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年的邹家庄人大多还住着瓦房,这种瓦房在北方很常见,与胶东地区的红瓦不同,鲁南一带的房屋所用的瓦都是黑色。瓦房的主体墙面一般用条形的石块或砖块累成,屋顶用上好的的槐木或杨木架成房梁,房梁上用结实的高粱秸秆扎成的把子密密麻麻的覆盖着,高粱秸秆外面会均匀地摊上一层厚厚的泥巴,泥巴外就是瓦片了。这种瓦房一般都盖成三间,条件好的会盖成四间,中间房间面积最大,是客厅,当地人称为堂屋,堂屋两边的房间用作卧室,父母和孩子各住一间。这种瓦房从外观上看虽不美观,但却有冬暖夏凉的效果,直到今天,虽然很多人把瓦房翻盖成楼房,但不少老年人,依然愿意住在老瓦房里。邹添明的家就在清平河西面的一排瓦房中,他家所在的这条街东西走向共有四户人家,从东面数依次为邹玉仁家、他家、伍世昌家、村会计邹堂化的大哥邹堂文家。像这样的街沿河共有十几排,邹添明家再往前的一条街就是邹庄也是大曹庄的主干道,五天一次的曹庄集就在这条路上。
邹添明推着车子很快从北桥来到自己家门口,发现门上锁了,不用问就知道父亲肯定去地里干活了。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基本不会一个人在家待着了,没事就去地里干活来打发时间,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执拗古怪,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他本想去地里找父亲,但看天色已黑,估摸着父亲也快回来了就没去找,放好车子,坐在家门口休息了会。约摸等了半个小时,邹堂志从地里回来了,面无表情地蹬着一辆大轮自行车,小腿和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这准是去玉米地里拔草了。其实这已是农历七月下旬了,再过半个多月玉米就成熟了,地里的草拔不拔无所谓了,并不影响玉米生长。邹堂志当然明白这些,可闺女邹瑾在县城打工,儿子又去外边上学了,家里就剩下他自己,太冷清了,还不如去地里干些活心里好受。看见儿子放学回家了,邹堂志脸上没有多少兴奋的色彩,冷冷地说了句“下次再回来,家里没人就去地里找我,地里那么多活都干不完。”
邹添明又回到了家,没有别的孩子回家时的喜悦,反而感到阵阵寒意。不知从何时起,他感到自己开始排斥这个家,他不喜欢回家的感觉,不喜欢回家时村里人看他的表情,在那些让人不舒服的眼光中,你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是关心还是冷漠,总之,那种眼神让人感觉非常的不自然。邹添明跟着父亲进了堂屋,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邹堂志顺手打开了电扇,这才有了凉意。这台风扇在家多年了,是邹堂志还在工厂上班时往家带的。那时的邹添明觉得父亲是位了不起的人,今天往家里带块表,明天带箱橙汁,那时的日子是快乐的,也是邹添明怀念的,但再也回不来了。
“到那上课了吗?”邹堂志喝了一口凉茶问道。
“没有,这周军训,下周正式上课。”
“棒子地里都是草,明早起来趁着天凉去拔去。”
“嗯。”
“什么时候回学校?明天下午还是后天早上?”
“都行。”
“那后天早上走吧,还省顿饭钱。”
“行。”
“班主任是哪里的?”
