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远方重新卷起清冷的潮气,夜色里依旧沉淀着不均匀的月光,一丝都透不进帐篷里。延宗躺在床榻上,却没有睡。恍惚轻薄的暖光,在他面无表情的面容上却变成了厚重的颜色。
因为大将军失去踪影,军营内诸多事物都依仗着延宗和高俨,而尉相愿就带领着少数的人依旧四处寻找着高肃的踪迹。军内士气大减,延宗为这件事几乎整日的彻夜未眠。桀骜而玩世不恭的面容,也被疲惫覆上了一层沧桑的薄雾。
他一直都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沉积着一股浑浊的气体郁结在他的胸口,沉重的压着他的身子,仿佛所有的力气在经过一个夜晚的休眠,却愈加僵硬晦涩。他闭上眼,疲惫却没有困意。于是,他把袍子裹在身上,又加了一件披风披在肩头,走出了帐子。
外面的夜色不算凝重,透着微微清凉而透明的月光,仿佛是眼前氤氲起一层不清晰的薄纱,把所有的轮廓都模糊起来。
延宗望着淡淡的月亮在偶尔飘过的浮云里若隐若现,月牙弯起的弧度在恍惚里,如同诡异微笑的嘴角,隐匿而神秘的不可触摸。
他忽然的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在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时候,他就这样喜欢抬头仰望着,仰望着高肃静谧躺在屋顶上,神情犹如隐匿在薄云下月弯的微笑,却在月光照下来,明朗的那一瞬,他的眼睛里仿佛是被厚重的夜色倒进了一把悲伤的轻沙,闪动的光泽。他也曾很多次,在高肃躺在树下,安静的沉睡时,他拿着干净而柔腻的手帕,在高肃没有任何水渍的眼角擦拭着,他柔嫩的声音也总是问。“哥,为什么你眼睛里的眼泪总是擦不掉?”
高肃只是安静的望着他,在树影斑驳的碎影下高肃稚嫩的面容悲伤而坚定,他总是微笑,却不说任何。
延宗觉得几年匆匆的如轻风淡然而无声的就走过了,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初最原始而柔软的笑容,像是在奔涌着阴谋和残忍的血色下化成了坚毅的铠甲,在自己想要被靠近的地方,却冰冷的禁锢起来。
正想着,延宗在无意识下就走到了营地门口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子鸢正从对面的方向走过来。她的眼睛里也同样是疲惫的没有光泽。“还没有睡?”她见到延宗走过来,却像是早就知道一样,表情上没有任何的波动。
“你不是也没睡么?尉相愿还没有回来么?“延宗走进她,问。
子鸢无力的摇摇头,还时不时瞥向身后,期望总是在等待的时候忽明忽灭。
“不要担心了,以哥的武艺没有人会奈何的了他。“
“我担心的不止这些。“子鸢紧绷着脸,肃穆的表情在风里裹上了一层青色的担忧。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天突厥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是否又会出什么阴狠的手段?“延宗的目光越过子鸢,落在远方游离着异样凝重夜色的地方,仿佛有一股蓄势待发的暗流正适时而动凝望着这边。
子鸢“恩。“了一声,”按理来说,我们最脆弱的时候就是现在,可是他们却仿佛消失了一样,什么动作都没有,这岂不是很奇怪?“
“虽然我也感觉到了,但是你不是说过,北周欲坐收渔翁之利,他们必定不会让突厥人轻易的攻过来,那样只会壮大突厥人的军队。“
子鸢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玩世不恭的面容,逐渐凝固出一种稳固而任人信任的眼神,她说。“我想,在突厥人的队伍里,也一定有北周的人,否则他们不会对我们的事那么了解。”
“那我们怎么做?是坐以待毙,还是主动出击?”经过几日的相处,延宗对子鸢十分的信任和崇敬。他在很小就在高洋的深宫里长大,见过的奇女数不胜数,而女子特有的柔软细腻的性情,以及随时都需要任何人保护的楚楚可人的样子,早就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他认为这就是女人。
可是,在看到子鸢被无数箭矢寒冷的刺破了肌肤,血液流在她柔嫩而瘦小的身体上,她的表情虽然氤氲着动摇的恐惧,却依旧坚定不移。于是,延宗在嘴上虽然没有说,却在内心里默默的敬仰着她。
