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上崇殿,程肃仍旧被安排在殿内某处,据说他又向皇帝讨了几本书,旁若无人地畅游于字里行间。说实话,我很佩服他能静下心来对着一本古籍坐上好几个时辰,换做是我,大抵是不行的——所以,我也只能对着古书做做搜索关键词之类的事情。
幸好两三天下来,我已经逐渐摸透了这些大同小异的服药记录,掌握了规律,就相当于提高了效率。相较之第一天,我已经明显感到翻找、阅读都顺利多了,甚至不需要再承受吴太医谴责我不学无术的目光。我这半个学生自学成才了,他那半个老师也就轻松了不少,能够得了空,研究他自个儿在意的东西,不必过多地理会我这在他看来很丢人但还有救的晚辈。
哼哼,老头瞧不起我,待我证实公主的病因并给出相应的解决之道,你就等着目瞪口呆吧!
作为一个谦逊有礼的新世纪好青年,我自然不该仗着现代的知识去欺负一位古代的老者,因此,我只是在看完一本记录后随便想想,调节一下枯燥的心情而已——自我幽默完了,我依旧专心致志地投身于正事。
又一本记录被我从头翻到了尾,但是,书里并没有我要找的信息。
也许那毒流,走的不是光明正大的途径?
我坐在案前,定定地望着地面,脑中思绪流转——直到一抹明黄色忽然闯入我的视野。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本是漫不经心,须臾间,却成了一眼惊心。
“皇上!”来人的突然袭击杀得我措手不及,我慌忙起身欲拜,可是腿偏偏在这个时候麻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还一个踉跄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对方扑了上去。
原本的行礼差点变成非礼。幸好女皇帝眼疾手快,及时伸手稳住了我的身子,才使得悲剧最后没能成功上演。但是死罪逃了,活罪还在——我是真的被这意外的小插曲给吓得不轻。
“皇上恕罪。”虽然我并无动辄跪人的嗜好,但好女不吃眼前亏,我得好好跪着,给皇帝赔罪。
“起来吧。”漓景帝的语气一如既往,我推断她应该是没在生气。
“谢皇上。”两条腿依旧有着明显的麻痹感,可我不敢贸然去揉,只能勉为其难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听候差遣。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女帝不咸不淡地提了个叫人不明就里的问题。
我扭头向窗外望去,看了片刻,又转过脑袋,不确定地回道:“大概是……申时?”
“酉时了。”女帝纠正道,“吴太医都走了,你好像还没发现?”
闻言一怔,我蓦然仰首,往老者原本所在的位置看去,见人去椅空,我又赶紧在屋里扫了一圈——好家伙,真的跑了。
我随即面向女帝,试图能从她的神态里揣摩出点儿圣意。四目相对,我却猛然注意到另一些事。
这是我第一次和漓景帝近距离地对视,她就站在我的跟前,两人相距不足一米。我这才发现她长得比我还要高,一张脸上除了惯有的冷漠,还有一股天生的王者气质——我似乎应该称之为……英气?
此刻,这个英气勃勃的女子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看得我越发心中没底。
“敢问皇上有何吩咐?”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想冲她笑一笑,可试过之后发觉我压根笑不出来。
“日落时分,鸡都回窝里去了,莫副使难道还准备在朕的上崇殿过夜?”
呃……好端端的提鸡干什么,换成倦鸟归巢也好……不过,我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在下这就离开。”我低眉顺目道。
她是特意下逐客令来的。啧,这人要是个老板,绝对是个异类——她居然不喜欢专心工作还主动加班的员工。
“启禀皇上!”就在我欠身欲告退之际,一个太监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的病又发作了!”
一颗弹药从天而降,把原先静好的黄昏炸了个支离破碎。女帝的脸上瞬间有了动静,脚上的动作更是紧随其后。作为依旧保管着萑苠草花的两人,我和程肃也立马跟着风风火火的女帝赶往宁瑶宫。
入宁瑶宫大门,进公主卧房,我看到早上还笑靥如花的女子此时又变得面目狰狞。我和程肃赶紧将双花花瓣交给太医们,看着一行人个个面带焦急——但比起上回的手忙脚乱,这次大伙显得井井有条了些。毕竟一模一样的情况已然碰上过,如今,不过是故剧重演。
然而下次呢?实践证明,我们带来的萑苠草花只够使用两次。我看着空空如也的两手,不禁为这公主风雨飘摇的将来感到担忧。
我好像应该更抓紧一些——或者,更冒险一点?
“思儿!思儿你做什么!?别咬!会把舌头咬断的!!!”我思索之际,床第间突然传出了漓景帝心急如焚的声音,“呃啊……”过了没几秒,女帝的制止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压抑的轻哼,接着,我便听到了在旁侍奉的宫女们惊恐万分的喊叫。
“皇上!不可啊皇上!!!”“啊!!!”“流血了皇上!!!您的手!!!”
