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
黎白羽在白鹿洞书院住了几日,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牵着赤龙刚踏进大门,枢密院的杂役木生正急急地从里面跑出来,见了他,如遇了救星一般,忙上前大呼道:“编修大人,你上哪里去了?叫小的好找!”
黎府的门房一边扫着树底的落叶,一边笑道:“你来了数十次了,黎编修再不回来,外面的台阶都要给你踏平了!”
黎白羽瞥了他一眼,想起枢密院里那些厚厚的宗卷,不禁皱起眉头。
木生额上冒出汗珠,也不理门房,冲黎白羽道:“编修大人,京城派人来找六年前的一件宗卷,说是急用。你不在府里,我也不敢乱动那些东西,何况屋里堆了那么多,哪里就容易找得出了。我跟他们说,你这几日出城去了,可是他们不依,定要我马上把你找回来,还说如果今天再不找到,就把小的全家都撵出庐山去。”
黎白羽一愣,木生又道:“小的只是个跑腿混饭的,这京城大人找不到黎编修,就拿小的撒气,小的也无可奈何呀!我一家老小住在庐山也有几代了,原先来这枢密院混个事做,家里人还挺高兴的,若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带累了家人连祖宅也保不住,叫小的有何脸面去见先人啊!编修大人,幸亏今天你可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连枢密院也不敢去了!”
黎白羽将赤龙的缰绳交与门房,对木生道:“来的是哪个?”
木生回道:“小的也不敢问,只好象听得他随从称他司马大人。”
黎白羽一边向书房走去,一边对他道:“你先回院里去,告诉他我一会儿就过来。”
木生有些犹豫,半天没挪动步子,黎白羽瞪了他道:“怎么,难道想劫了我走?”
木生知道黎白羽一直都厌倦枢密院的公务,心里也确有些担心他迟迟不来,这样他一个人回到那里去,司马大人等得急了,免不了又要对他一顿责骂。不过,他既然见黎白羽也是不悦,也不敢太惹他,只得垂了头独自离开。出了府门好远,一边走,一边喃喃愤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差事有个什么好的,老实不干了!”
黎白羽走进书房,将元老先生送给他的几本集子放在柜中,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
丫鬟端进茶来:“黎大人,昨日丰城布店的崔掌柜来过这里,见你不在,又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就又赶着回丰城去了。”
黎白羽淡淡地“哦”了一声。
丫鬟道:“他到庐山来,本是为了看前些日子订下的纺布,顺便来看看大人,因急着把布匹带回丰城,就来不及等你了。不过,他留了些话,让我记得与你说。”
黎白羽抬起眼睛:“是什么?”
丫鬟眉毛扬起,带着笑意道:“崔掌柜说,丰城的老爷夫人,在家里都常念着这边,说你年纪轻,不知任职这么久了,公务办得如何。老爷说,枢密院里常常有京城派官来查看,让你谨慎着些,将来会有要仰仗他们的地方。老爷过一段时间也准备去京城会友,如果方便,他会来这里带上大人一起去。”
黎白羽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丫鬟本以为他听了会十分高兴,见他脸色不对,不由收了笑意,有些慌神地站在那里,不知要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出去!”黎白羽望着窗外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榕树,从嘴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丫鬟愣了片刻,慌慌地走了,差点撞翻了手里的托盘。
黎白羽重在桌前坐下,盯着眼前一片空白的纸,烦燥地将笔扔回了砚台上。
在枢密院任职已近两年。这两年中,发生了许多的事情,采薇从石村回到了纪府;小秋和紫珊也离开了丰城,这两个在黎府从来没有交集的人,居然出人意料地走在了一起,并且经过那么多的波折,终于过起平稳的生活;惜叶把与自己的婚约退了,惹起了轩然大波,虽然这场婚姻本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从那以后,他才发觉,惜叶与自己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样……
扔在砚台上的笔,在纸上滴下一滴墨水,慢慢地渗透开来。黎白羽看着那团墨迹,心中更是烦乱。
他刚走进府里时,脑中本是存着一首新作的诗,想到书房里将它记录下来。不料被木生和丫鬟一搅,已消失无踪,半句也想不起来。这一年来,他每日闷在枢密院里,或者为着几个旧友的事情奔波,总没有心情和以前一样赋诗抒志,但是前几日不同,顾卓成回来了,并且明年的省试大有希望。
在书院住着的这几天里,他亲见顾卓成从低迷中走出,心中颇多感慨,回来的路中,坐在赤龙背上想了几个句子,甚为得意,可是眼下瞪着桌上的纸,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日头又向上移了一点,他想起刚才木生的话,京城的司马大人正等着他到枢密院去,不由皱了皱眉头。是的,不想去枢密院,堆着厚厚宗卷的桌子后面,那把宽大的红木椅子本就不该属于他。
窗外的树叶依然哗哗地响着,让他想起与顾卓成一同从丰城出发,经过那片竹林的时候,耳旁也是这样的声音。那时候,他与顾卓成在溪边休息,谈起了此去白鹿洞书院的前景。那时,他因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在黎府门外见爹娘怅然又关切地望着他,身影越来越远,突然生出强烈的愧意,暗暗决心一定要取得功名,以让他们不感失望。可是如今,他的确是坐到了那时想要的地方,可是从来也没有觉出真正的乐趣。
此时,顾卓成还在为明年的一博拼尽全力,可是他却迷惑了:以前的他,只属于远处的奇山异水,为了爹娘,自己将自己强行改变成现在这样,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大门外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门房小厮嚷道:“嘿,你怎么又来了?黎编修不是告诉你,等一会儿就过去吗!”
