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一个充满变数的七月终于在动荡中迈向了尾声,我在异世的生活仿佛也随之趋于平静。
然而我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和平只是暂时的——尽管除了体内的一树繁花之毒,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威胁到我的性命,但是我还有一场不可回避的“硬仗”。
为此,我必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将我南浮公主的身份告知无争,并想办法说服他助我复国——其实,我仅仅是需要一条名正言顺进入南浮皇宫的途径,可于他而言,却不得不因此而出动北梁的大军,替我讨伐我那所谓的“四皇叔”。
想到这里,我总觉得又将要亏欠于他。换做是梁尊帝,哪怕是换成良梓栖,我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唯有他,总叫我心生愧疚。
无论他对别人如何狠绝,于我,他永远都是捧在手心的——以至于我都快要忘了,这无以复加的爱,是源自于另一名女子。
当八月的某一天,无争抽空前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凝视着他含情脉脉的眼眸,甚至在一瞬间生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想要问他: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我,不是那个你熟悉的莫云玦,你还会将我视如珍宝吗?
这果真是一个可笑的念头。
所幸它不过是昙花一现,恍惚过后,头脑清醒过来的我告诫自己:必须要同眼前的男子划清界限——几次三番下来,我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终是被无争察觉了。
“云儿,你……怎么了?”多次欲言又止后,他最终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才登基不久,国事繁忙……宫里想来也有不少杂事,你还是莫要在宫外停留太久为好。”我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将一席话说得颇识大体。
“云儿这是赶我走吗?”他似是噙着笑意反问。
“我怕你落人口实。”我仍旧低着头,不置可否。
“呵……”他轻轻一笑,向我靠近了两步,“谁让你不愿进宫陪我……我想见你,便只好出宫来寻了。”
我沉默以对,因为此情此景下,我不敢贸然作答。
他亦不再说话——我知道,他从来都不会逼我的。
“我走了,照顾好自己。”良久,无争柔声说着,侧身迈开了步子。
意识到他将要离去,我不禁抬眼侧首看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我眼中显得分外落寞。我不忍再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动脖颈看向屋内,却刚巧对上了不远处程肃那深邃的目光。
刹那间,视线无处安放。
短暂的心慌后,我恢复了镇定,正欲若无其事地开启双唇,问一句“有事吗”,却见程肃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就好像他方才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我身上一样。
莫非是我多心了?
入夜,我坐在窗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对着窗户纸发呆,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起白天的情景——真是人闲了就容易没事找事。
正无聊地长吁短叹着,我依稀听到院子里传来了打斗的声音。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连忙站起身来,推开窗子往外一看——怎么又有人入侵了?
只见昏暗的光线下,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打得不可开交——穿白衣的不出意外当是穆清弦,着黑衣的自然就是入侵者了。分清了敌我双方,我寻思着是不是该上府外去搬那现成的救兵,但转念一想,那些士兵既然没能发现贼人入府,估摸着来人也是他们对付不了的高手吧——等等,如此一来,不就糟了吗!?
原本还优哉游哉地分析着事态的我忽然意识到上述问题,一瞬间恨不得拿头去撞桌子。
这些日子心绪不宁,连脑袋都跟着不好使了。
好在我迅速冷静下来——考虑到聊胜于无,一群人打一个人,在数量上总是占优势的,我决定赶紧去叫人帮忙。可我刚迈出一步,那边的事态就出现了奇怪的转机——他们停止了交锋,穆清弦似乎同来人说了些什么,随后毫无预兆地冲来人抱了抱拳,在他面前悠闲地打开扇子,替自己扇起风来。
什么情况?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莫姑娘!”我这边正觉得匪夷所思呢,他那边厢居然毫不避讳地冲我振臂高呼,一下子就暴露了我的所在,“有人找你——”
还说有人找我?他真是……等一下!这么说,来的不是企图对我不利的人?
心里犯着嘀咕,我迟疑着走出了屋子,警惕地向两人靠近——直到走近了,看清了来人揭下面巾后的脸,我才豁然开朗。
“飞檐?怎么是你?”我诧异地打量着上回救下我的男子。
“深夜打扰,飞檐有罪。”来人一本正经地对我行了个抱拳礼,一脸沉痛的模样。
“呃,没关系。”面对飞檐恭敬的态度,我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你找我有事?”
