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炷香的工夫后,北梁的新君已然在我的注目下乖乖地躺到了床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无争居然发烧了!难怪先前会觉得他的手有些烫,原来是有原因的!
本以为他是个习武之人,又年轻力壮,所以我从未想过他会和“发烧”扯上关系,以至于分明感受到了其掌心的灼热,我也未作多想——在异世界呆了一年半,我那些适用于现代的感官仿佛都渐渐地迟钝了。
我自暗中摇头,太医已然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走了过来。也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地就接过了太医递来的汤药,然后顺理成章地坐到了龙榻上,将汤药送到了一国之君的眼前。无争十分自然地接下我手中的药碗,一口气把碗里的药汁喝了个底朝天,全然没有想象中帝王故作矫情的姿态。我看着他干脆利落地喝完了药,顺手接过空碗还给了一旁的太医——然而扭头递碗的那一刻,我却无意间瞥见了太医似敢怒不敢言的怪异眼神。
我一下子醒悟过来,想起自己竟然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坐于一国之君的龙床上——我慌忙欲起身退到一旁,却突然被龙榻的主人反手扣住了手腕。
“你们先退下吧。”面色如常的无争对着站立的一行人吩咐道。
“是。”众人得令,纷纷欠身后退。
我估摸着,此时此刻的他们,心里想什么的都有。
“你不习惯?”待无争眼中的闲杂人等全部离开之后,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浅浅地笑着。
我低眉莞尔,并不作答。
“慢慢会习惯的。”他按住我的那只手挪到了我的手背上,兀自来了这么一句。
我仍旧不语,心中却有惊涛拍岸。
如果我没会错意……
“云儿。”就在我暗自揣测之际,无争的呼唤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抬眼注目于他,目睹的是他专注的眼神,“今晚住在宫里,好吗?”
“……”四目相对,略显病态的男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期盼,叫人顿生不忍,“好……”
话音刚落,无争的脸上就绽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蓦地伸出双臂抱了抱我,旋即又松开臂膀微笑道:“你想住哪儿?”
可以随便挑?这人真是把我宠上天了。
“就住玉树轩吧,我对那儿比较熟悉。”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这就差人去收拾。”语毕,他看向屋外,欲张口唤人。
“不急。”我不自觉地阻拦着,引回了他的视线,“你刚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才是重点。”
“我睡不着。”他眼巴巴地瞅着我。
是不是病中之人都比较会装无辜?
“……”面对他故作有神的双眸,我一瞬间觉得有些无言以对,“睡不着也得睡。”好在我及时寻回了正常的语言机能,“快躺下,我在这儿陪着你,直到你睡着为止。”
“呵……那我更不能睡了。”他抿唇一笑,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我盯着他,不说话,故意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模样。在我“威逼利诱”的注目下,他终于不再取乐,乖乖地躺了下去,带着笑意闭上了眼。我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他安详的睡颜,听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不久竟有些出神。
倘若我们不是在这个世界相遇,我大概真的会……可你是她的,而我,并不属于你。
心头莫名一酸,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
“姑娘。”岂料我才走出无争的卧房,梁宫的总管太监便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把我吓得不轻。
“公公有事?”尚未缓过劲来的我皮笑肉不笑地询问。
“皇上睡下了?”总管太监满脸堆笑,朝着里屋的方向望了望。
“睡下了。”我颔首称是。
“呵呵……要不是姑娘您来了,皇上还指不定会撑到什么时候呢……”总管太监微微低头,用我听得清的音量嘀咕着。
“皇上这些日子很辛苦么?”我似乎问了一句废话。
“是啊……”总管太监敛起笑容,欠着身子答道,“皇上为国操劳,自登基以来,每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
“才睡这么点时间,难怪会得病了……”我若有所思地望向伊人所在的房间。
这般拼命……将来应该会是个勤政的好皇帝吧。
“若非姑娘劝服皇上宣太医来瞧……”总管太监自顾自地笑了笑,“姑娘真是福星啊。”
我闻言,一时不解地看向说话人,没多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人劝不了的或不敢劝的,我一上手就搞定了,也难怪他会如此认为。
可是,如若今后我不在了……
我及时掐断了上述想法,默默地往殿外走去。
这一日,我如约在北梁皇宫里的玉树轩住下了。玉树轩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都还维持着原样,只是曾经的音容笑貌皆已不复存在,颇有物是人非的味道。
傅卿寻,良梓栖……他们现在应该已经隐匿于山野之间了吧?