黎白羽走出书房,见木生四下一望,没头没脑地奔了过来,陪笑道:“黎编修,司马大人等得急了,说是要赶紧查清楚,明日就会回京,所以又让我来这里找找。还请黎编修与我一起去院里吧!”
黎白羽叹了一口气,将书房门关上:“备轿!”
来到枢密院,只见几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院门前张望着什么。木生低声对他道:“这几位是司马大人带来的随从,我让他们到院里来坐,他们都不肯,只愿意在门外站着。”
黎白羽瞥了他们几眼,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楼里。
司马大人正坐在椅中,无聊地看着杯里的茶叶一沉一浮,听见动静,他抬起眼睛看清了来人,笑哈哈起身迎道:“黎大人,你可让在下等得苦了!黎大人日夜劳累,本该在府里多多歇息,在下不通情理也是无奈,唉,一定要把事情早些办完,回京城交差,才保得住头上这顶帽子。”
黎白羽本想随着客套几句,见他说话唾沫横飞,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坐在另一边的椅上,一语不发等待着他的下文。
司马大人似乎没有觉察到黎白羽的反感,只继续堆起笑容道:“黎编修,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几年前的一件纪事的宗卷。半个月前,有几个百姓,不知怎么在街上堵着了吴宰相,对他告了一状,说是原先咱们枢密院的向大人,七年前占了他家一处祖宅房舍,至今没有还。本来,象这样的事,是不归吴宰相管的,不过这一回他说了,要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六七年前的宗卷,哪里有这么好找的,我在京城那院里,翻了许多遍也没个影子,后来有人说了,院里有一部分卷,后来搬到庐山这里来了,叫我上这儿来找找。”
黎白羽看了看柜子里挤得满满的厚纸堆,对他道:“司马大人,如此说来,你要的宗卷倒并不一定在这里了,从京城搬来,也未必就正好将你要的那一卷搬来了庐山的。”
司马摆摆手:“黎编修,我跟你说,向大人如今不在枢密院了,去年已经高升。以前他在院里的时候,与在下是至交,这个忙我是非要帮他不可的!这宗卷嘛,今天我是一定要拿到的,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啊!”
说罢,他向椅后一靠,扬起几乎看不出的眉毛,用颇有深意的目光斜睨着黎白羽。
黎白羽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司马大人,此话怎讲?”
司马冲立在一旁的木生翻了翻手掌,木生会意地退出房去。他凑近黎白羽,声音变得低了一些:“黎编修,你看你那一柜子宗卷,只怕是找个几天,也难找出什么东西来吧?”
黎白羽从椅中站起,装作做事的样子来到桌边。实际上,他是厌恶与司马接触得这么近。
将桌上的纸笔略略整理,黎白羽眼也不抬:“司马大人,需要晚辈怎么做,还请明示。”
司马笑着上前道:“黎编修果然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在下说个爽快的。向大人与在下交好,如今他出了这事,作为老友一定得帮忙。想必你也听说过,吴宰相那人,可是不好说话的。”
黎白羽想起吴宰相将顾卓成的文章挑出,准备明年特别留意他的事情,没有答话。
司马停顿了一会儿,又凑近桌边:“黎编修,向大人那件事,纯粹是被几个刁民诬陷,可是他们说得象那么回事,吴宰相免不了要再查一番。向大人的意思,不想他们纠缠着不放,早早弄出原来的卷子把这事情了了。你看,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在上面盖个印,就算是帮了向大人了。”
黎白羽向他手中的一张纸看去,这才明白司马到此的来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