“……”男子似乎是个不会找借口把人支走的老实人,他转动眼珠,悄悄看了看身侧的穆清弦,抿着唇不说话——但意图已显而易见。
“既然来的是暗卫中的精英,也就没穆某什么事了。”幸好穆清弦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美中不足的是,他显然还记得上次去洺安城路上发生的事,“我回屋睡觉去了,告辞。”他笑吟吟地说罢,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离去了。
“……”我目送完穆清弦的背影,便将目光重新放在了飞檐的脸上——可惜他仍旧弯着腰低着头,以至于我只能看见他的鼻梁,“那天你救了我,结果我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道谢。”为了缓解现场略显尴尬的气氛,我主动挑起了一个话题。
“姑娘言重了。”他微微抬了抬眼,旋即又垂眸沉声说话。
“……”一段对话就这么结束了,让我顿觉微窘,“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既然无法闲谈,我就直奔主题吧。
“飞檐本是奉命暗中保护姑娘的,并非有意打扰姑娘……”他沉默了片刻,似带歉意地解释着,“只怪飞檐武艺不精,被方才那位公子发现了,这才……”
搞了半天原来是场误会?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我!这个穆清弦,瞎起劲!
“哦,这样啊……”弄明白了上述事实,我只得冲飞檐干巴巴地笑了一笑,“其实,府外有那么多人轮流守着,应该不会有事的……你要是累了,就上屋里躺一会儿吧。”
“……”男子一声不吭地欠着身子,最后来了一句“飞檐不敢。”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不碍事的。”我扬了扬唇角,诚恳地表示着,“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
回应我的又是一阵沉默——见他良久不语,我想,我们的谈话大概是到此为止了。于是,我向他道了别,转身欲走。
“姑娘!”岂料当我转过身子的时候,他反倒急急开口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去,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何事,等来的却又是一番沉寂。
这位小哥……实在是太内向了吗……
“姑娘……飞檐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开口催促之际,他总算是出声了。
“但说无妨。”我目不斜视地看着男子的眼睛,心里有些好奇:他这犹豫不决的,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
“姑娘……可否入宫,去看一看主子?”说着,他又垂下脑袋,避开了我的视线。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飞檐的请求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愣愣地瞅着他,一时不解于他缘何突发此言。
“主子荣登九五以来,日夜为国事操劳,近日又身子不爽……”
“他病了?”对方话未说完,我已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打断了他,“我白天见他时,他分明好好的呀?”
“主子想来是不愿让姑娘担心……”飞檐低声表达着自己的推测,“连太医,也未曾传召。”
“为什么?”一句反问脱口而出,等来的却是飞檐的缄默不语——这令我不由擅加揣测起来:无争在硬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飞檐斗胆恳请姑娘,去宫里看看主子吧。主子一个人……”男子恭敬地弯着腰身,拱手恳求着。
他并未继续往下说,可我的眼前却突然浮现起那失意寂寞的背影。
心蓦地一疼。
“我会去看他的。”心中五味陈杂,我双眉微锁地承诺着,“明天就去。”
翌日午时,天高云淡。我用过午膳,坐上马车,只身前往宫中。到了北梁皇宫,一路上照旧无人阻拦,令我得以直奔颐重殿而去。径直入了大殿,我却没有见到无争的身影。于是,我问了殿内伺候着的太监,得知他正在偏殿小憩。我转而来到偏房,果然一眼瞧见了正在软榻上撑着脑袋闭目养神的无争——边上,还立着北梁皇宫的总管太监。
已有些年纪的总管太监见我来了,两眼骤然放出光彩,他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我一个“嘘”的动作给及时拦下了——领会了我的意思,那人笑着冲我欠了欠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顺便用手势屏退了一干宫女太监。
屋里很快就只剩两个人,一个一动不动地坐着,另一个静静地站着,唯有案几上香炉里溢出的青烟兀自缭绕上升。我盯着不远处的那张睡颜看了一会儿,起步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脸色果然略显苍白,嘴唇也相当干燥,连黑眼圈都有了……身体不舒服,怎么也不吱一声呢……
正这么思忖着,无争安静的睡脸上冷不防有了动作。他眉心猛地一抽,又忽而双眉紧蹙,像是做了噩梦一般,眼珠子也跟着打转。我见状,没多想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岂料他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抬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惊得我一声低呼:“啊!”
