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余翰林吃过晚饭,到书房中看过几篇学生的文章,皱眉走出门外,来到了楼后的观锦园。
夫人蔺氏正坐在庭院的池边,看着小儿与两个丫鬟向水里投出鱼食,他们嬉笑的声音将树上的鸟雀惊得“啪啪”飞起,一会儿又落了回来。
蔺夫人见余翰林突然来到院中,起身问道:“老爷,你不是说要去批阅文章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余翰林神色愤然:“唉!这些学生写的都是些什么!生套古人的话,再堆几个玄虚的词藻,哪里有一点自己的主张!皇上总说,如今选士要重治国策论,可是眼下这些文章,真是叫人失望!”
蔺夫人道:“他们都是些年轻人,自小读的不就是那些古书古文,莫说是寻访民间疾苦,就是连出门也出得不多,哪里就能有什么高明的议论了。依我看呀,这些学生若在文字上还有一二可取的地方,就已经是不错了。”
余翰林声调高了起来:“文字?那些吟风弄月的诗赋,对治理中原能起什么好处?以前的省试殿试,文字漂亮的倒是取了不少,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他们为官,根本做不来一点实事!这个亏还吃得少吗?”
两个丫鬟被吼声吓住,退到一旁不敢稍动。小儿跑到蔺夫人身边,躲在她的腿后,伸出半个脑袋怯怯地望着他爹。
蔺夫人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这时,一个小厮从观锦园的小门走了进来,向余翰林禀道:“余老爷,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元普老先生求见!”
余翰林忙道:“快请!对了,直接领他到我的书房里来。”
蔺夫人向余府大门处望了望:“元老先生前些日子不是刚来过京城吗?不知又有什么事了,这大老远的跑一趟也不容易。”
余翰林道:“哈哈,老元上一次来的时候,我俩下了一局,他赢了就跑,我正不服气呢,想着什么时候再找他板回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又来了,今天我非把他杀个大败不可!”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迎接。
蔺夫人看着他急匆匆地走出院子,无奈地摇摇头,将身边的小儿牵回了房中。
元普跟着余翰林来到书房。待丫鬟端上茶来,余翰林从墙边的柜中拿出一副围棋,在案几上铺开,笑道:“老元,来来,上次你怎么只下了一局就跑,我这口气一直憋到今天了,你要再不来,我可就上庐山去找你了,呵呵!”
元家与余家是几代世交,余翰林虽比元普年纪小些,但认识了几十年,平时往来也不讲那个客套虚礼,十分随意。
此时,元普却一反常态,没有接茬余翰林的玩笑,也不去拿属于自己的黑子棋盒。他看着余翰林,正色道:“余老弟,我今天到府上来,却不是为了与你下棋来的。”
余翰林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停下了布棋的手:“元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元普犹豫了一会儿,将随身带来的盒子打开,从里面掏出几件精致的玉器来:“余老弟,为兄最近被一件事情难住了。这几件东西,你先收下。”
余翰林大惊失色,这么多年来,两家年节时互赠礼物也是常有,不过,元普为了请他帮忙而带礼送他,却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前,元普也在翰林院的时候,因为年长,也算是他的前辈,两人来往固然不拘礼数,他心底里对元普还是颇为敬重。
余翰林瞪着元普道:“元兄,你怎么居然也讲起这一套来了,不说是你了,就是别人为事情送到余府的东西,我有哪一样是收下了的?不过,元兄你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只要我办得到的,哪有不帮你的忙的道理。”
元普将玉器推到一边:“这些东西,先不说它。我此来,其实是为了书院里的一个学生,唉,这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
余翰林疑惑地看着元普:“元兄,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有许多文武官员,要将家里的儿子送到国子监去,到这里来求我通融,我都一概先考其才学,如无可取之处,必不肯答应。如果元兄你也是为了这个,何不将那学生一起带来,我想,老兄你推荐的学生,一定也不会差的,哈哈!”
元普摇摇头:“国子监?先不想这么远了,这个学生明年若是还能参加省试,对他来说已经幸运了!”
