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羽从展宁阁出来,脑子乱糟糟的。三清山之约刚刚被提起,还没来得及高兴,黎老爷却突然抛出个白鹿洞书院,生生将他从云端里踹了下来。
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几个公子还在那里等着,听完黎白羽的话,他们也愣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黎白羽叹道:“家父之命难违呀!明日,我只得去庐山了,三清山之游恕小弟不能同赴,你们自管去吧!”
左南舟道:“黎弟若是不同往,乐趣就少了多半了,为兄也提不起兴致来呀!”众人皆附和,却也无计可出。
又闲叙了几句,众公子一一散去,最终也没有商定行程,只来日再议。
黎白羽看着满桌的残茶,无奈的踱出门外,倚柱望着远空,沉吟不语。
几个丫鬟走进来,将茶盘收起。正忙碌间,突听“哎呀”一声惊叫传来,旁边立刻响起另一个高八调的声音:“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如此是好?死妮子,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干,仔细给你一顿板子!”
黎白羽微微皱起眉头,向屋里斜晲了一眼。
不远处的小秋三步并两步窜进了门内,一看,原来是丫鬟小莴在收拾杯盏时,失手将一个茶杯打翻,碎屑溅了一地。
小秋喝道:“打碎个杯子,作甚大呼小叫的,赶紧扫了出去!”
刚才大声呼喝的丫鬟,年纪稍大些,名叫三蕊,见小秋动怒,忙上前道:“不是光为这个,是黎公子的画……”
小秋抬眼一看,见黎白羽刚才作成的那副石村之图,被茶水浇湿了一块,题诗处字迹散开,模糊成一团黑墨。
小秋一惊,赶紧接过画来。他知道黎白羽的脾性,对自己作的字画,都爱如珍宝一般,每作成一幅,都细心的收于柜中,隔几日又拿出来,再作欣赏或修改。小秋见此画被毁了,当下也没了主意,见小莴哆哆嗦嗦跪在一旁,也顾不上训斥,只捧着那纸,将那湿了的地方左看右看。
这时,黎白羽走进来,看见如此情景,眉头皱得更深。
三蕊抢前一步,大着嗓门道:“四公子,都怪这个笨丫头,毛手毛脚的败事有余,等会儿,一定让婆子好好的责罚她!”小莴更是吓得魂魄都飞了,只是哭着,说不上话来。
黎白羽转头不看她们,淡淡道:“把地上的收拾了,都出去吧!”另一丫鬟杏芸忙将碎屑残茶都扫了干净,从地上拉起小莴,快步出去了。三蕊还想说些什么,被小秋一瞪眼,只得咽了话,也垂手而去。
黎白羽拿起那张画,又仔细的看了几遍那雾云笼罩下的深谷,轻轻的叹了口气,目光移到被水弄糊的题诗,自语道:“大概是天意呢!”
小秋听见此语,不由得向黎白羽投来了几个复杂的眼神,想说些什么,又自觉不妥,用力的忍了几忍,终未开言。
黎白羽将那画儿揉成一团,扔到了角落里,对小秋道:“小秋,我爹让我明日就启程去白鹿洞,你替我打点一下,把书和衣服准备好。”
小秋应了,将书房里略整理了一下。他捡起那团刚才扔掉的画纸,展开盯了好一会儿,看看黎白羽,终于还是忍不住,嚅嚅道:“公子,小的有句话,自知不该问,但是有些事情,旁观的可能更清楚一点儿……”
黎白羽打断他道:“有什么就快问吧,别绕那么远的弯子,我不会怪罪你的。”
小秋红了脸,慢慢的低声道:“就是……那纪姑娘……”黎白羽不由得偏过头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便知了他话中的含义。
黎白羽不禁微微的笑了。如果这话是别人说来,他非要恼了不可,但是小秋说的,他却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
小秋生于一个普通人家,原住在离黎府数百米处。十年前,黎老爷正任丰城太守,而黎白羽则年方六岁,跟着府里西席读些启蒙之书,小秋也只有五岁,因为年纪相仿,住得又近,黎白羽与小秋时常在一起玩耍。
小秋的父亲是一个秀才,家中清贫,连年苦读却又屡试不中,心情郁闷。小秋也爱读些诗书,但父亲忙于自己攻读,少有时间教他,于是黎白羽常邀他一起听黎府西席授书。小秋很聪明,看过几遍便可记诵,对对子尤其出彩,常得西席夸赞。
黎老爷本来认为,太守之子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不好走得太近,不太乐意黎白羽与小秋常在一起,但看小秋如此聪明好学,添了几分好感,再想到小秋之父如此刻苦,说不定哪天就高中了,不好先行得罪,也就没更加干涉。
