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卓成沿着小镇的石路慢慢地向前走去,天色越来越黑,两旁的店铺陆续亮起大门外的灯笼,在青砖上铺开了温馨的光晕。回家的行人三三两两说笑着经过他的身旁,街旁的楼里不时传来悠扬的曲声,将他孤单的身影突显得格外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密集的灯光已经离远,四周房舍渐少,一片朦胧的树影在夜风中左右摇晃,暮色越来越深,将道旁的一切景物都罩在了黑暗之中。
顾卓成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望,不知此时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问题,只希望自己可以停下思索。痛楚已经快把他的每一条神经撕裂。
风骤然变大了,将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哗乱响。一片乌云从远处压了过来,天更加黑了,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雨点稀稀落落的滴了下来。一不会儿,雨下得大了,成片成片的水帘似从空中倒下来一样,不多时就在地上积起了一片片的水洼。
顾卓成站在雨里,任凭雨水将自己浇得透湿。道旁望不到边的田野里响着一片水声,忽然,他缓缓地蹲下,瀑布一般的雨帘中,他蜷曲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助。
不远处传来一阵骨碌骨碌的响声,有昏黄的灯光向顾卓成靠近。
“这位相公,你怎么站在这里淋雨?”
顾卓成微微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从牛车上走下来。朦胧的灯光中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觉得他甚是和善。
车中又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老伴,发生什么事了?”
老者回道:“没什么事,碰到一位相公,他怎么站在这里淋雨,随便问问。”
老妇听罢,也从牛车上走下来,泥泞的路差点将她摔了一个趔趄。老者慌忙上前将她扶住。
老妇见顾卓成浑身湿透,惊讶问道:“小相公,你从哪里来的?我家就在前边,要不上我家去躲躲雨吧!”
顾卓成从自己的心思里回过神来,微微有些发窘,向两夫妇行礼道:“多谢大叔大婶,我只出来散散心,没什么事的。”一边站到路旁,以便他们将牛车赶过。
老妇奇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问道:“小相公,你家住在哪里?快回家去吧,要是生病了,你爹娘该多着急呀!”
听到“爹娘”两字,顾卓成心里象被大石撞了一下,顿时疼得紧缩起来。他眼里涌出了泪水,幸亏天暗,又有雨水掩饰,才没被面前的两位老人看见。
雨变得小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雨点从空中飘下,老夫妇见顾卓成没有上车的意思,只得一甩牛鞭,将车重新驶动起来,向着前边的院落移去,那盏昏黄的灯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顾卓成沿着田梗边的小路,又漫无目的地向田野的深处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也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停下来便会有揪心的痛楚将他全身罩住,让他简直难以呼吸。
拐过一条泥泞的小路,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顾卓成打了几个寒噤,深深的疲惫向他袭来,身上湿透的衣服已经变得冰冷。
路边有一处低矮的房屋,里面没有一丝灯光。顾卓成走了进去,发现这里是一个很小的寺庙,四面摆着几个看不清模样的神像。神像前的案几上没有供炉,他因看不清脚下,随手在案几上一扶,发觉手上沾沾厚厚的一尘灰。看来,这处寺庙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更没有僧人在里面居住,是一处被弃的破庙。
顾卓成叹了口气,在破庙的墙角边坐了下来,望着眼前影影绰绰的石像与案桌,思绪又飞向了那个曾经住过十多年的府邸,楼边的荷池,长长的围墙,还有围墙边那些黄色的小花,当然更加清晰的,还是娘亲的音容。
庙外掠过一阵阵的风声,檐上不时滴落下水珠,敲出微微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中清晰可闻。
突然,一盏灯从庙外晃了进来,两个人影踏过台阶,也走到了神像前。顾卓成被灯光惊动,惊讶地向外望去,只见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案桌旁边,淡淡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衣服也是淋得湿透,溅满了泥水。
顾卓成挪向墙角更黑处,他怕那两人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会被吓一跳。他想,这两人估计也是在途中被雨淋了,还这破庙里避雨,等一会儿雨彻底停掉,他们自然就会离开。他此时不想与任何说话。
进来的男子将灯光挑得亮了一些,淡黄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他对那女子道:“丛蕙,今晚就在这里歇息了吧,等明天一早,我们就到前边那个镇子上去。”
女子打开手中的布包,为难地搜了好一会儿,低声回道:“好的!等明天我们到了镇子上,去找一家当铺把这个镯子当了。”
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丛蕙,难为你了,跟着我吃这些苦。当初,夏夫人说我们离开顾府也行,我偏没有带你走。早知今日会如此,我就一定带着你回老家了。”
顾卓成大吃一惊,忙向那两人仔细看去,一时想不起来他们是谁,只觉得有几分眼熟。
丛蕙又道:“七旺哥,你别这么说,你爹在顾府当了一辈子管家,夏夫人对我也是恩重如山,那时候,我们怎么能走呢。以前的事都别再说了,咱们既然逃出来了,就是老天爷对我们的眷顾。你想想,你哥张五他们,都被官府抓了去,我们能跑出来,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能再奢望别的什么!”
