不似做伪,原先在京里见到姜越时,只觉得是个翩翩少年郎,他跟她年岁相近,带着些贵公子的骄矜,还有些青涩稚嫩,如今见了,芜州的贫苦让他看起来沧桑了很多,却也成熟了很多,稳重了很多。
“华裳和云麾将军在朝中为你说了许多好话。”
“属下知道,大人也曾为属下求情,若非如此,怕是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了。”
常洛坐到一旁,对上那些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目光,这些目光一看见她看过来,一下子都散了。
“本官帮你是因为不忍心埋没了人才,也有华裳的原因在里面,患难见真情,那样一个女子,在危难时,丝毫不怕累及自身,愿意保你,你该珍惜。”
姜越沉默。
“你们二人的感情问题本官也就点到即止,今日来,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的。”常洛拿起他的那把剑,剑柄有犀象纹,剑如霜雪,寒光凛透,一瞧便是一把好剑,“你想一辈子留在芜州吗?”
“自然不想。男儿志在四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有谁想要一辈子去虚度在这样一个地方。”姜越低下头,看着自己这一身和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区别的装扮,皂靴已经被磨出了口子,外面的寒风钻进来,前面的脚趾麻木到感觉不到了。他的剑,在营中,只有用来劈柴的用处,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卖了出去维持温饱,唯独剩了这把剑,剑是人心,他怕将这把剑都丢了,时间久了,会忘记自己到底从何而来,“可是又有何办法?”
“若说有呢?”
姜越抬头,似乎明白了常洛为何而来。他和常洛不熟,但在京中于她,听闻过太多,此时这个女子哪怕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决定,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属下愿闻其详。”
常洛却笑着摇摇头,“你若有心,就顺其自然,到了时候,本官自有安排,这几日练兵,你随着禹州兵士去吧。”
禹州大营的一干将领都被下了牢狱,仿佛一下子被抽了主心骨,士兵们被收了兵器,坐在营里,惶恐着朝廷的迁怒,顶着要塌下来的天,每天戚戚然,一进大营,就能感到这愁云惨淡。
常洛带着姜越过来的时候,收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这两个,一个当天招降他们的,现任禹州知州,一个是当天追着他们统领的小兵,这两个人的组合一出现,士兵们都坐直了身体,以为又有什么不好的事。
哪知常洛把姜越往前一推,“将士们,从今日起继续开始日常练兵,这位,在京曾有练兵的经历,就让他先带着你们,明日给你们把武器发放下来,今日就先彼此熟悉熟悉。”
姜越被猝不及防一推,一下子,众人的视线都聚在了他身上,看得他浑身上下不自在,干咳了一声,“那个……在下姜越,还请指教。”
下面的士兵对于世家大族,朝堂纷争之事都不甚知道,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姜越到底是何许人物,只当是个被从京城贬来的军官。又一听明日兵器便要发放下来,都知道这次确实是没事了,士情一下子高涨起来,有几个好动的,直接跑过来把姜越拉了进去。
常洛微笑看着,要真的发展,就需要到一个无人识他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是朝廷罪臣,没有人将他孤立排斥,禹州大营如今正缺将领,一旦有一个如此能融入他们而又有才干的人,很快就会脱颖而出,赢得拥簇。
一方面她是想提拔姜越,一方面也想有个人能稳住这些人的心绪。禹州位于和北越相交的边陲,人心稳定,至关重要。萧衍练出一支击刹,震慑南壤。她也可以试着将这禹州练成铁壁一道。
她走到中间去,拍了拍手,闹成一片的士兵瞬间安静下来,姜越抬头,脑袋都被人揉成了一个鸡窝,常洛嘴角抽抽,觉得自己显然低估了他们的热情度,又往人群外面挪了挪,这才清清嗓子开口道,“你们知道本官那日便说过,本官是新上任的禹州知州。之前的禹州知州是什么样子,你们都知道,但是不要因为他们,就把禹州知州这个官位和你们的苦难相连。你们,不用把本官和朝廷相连,本官只做在这个官位该做的事情。所以,现在……”
常洛一把扯过一旁放着的马扎,坐了下来。
“你们在此的委屈,受过的不公都可以和本官说。”她撸起袖子,“纸,笔,拿来,一人最多五句话,同意这个人说的就点头,就不用再说了,自己想好说什么,组织好语言,别浪费机会。”
他这样一说,士兵们都陷入了沉默,有的不敢说,怕惹事上身,有的在满腹牢骚中精挑细拣,生怕浪费了时间说出些没用的东西来。
“禹州很冷,但是州府给军里供的寒衣偷工减料,全是破棉花,一洗就烂!”
外面的士兵一喊,里面的士兵都疯狂点头,常洛看了一眼他们的衣服,的确满是补丁,低头记了一笔。
“州府克扣军粮!禹州土地粮食只能收一季,其余还要靠朝廷供给,但州府以屯田之法为借口,每次给的都不够数!”
常洛知道此事,第一次禹州大营**便是因为此,俯身又记了一笔。
“每年的兵器和城墙维护费用都要很大一笔,但州府从来都说我们谎报,只给一半,库中很多兵器铠甲都已经老旧了……”
兵器维护?这方面克扣问题就大了,她想了想,记了下来,画了个重点注意的标志。
“府衙里那些人每次见我们都跟赶苍蝇似的……”
“他们……”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说的群情激奋,常洛将重要的一一记下,已经转眼间天黑了。冬天里黑的早,常洛将记了满满两大页的纸折起来,揣到怀里,肩膀已经整个酸掉了。
“这些事,本官都记住了,会派人一一查实,朝廷那边的资金派拨需要些时间,两月之内,这些问题,本官给你们解决。”
士兵们眼里都有些激动,他们当初被招安,朝廷派人来安抚他们,本来以为好转的时候,这群人走了,又来了个新知州,最开始确实一切都好,可后来没过了多久,一切就又恢复原样,没有人像现在这位知州一样,愿意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的意见,听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女子,比他们都要矮小,却让他们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那本官就先回了。”
“大人留步!”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常洛回头,就看见是个年岁不大的士兵。
“天已经黑了,路上没得照明,这一带流民乱匪多,大人回去不安全。”
其他的人都附和着,有个人站出来,“大人要么就在这儿休息,我们空营还多,给大人多拉几层帐子,在外面守着,也安全。”
常洛犹豫了一下,看营外的路确实一片漆黑,只好应下来。
给她收拾的是原来一个将领的帐子,本来王振的大帐更好些,只是怕她住着心里不舒服。
她坐在榻上,身下的触感柔软,她翻了翻,下面垫了好几层褥子,被子也是新的,还带着淡淡的皂角芳香,一旁放着备好的热水和毛巾,火盆里火烧得旺红,把帐子里烧得暖融融的。
足见用心。
她躺上去,深呼一口气,疲惫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一直蔓延到她心里。
盯着帐顶盯了很久,盯到眼睛开始发酸流泪,她才闭上了眼,这一闭眼,就沉沉地到了夜里。
再次被相同的噩梦惊醒,她忽然听到帐外有动静。
“谁?”
无人回应。
她披了衣服走出帐外,外面是姜越在值守。
“常大人怎么了?”
她四处看了一眼,外面除了巡逻的士兵在走动,其他帐子的灯都灭了。
“刚才没什么异常吧?”
姜越疑惑,“没什么,大人怎么了?”
常洛抚抚有些疼痛的脑袋,“没什么,大约是做了梦醒来听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