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重又陷入黑暗,多年前曾经经历过的恐慌和无助再次袭来。
那时候,她一个人,男朋友宋宜廷不在身边,可她当时并没有现在这般胆小害怕,可能人越大胆子越小,这一次的失明,让她害怕极了,她一遍遍在会失明与会康复两个结果里头奔波,不知道最终结果会是如何,理智的声音告诉她,别杞人忧天,会好的,可是,如此反复折腾太多次,她大脑太累了,神经一直紧绷着,她害怕,她害怕,她一直抓着他的手,不要放开。
纵使知道如今医学发达,现在的医疗条件是一定要比六七年前强许多倍的,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恐慌。
根据流行病学调查,省城有近九万盲人可以通过角膜移植手术重见光明,可由于角膜稀缺,每年仅有100-00余人能接受角膜移植手术。新鲜眼角膜的匮乏,让许多人失去了治疗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乔振东,老严,方离等人前阵子在着手去做的事情。
省城眼科医院副院长从家里赶到医院的时候,乔振东已经在门口迎接,马不停蹄详细说了陆千凝的情况,并且将她六七年前的那次角膜移植手术情况尽可能细说一遍。
为能把病情更加准确详细说明,他特别跑回家里把她保存好的病志拿到医院来。
乔振东的焦急,医院方面完全可以理解,每日像这样苦苦哀求医生的病人太多了,可有幸遇到新鲜眼角膜的人实在屈指可数,前阵子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苦等了0多天,因病情过于严重,不得不摘除眼球。
“角膜库长期‘零库存’状态,来一个角膜就用一个,的确供不应求。”副院长说。
省城目前指定的角膜捐献登记接收站只有这里,省城眼科医院,眼库刚刚挂牌成立,新鲜角膜一直匮乏。
角膜捐赠的人并不多,乔振东知道这个情况,所以早在第一时间,在全国多个城市排队登记,哪边先等到角膜就去哪里做手术。患者一般需要等待三个月才能有角膜安排到手术。
可是让他这般心焦地等待三个月,实在熬人。
从陆千凝进了医院,他就在多方打探,四处求人,等待中的他,不能露出异样,特别是在看见千凝这般无助脆弱的时刻。
坐到她的床边,她立刻伸过手来,他把手伸过去,握住她。
方离之前一直在病房里陪着,见他来了,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并对千凝说:“多多,别担心,我们会帮你,我刚给我哥打了电话,让他留意那头有关角膜的信息,这里也可以得到国内外眼库的支援,无论如何,我们会帮你重见光明,多多,相信我们,不要担心,早点休息,振东,我先回去了。”
千凝点点头,没忘了谢谢方离,“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和振东是好兄弟。”
高级病房设施完备,堪比家中,可她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那些,刚刚才吵过一架,结果就遇见了这样的事情。
要后悔吗?
其实已经有一点了。
在一片黑暗中,她的情绪反复着。
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为什么没有在能看得见的时候,给他一双微笑的眼睛。
小时候,奶奶就对她说过,“多多,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好看极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微笑,眼睛也常常是弯着的,微笑的。
她知道,这个样子好看。
宋宜廷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就说过的,“多多,你的眼睛最漂亮。”
因为他这样一句话,她欣喜若狂。
可她的这双眼睛,在见着乔振东的时候,并未有得到他的关注,也许,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一双特别的眼睛,也并没觉得有多么好看。
她身上的所有优点,所有人都在夸的,对于他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这会儿,她的失落,她的伤感,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她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一直不出声。
乔振东握着她的手,紧紧握着,试图用力量和温度给她最大安慰。
她默默被他握着,不说话。
屋子里静默许久。
两个人反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屋子里有响动,他的手动了下,她感觉到他站起来了。
他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手在她发丝上轻轻抚摸。
他的抚摸让她轻而易举泪流满面。
她埋头在他胸前,无声哭泣起来,比撕心裂肺更沉痛的无声的哭泣。
他紧紧拥抱她,“多多,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重见光明,别害怕,不管等多久,我都陪着你!”
他这句话说得缓慢,带着无尽深情。
就这样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四天,一直等到一个礼拜。
千凝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一个黑暗的世界,似乎让她更安静了。
因为失明,其他感官都变得敏感。
每次有人进来,她都能从脚步声分辨出来是谁。
来的最多的,是乔振东。
他耐心照顾她,公司也很少去,经常有和他探讨工作的人找到医院里来,他都没让他们进来,门关了,不让他听见任何不清净。
珠珠也来看她,看她神情镇定却茫然,她心疼了。
珠珠握着她的手,“多多,你别担心,一定会等到角膜,不要不相信这个社会,好人有很多,你不要放弃自己。”
珠珠只能这样说,她了解好友千凝,她是一个理智的人,对于病情分析以及现状,她自己有最清楚的认识,她不能把话说得像童话,千凝不是那样靠童话就能存活的人。
千凝脑袋转向窗户的方向,知道那里有光,就一直在看,不知道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她在看什么,或者听什么。
珠珠伸手在她面前轻轻晃了一下。
她的动作很微弱,却被她轻易捕捉到了。
她说:“我看不见,你不用试了。”
珠珠皱了眉头,眼泪滴下来。
“你别哭,我没事,起码我还活着。”
“多多……你能这么想,很好,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儿。”
“坚强?”她嘴角微微翘起来,“不坚强又能怎样?我没有撒泼的资本,学会软弱和依靠的人,才有资格不去坚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分外平静。
“珠珠,能不能帮我回家取东西给我?”
