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愿意相信无争的。
然而,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说话声,在不停地颤抖。
它轻轻对我说,也许一切不会顺利,也许你的魂魄会永远留在那座陌生的城池里。
但我不能去思考,不能去理会这个魔魇般的声音。
因为我害怕,怕一旦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这几日来的决心就会如洪水决堤般溃不成军。
我深知,自己的决定,是一场赌博。
即便它是一场有胜算的博弈,我也必须提防。
是以,在出发之前,我要将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托付给飞檐这个可靠的男子。
何况除他以外,我已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眼看飞檐在听完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后郑重其事地作出了承诺,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他表示了最诚挚的感谢,并将一块御赐金牌交给了他,以备不时之需。
这下,我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确切说,还有另一个层面的事需要交代。
就在我暗中拟完一道圣旨并准备找来我心目中操办某事的人选时,这个人选竟先一步向我提出了请求。
“皇上,您带出秀一块儿去吧!”临行的前夜,女子跪在我的身侧,眸中水光潋滟。
“这不可能。”我平静地俯视着她,不慌不忙地拒绝。
“皇上……”她伸长了脖子,意欲再度出言恳求。
“你爹连朕都舍不得放走,更别提他的亲生女儿——你了。”可惜出秀尚未说出第三个字,就被我面带笑意打断了,“而且,你必须留在宫里,因为朕还有事要交托与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迅速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出秀不解地仰视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下文,又好像是不愿接受。
“你先起来吧。”我吩咐着,同时径自起身,走向里屋和外屋的交界处,“随朕来。”
“是。”女子只好姑且放下先前的请愿,站起身快步跟了上来。
很快,我站定在里屋口的那块牌匾下,仰头注目于匾额的右侧。
屋子里除我二人外,再无第三个人——就和昨夜我嘱托飞檐时一样。
我抬手指着木匾右边的后侧,面无波澜地对出秀说:“那后头,藏着一只匣子,匣子里有一道密旨。倘若朕在战场上遭遇不测,你就把它取出来,交给你的父亲。”
语毕,我侧首看向出秀,以便确认她是否领会了我的意思。而那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她通红的眼眶。
“皇上!”她猝然屈膝下跪,惊呼出声,“不是说……说皇上此去并不凶险……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凡事都要以防万一。”见她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六神无主的模样,我同样心有戚戚,但面上还是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兴许这道密旨一辈子都见不了天日,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起来吧……”
“……”她抬眼潸然泪下,抿着唇凝视着我。
“哭什么,朕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我从容不迫地安慰着她,微蹲下身子,出手将其扶起,“你好歹也是温故离的女儿,拿出点你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成不?”
不过他爹貌似也不止一次色变过了……这话没多大说服力。
话音刚落,我就自我腹诽道。
“朕明个儿就要出征了,你这样哭哭啼啼的,不吉利。”见她仍旧泪水涟涟,我只得煞有其事地胡诌起来。
女子听闻此言,竟马上努力地止住了眼泪。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有这么单纯……
或许,是委实不愿意看到我出事吧。
所以,即便是听起来再可笑的事情,哪怕能起到一丁点的作用,她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对了,朕问你……”虽然问出这种问题有点丢脸,但为了自身的安全着想,我还是要厚着脸皮一试,“宫里有没有那种衣物……就是……穿在身上可使刀枪不入的宝物?”
武侠小说里不常有此类奇珍异宝吗?不晓得事实上是不是真的确有其物……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才擦干泪痕的女子,心里期盼着这微乎其微的概率能够被我蒙中。
只见出秀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就像从梦中惊醒般还了魂。
“奴婢该死!奴婢竟然忘记了!”她毫无预兆地跪倒在地,一个劲地自责起来,“奴婢这就去司宝库寻找!”