“我也不知道,无论这么样有利也有弊,我虽然能看透些小把戏,但是,我始终对战场上的事,不在行,不放去找琅邪王和张亦言商量一下。”
“张亦言?为何要找他?他不过是一个军医长而已。”在延宗的眼里,张亦言依旧是那个任他欺负而没有任何怨言的小御医。
“我去北周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亏了他,否则,也许我早就化为城角的一捧尘埃,而不是现在能这样好好的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延宗面容上依旧疑惑着表情,纵使不愿相信张亦言沉默而不反抗的模样,会有什么样的惊人之举,但他却望着子鸢,看到她眼睛里没有任何怀疑的光泽存在,他也觉得没有任何什么理由去不相信,他点点头,只是嘴边逐渐淡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你还没见过我折磨他的时候,他狼狈的样子,也许,你就不会下这种的断言了。”
子鸢苦涩一笑,“如果那样,我真的很想看看他被欺负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边说,边转着身子往回走。
就在两个人的脚步刚迈出不到十步,就听到空气里震动着马蹄急促的声音。延宗的第一反应就是肌肉一紧,仿佛是适才方松下的弦又紧绷了起来。他回过头,看到夜色微蒙而不清晰的远方,几个身影飞快的移动过来。虽然还不太清晰,只是他却能够准确的感觉到来的人不多,他一瞬紧绷的肌肉才重新松弛下来。
当几个身影逐渐从模糊的阴影里清晰起来,延宗就发现那些人是尉相愿带出去的,可是他的目光在几个面孔上扫过,却没有看到尉相愿。“尉相愿呢?那不成把自己也寻丢了不成?”
跑在最前面的人,率先下了马,他膝盖微微弯下,欲是对延宗行礼。延宗却一脸不耐的伸手拦了拦他,声音有些急躁的说。“别那么磨磨蹭蹭的,先回答我的话。”
那个人愣了一下,才说。“禀将军,已经找到大将军了,只是……“
“只是什么?“子鸢也忽然不安定的躁动起来。
那个人表情很别扭的撇了撇嘴说。“只是,大将军身边带了三个女人,所以行走有些慢,要明日才能抵达。”他的语调有些奇怪,延宗听着,嘴角抽动了几下,抬起一手打在那个人的头盔上,好笑的说。“想女人想疯了吧。这战火纷飞,别说女人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是不是该让军医长给你一剂药,回去尝尝。”
子鸢听着他们的话,是好笑又气愤,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延宗回头望了一眼子鸢发青而沉默的脸。
“可是……”士兵还想继续辩解,却被延宗一个长臂勒住了脖子,他低着头,脖子感到被压得吃力,口里的声音几乎细微的被风声掩埋了。延宗侧了个身子,把子鸢挡在身后,他的头低在士兵的耳旁,悄声说。“剩下的话就不要说了,一会儿单独到我帐里再说,知道么?”
那人也算机灵,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因为脖子被卡着,只好眨了两下眼睛。
子鸢望着他们两人扭在一起的背影,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皱了皱眉头,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延宗的背上戳了两下说。“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延宗忽然双臂一松,转过身,表情顽劣的对子鸢说。“没什么,这家伙整天竟胡思乱想,我教训一下。“他干笑了一下,又说。”天也很晚了,你也先回去吧。“说完,子鸢根本没来得及回答,延宗就扯着那个人快步的离开了。
子鸢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始终是找到了高肃,她悬在胸口的一口气也总算是松下了,只是另一股郁结又在她内心里逐渐膨胀起来。她并不觉得那个士兵是因为胡思乱想而说出那一番的话,可如今人未见什么事都难以妄下结论,她唯有等到明天,才能知晓一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