“云儿?!怎么是你?”看清了我的容貌,他原本警惕甚至可谓是狠戾的目光倏地柔和下来——带着诧异的口吻,他如是问。
“我……来看看你。”我嗫嚅着,尚未缓过劲来。
“你终于愿意进宫来看我了。”他温柔地扬起唇角,松开了那握紧的手。
“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我决不打算就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故而开门见山地问。
“谁说的?”他噙着笑反问道。
“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我自然不能把飞檐供出来,免得无争嫌他多事、僭越而给予惩罚,“要不要宣太医来瞧一瞧?”
“不碍事,只是有些累罢了。”他摆了摆手,又是莞尔一笑。
“还是叫个太医来诊脉吧。依我看,你的脸色并不好。”结合自己的观察和他人的转述,我坚持认为无争身体有恙。
“呵呵……”谁知我郑重其事的提议,换来的却是他的低眉轻笑,“你还是关心我的。”笑过之后,他竟抬头来了这么一句,叫我当即愣住。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吗?”须臾愣怔后,我故作理直气壮道。
“……”他扬唇笑了笑,不徐不疾地伸出手,拉住了我的几根手指,“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变远了呢?”
任由他一点一点地将我的整个手掌握入手中,我感受着他手心的灼热,却无言以对。
他真的是察觉到了……
“云儿,你知道吗?”他轻柔地牵着我的手,目光停留在我们相触的两只手上,“自从我决心坐上北梁的龙椅,我就日日夜夜地盼着这一天。我能牵着你的手,和你一同站在北梁的至高处,俯瞰大好河山。我们之间不会再站着师傅,也不会再有人能够伤害到我们……”他怅然若失地将昔日的梦想娓娓道来,终于不徐不疾地抬起头来,“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之后,我反倒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话音落下,四目相对——那眸光,虽是投入眼帘,却径直刺入了我的心房。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抿紧双唇,默默地凝视着他。
“云儿……”他低声呼唤着,脑袋不紧不慢地靠在了我的小腹上,“不要离开我,绝对不要。”
“怎……怎么了这是……”心里明白,嘴上却不得不装糊涂,我勉强笑了笑,唯有思绪千回百转。
“我怕你会弃我而去。”他把脸埋在我的腹部,声音闷闷的。
我不会的——这四个字,我根本说不出口,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的。
“皇上,被人瞧见不好……”我半真半假地提醒着,意图转移话题。
“不准你叫我皇上。”话音刚落,无争便坐直了身子,用略带嗔怪的眼神地注视我。
“呃,可你如今的确是一国之君。”我无奈地朝天翻了翻眼,颇有强词夺理的意味。
“我是所有北梁臣民的皇上,但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只是我。”他认真地仰视着我,一番话说得莫名庄重,“所以云儿,就像我唤你那样,叫我‘无争’,好吗?”
直接跳过“师兄”这层关系了啊……
“好……”我勉强答应下来,却忍不住面露难色,“可是,直呼圣上名讳,会不会遭人非议?”
“不会有人胆敢对你说三道四,除非他们不想在这宫里呆下去了。”
你如此一手遮天真的不要紧吗……而且还是为了这个……不久就将离你而去的我。
“怎么了?”见我抿唇不语,无争不解地探问。
“没什么。”我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将被他轻握着的手往回缩了缩,“去宣个太医来给你把把脉,也好让我放心。”
“你要走?”不知何故,他竟得出了一个连我都为之感到吃惊的结论。
我准备请太医替他号了脉,没事的话就拍拍屁股走人?
我忽然觉得,或许此时此刻,他比我更清楚我潜意识里的倾向。
“你若是要走,我便不宣太医了。”千载难逢地,男子似是耍起无赖来。
“……”我一时语塞,但很快便心生一计——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脸淡然地瞅着他,“你若不宣太医,我现在就走。”
“那我宣了太医,你便不走了?”抿嘴微笑的他立马偷换了概念,一双眼中似乎也透着狡黠的光芒。
暗呼一句“中计了”,我故意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说:“恕民女直言,皇上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哈哈哈——”“奸计得逞”的男子冷不丁爽朗地笑出声来,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噙着满满的笑意凝视着我的眼眸,“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注视着他真诚甚至夹杂着恳求的目光,终是点了点头,见他立刻笑逐颜开,我连忙正色道:“但有个条件,先去把太医叫来。”
“好。”无争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咧开嘴满足地笑了,“来人,宣太医。”他探出头去,冲着门外高声吩咐,那声音里,都染上了几分喜悦。
我默不作声,于高处俯视着他带笑的侧脸,随之而出的笑意却徐徐敛起。
这样的你,叫我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