说罢,她就在我的准许下匆匆起身,奔赴目的地了。
难为她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还要替我找东西……怪我没早点放下面子开口一问。
带着些许歉意,我早早地睡了。
毕竟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前往沐须城,我需要养足精神,以应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至于出秀,就只能麻烦她辛苦一晚上了。
如此思忖着,我躺在龙榻上,阖上眼皮,慢慢进入了梦乡。
待到一觉醒来,恰值翌日清晨。大概是听到了我起床穿衣的动静,出秀一下子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当然,按照她的脾性和处事风格,通常是不会这般冒失的——之所以今日反常,是因为她急着要将找到了两件“金缕玉蚕衣”的好消息告知与我。
据说,这“金缕玉蚕衣”是用一种特别的蚕丝掺和了其他不明物质所织成的,一般刀刃箭矢均无法穿透,是防身上品。
听闻佳讯,我自是深感欣喜——穿上这宝贝,安全系数不知能高出多少,而且刚好有两件,我和黎晔的都有着落了。
这一天,我褪下了衣炔飘飘的绫罗绸缎,换上了坚硬沉重的铠甲戎装,取下了光彩夺目的珠宝首饰,梳起了征战沙场的男儿发髻。
收起女儿家的姣好姿态,我神情肃穆地走出了寝宫。抬头迎上耀眼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我握紧的双拳蓦地松开。
停驻的脚步再度迈开,在一众宫人浩浩荡荡的护送下,我径直来到了宫门内的广场上。
空旷的大地上,风声阵阵,偶尔卷起尘土飞扬,若非眼下时逢夏末,定会多出三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不远处,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门外身着深色朝服的文武百官个个伫立不动,一双双眼都在凝望着渐行渐近的一国之君。
行至宫门口,最接近大门的官员已然屈膝下跪。我就在满朝文武接二连三的跪拜下,循着中间清出的康庄大道,昂首挺胸地走向了我的战马。
然后,我停住步伐,蓦然转身。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皆是庄重得不可侵犯。他们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竟是比往日早朝上的百官朝拜更为恢宏壮观。
“朕不在皇城的这段时日,还望众卿能够齐心协力,稳我朝纲。”视线迅速扫过众人,我朗声关照着身为国君的嘱托。
“臣等谨遵圣旨——”众臣俯身行礼,齐齐作答。
“丞相,这些日子,皇城就交托与你了。”目光定格在距离我最近的男子身上,我沉声嘱咐道。
“……”被委以重任的温故离缓缓仰起头来,双眉紧锁注视于我,“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说罢,他又一脸隐忍地埋低了脑袋,就好像是不愿目睹我远去的背影。
我默默无言,任眸光流转,确信了送行的百官之中并无程肃的影子。
我想,他是被瞒住了吧。
不见也好。
收起最后一点儿柔软的心思,我神色一凛,遽然回身上马,朝身侧同样披盔戴甲的黎晔看了一眼。
“出发!”
“臣等恭送皇上——”
命令的尾音很快被淹没在群臣整齐划一的声响中,我目视前方执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这就令胯下的骏马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待我顺着众将士恭敬让出的道路马不停蹄地跑至最前方,身后的人马也相继行动起来,整队跟上了一国之君的步伐。
一队精简过的人马不久便来到了北城门前,将与城门外恭候多时的大部队汇合,在国君的带领下一同前往南浮的咽喉之地——沐须城。
然而,就在我骑马出了皇城,准备率领六万精兵奔赴战场之际,我却意外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马群中发现了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定在那车身上,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车帘被人掀开,接着从车上走下了一个稔熟得不能再稔熟的身影。
这一刻,我怔住了。
直到我猛然还魂,皱紧了眉头侧首看向身边同样位于马上的黎晔,见他和我一样满脸不可思议地瞪着来人,我立刻明白了,消息并非由他走漏。
随后,我心如擂鼓地侧过脑袋,重新凝眸于正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男子。
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
我咬了咬嘴唇,努力平复着起伏动荡的情绪,握住缰绳的双手颓然一松。
我翻身下马,不徐不疾地与来人相向而行。
突然,他停止了走动,而我,亦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使两人皆驻足于距离彼此约莫两米的地方。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不下半分钟的工夫,我竟忍不住湿了眼眶。
我想问他,脸色这么苍白,呼吸这么急促,身子这么虚弱,连站都站不稳,为什么……还要来见我这一面?
可是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我只能强忍着心头的钝痛,看着他抿紧了惨无血色的双唇,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看着他毫无预兆地拱起双手。
“臣……恭祝吾皇……早日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