余翰林奇道:“你院里的学生,哪有不能来省试的道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元普将顾都尉被革职的事情略说了一遍,叹道:“顾都尉为祸乡邻这么些年,如今被贬去琼州,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我门下那个学生,顾府的二公子,恐怕要受他牵连了。顾卓成当年离开家,就是因为不愿看着长兄为非作歹,又苦劝无果,才决定来到书院里攻读,要参加科考,以便自立门户,不再与长兄来往。可是如今,顾府垮了,皇上会不会连坐于他,尚是未知。”
余翰林此前对顾都尉被贬一事,也略有耳闻,只是顾府离京城十分遥远,他与顾都尉又没有私人之交,也没有多在意,不料今日元普却为了这件事情,专门从庐山来到他府上。
余翰林不认识顾卓成,但见元普如此担忧,想来应是个不错的学生,就看在世交老友的面上,也不能袖手旁观。他对元普道:“顾府的事情,本是由吴宰相引出。吴宰相是皇上身边的重臣,平常有许多事情,皇上都愿意听他的。既然元兄要保这个学生,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吴宰相,由他这个上奏的人去与皇上求求情,估计能过掉这一关。”
元普点头道:“不错,我正有此意!我特意从庐山来找你,就是为了此事。我与吴宰相不甚熟悉,你帮我引见一下,我与他好好谈谈。”
此时天色已晚,元普在余翰林府中住了一宿,第二日清晨,两人坐上马车,向吴宰相的府上驰去。
到了宰相府,吴宰相正上朝归来,见两人来访,忙将他们让进府中。一阵寒暄过后,元普说明来意,吴宰相惊道:“顾卓成?他居然是顾都尉的二弟吗?”
元普大感意外:“吴大人,你本就知道在下的这个学生?在下倒从来没听顾卓成说起过,与吴大人有过交往。”
吴宰相摆摆手道:“不,不!我从来没见过顾卓成,我要是认识他,也不会今天才知道他是顾都尉的弟弟了。”
余翰林在一旁道:“那吴大人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如此惊讶呢?”
吴宰相走到墙边的书柜前,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来,铺到桌上请两人前来细看。只见那几张纸上写的文章,都是一样的题目,原来,它们是上一次省试时的考卷。
吴宰相从中拿起一张卷来,上面赫然写着顾卓成的名字。他指着上面被圈点过的几处,对两人道:“这篇文章,提到了当今的一些问题,冗官太多,以致互相牵绊,办事艰难,起效迟滞,这些想法与在下心里一直想的,甚是相似,而且说得透彻,说到的有些东西,连我也没有想到,觉得有些启发。我看到这文章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总也想不明白,两年前的省试,怎么没把这个考生取了榜,反而是那些写得平平的,倒中了高榜。”
原来,吴宰相当年参加考举,因不愿堆砌华丽词藻,下笔虽经过深虑但字句平实,令文章一眼望去总是不够漂亮显眼,被考管放弃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三十二岁那年,阅卷的考官不似那些前任那么浮躁,细细地看过每一篇考卷,才发现了他的文章原是一颗珍宝。
登科以后,他一路仕途通畅,直到今天作了宰相。以前在考场中吃苦久了,他作了官后,便分外注意这个问题,不想让自己当年的遭遇,又重现在如今的考生身上。
可巧,吴宰相前一阵子在北边巡视的时候,接待他的人当中,有曾与顾卓成一起省试的袁一和。袁一和在与吴宰相的闲谈中,提到当年詹尚书矫枉过正,将前几名交卷考生的卷子连看也没看一眼。吴宰相听说此事,特意去礼部又将两年多前的考卷翻出来审了一遍,从中挑出了几篇他认为不错的文章。只是,即使他是宰相,对这时效已过的考卷,也无法重新翻过案来。吴宰相把这几篇文章放在自己房中,是为了等明年,如果这几个人还再来参加科考,着重留意一下,免得又漏取了真正有才学的学生。
既是如此,元普与余翰林前来的目的,就轻易地达到了。吴宰相第二日上朝之时,便向皇上进言此事。皇上虽痛恨顾都尉为祸百姓,但对顾府几代忠臣仍念旧情,他本来对顾府的倒毁心存有几分不忍,觉得对不住顾家地下的臣民,如今一听吴宰相为顾卓成求情,顺水推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元普此行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高兴地回到书院。
他刚刚踏进书院的大门,却见竺夫人心神不定地迎上来,慌道:“老爷,不好了,你出发去京城的那一天,顾卓成也下了山,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元普大惊,对竺夫人道:“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吗?皇上已经答应不连坐他了,也可以参加明年的省试。他怎么在这个时候离开书院了?”
竺夫人颇为无奈:“我派人去找过了,都说没找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元普一时陷入茫然,回来路上的欣喜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