听着那些张皇失措的惊呼,我心里倏地一沉。我不自觉地靠了过去,恰逢女帝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滚开!!!”
宫女们见龙颜大怒,再恐慌再担心,也不敢继续围着皇帝大喊大叫了。她们吓得迅速退到了一旁,刚好让我得以清楚地目睹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得不承认,当那血淋淋的一幕映入眼帘的时候,我的心是为之一颤的。曾经无数次地在电视剧里看过,为了防止病人或伤员因痛苦而咬断舌头,身边的人会把自己的手塞进伤病员的口中——可是这一次,这真实的场景鲜明地涌进我的视野,我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
谁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多情无情,皆是人云亦云罢了。
我想上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终究不是大爱无私的。
痛苦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不堪病痛折磨的黎思一直咬着她姐姐的左手,尽管曾有松口的迹象,但漓景帝却不愿将手从对方嘴里取出,好像一旦她把手拿出来,黎思就会一不小心咬舌自尽。直到半个多小时后,太医们总算制成汤药给黎思服用,这才解放了女帝那只已然鲜血横流的手。
居然真能咬成这样……
我望着女帝一脸隐忍地将左手从黎思口中取出,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皇上,您的手……”待公主喝下汤药之后,上回在太医院同我说话的那个太医忍不住开了口。
“闭嘴。”岂料他还没说几个字,就被皇帝低声打断了。
好心没好报的太医旋即噤了声,他欠着身子,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公主的身上。
好在萑苠草果真是一神物,服药没多久,公主的各种症状就消停了,她的眼皮一开一合,呼吸弱而平缓,似是累坏了——不一会儿,人就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风雨过境,女帝也像刚打了一场仗似的,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她慢慢地跨出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她旁若无人走着,身边人却如履薄冰的跟着,等着他们的主子发难。
左手上的血液已有凝固之势,她却不管不顾,到底是想怎样?
“怎么会突然咬舌头?”良久,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的沉默被女帝打破,“你们是怎么给公主治病的!?”猛地,她回头冲着一行人高声怒吼。
四个太医慌忙跪地,个个埋着脑袋,不敢轻易接话。别说是他们这四个当事人,就连我这个旁观者,一颗心也跟着抖了一抖。可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朕留你们何用?!”四人的缄默不语终于惹恼了本就快要失去理智的女帝,她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嘴里仿佛就要喷出火来,“来人!”她怒发冲冠,一句高呼,当即叫来了四个侍卫,“把这四个人带下去,押入大牢!”
事态恶化,一触即发。此刻的漓景帝,已然彻底失去了冷静。
她气头正盛,我不能火上浇油,不能不能……
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太医带着或噤若寒蝉或视死如归的神情被人押走,我虽替他们感到不平,但也只能抿紧双唇,没敢喘一口大气。而女皇帝,似乎忘了我和程肃的存在,也忘记了她手上的伤,就那样径自绷着脸走出了屋子。
我和程肃面面相觑,默默地在屋里呆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迈开步伐,离开了这座人人自危的宁瑶宫。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已暗。我们一起回到江风阁,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我对着烛光独自惆怅,直到莫无争冷不丁敲响了我的房门。
“云儿,你连续几日与程公子一同外出,都上哪儿去了?”被我迎进屋的莫无争坐在我的面前,开门见山。
与女帝达成协议一事,如若他不问我,我是不准备主动提及的。可既然他问了,之前没有明确告知的事情,我就选择有可奉告的那部分交代了吧。
“我们去了上崇殿,我答应皇上,帮黎思公主找出病因。”
“什么?!”莫无争闻言一惊,“你真的记起以前读过的医书了?”
“好像有些零散的片段,我也不清楚是不是曾经看过的东西。”
“那不成,赶紧停止。”莫无争口吻严肃,“云儿,给帝王家的人看病不比给普通人医治,稍有差池,皇上就能要了你的命!”见我一言不发,他紧接着补充道。
我明白……
脑中浮现起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我黯然失神。
“去禀明皇上,你做不到。”莫无争焦急地劝说。
“来不及了。”我已骑虎难下。
“什么叫‘来不及’?”他注视着我,惊讶地反问。
“你放心。”我抬头摆出一张笑脸,为的是防止他继续阻挠,“我只是帮忙,倘若最后帮不上忙,皇上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嘴上撒着谎,心下却是一慌,“这是她亲口答应的。”未免对方仍不安心,我只能把谎撒得彻底些。
“云儿,莫要欺瞒于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骗你。”我故作自然地否认,“师兄觉得我是个傻瓜吗?会因为帮忙,把自己也给赔进去?”
“云儿……”
“真的没事,相信我,师兄。”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扬着嘴角打断了他的话,“我会懂得知难而退、保护自己,该抽身时,绝不恋战。”
“……”他凝视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罢……记住,绝对不要逞强。”
“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