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面上似无波澜,心中潸然泪下。
明明忧心忡忡、依依不舍,他却选择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就好像此时此刻,我只是一国之君,而他只是我的丞相。
可我知道,如果没有彼此身份的束缚,他一定不会放手。
因为当他迟迟没有得到我的应答进而徐徐抬眸之际,那饱含情绪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它的主人。
不要去,不要去……
我仿佛能够透过他的眼眸读懂他的心思,却偏偏只能视若无睹。
凝视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我终是按捺不住,走上前伸手搀扶。
“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轻声细语,笑靥凝噎,我握紧了他的袖子,又颓然松开。
待我徐徐收回了双手,却见他倏尔抬起了右臂。
然而,那只伸向我的手掌却猝然悬在了半空中。
我低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在空中握成了拳。
接着,他将微微颤抖的右拳慢慢地放回了身侧。
我情难自禁地抬起头来,再度凝眸于他的容颜。
这时,眸中卷土重来的湿意助我从伤痛中抽离。
众目睽睽之下,大军出征在即,我不能让将士们看到一国之君的眼泪。
是以,我将视线投向了在他后方不远处守候着的家丁,朗声下达命令。
“来人——护送程相回府!”
眼看家丁闻命立刻小跑过来,我强忍着泪意,蓦然转身。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我紧抿着双唇,一步一步地同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不能回头,我不能……
反复告诫着自己,我驻足于马匹前,脚下一蹬,跃然马上。
我刻意不再去看,挺直了腰板,毫不迟疑地宣布启程。
喧嚣的铁蹄声中,我策马而行,终是与伊人渐行渐远。
离别,是为了更好地重逢。
所以,我会平安归来的。
但是,现在我要做的,是一心向前。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率领众军一口气过了三座城池,直到夕阳西下,方下令在一片原野上安营扎寨。
待一切安顿妥当,头顶上方已是漆黑一片。我独自一人立于帐外,静静地遥望夜空,四周是随风摇曳的灯火。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去年初冬时节的那一幕幕。
那时,我也曾经在类似的地点,做着类似的事情。
只是,时光变幻,沧海桑田,如今已成物是人非。
无争……我一度以为,三年内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但谁人能料,才不过半年多的工夫,我业已这般期盼与你重逢——为的,却不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情义。
“跑了一整天了,不累吗?”我正怅然若失地回忆着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问话。
我侧首注目而去,目睹的是黎晔关切的神情。
“还行。”我如实作答,忽然记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正好你过来,跟我进来一下。”
语毕,我转身就入了军帐,黎晔也随即跟了上来。我走到此行携带的行李前,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布囊,把它径直递到了他的眼前。
“什么东西?”他不解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瞅了瞅我手里的物件,然后伸手接了过去。
“金缕玉蚕衣。”我据实以告,看着他打开了我给他的包裹,从中取出了一件银黑色的马甲,“据说一般的刀刃、箭矢皆无法穿透这件衣裳,你穿上它,我也好放心些。”
“这个应该给你穿。”我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宝物塞回到我的面前,“我有武功护体,根本就不需要……”
“我身上已经穿了一件了,这玩意儿有两件。”我微笑着向他解释,顺便打断了他的话,“还有,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为防万一,你必须得穿着它。”
我说话的语气,温柔却不失坚定,配以不容置喙的眼神,使得他只好一声不吭地把金缕玉蚕衣收了回去。
见他如此,我也安下心来,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不过,有些话……我到底该不该说呢?