“叫王利文,看着三十多岁,听同学说他家是西塘的。”
“好好听老师的话,别老想着玩,把成绩提起来。”
“嗯。”
这样毫无生气的对话让邹添明很不舒服,父子俩以前并不是这样的。邹添明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喜欢捏他的肚皮玩,每次吃完饭父亲总像买西瓜似的对待他的小肚子,一会儿捏捏,一会儿敲敲,问他吃没吃饱。邹添明怕痒,每遇到父亲要捏他的肚皮时,他都忍不住格格地笑,越是这样,父亲就越逗他,直到妈妈出来圆场。那时的父亲还爱开玩笑,家里始终笑声不断,与现在的冷清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天晚上,父亲下了点面条当作二人的晚饭,自己匆匆吃过后就进西屋睡觉了。邹添明打开了电视,漫无目的地看着,没过多大会,西屋里传来邹堂志的声音“没事不要老看电视,上个月光电费交了十几块,有时间就写写作业,多看看书。”邹添明本来也不想看电视,只是觉得无聊才打开的,听父亲这么一说,一点看的兴致也没了,就把电视关掉了。现在还不到八点,他并不想睡觉,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在学校里这个点还在上自习。看着屋外明亮的月光,他拿了个小马扎,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几声虫鸣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是阳历八月份的夜晚,别人家都是欢声笑语的,自己家却如此寂寥。望着皎洁的月光,邹添明不禁感伤起来。他是个不幸的孩子,爷爷在自己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一度疼爱自己的奶奶也在五年前离去了,奶奶走后的第三年妈妈也因病撒手人寰了。一个温馨欢快的家,就在几年间变得死气沉沉,一个无忧无虑的他也在几年间变得郁郁寡欢。小院里奶奶曾住过的房间还在,这是用泥土和石块垒砌的两间小土房,一间用于放杂物,一间留给奶奶住。就是在这间小土房里,在这个小院中,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奶奶给他聊过好多有趣的事。
奶奶曾告诉他,说她自己年轻时非常漂亮,而爷爷长得并不好看,之所以来到邹家是被“骗”来的。奶奶说当时爷爷家委托的媒人去她家提亲时,说爷爷是个高大英俊的人,奶奶的父亲担心媒人说谎,提出要见爷爷一面,结果媒人找了个英俊的小伙子假装爷爷见的面,于是奶奶的家人就同意这门婚事了。由于奶奶并不知情,也从来没见过爷爷,来到邹家后,一心一意的和爷爷过起了日子。奶奶的家人后来知道情况后,也无可奈何的默认了。好在爷爷这个人很能干,也很疼爱奶奶,一辈子对奶奶关照有加,奶奶每每谈起爷爷,脸上总挂满幸福的表情。邹添明也常常在奶奶的陈年往事中睡意朦胧,被奶奶抱进屋睡去。现在奶奶的房间依然还在,可已空了好几年了,再也没人给他讲陈年往事了。
不远处传来别人家的狗叫声和小孩的哭声,邹添明记得几年前自己家里也这样。那是妈妈和奶奶都在的时候,家里养着狗,养着羊,还养着几只鸡和几只兔子。一天到晚,家里热闹非凡,即使到了晚上,院里依然聒噪,小狗会追着几只鸡到处跑,小羊羔会来院里撒个欢,小兔子也会在兔妈妈的引领下去偷吃狗食,家里杂声不断。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最先没的是羊,妈妈去世那天,正赶上家里的羊要下崽,不知怎地,可能由于天太冷,也可能由于家里人那阵太忙没时间照顾,母羊在生下一个小羊羔后不久就虚弱死了,邻居说是妈妈不放心羊,怕没人照顾就,把它带走了。父亲把小羊羔卖了后,也再没养羊。后来父亲又嫌家里的几只鸡和兔子到处拉屎太脏了,就把他们卖了。家里就只剩下狗了,那条狗是大姑家给的,正宗的京巴品种,圆圆的眼睛雪白的毛人见人爱,邹添明非常喜欢这只狗,没事就逗它玩,带着它去清平河里游泳,可两年前狗却误吃了东西,口吐白沫不断叫唤,叫来兽医抢救了好大一会也没管用,最后还是死了。让邹添明一家感动的是,这只狗在咽最后一口气前,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一眼,让大家心痛不已,邹添明从此也不再吃狗肉了。狗的离去,让这个家彻底变得没有声气了,想到这邹添明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他控制自己没哭出来。
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很少哭了,反而父亲经常哭,每次哭还不避讳邹添明,这让邹添明很难受。他从内心里并不怜悯父亲,他觉得这时候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应该表现得坚强些,一个大男人整天就知道哭,这是懦弱的表现。这种懦弱,也传到了他自己身上。邹添明长大后始终认为,自己在遇到大是大非时犹豫不定的性格就是父亲传染的。也是从父亲的哭声中,让邹添明对父亲的看法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此定位父亲是一个软弱的人,一个靠不住的人。事实也是这样,自从母亲去世后,十多年的时间里,父亲一直没有振作起来,仅以种地为生,家里的日子是越过越穷。最让邹添明的感到害怕的是父亲竟然向他和姐姐提出了想死的念头。这件事发生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当时他还上小学四年级。由于母亲生病住院需要很多钱,家里借了不少外债,一直也没还上,那几天刚好有个人催着父亲尽快还钱,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父亲愁得没有办法,竟然对姐弟俩说自己不打算活了,姐弟俩听后吓得不得了。当晚姐姐连夜骑车去了姑姑家求助,多亏姑姑及时帮忙,才度过这个坎。这件事让邹添明彻底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拜,也让他失去了对这个家的留恋,他不想回家,不想面对经常掉眼泪的父亲。
夜已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