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羽在城门前看着马车离远后,独自进了丰城。想着自己在殿试以后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他心中很有些不安。
离黎府近了,他看见府门前依然和上次从书院回来时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人出入,只有一个丫鬟拿着硕大的打帚在划拉着石阶上的落叶。
黎白羽下了马,心虚地向府门里望去,突然,背上被人打了重重的一拳:“嘿!好个探花爷,你还知道回来啊?”黎白羽惊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常仁兄,我爹娘都说什么了?”
常仁哈哈笑着,拉过他的马绳道:“还能说什么?你在京城高中探花,有这等喜事,黎老爷和夫人自然是高兴也来不及了。不过,殿试早已过了,皇上回宫也这么些天了,你老弟还不见个人影子,你娘都要急出病了。你小子倒是不整出点事来就不安生,好好的中个榜,也弄得府里乱成团的。快进去吧!”
门房听见动静,探出头来一望,急急的向里通报去了。顿时,刚才还静无人声的黎府一下沸腾了起来,门客纷纷从房里涌出,连丫鬟婆子也仿佛不认识黎白羽似的,站在一旁望着他低声地说笑。
黎白羽急急地要去展宁阁见黎老爷,突见姚夫人从东边楼里走了出来。姚夫人前些日子听说黎白羽得中三甲,喜得满面春风,眉梢里全是得意,不料等了许多天也不见四儿子回来,一心只怕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整日间急火攻心。这时见到了黎白羽,自是又喜又恨,冲他好一阵埋怨。
姚夫人身旁一位老妇人笑道:“妹子,年轻人在外面喜欢多玩几日,也是常有的,如今既是已回来,也不要再多说了,想想四公子,头一次殿试就中了三甲,这在历年的才子们当中,也是少有的呢!你家二姑娘前几年刚刚嫁了探花,如今四公子也一样中了探花,真是好事连连,福气满门呀!在外面多留几日,这等小事就别多提了!”
黎白羽听着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奇怪的向那老妇人看去,这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原来,她正是白鹿洞书院元普老先生家的竺夫人!
黎白羽以为元普也来了黎府给他道贺,惊得忙四下探望,却不见元普的影子。他上前向竺夫人行礼道:“竺夫人,不知您到寒府来,有失远迎,只不知元老先生现在哪座楼里,学生且去与他请安。”
竺夫人看了姚夫了几眼,掏出帕子遮了口笑道:“黎公子,不用多礼了!元老爷还在白鹿洞,没到这里来。我如今是回娘家路上正好进来看看,找你娘随便叙叙话。”
姚夫人脸色突然变得有点奇怪,沉默了一会儿,催黎白羽道:“你爹在书房里等着你呢,快去吧!”黎白羽应了一声,急急的向展宁阁走去。
与黎老爷叙完话后,天色已经擦了黑。黎白羽回到自己的书房,倒在椅中,觉得浑身累得使不出一点劲儿来。他望望四周,墙边的柜子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摆放着纸笔,连砚台的位置也没有改变,架子上洁净无尘,以前的他自己画的画也整齐的叠放在柜子的一角。迷朦中,他仿佛觉得自己还处在以前,还是那个喜欢四处游玩的十六岁少年。
突然,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对了,小秋去哪里了?”自从进了黎府大门,他还没有见过小秋,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情。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好象哪里不对劲儿,又总没想起是什么事,原来是小秋没有出现在这间他们一起长大的书房里。
黎白羽踱出门外,看见对面楼里门客的房间已是灯火通明。他走到那间常与他们一起喝酒作诗的房外,向里望去,果然看见常仁与伍蕴之他们又在里面,桌上杯盘摆得满满的,茶水洒了一地。
常仁拿起一把墨扇,一边看着上面的题诗,一边道:“黎白羽那个小子,如今中了探花回来,怕要看不上咱们这些混日子的了,以前与他喝酒斗诗,倒也有些乐子。”
伍蕴之笑道:“老常,以前他作诗不如老爷的意,你拍着胸脯要好好管他功课,如今人家任了编修,就只有他来训你,没有你来管他的道理了!以后再看见黎四公子,你就要毕恭毕敬的称大人,再也不能摆你那学童面前才摆得出来的架子了!”
常仁道:“哼!那小子虽是当了编修,也没有不认老友的道理。我这就去找了他来,一起喝几壶,聊聊京城里那些热闹事儿!”
伍蕴之忙阻他道:“别别!黎公子刚刚远道回来,乏得很,正在书房里歇息,有什么话等过两日再说吧!”