而我,又何时才能回归故里?
自无争荣登九五以来,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举兵助人复国,兹事体大,他方继承大统,根基不稳,不宜轻易行此举——我就这么不断地以这个理由说服自身,令我最重要的计划一拖再拖。
大概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让我无意间于第二日午后听闻了几个宫人的窃窃私语,逼得我不得不采取行动。
事实上,新帝将欲立后的消息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在无聊时设想过无争力排众议执意立我这“无名小卒”为后的俗套情节——只是,当这件事真的被摆上台面的时候,我的耳边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警钟。
他很快就会向我提及此事了吧?仔细回想一番,他似乎已经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我了。
我想,我唯有先下手为强了——因为,我不能以一国之后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入夜,我下定了决心,独自提着一盏灯笼去了颐重殿——果然不出所料,身体远未痊愈的无争正坐在案前埋头批阅着奏折,好像他根本不是一个病人。
“参见皇上。”远远地瞧见男子身侧立着的总管太监,我缓步来到距离案几数米开外的地方,垂眸对着堂上之人福了一福。
“云儿?”无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
我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看向侍奉在侧的总管太监——对方显然是个深谙主子心思的人,才与我对上视线,他就识时务地朝着无争欠了欠身,一声不吭地退下了。
“你怎么来了?”人尚未走远,无争已然将目光投向了我,自顾自地发问。
“你的身子好了吗?”忽略了他的疑问,我靠近了几步,转移了话题。
“小毛病,不碍事。”他并不追究,而是顺着我的提问莞尔一笑。
“……”我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用微嗔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孰料他嘴角的弧度却因此加大了不少,“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未免他下一秒就说出什么我不愿面对的话语,回过神来的我赶忙单刀直入。
“什么事?”他面露少许疑惑之色。
“我想……出一趟远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密切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我便注意到他眉心的微动一闪而过。
“去哪儿?”他很快恢复如初,面色如常地发问。
“还没想好,预计会走得远些……就当是散散心。”他的平静叫我心里生出几分意外,但面上,我仍旧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蓦地看向桌上的奏本,蹙眉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一个人去?”
“或许会穆公子他们几个一块儿吧。”我想了想,“一路上有个伴,也好相互照应着。”
“我不放心。”话音刚落,他便看着我直言不讳道。
“那就让飞檐、走壁跟着吧。”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我从容不迫地提出预先想好的方案。
眉心依旧不得舒展,他将目光凝固在我的眼中,良久不语。我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我几乎能够肯定——他心里并不痛快。
“我只是去外边走走,还会回来的……”男子的沉默叫我渐渐局促起来,因此我下意识地出言安慰,以抚平他的疑虑。
“好。”毫无预兆地,他忽然点头同意了,这令我反倒闻言一怔。
我本以为,他是不会轻易应允的——我都已经准备好同他来一场“持久战”了,可结果却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
“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不会叫他们打搅到你的兴致,你大可安心地同穆神医他们游山玩水。”我这边尚未作出反应,他那边已然兀自安排起来。
我有点纳闷,故而不禁打量起他的神情,却不见半点异样。
“谢谢。”最终,我只能向考虑周到的男子致以谢意。
“呵……”他轻笑一声,起身不徐不疾地走到我的面前,“什么时候同我如此客套了?”
“……”我低眉不语,很快又抬眼注目于眼前之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即便国事繁忙,也切莫太过拼命。”
“嗯……”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忽而伸出双手牵起了我的一只手,定定地瞅着我,“你也一路小心。”
“我知道。”我柔声应着。
“……”他扬唇笑了笑,垂眸注视着我的手,“回去打点一下吧。”
话音未落,我已不由自主地愣住:他那么喜欢我陪着他,此刻居然主动让我回府,为这趟远行做准备?
许是没有等到我的回应,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继而莞尔一笑,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
“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