珠珠点头道,“当然可以,想要什么?”
“要一支笔,一沓纸。”
“我家里有好的笔和纸,很多的,是你喜欢的风格。”
她摇头,“不,我要我的笔,我的纸。”
珠珠最终还是点头,“好,我明天就给你拿来。”
“嗯。”
珠珠站起来,转身看见乔振东站在门口。
她对他点点头,离开了。
珠珠走后,千凝还是“看着”窗户的方向。
他知道她什么都看不到。
他知道她听得见他的脚步声,他走得不急不缓,到她身边,从抽屉里拿出梳子,给她把头发束起来。
他低下身子,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呈一副相当恩爱甜蜜的姿势,最近,他一直这样,给她温暖,给她鼓励,给她他能想到的所有爱的方式。
可她一直沉默,没有回应。
“病房里是不是太热了?给你买几件新衣服换换,好不好?”他温柔地说。
她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安静了一会儿,他看着她的沉默,还是决定去给她到厨房里洗苹果吃。
她说过,每天要保持吃一个苹果,人不会生病的。
上一次照顾她,已经远在七年前。
仿若旧梦重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她变得沉默了。
回到她身边,把苹果切成小块喂给她吃。
她却张嘴说话,“你是不是在记恨我?”
苹果先放到一边,他搂着她的肩膀,叹口气说:“我的多多,这是从来不可能出现在你身上的词汇。”
“为什么?因为我太好了吗?”
“你是很好,好到让很多男人动心。”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已经没了焦距,失了光芒,每次看见都觉得心疼,她的两次失明都是他间接导致,这个姑娘因为他,受了苦。
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多多,总坐着,不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啊!”
为她拉高被子,他守在床边,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他握起她的手,说:“睡吧!睡一会儿,醒来给你吃好吃的。”
“我可以吃馄炖吗?”
“当然可以。”
“我要吃你做的。”
“好。”
“你会离开很久吗?”
“不会。”他摸着她的头发,替她拿掉橡皮筋,“我会很快回来,用最快的速度,保证你吃到的馄炖是热的。”
她微微笑了,“那好,我等你。”
“嗯,乖,睡吧!”
她闭上眼睛,握着他的手,呼吸渐渐平静。
高级病房在走廊最尽头,病人家属最少流动到这个位置。
这里安静,他在保证,她的房间干净,又安静,不让人打扰到她,也不让那些眼角膜的信息传到她耳朵里。
因为那些信息都不是他想听到的,他不想让她失望,不想让任何可以伤害到她的人接近她。
她的这间屋子的确安静,门口有人进来,外头声音透过来也都安静得很,仿佛她置身一个世外桃源。
这一个多礼拜,她一直望着窗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视力丧失,听觉,味觉格外敏感起来,记忆力似乎也前所未有的清透起来。
她又想起大年三十那天,在篮球场上,他的篮球差点砸到她脸上,他的脸忽然在篮球后头露出来;还有那次在母校的篮球场,他对她回头微笑。
多年以前,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她曾经用篮球砸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
那个少年长得英俊干净,看着她的眼睛清透诱人。才那么小,他的眼睛就能那么好看。
这两个人的面容,一点点地,在她的脑海里重叠,重叠,幻化作一个人。
还有许许多多个场景,仿佛都有他的影子。
这是缘分,还是宿命,还是他一手设计的?
她不知道。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她不想让自己抱有太大希望,那样失望便会更大。
如果一直等不到眼角膜,她的世界就会一直黑暗,一直等,一直等。
这样无望的生活,她总要去适应的。
他一直住在病房里的另一张床上,一直陪着她。
只要她醒过来,他也会醒,只要她一抬手,他的手就会伸过来,握住她,她几乎以为,他不睡觉的。
珠珠给她送来了笔和纸。
她看不见,只能跟着感觉下笔。
她不是专业学美术的,画画只是爱好。
提起笔来,她不知道要画什么,只是随便涂随便画。
他看见她在画,提议过,“等你好了,给你找个老师,如果你想学的话。”
“我只是随便画的,找个老师,反而限制我了。”
“我看你画得挺有风格,蛮抽象的,这是一团火吗?”
她停了笔,“我画得像火?”
“像。”
她嘴角扬起来,“那就对了,就是火。”
“这团火里,有一个人像,是我吗?”
“你看像什么就是什么,我乱画的,看不见,只能凭感觉。”
“你别画太久。”他把她的纸笔拿走。
她忽然问他,“振东,你是记恨我吗?”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很傻。”
“你不会是因为被我砸了那一下,所以对我耿耿于怀吧!”
乔振东微微发怔,“你说什么?”
“因为被我的篮球砸了脑袋,从那时候起,你在记恨我吧?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有了你报仇的机会。”
她能想起那段久远往事,他是没有料到的。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眼睛看不见,其他地方都比原来好了许多,包括记忆力,我记得你那时候很高,有点瘦,和你一起的,应该是大哥吧!”
“我还以为,你永远记不起来。”他坐到她的对面,看着她的眼睛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