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似乎已经很深了,川府的冬天总是湿冷的很。
而此时的这间格外空荡的房间,仿佛连呼吸都是干干的。
琉璃颓然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玲珑。那些院子里的灯火隐隐透过窗凌乱的透进来些,仿佛黑暗里若隐若现的眼睛,冰冷的毫不怜惜的盯紧你。
“我...”仿佛废了好大的力气,琉璃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怯意,却仍是不服输的开口道:“我不害怕的,生前斗不过我的,死后我为什么害怕!自古成王败寇,难道沈黎渊的刀下亡魂少吗?难道这里每一个人她的手都是干净的吗?难道玉簪师傅她不为自己的死负些责任吗?我凭什么害怕?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唬我?我不是你,玲珑。我没有连只蚂蚁都不忍捏死的妇人之仁!”
玲珑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不说话。
那些火树银花下的影子,仿佛点点的鳞片映在灯光下顷刻间却又消失了去。
“竟然下雪了!”
“下雪?川府整个冬天就没怎么下起过雪!”偶尔飘几片雪花,却又被风吹散,聚拢不到一起的。
“这雪花真大!”玲珑喃喃的说,漫天的飞雪卷了起来,仿若鹅毛。抄手游廊的木质窗框在寒风里咣当了几下,大片的雪花飘了进来。
黑暗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湿气。而此时,屋角的留声机却突地吱吱呀呀了起来。
琉璃高声叫道:“你搞什么鬼?”
“不是我。”她的双手被线缠绕着,根本动弹不得。而更加诡异的是拴住她的那根线本就是留声机上扯下的。
琉璃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整个脸色苍白起来。
留声机里钟鸣锣响,仿佛要砸出个繁华盛世,并不理会惊诧的两人。那缠缠绵绵的声调,氤氲在湿冷的空气里,仿佛纠缠着爱恨。爱得义无反顾,恨得铭心刻骨。
“是...师傅的声音。”琉璃哆嗦的说。
玲珑一愣:“还不替我解开。”这次琉璃没有反对,顺从的将缠绕的线从玲珑胳膊上拨开。
“我们快走,先离开这间房间。”
话音刚落,整间屋子却亮起了灯。明亮的灯光让玲珑忍不住眯了眯眼。
一个女子的身影袅袅婷婷的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镜子仔细的画着妆容。
“琉璃,你说我这个凤头钗美不美呢?”
琉璃惊得整个脸色苍白了起来。
玲珑小声问道:“是玉簪师傅?”
琉璃点头。
“那就回答,不要惹怒她。”此时的玉簪师傅似乎沉浸在生前的某一时刻,那些苍凉的结局还未来到,她还是‘万家灯火’里一等一的角。
“...美。”
“琉璃的眼光就是好!”她缓缓的转过身来。那动作缓慢的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玲珑觉得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几乎就要窒息。
她虽然也见过不少的鬼影,可是都是远距离的情况之下,她是天生的灵体,那些幻境里,甚至那些鬼还看不见她。
而此时....
玉簪师傅转过身,眉毛刚刚画了一半。整个脸...玲珑愣了一愣。
大多数的女人,尤其漂亮的女人之间往往存在着暗较高下的情绪,哪怕她们之间并不认识,也没什么交集。
可是,眼前的这张脸,玲珑想,她绝不会让人产生这种情绪的。
柔然,漂亮,魅而冷,弱不胜衣,风华绝代?都不足以形容。
甚至,你都不用看她的五官。
她本身就是一幅画,款款回身时,便是卷轴打开之时。萃着时光,晕着岁月。她与琉璃与她都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往往超越了身段容颜。那是时光赋予一个人的解析。玲珑想,若玉簪师傅还活着,那她一定是一个纯粹的人。
花开到了极致便是一种反常的娇艳。即便是玲珑都要珍惜的。这种娇艳犹如一种回光返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失去,才会想要立刻抓住她。
玲珑此时相信,那个安家的少爷,对玉簪师傅一定是真心的。
留恋在万紫千红中,高高在上的人,虽然纨绔,但一定有闻香识女人的鉴赏力。
这不是一种贬义,那个小白脸对玉簪师傅的猥亵往往更加直接和兽性。但是一个高傲的,有鉴赏力的男人,与他那便是一幅绝世的名画,有欣赏,有占有,但绝对赏识。
这种赏识一定带着尊重和肯定,不亚于对自己生命的尊重和艺术鉴赏力的肯定。
因为他要她成为他的一幅作品。随着他的教导慢慢绽开,展现蓬勃的生命力。
而玉簪师傅,玲珑只能说如果没有后半部,那即便对琉璃,也算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可惜...
