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羽看着紫珊,一时沉默不语。采薇从怀中掏出翡翠簪子递了过去:“紫珊姑娘,这是你的簪子,你落在店门前了。来,快坐下吧,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
紫珊接过簪子,眼里浮起了一层泪水。这支簪子是她娘临终时留给她的遗物,这些日子与小秋在外面过得再困难,也没有想将它当掉。今晨发现它不见的时候,她找遍了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和小沟。如今失而复得,她觉得离开这里已经再无遗憾。
黎白羽终于对她开口:“六妹,你告诉我,小秋在哪里?我要见他。”
紫珊向贮春阁外瞥了一眼,没有答话。采薇见门外有一个人影立在街中,向店里望着,却并不进来。他认出那人正是小秋,忙拉拉黎白羽的衣摆:“黎公子,小秋就在外面。”
黎白羽在桌边坐了下来:“紫珊,你去把小秋叫来。如今你还认我这个四哥,我们今晚好好谈一谈。如果不再认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紫珊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走出门去,将小秋叫了进来。几人来到贮春阁后面的庭院中坐下,芹益端上茶来,退出门去。
黎白羽盯着小秋看了片刻。这数年过去,小秋已经不似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稚气未脱的书童,他脸上多了几许沉静,胡须布满了腮边,疲惫的眼神中含着淡淡的沧桑。
黎白羽将小秋面前的茶杯斟满:“小秋,我从京城回去的时候,听常仁说你已经去湖南。我一直没把你当成外人,虽然在黎府里,你名义上是我的书童,但这些年其实都是如兄弟一般。你为何就这样一去不返,从来都不回来找我呢?”
小秋眼中却闪出缕缕的寒光,也不看黎白羽,将目光投向墙边那些开得绚丽的盆花:“如兄弟一般?不错,我以前也一直把你当哥哥来敬重,但是,自从被你爹骂出黎府,我就更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别人的眼中,永远只能是个奴才,哪里配与你谈什么兄弟之情!”
黎白羽深深地锁起眉头,转头一瞥却见紫珊在一旁落下泪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六妹,还有你。我回家的时候还见过你,你怎么也离开了丰城?”
紫珊将泪水拭去,声音虽很低,却透出几分坚决:“小秋走的时候,我曾对他说过,一定会出府去找他。黎公子,老爷在我年幼的时候就将我收在家中,对我视如己出,他的养育之恩我永世也不会忘记。老爷将我扣在黎府,本也是出于好意,但是,如今这番好意我却不能领了。你回家的时候,替我告诉老爷,如果你将来愿意接受我们了,紫珊一定会时常回黎府去,依然作他的六女儿。”
原来,自从小秋被黎老爷逐出黎府后,紫珊被关她自己的闺房中,数月里郁郁寡欢,丫鬟菱乔见之不忍,最后终于被紫珊说动,趁着黎府处在退婚风波,府里闹得乱哄哄时,帮助她逃出了黎府。紫珊到了湖南以后,正不知去往何处,居然神助一般遇见了小秋,这让他们更加相信前世的缘份,相约再也不会分离。
采薇悄悄的看了紫珊几眼,她面对着黎白羽,已没有了数年前的失落与羞怯。黎白羽曾给她带去了伤痛,而今日这种伤痛已被小秋填平。她的眼神那么坚定与自信,溢出隐隐的幸福。
采薇想起午时自己在纪府里回顾紫珊在螃蟹宴中作的诗:“凝望月神知几度,今得梦圆寄情浓。”心中暗自惊叹:“午间我还道紫珊宿梦难圆,而此时,她不正是已圆了自己最大的梦想,与意中人相守在一起吗?她没有说错,数年前的诗已变成了眼前的现实。”
黎白羽不再说话,走到庭中的一个小池边,久久望着水中倒映的中秋之月。坐在桌前的几人也陷入了沉默,似乎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凝滞。
突然,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将庭中的几人惊醒过来。采薇走了出去,一会儿又匆匆折回来,皱眉对黎白羽道:“黎公子,那孙二常又来了!”
几人走出贮春阁的店堂,只见孙二常带着两个痞子,吐着酒气冲芹益嚷道:“嘿!我告诉你,孙安树已经死了,不信你问问他俩!”