顾卓成听罢这女子的话,又仔细地看了看他俩,这才想到,这个叫七旺的男子确实是顾府里老管家的儿子。老管家的儿子当中,只有他们刚才说的张五,是顾都尉的心腹家丁,当年他救惜叶出密室时,前来极力阻挡。七旺虽然也在顾府里生活了十几年,不过平时做事低调,顾卓成在府里也遇不上他几次,如今碰到,居然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顾卓成心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消了走出去的念头,虽然,他很想向他们打听一下夏夫人最后几日的情形,但是再一想,又不愿意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丛蕙和七旺没有发现坐在墙角的顾卓成。他们将手中的灯放在桌上,在神像旁边坐了下来。丛蕙望着庙外黑乎乎的夜空,轻声哭道:“七旺哥,我们能去哪里呀?”
七旺道:“我想带你回老家去。不过咱们身上也没有盘缠,当掉这只镯子,不知能撑得几日。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我在镇子里做个粗活,等攒够了银子,我们再走!”
丛蕙哭得更厉害了:“我一想到夏夫人,心里就痛得不得了!她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她嘴里说着,顾家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然后就……”
七旺劝道:“别想那么多了!连着赶着这么久的路,我看你也累极了,还是快歇息一下吧!”
丛蕙摇摇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夏夫人走的时候的情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合不上去。唉,顾家成了这样,让夏夫人怎么能走得安心!”
顾卓成在墙角默默的听着,刚刚平复一点的心,又被割得破碎。他蜷在那里,心口象堵着一团铅,让他无法呼吸。
七旺道:“唉!别说夏夫人了,就是顾家泉下的人,恐怕也不能安息了!顾家是几代忠烈,哪里知道如今会变成这样。原先的顾老爷当都尉的时候,可真是一个好官,可是,顾家怎么就出了顾都尉这样的人呢!唉,还有我哥,以前跟他做了不少坏事,我劝也不劝不到,如今被官府抓去了,恐怕是凶之吉少。我爹要是还活着,说不定有多伤心呢!”
丛蕙走到门外看了看,田野中风声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她走回桌前坐下,将脸上的泪珠擦去:“我在路上,听见有人议论说,顾都尉祸害百姓,也是夏夫人不知管教,对夏夫人去世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气得我差点与他们吵起来,要不是正逃在路上,我一定去与他们理论个清楚。”
七旺看了她几眼:“算了,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不要再去争这些无谓的东西了。”
丛蕙道:“怎么会是无谓的东西!夏夫人与顾老爷一样,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声名的清白。这些年,她为了顾都尉做的那些事,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伤心,劝过多少遍,无奈顾都尉不愿意听她的。她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就是为了那个大儿子不长进,长年不开心才那样的!如今,她虽然已经去了,可是被别人背地里说坏话,她在泉下也不会安心的!”
七旺叹道:“我俩不过是顾府里的小厮和丫鬟,对这些又能怎么办!你刚才还说,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不能再奢望别的了,才这一会儿,又去念着什么声名清白。我看,这顾府,除了前几年离开家的二少爷,还有一些希望,别人是万万没可能再扭转顾家的声名了。”
丛蕙点点头,怅然地望着外面黑漆漆的田野:“是啊!二少爷如今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如果他能把顾家重新再撑起来,夏夫人在地下,也能瞑目了。”
他们两人靠着供桌沉沉地睡去。顾卓成坐在黑暗之中,泪如泉涌。***(未完待续)