“你又是谁呢?”玉簪笑道。并不等玲珑说话,水袖一抛咿咿唱了起来: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玲珑暗想,琉璃的唱腔身段已经很好了,可是她却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将冷艳与妖媚如此和谐的容在一起。她有些着迷的看着玉簪师傅的表演,暗叹自己仿佛是个有心无力的八十岁老男人,面对如花美眷,暗自嗟呀,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再不分离。
好吧,她是个有些花痴的人。玲珑想。
“小心,那盏灯里有古怪!”细小的声音传来,玲珑心头一震,带着一丝清冷,将她迷蒙的心清醒了过来。
她小心的朝着琉璃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琉璃已经坐在了梳妆台上,手里拿着画笔往自己脸上画着。神态说不出的肃穆。
而那盏琉璃灯却不知何时,已经复返了。静静的处在哪里,闪着悠悠的蓝光。
“捂住口鼻。”声音再次传了进来。
玲珑来不及细想,从衣衫一角撕下一块布料将嘴巴和鼻子包了起来。
玉簪对着她一笑:“真是个小心的人!倒是聪明。”她素手一转,一个拂袖过来,隐隐含着挑逗之意:“我美吗?”
“美!”玲珑发自内心的赞叹。有时候,一个女人美到极致,就是女同胞的我们也生不出嫉妒之心,只觉得此人只应天上有了。
玉簪轻轻一笑:“可你不记得我了!”
玲珑一愣,她见过她吗?明明刚刚她还问她是谁的。
玉簪转过身对着琉璃道:“琉璃,来,来师傅这里。”
琉璃听话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的回过脸。
玲珑吓得惊叫一声。
琉璃半张脸上不知被涂鸦了什么,布满了蛇状的花纹。那些花纹之间仿佛龟裂了开来,竟然显出淡淡的血色。玲珑当然知道容貌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你可以不美,但是绝不能太过另类。这样的脸...就是用丑来形容都是客气的了。
玲珑此时有些明白玉簪的心意了。她用一张绝世容颜开场,再将琉璃打造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样的冲击力,对一个女人而言,尤其是年轻的小姑娘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玲珑甚至会想,如果她和沈黎渊有一天不得不分开,她情愿在她最美的时候死在他面前,让他永远记住她。以后即使他爱上别人了,那个人也替代不了自己。
可是倘若是琉璃这幅样子,那沈黎渊再爱她,她也不会和他相见的。一定不会。
好吧,这话听来着实肤浅了些。但是正常的容颜对一个女人来说大抵如此。
“有没有觉得这妆容熟悉的很!”玉簪温柔的说。
“其实我是见过你的,这样你还记的吗?”玉簪摆出一个西子垂袖的姿势,身姿楚楚。只是那张美丽的脸...
玲珑吓了一跳,一半艳丽的容貌,一半灼伤的痕迹,竟是那个在状元府邸最初见到的红衣女鬼的模样!
“我说你该认识我才对。”玉簪言谈之间仿佛一个深情厚谊的老朋友,而动作却毫不留情的揭开脸上的伤口。
“那些灼伤不好看吧,如此你还可怜她?”玉簪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冷意。
“你听说过我的故事了吧?琉璃给你讲过的。”她的脸慢慢又恢复成美丽的样子。沿着沙发坐了下来。
玲珑一愣,鬼魂不是没有实体的吗,她怎么还能够坐下?
“琉璃灯的灯灵都可修炼出实体。你大概也见过的。”玉簪对着玲珑道:“本来我还要感谢琉璃的,安少爷他....实在对我很好的。”
玉簪仿佛陷入了回忆,整个脸上都漫起一种温暖的神色。
“我最初也是怨恨的,一个女人不明不白被人陷害失了身子,怎么能够不怨?那年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北平的雪花下起来,总是没日没夜的。我住在他一个单独的别院里。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温柔似水,却又热情如火。他对你好的时候,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他都能想到。我在南方生活的久了,加上心情抑郁。没几天便病了。屋子里蔓延的药味连我都熏得难受。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来照顾我。下了工作就是围在我身边。
那些京城的糖葫芦啊,驴打滚啊,小笼包,豆浆油条,他都要去做的最地道的地方亲自排队的。你可能会觉得幼稚吧,当时我也这样觉得的。我这样整整病了半年,后来便认识了那个给我看病的大夫。
我求他帮我逃出去,我怎么能够呆在害了我的人身边呢。”玉簪停了下来,望着窗外出奇的专注。
“我怀念这里的戏台,怀念这里的熟悉的一草一木。虽然我不能再登台了,可是只要回到这里,我就觉得那是我生命里唯一还能坚持的东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