其中一个痞子歪着嘴点点头:“没错!孙掌柜本来就是受了株连才跑出外地去的,如今被衙门发现了,带进大堂中被打了个半死,送回来没几日,就呜呼死了!还是咱哥俩看在做邻居的份上,给他弄了口薄棺材。”
芹益泪水扑簌簌淌下,只是无语。孙二常见店后走出来数人,更加大声嚷道:“还找来这么多帮手?嘿,我告诉你,孙安树既然已经死了,这店子就应该归了同族,你要是识相的,就赶紧将它交了我。明儿就是中秋了,老子还要这店子弄点钱花呢,限你两天内搬走,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芹益气得脸色煞白,那两个痞子抬腿就向后面的庭院走去。采薇上前拦道:“这花店纪将军府早已买下来了,你们不能进去。”
孙二常凑上前来,嬉皮笑脸道:“哎哟,这小娘子生得真是粉嫩,比那个生过娃儿的老娘们好多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一旁的紫珊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了街外。他爬了半天刚要起来,却见一把剑直指到他的面门。两个痞子也被吓坏了,急忙上前拖起孙二常,一溜烟向着街东头跑去,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小秋拉过紫珊,关切地上下看了看她,见她无事方放下心来。两人瞪着黎白羽问道:“黎公子,这是怎么了?”
采薇在一旁插话答道:“没什么事,这花店招来了几个混人,来了几趟说是要收回了去。本就不是他们的,不知道他们凭什么收。”
芹益在一旁伤心地倒在椅中,流泪道:“孙东家真的不在人世了吗?我守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却等来……!”
采薇忙上前安慰:“芹益姐,那两个混混说的事,也难作得准。说不定他们只是为了想骗走这家花店,故意编出来蒙我们的。你且别信了他们。”
夜已深了。皎洁的圆月升上了枝头,洒下了一层明晃晃的白辉,街上行人渐稀,楼间窗口的灯光在陆陆续续地熄灭。
黎白羽望了望空中,对采薇道:“纪姑娘,你该回去了。纪将军见你这么晚还在外面,该会急了。”
采薇倒不怕纪将军会责怪,只是想起房中还有一个鬼心眼的丫鬟归卉,依然是谷夫人的眼线,如果回得太晚,带来的麻烦够让她头疼一遭的,心中也有些忌惮。她为难道:“我们都走了,万一孙二常又回来了,芹益姐该怎么办呢?”
小倩本来已坐在椅中半醒半睡,听见此言,忙跳起来嚷道:“采薇姐姐不要走,我怕!”说着一把将采薇的腰抱得紧紧的。
黎白羽看看小秋,上前拍拍他的肩道:“小秋,我明日要去项府赴项公子的婚宴,不知多久才会回来。别的事,我们以后再说,只是眼前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就是……我想让你在这贮春阁多待几天,帮着芹益姐应付应付孙二常。等项府婚宴办完,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不再来。你看如何呢?”
小秋和紫珊当即答应了下来。在他们的心里,与黎白羽的这一见,或许是此生当中最后一次相逢。
次日,项府里来贺婚的客人很多,婚宴散去的时候,黎白羽项府门外无意中听到一个客人说起,受亲戚牵连的孙安树确实在河北被衙门逮住,不几日就已西去。他正待细问,旁边另一客人道:“哎呀,项府正办着喜事,还是不要说这些不好的事吧。”原先聊着孙家的客人连忙闭了嘴,慌慌张张奔远了去。
黎白羽回到贮春阁见了芹益,叹道:“芹益姐,孙东家可能真的不用等了……”
芹益自是又哭了几回。待到下午,采薇又随着送花的木车来到了贮春阁,几人一商量,觉得不值得去惊动纪府和项府,只将这花店“归还”给孙二常便罢。
采薇道:“这些的盆花都已有了主,明日我让小厮快些将它们都送了出去。芹益姐,这几日若有人来订花,让他们缓些时日再来,就说我们要新找一处更大的店址。哼,这空店给了那无赖,我又不送花来,看他能榨出多少银子,又能撑得住几日!”
小秋和紫珊却打算继续向北浪迹天涯,黎白羽道:“小秋,你带着紫珊居无定所,难道你只想给她这样的生活吗?”
小秋怅然道:“我只想尽自己的力,听由天命罢了。”
采薇拉了紫珊的手道:“紫珊,你们不要走,留在南京与我作个伴。正好,这贮春阁要搬离这里,眼下非常需要你们来帮忙。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贮春阁的新主人,我会每日将最漂亮的盆花送到你们这里来。小秋,你带着紫珊风餐露宿,终不是长久之计,你留在贮春阁里,可以一边念着书,以后也好考个功名,给紫珊建起一座新府来。”
紫珊看着店中娇艳的花儿,眼中渐渐浮出暖意,这些日子在外面经受了太多的疲惫,如果能在这些花丛当中与小秋相守,对她来说已是心满意足。她对采薇道:“我以前在翰林院中,还有黎府,看过了太多的繁华,如今已无对功名的期许。寄人篱下太久,我只想有一个自己的家,这就足矣。采薇,我答应你留下来,照顾这些花儿。我就把贮春阁当成自己的家,与小秋一起过好每一天。”
采薇欣然而应。过了几日,新的贮春阁开张了,比原先的更加漂亮。黎白羽在南京又驻留了几日,在一个凉意浓浓的清晨骑着赤龙回庐山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