不料,在三年后酷冷的冬天,小秋的父亲染了伤寒,只撑了数月便离世。小秋的母亲悲愤欲绝,从此精神恍恍惚惚,对小秋也无从照顾,幸亏黎白羽时常接济些米粮给他家,才得以继日。
小秋的母亲经常披散着头发在城外独行,年方八岁的小秋象一夜之间突然长大,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每每发现母亲不在家,便四处寻找,多次将母亲从田野山头寻回,然后又担当起洗衣做饭的家事。他去黎府听学的时间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疲惫憔悴。四邻见他小小年纪如此懂事孝顺,皆为感动,不时的给他些帮助。
终于有一天,小秋的母亲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又一次失踪。清晨,小秋发现母亲已不在房内,便与往常一样出城找寻。可是,这一次找遍了母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也没有找到。最后众邻居全都出动帮忙寻找,才发现原来她已经魂丧护城河,不知是失足掉落,还是有意投水。
小秋大悲,他已彻底成了孤儿。办完丧事以后,他不知如何再继续生活。
这时,黎白羽请求父亲将小秋收留。黎老爷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了,因为他也有些喜欢这个孩子。就这样,小秋进了黎府,他执意要作黎白羽的书童,一为回报黎白羽的相助之恩,二为自己确实喜欢和黎白羽朝夕都待在一处。黎白羽见小秋心意坚决,也只得答应了,两人虽为主仆之名,但黎白羽从未将小秋当寻常小厮看待,而是互相交心的朋友。
正是为此,小秋才大着胆子问起黎白羽的心思,而黎白羽也没有怪罪于他。
此时,黎白羽见了小秋欲言又止的样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的靠上椅背,叹道:“这纪姑娘,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生错了地方,那股清冷的神气,象月下抚琴的画中之人。她不该穿着那身破旧的衣服,也不应该住在方家的院子里。方家虽说都是善人,却是难以懂得她的风情。纪姑娘就象一颗珍珠,被放在粗木捏成的盘子里,让人不忍……”
小秋道:“公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这纪姑娘,我虽见过,却不曾多交,不知是怎么人才,但是你如今却是分心不得。老爷原本对你并不十分满意,现已经为你安排了进学之路,在这个节头上,你若将那不明来历的姑娘弄进府来,必引得老爷更加动怒,恐非善事!”
黎白羽摇头笑道:“我并无意现在就让她进府里来。我看她久居深谷小村,年纪虽小,却思虑郁结,一心要寻她生父生母,必不能象其他的姑娘那样心气平和。我如今也是事情繁多,无暇顾及她,如果她进得府来,可能难以融进府里姑娘群中,又得面对老爷和夫人的威压,恐要生出许多的事端。这须得从长计议。”
小秋看着黎白羽凝重的神色,却生出另一种担扰,心下暗想:“公子若将她当成一个寻常丫鬟,必不会生出如此多的顾虑,若是想帮她脱了困境,只需将她招进府来,随便派个房,作活便罢。如此看来,这位纪姑娘,倒是劳动公子费了许多的心神。如果日后公子果真将此姑娘带出,可保不得生出什么事来,老爷夫人岂可容得一个来历不清的姑娘待在公子的身边?”
这样想着,口中不由得试探道:“公子,那日方大叔回村时,你送了纪姑娘几样东西,不知道这纪姑娘收了以后,会不会生了别样想法呢?”
黎白羽笑道:“能有什么别样想法!”小秋一憋劲,豁出去说:“我是说,那姑娘久居林中,见公子怜惜自己,又收了礼物,会不会动了女孩儿家心思呢?”
黎白羽愕然的看着小秋,象被点了穴一样,一时答不上话来。
采薇,这个女孩有进到他的心里吗?他又有可能进入采薇的心里吗?黎白羽一时混乱了,这两个问题象两个凶悍的壮汉,逼得他有些呼吸困难。这段时间以来,采薇的音容虽不时浮现于心,但他已在脑中拉起了一道屏,将其他的东西都挡在屏外,固执的让自己相信,他只是被她悲苦的倾诉感动,想帮助她归了原位。
黎白羽重新展开那幅画,将水湿的题诗扯了下来,面无表情道:“小秋,你想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