凝视着他低垂的眼帘,我不禁陷入犹豫。
直至他忽而抬眼注目于我,似是察觉了我的异常。
“怎么了?”他打量着我道。
“……”我抿了抿唇,目光闪烁,“有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说完,我鼓起勇气,定睛注目于他。
“什么事?”他问。
“这次你与我一同前来,是为了帮助我、保护我,我很感谢。”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猜他或许已然从我的话头中推测出了什么,“可是南浮与西凛的战争,本与你无关。所以……一旦上了战场,我希望,你可以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我就知道你又要说这种话!”果不其然,我刚说完,他就沉下脸,面色不霁地高声说道。
“可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我而有个三长两短!”他有些激烈的反应让我不由心生焦急,这就失声喊了出来。
一语毕,一室寂。
我看着他蓦然侧过身子,避开了我盈盈的目光。
“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我抱有不该再有的期待。”
他听似清冷却暗含炽热的话语,令我转瞬无言。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脚步之快,叫我根本来不及回神制止。
我望着前方被他掀起又旋即落下的门帘,心中五味杂陈。
这世间,情债最是难还。
偏偏我……一次又一次地欠下。
我闭了闭眼,默默无语地走向了床榻,徒留轻声喟叹。
这一夜,我花了许久的时间,方得入眠。
待到翌日清晨,我睁眼起床,略觉身子不爽,但仍是迅速洗漱穿衣,用过早膳后便走出营帐,整军出发了。
我们一路马不停蹄,于第四天黄昏时分抵达了沐须城南面约莫二十里外的一处旷野。由于此城的南门如今已被凛军占领,我们必须先攻破这道防线,才能安然入城。
是以,昏黄的军帐内,我和随驾出征的两名武将商议着如何夺回南城门的主导权。
据前线探子来报,兴许是南面没有位置合适又足够宽敞的空地,驻扎在沐须城南门外的西凛人马目前刚超过两万,仅为我军人数的三分之一。
听闻这一情报,我不免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第一战,不会打得太辛苦。
话虽如此,还是要尽可能地避免损失——毕竟,我们必须保留实力,去支援城内的年饶。
以此为目标,我顺藤摸瓜地想到了我特意带来的十八名暗卫。
他们原本的工作,是负责我的人身安全。
不过……
我仰首望向斜上空,隔着帐篷企图一探夜幕。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虽说这句古语用在此情此景下并不妥当,但趁夜深人静、敌军毫无防备之时派出高手潜入敌营,委实是个可行的法子。
征询了黎晔和两名将领的意见,我们最终拟定了作战方案。
丑时将尽,十八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与两万精兵兵分两路,暗中赶往敌人所在之处。
一个时辰后,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们先行摸入敌营,悄无声息地杀死了部分巡逻放哨的西凛士兵,甚至有两人直捣黄龙,得以接近了敌军将领的营帐。
尽管最后他们没能成功除掉敌方大将,但敌人无疑已被他俩和他俩的同伴杀了个措手不及——潜伏于敌营外的我军将士正是趁乱杀入敌营,攻其不备。
出其不意的奇袭取得了理想的战果。夜尽天明之际,西凛人的两万兵马已削减过半。不久,敌人将领的首级也被我方将士取下,令敌人很快自乱阵脚、溃不成军。
首战告捷,一夜未眠的我坐在二十里外的大本营中,听完了部下简洁明了的汇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可当我踏着清晨特有的青草芬芳,亲赴战后现场,我的心却又因眼前的景象而悸动不已。
尸横遍野,血花四溅。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令人不禁频频作呕。
这血的气味,有来自敌人的,也有来自南浮将士的。
果然……战争永远也无法带给人真正的愉悦。
那短暂的欣喜,都是建立在无数的鲜血和白骨之上。
“没事吧?”许是见我脸色发白、神情凝重,走在一旁的黎晔忍不住低声询问。
“……”我摇摇头,忍着不适侧眸看他,“在下决心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几乎与我同时移开了视线,而后,我二人皆不再多言,径自一同前行。
“皇上!”这时,从城门的方向跑来一名士兵,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跟前,蓦地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启禀皇上,南城门已开,年将军正恭迎圣驾!”
我抬眼望去,恰逢远处那沉重的朱门开启至最大角度。
挺起胸膛,我沿着正中央的道路,迈着坚定的步伐,与城门渐离渐近。
走近了,我目睹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屈膝在地,一动不动地抱紧了拳头。
再靠近些,我才发现,这个身披铠甲、魁梧健壮的男子,正在微微地颤抖。
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我看着男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双肩仍在不住地颤动。
一条三十多岁的好汉,一名驰骋疆场的将军,竟仰视着我的脸庞,生生红了眼眶。
“皇上……”须臾的四目相对过后,年饶蓦地低下头去,语气沉痛地轻唤。
“难为你死守至今……”我再度迈开了步子,伸出了双手,弯下了腰肢,眸中亦是不能自己地溢出了温热的液体,“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