常仁只得退回了椅中,眼神一晃,却发现黎白羽正正的站在门前。几人忙将他请入屋里,常仁笑道:“我说黎老弟几时不会忘了咱们吧!来来,说说你在京城见了皇上,皇上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伍蕴之见黎白羽神色有异,忙问道:“黎公子刚才不是去书房歇息了吗?又到此来有什么事?”
黎白羽皱眉道:“蕴之兄,我回来这半日,怎么没见到小秋啊?他到哪里去了?”
听黎白羽问起小秋,伍蕴之和常仁脸色变了几变,互相换个眼神,却都不再言语了。黎白羽觉到了其中的异样,更加心急,从椅子里忽地站起身来,凑近常仁脸前道:“常兄,你在这里这么些年,不会不知道小秋跟我就如兄弟一样,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常仁将他按回椅中,叹道:“小秋如今确是不在府里了,他奉了老爷之命,投奔到湖南一家远房亲戚家中去了。”
黎白羽大惊道:“他好好的待在府里,为何要投去什么远房亲戚?我让在我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帮着看着书房那些东西,他什么时候走了?”他扶住嗡嗡乱响的脑袋,一下又想起了刚才的书房:“小秋既是不在,那间书房是谁收拾的?连东西也不曾动过一下。”
伍蕴之望了望窗外,将屋里其他的人都遣走了,低声对黎白羽道:“这事情说起来话长了,只怕你一听也要觉得别扭。小秋他,实际上,是被黎老爷逼走的。”
黎白羽瞪着迷糊的眼睛望着伍蕴之,等待着他下面的话。伍蕴之凑近了他的脸前,将声音放得更加轻微:“黎老弟,你只看见小秋不在,可发现还有别的人也不在吗?”
黎白羽愕然,只觉得脑中更成了一团浆糊,急切道:“蕴之兄,别给我绕弯子了,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伍蕴之看了常仁几眼,只见他半闭着眼睛斜倚在墙边,显然是不愿意参加这个话题。他叹了口气,对黎白羽道:“黎老弟,六妹心里一直都有你,你也不是不知道的。”
六妹?黎白羽想起二姐大婚那晚,六妹在回廊前对他说的话,心中涌起一丝内疚,但是转瞬又疑惑起来:“六妹又怎么了?难道你刚才说的,府里还有其他人不在,就是指六妹紫珊吗?这与小秋被逼走有什么关系?”
突然,如一道闪电划过胸间,黎白羽脸都白了,心下暗想:“难道小秋他……与六妹……不,不可能的!”一时间,他对心中的这个猜测感到万分恐惧,这个念头不象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而是从外面强塞给他的,他本能的抗拒着,瞪大眼睛等着伍蕴之说出下文,希望他否认这件事情,帮他拂走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然而伍蕴之却没有帮他,而是将这个猜测打上了几大锤,牢牢的钉在了他的脑中。小秋在黎白羽去了白鹿洞书院以后,每日将他的书房整理得洁净无尘,开始的数月里,并无其他波澜。可是,六妹也许是思念着黎白羽,有时便在书房外惆怅,遇见小秋时,向他讨几张黎白羽的字画,聊起他以往的琐事。不知怎的,两人一来二去却贴得近了。
六妹紫珊在那晚被姚夫人泼过冷水以后,对黎白羽虽仍有情意,却也不再抱以希望,在府中也更加孤单。小秋对她日渐生了怜意,而紫珊见小秋与自己的境遇有许多相似,心里对他也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黎老爷知道了他俩的交往,勃然大怒,因为紫珊从小被他收留在府里,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没有很大的差别,之所以大家都叫她六妹,就是因为将她排在黎家子女的第六个上。在黎老爷的计划里,本来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黎白羽,他对紫珊的心思,也是略知一二,只是因为与韩府的那桩订亲,才不得不舍弃这个打算。但是黎府的六小姐也是玉叶一枚,门当户对本该嫁个四品以上官家。小秋那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孤儿,自己府里的书童,哪里能入得黎老爷的眼中!
如此,黎老爷当即将小秋遣了去远房亲戚家中,命他不得再回黎府来。本来黎老爷盛怒之中还要给小秋一顿家法,被众门客求情,又念及小秋以往对黎白羽伺服周到,情如手足,才免了他的皮肉之苦。六妹以前被姚夫人冷拒,刚刚暖过来的心又被再一次割裂,心痛欲绝,小秋被逐的那一天几乎要撞墙寻死,幸被劝下。黎老爷怕她逃出丰城去找小秋,那日起就将她关在闺房里,派了几个小厮和婆子看着,不得走出房外一步。
黎白羽听罢这一段,愣愣的望着伍蕴之,脑中一片空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